欢迎光临散文网 会员登陆 & 注册

乡里奇谈:晨风篇入围——5号《晨》

2023-02-19 12:34 作者:乡里奇谈--狂奔の玉米  | 我要投稿

 

 

在沙发上,从梦里痛苦地醒了。我睁眼,起身,头脑昏昏沉沉,四周漆黑一片。现在凌晨四点,是最黑暗,最寒冷的时候。我的枕边放着几张信纸,字迹模糊,无法辨认。手指顺着沙发边缘往下,我摸到两个空酒瓶和玄关灯。灯打开,酒瓶……我总是习惯喝到不省人事,然后在沙发上倒头便睡——假如第二天不上课。

我知道黎明很快就要到来。在那之前,所要做的绝不能仅仅只是等待。

昏黄的灯光。手扶墙,脚步却还在梦中,摇摇晃晃地往卧室走。我坐在椅子上,抽出光碟,塞进机器,然后戴上耳机。森海塞尔HD600,六十年前的老家伙,依旧优秀可靠。

耳机线在地上蜿蜒流淌。音乐和酒精一样具有麻醉作用,我需要用它来打发时间。

 

DiscA:Aria

track1

“一架硕大的波音客机倾斜着贴海飞行,它的翼尖割开海面,激起数尺高的浪花,在身后拖出一条美丽的乳白色泡沫……

“我知道我自己就是这架飞机,一只在汹涌的北大西洋上作危险的飞行,自由自在的巨鸟。我从无趣的家庭中脱离出来,奔向贝尔法斯特机场跑道,起飞,跨越英吉利海峡,然后一口气飞向京都。

“猛然地,我似乎撞上了东西,海鸟,礁石,浪,涡流或者别的什么。我的身体失去了平衡,一头撞向海水,冰冷的北大西洋瞬间将我包裹。我惊醒了,才发现那是个梦。我坐在轮椅上,身下的飞机正稳稳地停在贝尔法斯特机场,父母站在我的身后,催促我下飞机。他们紧紧地握住我轮椅的把手,似乎做好了随时把我推下飞机的准备。他们说‘欢迎回家,赫恩。’

“他们替我挑选了未婚夫,为我安排了手术和疗养院。他们说‘没关系,赫恩,无论多久我们都愿意等。’但我知道他们讨厌我坏死的双腿,讨厌我不明不白的失语症。他们想要把我‘修好’。

“我也讨厌他们,讨厌我的家乡。爱尔兰,一座被海水封闭,令人窒息,如同坟墓的小岛。我怀念那些在北大西洋上空无拘无束遨游的日子,怀念在京都,在东京,与莲子共同生活的时光。我害怕忘记它们,尝试把他们记录下来,但当笔尖触及白纸,我总是感到惊心动魄。莲台野,空间站,月球,似乎都变成了虚无缥缈的梦。真的吗?我真的去过这样那样的地方,拥有特殊的能力吗?我真的有一个日本的,叫莲子的朋友吗?

“我是否曾坐过飞机?我是否曾在京都大学上课?我是否曾在东京那栋破旧的公寓生活……

“这些问题没有逼疯我,它们使我欣喜,因为答案是明白而确切的。但让我感到恐惧的是,这些答案和问题一点一点的离我而去——我动笔写下这句话时,它们已经离我相当,相当,相当远了。我遗忘了大量大量的它们,遗忘这些问题本身的东西,它们是珍贵的记忆,我害怕忘记它们,却无力阻止忘记它们。也许某一天,我再也不会对我的生活有任何疑问。我就是一个从小在爱尔兰生活,成长的女孩。我就是一个遵从父母的命令,嫁给自己不喜欢的男人的妇女。我就是一个守着一望无际的马铃薯田,还有酿酒厂的机器,或者股票债券之类的玩意,平平淡淡地度过这一生的农场女主人……

“我害怕这样几乎可以一眼望穿的生活,于是我选择了逃亡。但现在,我又回来了,从京都回到爱尔兰,从梦回到了现实。”

写到这里就结束了。我合上书,抬起眼,门是打开的,梅莉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我的面前。她泪流满面,双手紧握在胸前。然后,她开口说:

“谷民先生……”

已经不需要再多的言语表述了。我搂着她,像搂着一团刚脱离母体子宫的,柔软的婴儿,她在我的肩膀上啼哭。一位失语症患者穿越幻想的障碍,回到了现实,变成正常人。我和梅莉都知道,这不是喜剧的开始,而是悲剧的结束。

我没有勇气改写这场悲剧,我不是剧作家,只是剧中过路的配角。我有自己的生活,也希望就这样安稳地,又浑浑噩噩地把生活过下去,在疗养院化成一滩烂泥。我拥抱怀中温暖柔软的躯体,渴望着,幻想着一位叫宇佐见莲子的英雄,不远万里跨越艰难险阻,带着梅莉再次出走,去开辟属于她们自己的新生活。一个王子与公主式,幼稚的童话故事。然而我们仍然要面对残酷的现实。

“再见,梅莉。”我轻声说。

 

track2

凌晨六点,我醒了一次,迷迷糊糊间听到窗外有小提琴的声音,然后又睡着了。睡到九点再醒来,小提琴仍然在响。

梅莉拉琴的习惯很怪,有时拉完整首曲子,有时拉其中短短的某一节,有时干脆这一节也不拉完,响几声就换到下一曲去,也许也会拉完曲子的大部分。她想拉什么,想拉多长时间,完全随她所欲。经常是随意地变调,变奏,切出某段旋律混进下一节去,把曲目像橡皮泥一样放在手中随意揉捏。我躺在床上,听她拉琴。她拉什么,我就听什么,虽然她演奏的很多曲目,我都未曾听过。

我想,不知道梅莉有没有看到,我在听她拉琴——她告诉我,如果她愿意,她可以看到一切。

这像疯话,我当然是不相信的,但我知道梅莉除了患有失语症外,精神与正常人无异。

她盯着我胸前上衣的口袋,盯得我心里发毛。我不由自主地朝她视线落点摸了摸,发现向来挂在我胸前口袋的那支黑色水笔消失了。她向我展开手心,笔正好端端地躺在那儿。

“像变魔术,但这是真的。”她用我的笔写:“笔还给你。”

她把笔递给我,然后又送给我一本笔记本。她告诉我,她还可以在梦里去到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东京,月球,空间站,只要她想,她就可以去。她正在把以前用这能力做过的事记下来,就记在这本笔记里。

“为什么要送给我看呢?”我写。

“因为我想你是比较合适的读者,会相信这些‘不切实际’的东西……我找不到其他愿意读它的人了。”

我从床上拉长身体,像弹簧一样,吃力地够到了桌面上的那本笔记,然后翻开看。

“……”

“我想记下这些故事的原因,是因为我发觉我的记忆越来越差了。我和莲子共同行动的许多细节,现在去回想,已经有相当多的模糊了。我有些担心,有朝一日我会彻底忘记这些事,所以把它们记下来,去阻止记忆的流逝。”

“不仅是记忆。从东京回到爱尔兰以后,我都没有再做过梦,睡眠的时间也越来越短。”

“……”

“我和莲子各吃了一枚安眠药,然后手牵着手,躺到床上。再醒来时,见到的就是鸟船空间站内部的情景了。

“我们从灌木丛后探出头,看到了树林。和我们在月球上见到的鸟船二号不一样,这里的树木随意地生长,歪歪斜斜,树干上覆盖着一层苔藓,藤蔓攀附于其上,郁郁葱葱的树冠夹杂着泛黄的枝叶。这是未经人打理的,原始森林的模样。

“‘咦!’莲子惊呼着跳到一边。

“‘什么?’

“‘老鼠!’

“那只体型硕大的老鼠用灰油油的眼睛望着我们,然后又迅速钻进了灌木丛,窸窸窣窣。林下的草丛有半人高,黑色的泥土铺满了枯枝落叶,厚度到脚跟。我们提心吊胆地走在上面,生怕从哪里又钻出些生物,或者蛇。

“空间站里很热,闷热,像夏天,头顶高高的日光灯模拟着永远不会落山的太阳。

“‘这是不是那条小溪?’

“地面上有水的踪迹,我扒开落叶,看到一条小小的水流在涓涓流淌,缓慢而隐蔽,周围润湿的黑土泛出油一样的光泽。从水流的走势来看,这确实是那条小溪,和鸟船二号的一样——不,它不一样。

“‘你说它什么时候会断流?’我边走边说。

“‘不知道。可能不久后,可能就这样,永远不会断流’莲子说。

“‘如果它断流了,鸟船是不是就死了?’

“‘我不知道——我们还是专心赶路吧。’

“鸟船的控制舱在溪流的源头。我们逆着流向,满头大汗,不知道走了多久,才找到了它。控制舱被一层厚重的,宛如帘布的爬山虎所覆盖。舱室的门把做了很好的防锈处理,闪烁出金属的光辉。我握住它,轻轻一拧,咔哒,门开了。

“舱内是科技空间,舱外是原始森林,两个世界仅一墙之隔。

“‘快点吧,我想回去洗澡。’

“莲子坐上驾驶位,用键盘输入已经计算好的参数。从拉格朗日点飞向地球同步轨道,很简单的天体运算,难不倒物理系的学生。

“‘那么,走咯。’莲子敲下回车键。

“空间站慢慢地停下了自转,人造的重力消失了,我们轻轻地飘了起来。

“‘它在运动吗?’我问。

“‘在加速了,但是很慢。回去吧,它会自己飞的。’

“‘多等一会嘛。’

“莲子把舷窗打开,于是我看到了推进器发出的幽幽蓝光。在这里,月亮和地球看上去几乎一样大。在如此近的距离上,环形山的弯弯折折的轨迹清晰可辨。我没有注意到,在几个环形山中,突然爆发出几阵闪烁。他们慢慢地变近,慢慢地变亮,混在繁星闪烁的宇宙中,是如此不起眼……

“等我们看见它们,已经迟了。”

接下来,梅莉在纸上画了一个大圆弧,在大圆弧上又画了一个小小的,插翅膀的圆球,和几颗星星。大圆弧上喷出几处火,飞出几个圆锥形的导弹,长着獠牙,争先恐后扑向空间站。导弹画得比空间站大,爆炸像焰火一样绚丽。

“当第一枚导弹在空间站周围爆炸时,我感觉空间站和自己像被风扯飞的芦苇叶般在太空中旋转,耳朵除了尖锐的鸣叫什么也听不到,腿好像被什么金属物体狠狠地撞了,很疼,梦就这样醒了。

“那时是半夜,住在我们楼下的房东被突如其来的巨响吓坏了,打开门,看见我们倒在地上昏迷不醒,叫了救护车。后来莲子在信里告诉我,房东以为我们吸毒过量,磕疯了,从床上翻滚着掉了下来。所幸的是,我只从梦里带来了响声。

“莲子没有受伤,比我先一步醒来回到学校。我在医院里躺了两天,睁开眼,护士问我的名字。我张开嘴,却发现发不出任何的声音。接着,我便因为双腿残疾和失语症被送到了疗养院。学校直接把退学手续寄到疗养院来,我签字,寄回去,从此之后我与京都大学便毫无瓜葛了。这时候我才意识到,我几乎失去了所有的行动能力。”

合上笔记。我想,原来几年前的,废弃的鸟船空间站失控,是这么回事。大家看着它向地球前进,害怕这么个大玩意掉到地上,就轻率地把它打掉了。

我点了一支烟,就坐在床上抽,窗外的小提琴不绝于耳。我从来不给梅莉做诊断或者开药,也从来不限制她的行动。听上去像是个不负责任的医生——虽然确实如此——我在梅莉身上看不见一丝一毫精神病的影子,即使想要治疗,我也无从下手。更何况我只是一个心理学专业的实习生,想在这个疗养院里混混日子过一辈子而已。

一大把一大把的药喂给正常人不太好,我也乐意当一个甩手掌柜……不,也不对……

我想起梅莉刚来疗养院的那一段时间,有次凌晨五点敲响了我的门。我躺在床上接到了她的一条短信:

“我想去图书馆。疗养院的门卫说,这里的病人出去要有主治医生的批条,还要同其他人一起出去。”

我看了一眼窗户,窗帘外只透出一层浅浅的光,太阳还没完全升起。我立即翻身下床,喊:

“我给你批,我现在就和你一起出去!”

清晨的伦敦多雾而潮湿,我们如同在雨中行走。疗养院在伦敦郊区,最近的公交站在两公里外。我在网络上预订了一辆出租车。我想,她的双腿不久前做过手术,走两公里的路恐怕吃不消。

坐到图书馆里,然后呢?我做什么,她说了什么?我好像也有点忘了。

我只记得,我把什么书捧起来看,心不在焉,一目十行,昏昏欲睡,随便糊弄,觉得该翻页了就装模作样翻一翻。接着我的目光便跨过书脊,落到了坐在我对面的梅莉身上。她低头看书,两缕可爱的金发落在额头上,紫水晶的双眼深邃而充满魅力,使我移不开目光。

图书馆很安静。我可以听到她轻微的喘息声,和我的心跳声。

她的眼睛里究竟有什么呢?我想,她真的是一位需要治疗的病人吗?

梅莉好像知道我在看她,她抬起头,俏皮地向我一瞥。她的眼睛好像会说话,我想,她应该在说:

“我们两个,谁病得更重还不一定呢。”

 

track3

“我第一次去到京都,见到大都市热闹的模样,是在梦中。我站在十字路口,街道人头攒动,车辆川流不息,鳞次栉比的高楼一层一层往远处的天空铺展。我抓住从我身边的一个人问这是哪儿,他告诉我这里是京都,是日本的首都,然后很耐心地指给我看地铁站在哪,大概是把我当成了外国的游客。

“我真的下了地铁站,随着人群混过验票,在梦中展开对京都的小小冒险。最后我横跨大半个市区,坐到机场。我走到航站楼的最高处,眺望远方城市的天际线。行人,绿化树,信号塔规律闪烁的红绿色灯光,城市的每一处细节尽收眼底,我的背后还有飞机起飞的呼啸声。

“我的心澎湃无比。我知道这不是梦,是活生生的现实。假如我身上有护照和信用卡,我可以从这里飞回爱尔兰,在梦中看见熟睡的自己。

“第二天醒来后,我买了一幅世界地图,在京都的位置画上一个圈。在之后的日子里,假如我在梦里又去了世界的哪里,我会尽力了解我身处何处,然后醒来在地图上画圈。很多年以后,当我下决心离开爱尔兰,离开土豆的荒漠和窒息的家庭时,那前一天夜晚,我翻开这幅世界地图,抚摸着每一处标记。在漫天繁星下的田野里,我想,原来我已经去到了世界上那么多地方。”

梅莉问我,为什么离开家乡东京,来到英国。

我想了想,写:“大概和你一样,对自己的家乡极度失望,想着或许离得远远的,到另一个地方去,可以有更理想的生活。”

“写给我看吧,像我写给你看的,我的故事一样。随便写什么都可以。”

我踌躇了几天,终于还是动笔写了。

“当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时候,我怀着满腔热情,迫不及待想投入到大学生活中去。我满以为,摆脱了中学生活的苦海,接下来在徐徐铺展开的,就是自由和理想的生活。

“我很快就发现我错了。

“大学是一个磨人意志的场所,日复一日是孤独的生活。无聊的课程,琐碎的事物,令人讨厌但又不得不去应付。宿舍吵闹,在白天,我就躲到自习室,图书馆去。我在图书馆里借书来读,坐在我对面位置上的人忽然抬头看我,然后问:

“‘你在读弗洛伊德?你是心理学专业的?’

“‘是……是啊。’我结结巴巴,又有点高兴。我不想跟他解释心理学和精神分析的区别。

“‘别读了,没用的,弗洛伊德都是死了一百多年的老头子了。专业混张毕业证书就好,你不如做点有用的事。’

“有用的事?什么是有用的事?我看见他桌面上摞成山的两堆教材和试卷,一边叫‘施政纲领’,一边叫‘考研数学’。大概这两个可以让他向上爬的东西就是有用的事。他的话不好听,像在审判,又像在劝我迷途知返。我读弗洛伊德的,当然不怕他来这一套。他有什么资格来审判或者劝说我?

“我回到宿舍,看见我的两个舍友在组队打游戏,键盘和喊叫声震天响。另外一个舍友很大声地外放音乐,仿佛把宿舍当成了KTV。

“然而我逐渐逐渐地,不再去图书馆和自习室了。打游戏,睡懒觉,确实比读弗洛伊德来得轻松。偶尔我睡觉的时候,腿一痉挛,猛地醒来,想到我的大学生活不应该这样度过,又懊悔不已,第二天依然照旧。

“我的目标是什么?我要什么样的大学生活?稍微仔细一想,不知道,像没头苍蝇。得过且过,如此浑浑噩噩过了两年。

“教学楼旁边有一棵树,树干中空,里面是蚁巢,枯死了,树杈子光秃秃,灰溜溜的。我蹲在地上看蚂蚁吸食树的营养,搬运树的尸体,从树皮的小缝和小洞里进进出出。我不知道怎么对这些蚂蚁产生了恶意,站起来,使劲地踹树干。蚁巢受到震动,更多的蚂蚁跑了出来,我就更快更使劲地踹。一只只蚂蚁被我踹得粉碎,泥土上铺满了残肢和腺体。我想,如果我手上有一把电锯,我会毫不犹豫把树干切开,捣毁蚁巢,然后一把火烧掉。

“‘诶,这个同学,你在干嘛?’我的导师远远地问我

“我立刻收腿,立正,面对他,笑着说:‘没干嘛,逗蚂蚁玩儿呢。’

“‘哦,我们专业有几个英国交换生的名额,你想去的话到什么什么办公室问问。’

“我马上跑去什么什么办公室,拼命读了几个月书,拿到申请表格,然后交,再打电话告知我的父母。我就好像一个溺水者,泡在水里面,透过光的折射隐隐约约看到水面上漂着一块浮木,等我耗光最后一口气拼命浮上去抓到手里,发现不过是一根稻草。英国伦敦就是这根可怜的稻草。”

我长叹一声,放下笔,合上笔记本,想着一会儿就将它交给梅莉。窗外阳光明媚,我听见小提琴划过三声短促有力的高音调。

我翻开笔记本,在我的故事底下,赫然多出了一行娟秀的字迹。

“谢谢你,和你的故事——我想送给你一首曲子。”

小提琴又划过三声,宛如三道闪电,然后梅莉开始徐徐演奏。我听出来了,是《挪威的森林》,用小提琴模仿吉他的旋律,有一种奇异的美。

 

track4

在笔记本的开头,梅莉画了五页琴谱。

“我想把这首曲子送给我最好的朋友,莲子。

“在京都大学的校内,我租了一间公寓,带有开放式阳台,在二楼,我不喜欢住得太高。进入京都大学的第一天,我躺在床上,望着远方的光芒一点一点被地平线吞没,然后黑暗充满了房间。

“我不想开灯,但京都看不见星星,也看不见月亮。夜空仿佛一块幕布,发青,发灰,还泛出一点诡异的,模糊的红。

“我沉沉地睡去,再睁眼时,我坐在山间的亭子里,于是我便立刻意识到,我在做梦。我抬头向山上望去,在漆黑的,树林影影绰绰的背景中,一抹亮光格外显眼。

“我沿着石板台阶,小心翼翼地拾级而上,害怕从周围某处黑暗的角落中,会突然冲出什么凶猛的野兽来。我回头往山下望,山间的石板路若隐若现,蜿蜒曲折,连接到山下村落。走到尽头,我的眼前矗立着鲜艳的红色鸟居,和一座神社。神社喧哗,火把的照耀下,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棱两可,暧昧而温暖。一群面目模糊的人,坐在一起,聊天,喝酒,开宴会,肆意地吵闹。一个穿巫女服,戴蝴蝶结的女孩,大喇喇地走上台,敲锣打鼓,喊:‘人偶剧……开演啦。’然后又走上一个金发碧眼女孩,穿着洋裙,向大家鞠躬,然后摆弄她的人偶……人偶剧结束,大家便热烈地鼓掌。

“我站在热闹的宴会场外,阳光热烈地从阳台泼洒进来,取代了昏黄的火光,我醒了。

“我仍在回味昨晚的梦,我想我或许梦见了日本的某处山村,开宴会纪念他们的神明……穿洋装,表演人偶剧的少女又是从哪儿来的呢?我望向窗外。这个时代,还会有人信奉神明吗?

“我看见我立在角落里的小提琴,又想起了那位操弄人偶的少女。人偶以线和指环与手指连接,少女的双手灵巧地舞动,人偶们便宛如得到了生命般演绎它们的故事。我想,我是不是也可以登上宴会的舞台,用小提琴演奏出我心中之所想呢?

“提着小提琴,我赤脚走上阳台,迎面是辉煌的阳光,琴弓搭在弦上,蓄势待发。

“我回头望了一眼我的房间,它太大,太冷清了。即使我随意地在屋子里泼皮撒赖,也不会有人来阻止我。我感觉有些孤独。我想到了我的家,一座小屋矗立在一望无际,如同白色荒漠的马铃薯田中,方圆数十里都廖无人烟。像白色的,白色的,白色的林海雪原——冬季寒冷的西伯利亚大森林。

“我找到我想演奏什么了。柴可夫斯基的《D大调协奏曲》。

“西伯利亚大森林里,应该有风,有鸟,有灵活可爱的松鼠,有猎人与狼机智地互相周旋。我一边演奏,一边想:我在京都大学,这是新生活的开始。循规蹈矩地拉下去?不对,不应该这样死气沉沉。

“我把第一乐章全部升上了两个音阶。

“世界是如此的广阔,广阔到倾注我一生的时间,也走不遍这个世界。我在梦中之所见,只是它的吉光片羽。我讨厌在家人的,老师的命令下,日复一日枯燥地练习小提琴,我讨厌被框定死了的,所谓“典雅”的曲目。

“我开始了前所未有的即兴演奏,我自然地从《D大调协奏曲》过渡到了我自己的曲子,柴可夫斯基和西伯利亚被我抛却脑后。我闭上双眼,乐谱就浮现在我的脑海中,前一小节尚未被演奏,后一小节就已经被编好。小提琴越来越快,音调越来越高,我享受着琴弦与琴弓间的激烈碰撞。在高昂的曲声之间,我听见我强劲有力如同鼓声的心跳,指挥着我的手眼耳。每一把小提琴中都压抑着第一无二的灵魂,要用最激烈的,摧残的手段拉响它,才能让灵魂得以释放,让小提琴响亮地发出它本色的音。

“在我沉醉于自己的演奏中时,我看见一位女孩一边看手机,一边向我走来。她抬头看了我一眼,然后走到我所在的这栋出租公寓前,四处张望,然后看了看门牌,又低头看了看手机。似乎是确认无误后,她跨进了这座公寓。我断断续续地听到她和房东的谈话。

“‘叫什么……宇佐见莲子,大二,物理学专业……想租一间屋子?’

“‘……准备考研究生,觉得原来的室友太吵……这样吗?大家都一样吵吵闹闹,换来换去也差不多……’

“‘一个月的房租是……要便宜的话,最好是和朋友一起合租,房间还是蛮大的。’

“‘……没有朋友,去联系联系吧,看看哪里的住户愿意和你一起合租。’

“‘唰拉——’

“最后一个音符结束了。我抱着小提琴,鞋也不穿,打开门,冲下去,站在楼梯半截。房东和那个叫宇佐见莲子的女孩都一齐抬头来看我。

“‘我可以和你一起住!’我说。”

梅莉告诉我,在她住进疗养院之后,她和莲子的联系并未断绝。她给莲子写信,一周一封。莲子给她写信,一个月一封。因为莲子很忙,忙着学习,忙着考研,忙着面试,忙着考教师资格证,忙着工作。在她的印象里,莲子一直都很忙。

已经很迟了,还不睡觉吗?我打字问她。

睡不着。

对方撤回了一条消息。

今晚失眠得很厉害,不想睡。

梅莉哗啦啦给我讲了很多莲子的事:从小住在东京老旧的公寓里,一直都很努力地学习,希望能成为大物理学家,可惜后来到中学教物理了。她的母亲是快退休的小学语文教师,父亲原来是跑长途运输的司机,后来落了一身慢性病就跑不动了,在母亲的学校做保安。研究生面试那一天,教授问莲子有没有参与过什么机构的研究项目,于是莲子一下就愣住了,然后毫无疑问地被刷掉。之后半年的信件里,莲子总是提及这件事。

我很怀念住在东京那间老旧公寓,与莲子一起分享家庭的生活。梅莉写。尽管电梯上贴着清不干净的小广告,沙发也总是散发着淡淡的霉味,但我很享受那种有烟火气息的生活。

我觉得,你可以试着再给莲子写信。

屏幕的另一头沉默了片刻。

写什么呢?

什么都可以写啊。写你的生活,写你的现状,写你失眠,失忆,失梦。她不是你很好的朋友嘛,那就把你的情况告诉她啊。

不,我的意思是,我感觉那样会打扰到她的生活……

我和她都不再写了。到后半夜,梅莉拉着我,带她去了一趟邮局。我们站在邮局门口哆嗦,一直等到它六点开门。伦敦郊区的空气很好,灯光也不多,我的手插在口袋里,抬头看月亮。我看见它散发出清冷的光辉,总是有两三粒黑影在其上划过,那是繁忙的卫星和空间站流过的痕迹,像冰川上的蚂蚁。 我极目搜寻,我想也许在这些黑影中,有那么一粒,是属于鸟船的。

很久之后,我再翻开笔记本,发现那五页琴谱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撕去了。

“开馆仪式前一天的鸟船博物馆没有人,空旷的展厅里只有我和莲子,可以随意地浏览,仿佛整座博物馆就只属于我们。

“莲子说过,她一直很想去月球上,亲眼看看那些只画在教科书上,人类在月面扎根,发展的状况。我也很想去看看,但月面旅行的价格实在高昂,于是我们用梦,一忽儿就上来了。

“鸟船是一座模拟地球生态系统的空间站,说是为未来的人类进行星系航行作准备。可它飞上天不久,小故障频发,维护成本像无底洞,又看不见有什么利益。大家把它从地球同步轨道移到拉格朗日点之后,就不再有人管理了。为了纪念它,大家在月球上修建了一座鸟船博物馆。

“鸟船博物馆的一楼,二楼是展厅,三楼是鸟船的备份空间站,叫鸟船二号,里面是一套和鸟船空间站一模一样的生态系统。从外面看,庞大的建筑群撑起高耸入云的鸟船二号。要模拟云,雨和深厚的土层,非得有这样大的规模不可。

“‘一楼是航天成就,二楼是鸟船发展历程。’莲子砸砸嘴,‘这不是把地球上的那套搬到月球上来了嘛。’

“莲子说的对,我确实觉得鸟船博物馆和地球上的其他博物馆没什么不同,连楼梯的样式都是一模一样的,我们轻轻一跳就可以迈上四五层台阶。

“‘往三楼去的门被锁了。’我说。

“‘没有其他办法可以上去吗?’

“‘有几部电梯,可是它们不运行。’

“我和莲子折身往回走,迎面撞上一位西装革履的老人。老人问我们是否想上去看看,不等回答,他就从我们身旁越过,开了锁,自顾自地进了鸟船二号。我拉住莲子的手,跟在他身后。

“一进入鸟船二号,就恍若进入了地球上的某座公园。老人走在前面,他不问我们是谁,也不问我们从何而来,只是在前面走,我和莲子落在十几米的身后,我们沿着溪边的栈道前进。溪水一丈宽,哗哗地响。溪水底部铺一条白色的塑料管道,周围只有鸟鸣声。

“老人忽然蹲下来,从地上抓起一把泥土,捏了捏,嗅了嗅,然后送进嘴里咀嚼片刻,吐出来。

“‘泥土还是原来的……’老人自言自语,‘可是物种全换了,草,树,动物,昆虫,全是好管理好养活的,这里只有园艺观赏用的鸟儿……哼,如果没有人为控制,没有外界物质输入,这里撑不过两个月。’

“莲子拉一拉我的衣角。‘我觉得他有点奇怪,有点像鬼魂之类的。’她说。

“没事的。我说,大胆些,我们可以在千万分之一秒内醒来。

“我们走到溪流源头,看见一座白色的建筑物。老人开了门,走进去,我们也跟进去。这里就是导航室,与外面的公园相比,这里冰冷,整洁,了无生机,而更真实。向窗外望去,可以看见崎岖贫瘠的月球表面,一间间人造的舱室像在沙地上埋了半截的鸡蛋,以博物馆为中心向外铺展。老人仰头,一声不响,望着漆黑的太空。我顺着他的视线,看见了真正的鸟船空间站。

“它孤独地悬停在玻璃穹顶之上,与我们遥遥对视。

“我发现老人在流泪。我想,也许像科幻小说里写的,他是什么什么学家,在鸟船空间站上耗费了半生心血,然后,啪,泡沫破裂,他再也触摸不到他的孩子了,老了之后就被安排在这座博物馆工作。我忽然感觉这是轻浮的想法,有些内疚。我至今仍然不知道这位老人是谁。

“两束烟花升上天空,老人得了命令似的,立正,不流泪了。他惶惑地挠挠头,似乎在疑惑他为什么站在这。他对我们说:‘我要去准备开馆仪式了,这个是服务器,那个是电源……导航室的东西我不熟悉,你们自己慢慢看吧。’然后匆匆走了出去。

“‘什么东西?没头没脑的?他在说梦话?’

“‘也许是梦话。’我说着,走到老人所说的电源的地方,开始摸索。

“‘喂,梅莉,你不会真的想把这里的设备开起来吧?’莲子的声音有些紧张。

“‘玩一玩呗,总不会玩坏的。’

“我按到第五个按钮,哗啦,屏幕雪白地亮了。

“我说:‘莲子,我们一起去把鸟船开回来吧?’”

 

track5

梅莉要离开疗养院了。临行那天,她走进我的房间,向我道别。她穿了一条白色的裙子,不戴帽子,俏生生地站在我的面前,这让我想起了我与她的第一次相见。我站在窗台上,望着她。她穿着紫色的连衣裙,戴白色的帽子,腰间系一条白色的蝴蝶结,然后背着小提琴,拖两个大行李箱,撑伞,在雨中慢慢地走进疗养院。她走得很吃力,让我看了有些心疼。

伦敦九月凉雨如针。

我抽着烟,说:“我还是觉得,你穿那条紫色的裙子,戴着帽子更好看。”

她浅浅地一笑:“我也是这么想的。”

“你的笔记本还在我这里。就是记录你那些过去的故事的,要带走吗?”

“那些还是留在谷民先生这里吧,我担心又把它们弄丢……我已经把它们弄丢一次了。你替我保管它们,如果哪一天我把它们全忘了,你就带着它们,当做证据,狠狠地给我摔上一巴掌。”

我一半咳嗽一半笑,白色的烟雾在空气中消散。我点头答应:“好,你这一巴掌我记住了。”

“谷民先生还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吗?”

“你看,我烟快抽完了。”我指着嘴上的半截烟头说,“我的烟灰缸在窗台,你能不能帮我把它送到桌面上来。”

她当然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仍然是浅浅地一笑:“我现在已经做不到了。”

她转身走了,回到她那现实的生活中去,留给我半条门缝。我把烟从嘴上取下,扔在地上,踩灭,抬头看天花板,拼命忍住泪。我想,高高兴兴分别了,有笑,这很好,不应该流下眼泪。

 

 

 

 

 

钢琴在左边,正中间的头顶上方是鼓和镲,右面是小提琴,丝丝的颤音纤毫毕现。我坐在一间演奏厅,面对舞台,音乐就从舞台上如瀑布般倾泻而下,然后撞上墙壁,衍射,返回,再衍射,层次分明。女主人公的咏叹调让我险些为之落泪,为之窒息。我清晰地听见她每一次调换气息的声音,我仿佛看见歌声从喉的颤动中绽放,在红润的舌尖上旋转,在唇与齿的震颤之间送出……然后,哗啦,演奏室一片漆黑,光碟被自动弹出。

我舍不得摘下耳机。我很恼怒音乐就这样不见了,消失了。耳机,人声,弦乐;大麻,鸦片,冰毒。我烦躁不安,想发火,想砸东西,我不能允许自己停下,像狂犬病发作。在浸着月光的窗帘上,我看见我肮脏的幻影。我拾起光碟,像拾起注射器,翻到背面,像吸足药液,恶狠狠地塞进转盘,像扎进自己的静脉。光碟在机器的转动中扭曲,呻吟,粉碎,发出磨牙的吱吱声。药液流过我的心脏,痒痒的。我听见鼓声又开始有力跳动,便重归于平静。

 

DiscB:Aphasia

Violin solo

致莲子:

很高兴能收到你的信,在疗养院里手机被管制使用,网络不能访问那些社交软件,写信寄出去倒是允许的,所以我不得不采取这样的笨办法和你联系。不过,安静下来,慢慢地想,写,也很有意思。

你在信上问我在疗养院的生活如何。我可以告诉你的是:一切安好,我已经习惯了。相比起这个,我更担心你的生活。你的生活费够付房租吗?你的学习有受影响吗?不要太忙,也不要过分节俭,你需要有更多的休息和更好的生活。

在疗养院里的生活是被安排的,上午运动,下午上课,晚上可以看电视,电影,或者医生把病人组织起来聊天,然后周末休息,可以把手机领回来——简直和我的高中生活一样!

我的腿坏了,所以上午的运动可以正大光明地翘掉,睡懒觉或者看书。下午的课就必须要去上,课程可以自己选。但是,说实在话,除了手语课,其他的课程都很无聊。老师照着屏幕念字,大家都不听课,发呆,或者做别的事情。不去上课就要被医生叫去谈话,脸皮厚的话倒也无所谓。不过因为很无聊,所以还是去上课了。我想,无论怎样,和别人多交流,总会对病有好处。

可是,我实在很害怕把大家组织起来聊天的时候。每个人脸上都是阴郁的,很沉闷,说不了几句话,混到时间结束就算完。我有时候想,这算不算是一种形式主义?一开始,我把自己在梦中的故事写下来,复印给大家看。我不告诉他们那些是我真实经历的事,当小说或者别的什么东西看就好。我想和大家交朋友,想看看大家对这些故事是怎样的看法。结果是,无论是医生还是病人,他们看我的眼神怪怪的,似乎一致认为我比看上去要病得厉害,这个事我也很快不做了。

疗养院不能随意进出,要申请,要有所谓“特殊情况”,还要医生伴随,我也不明白什么是“特殊情况”。似乎是以前有过精神病人跑出去伤人的事,所以管得很严。疗养院里没有图书馆,只有一间小小的阅览室,放着几个月之前的报纸杂志,还有一些很老很旧的书,以及一台复印机,也很旧。我写的故事就是用它复印的,周末也会用它把手机上的电子书复印出来,以供接下来一周阅读。

宿舍是每人一间,有独立卫浴,我在八号楼103号。实在是很孤独呐,邻居们好像都不喜欢讲话,我也没法和他们打招呼,宿舍值班的医生也总是没有好脸色。如果你什么时候有空了,可以来看一看我,不过如果实在太忙,那还是算了吧!

我想,虽然疗养院里的生活孤独,无趣,但是我似乎确实需要一段静养的时间。我决定暂时先收起我的梦和那些疯狂的幻想,希望我的失语症和双腿可以快些好起来,这样就能出去,继续和你一起生活了。

期待你的下一封信!

梅莉

204X年X月X日

另附:如果可以,请把我未学完的课本随下一封信寄来。

 

track6

我第一次坐新干线,是在我前去京都大学报到的时候。父亲送我到了新干线车站,在检票口前,我接过父亲替我提着的行李,向他告别,然后跟随人流通过检票口的阀门,跨上旅途的第一程。父亲并不送我到校,我自然是有能力可以独立做事了,而且可以省一张车票钱。

我所乘的列车停在一号站台,是离检票口最远的站台。我独自走在漫长的甬道里,不敢回头。我想,或许,我回头可以看见父亲仍然站在检票口前望着我。他看见我回头看他,向我挥手,接着,我的心理防线便会像决堤了的大坝瞬间土崩瓦解。我也许会丢下所有行李,逆着人流,一边哭一边向他奔去,然后告诉他我再也不想上什么大学了。这是不可能的,我拼命地考了十二年的试,才获得了梦寐以求的录取通知。但在我的父母面前,我感觉我仍然像个长不大的小宝宝。

或者,父亲更有可能已经离开车站,继续跑他的长途货车去了。他已经五十岁了,仍然常常不分昼夜地行驶在高速公路上,去年检查出了高血压,每天都要吃药。父亲告诉我,他感觉他最多再跑两年,身体就撑不住了。不过他让我放心,学费是已经攒好,备在银行卡里了的。

一号站台在我的左手边往上。我拐弯,拖着大包小包沉重的行李,慢慢地,一级接着一级爬上台阶。我爬上台阶的最顶端,手臂酸痛,这个时候我才敢回头看,看到的是台阶上的人挤人和无穷无尽陌生的脸,父亲当然是看不见的。

列车关门的那一刻,我终于意识到所有的退路已经被切断,余下只有前进。京都和东京之间的交通线总是繁忙的,车厢坐满了人,我却感到莫名的落寂与不安。窗外的风景在向后倒退,倒退,越来越快,然后呼地一声风啸,列车钻进了漆黑的隧道。从京都到东京有近一个半小时,四百公里的车程,其中大部分都在富士山下的隧道。

不知道行进了多久,恍恍惚惚间,我听见在黑暗的隧道里传来液体翻滚的声音,咕噜咕噜,像水在热锅上沸腾。沸腾的声音越来越大,然后隧道土崩瓦解。

一帘跃动的熔岩挂在我的眼前,它带着不可阻挡的气势,吞噬铁轨,涌向列车。我惊恐地向后逃跑,车厢门却被锁死。在熔岩舔到皮肤的一刹那,我被烫得跳起来,从梦中惊醒。我正好端端地乘坐从东京前往京都的新干线,邻座的乘客被我夸张的动作也吓了一跳。

我想起来我已经毕业了,现在作为一名新的物理教师在东京郊区的中学里任教。怎么会做这样可怕的梦呢?我拍拍自己脸蛋:莲子,放轻松,你已经教了一个学期,有平稳的工作和安逸的生活。

我想趁着这个寒假,去梅莉的疗养院看看她。

列车到站,我下车,然后坐上公交,颠簸两个小时。这时候已经是下午两点,我在附近的小餐馆吃完午饭,接着按手机导航徒步四五百米,到了疗养院门口。把一纸探望申请交给门卫,我便顺利进入这座形似医院而又不是医院的建筑。

梅莉在信中告诉过我,她住在哪一间宿舍。我找到了,但宿舍的门是锁着的,整座宿舍楼都没有人,也许都上课去了。我走到宿舍楼门口的管理室,一个尖嘴猴腮,年纪和我父亲相仿,身材矮小得多的男性在值班。他慵懒地坐在靠背椅上看手机,扣下巴的胡子,身上穿着和医生一样的白大褂,脏污,泛黄。

“您好,请问一下,梅莉住在这栋楼里吗?”

“梅莉是哪个?”

“就是八号楼103号。”

“我不认识。”

尖嘴猴腮的男性很不耐烦,自始至终盯着屏幕,没有抬起头来看我,我有点恼怒。问下去显然得不到答案,我走出宿舍楼,在这座疗养院里随便走走看看。食堂只坐着一个老人,病号服外面套一件黑色大衣,秃头,戴眼镜,看报纸,偶尔往嘴里扒进几粒冷掉的米饭。这里的人似乎只穿两种衣服,要么白大褂,要么病号服。

食堂的后边有一条石板小路和荒凉的野地,靠近路的这一侧种了几颗半死不活的油菜花,其余全是大片大片枯萎的茅草。再往远些,有一座直筒式的建筑物,屋顶插了两根烟囱。

我没有找到梅莉,只好回到她的宿舍门口,靠着门坐下,翻翻手机度过无聊的时间。宿舍楼的走廊晦暗,不开灯,没有窗户,只有门口可以进光。大约四点,梅莉才回到宿舍。她从门口拐进来,看见我,很高兴,电动轮椅的速度都快了。到我面前,兴奋地一阵手舞足蹈,神采奕奕,似乎有很多话想对我说——也许她在用手语,但我看不懂。她从口袋里掏出小本子,写字,写完展开给我看。

“怎么不提前跟我说?周末给我打电话也可以。”

我才想起来,我是有梅莉的电话号码的。“太久没用,我忘了。”我说。

写字很不方便,语气词都要尽量省略。如果是以前的梅莉,她会说:“哎呀,莲子真是糊涂虫呢。”

她理了理头发,刘海向后别——她的头发长了些,身形似乎也小了些——很庄重地把钥匙插进锁孔,咔嚓,门开了。梅莉的宿舍很小,像大学的寝室,左边铺一张榻榻米,右边是桌子和四扇壁柜,桌面下左边的位置从高到低排了三节抽屉,最高的那一节上了锁。

桌面的架子上有两盒药,我拿起来看了,生产日期是三年前,没有拆封,盒子上落了一层薄灰。

“原本是架起来的那种床,但我腿坏了,爬不上去,又不愿意每晚让人帮忙,就叫他们把床换成榻榻米。”

“冬天不会冷吗?”

梅莉没有回答我,她把那节上了锁的抽屉打开,我看见里面一封一封排满了信。她骄傲地抽出两封给我看,确实是我写给她的信,没有脏污也没有折损,细细地闻,还可以从浓烈的樟脑丸气味中分辨出好闻的油墨味。

“我晚上睡在哪里?”

她的轮椅滑到壁柜前,拉开,里面有两床棉被。我把它们抱出来,铺在地上,配合身上的棉衣,可以将就几个晚上。一切完毕之后,我说:“去吃晚饭吧?”

 “你推着我去。”她朝我调皮地眨眨眼,然后我们一起嗤嗤地笑了。

冬天黑得很快,我们在食堂简单吃了,回宿舍睡觉。梅莉想看看夜空,于是我打开窗户。我拿一部手机,和梅莉肩并肩躺着,在笔记本上打字聊天。

梅莉的窗户外面就是我下午曾见过的野地,那栋直筒建筑物的烟囱在灰色的夜幕中冒着白烟,我问梅莉那栋建筑物是做什么用的,怎么不见它白天冒烟呢。

“是火葬场。听说那里的老板有点迷信,一定要等到晚上六点之后才开始工作。”

我有些震惊,又感觉有些滑稽,疗养院的旁边竟然就开着一家火葬场。但想想又立即觉得合理,这里是京都郊区,而且又有一座关精神病人的疗养院,地租一定相当便宜。

“这里是死过人的。大概三个月前,我们这号楼的三楼有一间,自杀了。”

“他是怎么死的?”

“不知道,有的说上吊,有的说吃安眠药。”

“为什么死了?”

“反正是精神病嘛,大脑都会有点那个……具体要说,我也不清楚。医生不说,大家互相也都不认识。即使去问,也没有热心的人回答你。”

我感觉到冷了,它从身下渗入,棉被果然挡不住冰凉的地板。我起身关了窗户,又拉上窗帘。第二天,梅莉醒得比我早,她坐在轮椅上,坐在窗前,抱着小提琴,不演奏,而是空洞地望着窗帘,灰蒙蒙的光从幕后透出。

我想起了和梅莉的第一次相见,白色睡裙随风飘扬,骄傲的身姿于阳光下,演奏恢弘的小提琴曲。她的双眼目视无限的远方,似乎从来没有落脚点。我却从一瞥中,从她的紫水晶瞳孔中望见了整个世界。

我看见梅莉坐在轮椅上,像看见一只折断了翅膀,关在笼子里的鸟儿。有些鸟儿是注定关不住的,我坐起来说:

“走吧,梅莉,我们一起回家。”

 

track7

梅莉一进家门,父母就立刻喜欢上了这个有着可爱脸蛋,紫眼睛金头发的外国女孩,仿佛把她当做了自己的小女儿。他们在饭桌上捏着筷子悬在空中,和梅莉热切地谈话,而梅莉只能偶尔羞涩地点点头表示认同。等到他们把自己的话一股脑倒完了,突然想起梅莉是不能说话的,才放下筷子吃饭。

我的书房让给了梅莉。我们一起把书架抬到客厅,在空出来的位置摆上新床,书桌仍然留着。我和梅莉共用一个衣柜,她的大物件也存在我的卧室里,因为书房太小,实在不足以再放进一座大立柜。四五十平方米的公寓一下变得拥挤了,饶是如此,父母也仍然不满意,仿佛我应该去睡客厅,而梅莉要住我的副卧。主卧自然是给父母的。公寓的地板比楼道高一个拳头,我们可以一跨而过,但对梅莉的轮椅来说就是不可逾越的天堑了。于是父亲弄来一包水泥,在门外抹出一道小斜坡。

父母私下带梅莉去医院检查了双腿,我下班回家,听到他们在饭桌上谈论给梅莉做手术。做不做?要做!孩子的未来还长着呢。钱从哪里来?两个老人的积蓄全部加在一起,还差一点点。我一边吃饭,一边听得冷汗连连,起鸡皮疙瘩。吃完饭我把他们拉到自己的房间,关上门,很认真地告诉他们,现在最要紧的是攒一笔钱,先在京都买一间房子,然后再说给梅莉做手术的事。

我的计划是,钱攒下首付的三分之一,贷款再占三分之一,然后卖老房子,剩下三分之一就有了。迁都之后,京都的房价年年在涨,而我这座在东京郊区的屋子却年年在跌,一涨一跌拉出的差距比我的工资还要多,叫人着急。然而买是必须要买的,在这座老公寓住不了我一辈子,退休之后长时间租房也不现实。我并不打算结婚生孩子,因此还需另攒下我的养老金。父母退休之后,我一个人就要养活三个人,柴米油盐都要钱,梅莉做手术也要钱,钱钱钱!这么多钱从哪里来?

我每每想到这里便觉得头皮发麻。不过来日方长,还是慢慢来吧。

周六,父亲要到学校值班,母亲要给孩子们补课,他们早早就结伴出门了。我一直睡到邻近中午才起床,然后给自己和梅莉煮午饭。我俯身摸了摸米袋,里面几乎是空的,它消耗的速度比以前要快。我只好出门,买了一袋十二公斤的大米,扛回来。午饭是一颗白煮蛋和粥,我想吃得简单些。我喝粥的时候,梅莉坐着轮椅从书房出来。

我下午想去图书馆。她写了一张纸条给我。

梅莉有周末去图书馆的习惯,每次是我带她去的。但是今天,我不大愿意。

“我今天比较忙,要批改作业,要备课。你很需要去图书馆吗?”

作业在周五晚上已经改了一半,课已经备到了下周二,今天偷懒也无所谓。

她写:“那倒没有,但是想去。”

“想去你可以自己去,也不一定要我带你嘛。”

梅莉低头思索一会,然后轮椅滑到门前。她伸长胳膊,笨拙地拧开门把手,推门出去,然后关门。门撞在门框上弹回去,第二遍才彻底关上——“哐,哐!”接着,我便听到电梯钢缆窸窸窣窣的运行声。

我吃完饭,才有些发觉我似乎给梅莉开了一个残忍的玩笑。我想追出去,但梅莉显然已经走远了。我安慰自己,地铁和图书馆都有无障碍通道,梅莉不是小孩了,总不会走丢或者把自己弄到困境里出不来,何况还有手机可以联络呢。

我回自己的卧室备课,写着写着,我的笔记本里突然掉出一张小纸条。

“小区今天的阳光很好,一起下来走走吧。”

我打开窗户往下望。小区里空无一人,在草圃之间,在楼与楼之间,在树叶掩映下的小路上,梅莉滑行她的电动轮椅,悠然自得地散步。我把小纸条揉成团,抛进垃圾桶,回头继续备课。有那么一瞬间,我想从我笔记本上掉下来的不是小纸条,而是金条。

 

track8

“我昨晚又梦见了那座神社。”

我咬着筷子,看梅莉继续往下写。我知道梅莉说的那座梦里的神社,在山上,山脚下还有一片村落。梅莉告诉我,自从来到日本之后,她就经常梦到它,有时候能看见村民们聚在神社里开宴会。我们在大学时跑过京都附近的几个山村,但都没有找到它。

“好像是那座神社,好像又不是。建筑物,场地,附近环境是一模一样的,但是神社后面,能看见一颗很大的盛开的樱花树,在夜空里发亮。我坐在台阶下面,看到鸟居下有一个穿和服,用古代饰品盛装打扮的女孩,在舞剑,唱和歌。舞完之后,她把剑放到自己脖子上,我模模糊糊听到她对我说,她是西行歌圣的女儿,甲辰月壬申日子夜是什么境界消逝之时,希望那时再与我相见,这个日期我记得很准确。然后她剑一抹,就倒下去了,红色的鲜血顺着台阶流到我脚底下,我就醒了。”

“今年的甲辰月壬申日吗?我找找。”

我在手机日历上往后翻了几页,都没有找到甲辰月,然后翻回来,发现甲辰月壬申日就是明天。埋葬西行歌圣的莲台野是京都郊区山上的一块墓地。我又查了新干线的车票,晚上到京都的还有剩,但是第二天早上回来第一班列车已经没有余票了,想来大概是被往返京都和东京通勤的人全占去了。我继续往下翻其他的列车,越翻心越凉。还有余票的车,要到十点半抵达东京,而我明天十点二十分有课。

“我明天要上课。”我抬起头来说。

“我实在很想去看看,这个梦是怎么回事。”她写。

我忽然在心里埋怨起梅莉了。为什么不早几天做这个梦呢?那样就有充足的时间来准备了。我是万万不敢让梅莉一个人去的,三百公里远,一个残废人,又是三更半夜,天知道会发生什么!

“好吧。”我说,“等我下班回来再说。”

我在学校里请了假,找了其他老师帮忙代课,代价是这个月的全勤和绩效没有了。晚饭吃完,我带梅莉出门,坐上了新干线。又是新干线,我讨厌频繁地东奔西跑。

到莲台野的最后一段路没有公交可坐,我推着梅莉,慢慢地踱步。崭新的柏油马路散发出刺鼻的沥青味,稀疏的行道树在马路灯的映照下仿佛鬼魅的影子。往前是住宅楼,再往前是在建工地,再往前是老楼拆后剩余的残垣断壁。这里是开发中的城郊住宅区。

莲台野被白色的塑料挡板围了起来,整座山是一片工地,东西两座塔吊相对而立,在空中连成桥。我和梅莉沿着塑料挡板外围,走到工地的门口,大门是建好了的,上面写六个大字:莲台野旅游景区。

工地进出通道的门没有锁,我们溜了进去,用手机作唯一的光源,顺着水泥路往漆黑的山顶走,一路上到处是仿古的亭台楼阁的基座和公共厕所。西行歌圣的墓前围了一圈花圃,花圃还没有种上花,只填满了孤寂的黄泥。墓后的神社笼罩着绿网和脚手架,面目模糊不清。腐朽不堪的鸟居被拆了,颓废地倒在地上。

没有建成的旅游景区比坟墓还要荒凉。

我蹲在地上看手机,找有没有其他的交通工具,大巴,飞机,出租车,只要能准时送我回东京,就都可以,但是没有。我叹了口气,抬头看梅莉,她正兴致勃勃地等待着。

“子时到了。”我说。

樱花树也好,舞剑的女孩也好,所谓的境界也好,我们什么都没有看见,也什么察觉到任何异常,风在黑暗的山谷间呜咽。梅莉滑上歌圣的墓碑前,用手推它。我也走上前去轻轻地推它,它纹丝不动。我摸了摸墓碑上的字,它给我的指肚上留了一道浅浅的红色油漆。

我等了两个小时,梅莉仍然盯着墓碑,或者滑着她的轮椅,在神社的废墟里穿进穿出,四处张望,没有要走的意思。春天的夜晚很冷,而且还在慢慢地冷下去,我的身上只穿着白天的衣服。我焦虑地等待,表面却维持着镇定。

我们一直等到了日出。

梅莉茫然地抬起头看我,我问:“你接下来想去哪?想在京都转一转吗?”

她摇头,然后低头,蜷缩在轮椅上。我推着她下了山。

好吧,那就回家去。我现在只想把自己丢在床上狠狠睡一觉,睡到天昏地暗。管它的,反正钱已经被扣了。

 

trcak9

与我隔了一张办公桌,遥遥相对的,是一位音乐老师,男性。午休的时候,他常常戴一台耳机,插在我不认识的机器里,以相当舒服的坐姿,闭着眼睛听音乐。我常常注意到他,我感觉我好像对他有某种特殊的情感。什么情感?暗恋吗?我自己先在心里笑了。且先不说我根本不认识他,假若说我要与他恋爱,结婚,看见坐在轮椅上的残疾人梅莉,恐怕他也会吓得摆摆手赶快拒绝。

应该是好奇,或者羡慕音乐老师的课时少。然而我确实查了各种各样的电声设备,又学了使用合成器。有时候闲下来,坐在电脑面前,对着合成器随便敲打一番,听着自己创造的不成旋律的曲调。我想,音乐确实有一种神奇的魔力。

我停止了胡思乱想,收拾文件,下班回家。

从莲台野回来之后,梅莉很少再对我提要求了,只是看书。她变得越来越安静,似乎在家中成了若有若无的存在,像在僻静角落里安稳睡觉的猫,柔和地,均匀地呼吸。吃过晚饭,她便回到书房去了,使我不再见到她。

今天是周五。我在沙发上放肆地喝到宿醉,随便抓来一条毛毯,躺下,但并未睡着,脑子里稀里糊涂地想事。我听到书房开门的声音,然后听到轮椅滑进了我的卧室,停片刻,又滑出去。梅莉轻轻地带上了门。

几分钟后,我又听见书房开门的声音。这一回梅莉来到了客厅,轮椅悄悄地从我的身边滑过,她很小心地拉动客厅阳台窗帘,生锈的滑钩仍然发出了不大不小的响声,城市的灯光照进客厅,使我感受到了亮。我有些烦躁,睁开眼,看见小提琴垫在梅莉的腿上。她停下了拉窗帘的动作,手举在半空,似乎在犹豫着是否应该再把窗帘拉回去。她没有拉回窗帘,然后钻进了窗帘后面,打开半扇落地窗,上了阳台。

梅莉扶住落地窗的框架,倚靠着玻璃,慢慢地,慢慢地从轮椅上站起。

我看见梅莉映在窗帘上的背影。

她拉动琴弓,可并没有拉响。我想她的琴弓并未真正搭在弦上,只是在模拟拉琴的样子。弓与弦之间的那一丝缝隙,在模糊的背影上是看不出来的。她担心琴声吵到我们。

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我突然想,就这样,就在梅莉努力维持身形和沉醉在虚拟的小提琴声中的时候,悄悄地起身,将她从阳台上推下去。

夜空中划过一道金色的轨迹。

琴弦碎裂,鲜血,肢体,器官组织碎片红嫣嫣白花花洒落一地,挤压出的眼球,骨碌碌地滚入下水道排水口,落水时发出啪嗒的响声。然后是尖叫,玻璃碎裂,某户人忽然亮起的灯,救护车与警笛的刺耳长鸣,灰绿的裹尸袋。接着,在第二天上课的时候,在孩子们面前,在五十多双诧异的眼光中,我被两个警察铐上手铐,扭送进警车。直到很久以后,街道上的残存的血迹被车辙反复碾压,才终于彻底消失不见。

等我从幻境中惊醒,梅莉的脸贴在了我的眼前。

“你还没睡吗?”她递给我一张纸条。

“没,没有。你在做什么?”

“我发觉我有点忘了那天演奏出来的旋律,就把小提琴拿出来回忆了一下。没有吵醒你吧?”

哪天的旋律?我在想。但梅莉并未补充说明。

“莲子,我刚才和我父母说,我想回家了。他们这些年一直在让我回家。我其实并不想回家,但在日本,除了疗养院,我没有其他的立足之地,因为他们不愿意支付除了疗养院之外的其他费用。我虽然不能说话,但我看得出来,我一直在给你添麻烦。我想,这样的生活,是不可能持续的。”

一长串的信息让我的脑袋发蒙。

“等,等一下,你什么时候回家?”

“不知道,也许两三天,也许两三周。要看父母什么时候来接我。”

有什么东西真的碎掉了,不是玻璃,不是琴弦。我想我应该流泪,从沙发上起来,亲吻,拥抱梅莉,为我们这些年共处的不长的时光刻上墓志铭。但我什么也没有做。

我说:“哦,好,我知道了。”

 

 

 

 

 

光碟的背面也终于放完了,碟盘从机器里弹出来,光碟的碎片洒落了一地,星星一样闪烁。我从地上捡起其中一块,锋利的三角立刻割伤了我的手指,渗出鲜血,胸口传来的轻微痛楚让我再一次醒来。

我躺在沙发上,窗外暗夜未散,日出的微光散布在房间内。玄关灯开着,厨房隐隐约约有人影在晃动,想来应该是早起做饭的母亲。枕边放着几张信纸,其上是梅莉娟秀的字迹,清晰可辨。梅莉被她的父母带走的时候,我还在学校中上课,她那时也是在饭桌上留给我这样一封信。

父母下班后问,梅莉呢?我扬了扬手中的信,她走了。于是他们哦一声,然后煮饭,吃饭。饭多出来一碗,第二天早上被母亲泡开水作稀粥喝了。梅莉的到来,离去,似乎都没有留给我们深刻的影响。我们仍然和往常一样生活,我也仍然要为未来发愁。我重新拥有了书房,但有些东西已经不可避免,无可挽回地留下了,我知道,父母也知道。

我从信封底下轻轻抽出那五页琴谱,走回卧室,起身的时候撞倒了酒瓶。没有什么光碟也没有什么机器,那些是我做的一场梦。我重新戴上HD600,用合成器把那五页琴谱从头到尾写了出来。我慢慢地听,慢慢地流泪。白色的,白色的西伯利亚雪原在激越的弦声中融化,我看到了小提琴背后的那颗灵魂。

“送给我最亲爱的朋友,莲子。”

我一直都十分清楚,我应该做什么。不知道,办不到,没能力——我在欺骗我自己。

冲动再也无法遏制,我冲出卧室,门撞到墙壁,发出哐当巨响。我对父母说,我想去找梅莉。我果断辞掉了工作,出租车,航站楼,跑道,机舱,场景旋风般变幻,我在路上狂奔。发动机的轰鸣和颤抖忽然将我惊醒,我终于安下心来。

我望向窗外的无限苍穹,我正在飞越那茫茫的北大西洋。

 

(加粗部分原文为斜体)


乡里奇谈:晨风篇入围——5号《晨》的评论 (共 条)

分享到微博请遵守国家法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