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写的小说《白衣誓》连载(9-12章)
前情提要

连载一下从前写的小说,一共三卷36章,结合了武侠、穿越、言情、谍战、哲学、安内攘外等元素,相信十几年一路走来的老朋友很多看过。但很多新朋友没看过。有些地方今天再看有很大改变,但还是原汁原味发。

第九章 沧海云帆
杨梦寰随杨一清,率精兵八千,衔枚疾走,抄小路赶向京城。路上杨一清从容道:“寰儿,这朱姑娘和你聚少离多,你莫要忧心,我心里是有数的。”见梦寰作吃惊状,又道,“其实朱白衣是女儿身,和你情意缱绻,那日酒宴,我就猜着几分了。她不认你,夜里刺杀老夫,想必受刘瑾挟持,多有苦衷,我就没说破。”梦寰见杨一清光明磊落,干脆和盘托出,杨一清点头感叹。
杨一清回府后,疑是京城告急,连夜顾不得休息,四处打听,却一切平静如常。冬春之交,鸟鸣深宫,杨一清坐立不安,便到院子去打拳。刚抬脚,一队太监鱼贯驶入:“皇上有旨,杨一清私访宁夏,谋害巡抚,调三边入京,图谋不轨。速速拿下!”杨一清回头看,刘瑾铁扇掩口,扇叶暗藏寒光,衽间飞鱼,似露黄龙,便道:“刘贼,图谋不轨的是你!”刘瑾扯着公鸭嗓,麻麻笑道:“杨一清,杨梦寰,现在说什么都迟了。你家府邸,可不是风波亭!”梦寰正要运功,却觉得全身堵塞,刘瑾见状狞笑道:“杨梦寰,玉箫仙子下毒,从无失手,你为朱若兰茶饭不思,怎料毒在床帐上?”梦寰、一清眼前一黑,刘瑾幺指微动,十个太监上前,五花大绑,送入地牢。
关了一月两旬有余,三法司会审,杨一清举兵谋反,证据确凿,首从凌迟处死。一清、梦寰双双绑缚法场,不明就里的百姓丢石头、扔剩菜,十分狼狈。二人绑上十字桩,袒胸露臂,渔网覆身。一通判词后,四个刽子手拎着牛耳尖刀,步步上前来。梦寰和一清谈笑自若,全无惧色。一清道:“连累你了,寰儿。”“伯父,我其实是幽灵迷宫周宫主的儿子,连累谈不上。”梦寰想减轻杨一清的愧疚。一清正色道:“梦寰,你爹杨璋虽被周宫主所杀,但我杨一清向来公私分明。以前波澜平息,不愿让你多心,今日临死,实话告诉你,你不姓杨,也不姓周。”梦寰大惊:“此话怎讲?难道我也不是周宫主的儿子?”
一清昂首道:“你确是周宫主的亲生儿子,但周宫主不姓周,他姓于。”“姓于?”梦寰不解。“不错,”一清说到此,仰视天穹,“那周宫主,正是前任兵部尚书于谦、于少保之子!而幽灵迷宫,则是于少保艰难草创,是为攘除夷狄、卫我中夏!周宫主为免连累,故隐姓埋名,幽灵迷宫如同青莲韬晦,埋首污泥之中!”
梦寰受了感染,也无甚顾忌,便问:“先父杨璋和我母亲,可有亲生血嗣尚在?”一清坦言道:“当然,那是一个女婴,唤作杨霞琳,但在三个月大时,被一道姑偷走,杨璋与她交手,确信是昆仑派的人。然此事并无风浪,江湖深似海,虽上下求索,却也不甚了了。”梦寰听罢,面色如浆,思忖良久,却又浮为一笑。
一清滔滔不绝,恨不能一抒平生快意:“自宋以来,板荡陵夷,全在人主为一己之私,尽削天下臂膀,有功者必夺,有权者必忌,故于少保私设幽灵迷宫,想大明若重蹈骊山、永嘉、靖康、崖山覆辙,尚有江湖一脉,藏于地下,忠烈千秋,薪尽火传!”
在武林时,若兰就常常给梦寰讲忠烈之事,讲起管仲、苏武、冉永曾、张义潮、杨家将、岳飞、文天祥、于谦,尤为敬重,梦寰早已耳濡目染。加上杨一清这番慷慨,说得杨梦寰激昂呐喊:“爹,我错怪你了,爹,你听到了吗,我是于谦之孙!我是你的儿子!我们幽灵迷宫不是藏污纳垢的奸邪,而是救国救民的干城!”一清眼圈红了,欣慰笑道:“于少保力挽狂澜,只因功高震主,天无二日,明英宗复位,少保便死在朝廷之手。寰儿,老夫读史阅世,愈发懂得,这炎黄世胄,变作一家一姓之天下,真是冠履倒置,贻害千古!可惜,可惜老夫看不到那大道之行、天下为公的一日了!”说罢长叹一声,闭目受死。梦寰也恢复了平静,笑看远方。
那刽子手嘿嘿抹嘴,刀刃上吐了口唾沫,寸寸逼近,正要剔向网眼,忽被几片飞叶击落。刽子手大骇,拔腿就跑。一袭白衣,飘若惊鸿,从天而降,直取那观刑的刘瑾。纸扇在手,如挥五弦,拆了三招,刘瑾便被制住。那白衣少侠却背对梦寰二人,右手一扬,两个太监杀气腾腾,腆肚传旨,宣布了刘瑾十七条大罪,铁证如山,条条致死。另两个太监上前,放了杨梦寰、杨一清,赔礼道:“刘瑾假传圣旨,尚书大人受苦了。”一清纳闷,却又见一道圣旨:“安化王叛乱,已着朱白衣一月平定,现将刘瑾凌迟,三千六百刀鱼鳞剐,分三日处死,籍没家产!”风水轮流转,那十字桩的绳索、渔网还没撤下,又换上那歇斯底里嚎叫的刘瑾。梦寰如在雾里,见那白衣少侠飞了出去,便顾不得法场混乱,一路猛追。
见那白衣进了将军府,梦寰追入,空无一人,惟有假山鱼池,兰苑篝火,足足寻觅了两个时辰,好似鬼打墙般,来回皆是原地。梦寰大惑,忽觉一缕清香拂过鼻翼,干脆闭了眼睛,循香而去。香气渐浓,又过了两个时辰,郁溢稍匀,梦寰四下打量,见前方是一间偏厢,两列侍卫仗剑而立。梦寰上前欲入,侍卫止住,道:“朱将军吩咐了,杨公子且在外面候着。”
梦寰不明,问:“这究竟怎么回事?你们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呀?”一侍卫流里流气,道:“杨公子,我家将军平定安化王叛乱,戎马倥偬,一个月没有洗澡,没换衣鞋,现在在洗澡呢!其实这根本不算个啥,咱也觉得,朱将军太矫情了。”“可不是嘛,”另一个侍卫胡子拉碴,咋呼道:“咱们大老爷们三天不洗澡不换衣,那军营里就没法睡了。可这朱公子,每到一个军营,那味儿都是摄人心肺,沁人脾胃啊!咱也不知为何,朱将军每次睡觉,总有一些小兵摸到他床前,把他衣服鞋子拿到其它营帐去,轮流放上半宿,天明再悄悄归还。咱还知道,中军帐那些兵,每晚都要把朱公子那鞋当枕头,垫着甜甜睡上一会儿,怎料睡一会儿就被别的兵给抢走了。咱也想,可没这福分!”
梦寰听了觉得又好笑,又温馨,瞅了瞅房门,又是几丝黯然:“唉,可朱兄不认我了。”那侍卫道:“杨公子,你不知几世修来的福分,咱朱将军可当你是八拜之交,说梦话喊你名字呢!”梦寰脸上渐烫,赶忙转过脸去,却听得莺声如令,柔中带刚:“你们都退下吧,请杨公子进来。”众侍卫“嗨”了一声,立即小跑离开。
梦寰看着那房门,门里门外,天涯咫尺,梦里乾坤。不觉问自己:“这是真的吗?如果她不认我,该怎么办?”想着汗流浃背,不敢打破沉默。矗了半响,举起右手,小叩柴扉,又停在半空。忽地香风簌簌,房门轻掩,梦寰硬着头皮,顺势推开,四下无人。梦寰忍不住一个箭步,却绊在门槛上,暗叫不妙,眼看摔个倒栽葱,忽地背后一牵,蹴然站定了。
梦寰嘴角抽搐,喉头哽咽,缓缓回首。眼前佳人,浴气缭绕,粉缀兰飏,蝉翼披肩,双溪在眼,好似春冰流苏,百川归海,直化到海枯石烂、天人共鉴,向着自己呢喃道:“梦寰,你比我想的,晚来了四个时辰。”

第十章 歧路亡羊
这分明是邂逅不久,若兰给他运功疗伤,醒了出去听到的话。如此耳熟,杨梦寰刹那间泪入古井,眼前彩彻区明。这一刻等得太久,不知该说些什么,竟把右手举在半空。朱若兰盈盈一笑,柔荑轻握。梦寰如被电击,恍若隔世,脱口道:“朱兄若是女子,必是瑶台仙子……”忽觉不是玄都观那日,哑然笑道,“若兰,我……”朱若兰双颊绯红,袅袅转过身去。梦寰实在把持不住,拥上前去,蜂腰一拦,任那热气扑在若兰香肩上。朱若兰耳鬓潮红,半推半就,梦寰五内蒸腾,一个熊抱,忽听轻哼一声,赶紧放开。却见若兰右肩,一片殷红,方知是安化王府的剑伤。一月有余,为何伤口如新?梦寰大惊失色,忙要解开看,若兰挣脱,跑了出去。
梦寰赶紧跟上,却绊在门槛一个趔趄,爬起来已没影子了。梦寰四下张望,后脑勺一疼,回头看是空空空。“你这呆子,欺负我外甥女?”空空空叼着棵狗尾巴草问道。梦寰忙说伤口,空空空沉下来,拉到兰苑外一块石头上,坐下慢慢说:
“兰儿这伤,看起来是新的,你知道咋回事吗?全是为你这呆子。”“哦?”梦寰不解。空空空挠了挠头皮,道:“这咋说呢?听我慢慢给你讲。”
原来梦寰随杨一清进京后,空空空三人不放心,躲在城郊观察动静,无奈刘瑾处处机关,针插不入水泼不进。后见朱白衣、杨梦寰同路,便跟在后面,一路尾随至宁夏。赵海萍和翠姨埋伏在安化王府外两里客栈。空空空原名“白雁飞”,轻功隐遁无人能及,便潜入安化王府,在朱若兰厢房做了半夜梁上君子。见若兰忽然坐起,神情诡异,便悄悄跟着去了杨一清房。打斗之中,空空空不便露面,直到若兰受伤,送回厢房,才又跑回房梁上。
“前辈,这到底怎么回事呀?”梦寰越听越糊涂。“呆子,听我讲完。”空空空又慢慢道来。
若兰被刺伤后,失血过多,昏迷不醒。空空空听得石桥下有异动,索性跑去,听到三犬对话,才知道来龙去脉。空空空赶紧回房,把若兰救走,三犬扑了个空。
空空空回到客栈,见了赵海萍夫妇,才知若兰的奶娘、老仆也来了。奶娘取出五色神蛛,此蛛专吮毒血,将长吻插进若兰肩伤,一口口吸了又吐。半日后,忘情针毒性稍减,加上本已失血,针毒也随血去了不少,若兰醒后便认出了他们,可一会儿又忘,神志时而清醒,时而模糊,只好白天让五色神蛛来吸伤口,晚上进补大内金丹,忍着剧痛,日复一日,折腾了一旬有余。
一旬后,若兰已恢复清醒,但忘情针非同小可,神蛛停了几天,虽认得他们,却又差点想不起杨梦寰了。奶娘心疼道:“公主,这神蛛厉害,我是知道的,伤口里吮血,如千针入骨,万蚁缠身,比那忘情针,疼痛何止百倍?奶娘实在不忍啊……每天每个时辰,神蛛都来吮一次,公主你都是咬着床单,我每晚换洗,那床单全是唾液、淤血,可见公主受多么大的罪啊!”海萍道:“这忘情针,我也略知一二,用情愈深处,针毒克之愈紧。不用神蛛,兰儿也记起我们了,但对寰儿的记忆还是时断时续。”
若兰因日夜折磨,脸上已没了血色,泫然道:“奶娘,师父,我想得起梦寰,那天在酒宴上,后来在王府听他喊我,又看见那断弦,我已想起几分了,只是很恍惚。最近用神蛛,全部都想起来了,但是这几日不用,又忘了梦寰的一些事情。”若兰又咬咬牙,坚定地说,“神蛛继续用,不管多痛多苦,我都不许自己忘了梦寰哪怕一个动作、一点神情,一刻都不许。奶娘,这不是兰儿的话,这是公主的话,你不得违抗。”奶娘听了再也忍不住,掩面跑出门去,对着院里的春芽哭道:“杨少侠,你不是答应过我,不会让兰儿受到任何伤害吗?兰儿她……”空空空、赵海萍和老仆也早已老泪纵横,默然无声。翠姨摸着公主的头,强作笑颜,继续用五色神蛛。若兰伸手抚了一下那神蛛,又点点头,将被褥咬住,日夜坚持至今。
“所以,兰儿的肩伤,才是日日如新,稍一触碰,就流血不止。你这呆子,刚才碰到她伤口了吧?”梦寰已听得五内俱焚,忙问:“那后来呢?”空空空抹一把涕,又继续说。
就在梦寰关地牢那一月多,朱若兰已回到了京师。若兰从空空空口里得知了四犬阴谋,是要一手挑动安化王打着讨伐刘瑾的旗号谋反,一手唆使武林众人借此营救自己。趁朝廷调用三边兵马,和武林同道鱼死网破之际,蒙古小王子伯颜大举进犯,重演土木堡之变。而朝中刘瑾,则趁机除去杨一清等忠臣义士,借票拟厂卫架空朝廷。四犬也了解明武宗正德是个玩主,整日飞鹰走狗不理朝政,还喜欢独自骑马出关,刘瑾得手应该不难,最好是正德自己撞上来,成为第二个明英宗。
这和朱若兰在地牢里,与谷大超谋划的庙堂、江湖、边关三要,完全符合。若兰胸有成竹,便在回京途中,借刘瑾票拟给自己安上的陕西巡抚一职,在三边重地埋下口袋阵,待小王子伯颜闪击居庸关,便截其粮草,断其后路,关门打狗;同时暗传谷大超,醉翁之意不在安化王,而在刘瑾,一旦截获安化王讨伐刘瑾的罪证,便动用手上早已搜集的刘瑾扇中匕首、塌下龙袍,寻机向明武宗告发。而朱白衣朱巡抚不能穿帮,若兰想到梦寰在安化王府那么沉不住气,不禁摇摇头,回京后暂不告诉梦寰自己已恢复了。
果不其然,安化王谋反,朱白衣受命平叛,一个月击溃叛军,生擒安化王。同时,在明武宗宴请八虎的一夜,谷大超陪酒装醉,倒在正德皇帝身边,夜入三更,刘瑾等人告退,大超立刻翻身爬起,将一干罪状呈给正德皇帝,钢牙欲碎,睚眦欲裂,以死相逼,唬得明武宗一霎酒醒,细看了刘瑾罪状,于是快刀斩乱麻,决杀刘瑾。刘瑾本欲抢先一步处死杨一清,却在法场上慢了一拍,终于毙命。
空空空讲到此,长舒一气,梦寰大喜过望,又问:“若兰的公主身份呢,恢复了吗?”说完不知怎地,面露忧色。空空空道:“兰儿本想告诉皇上,但犹豫不决,还是缓几日吧。你小子争口气,把驸马坐定了!”说完拍了下梦寰屁股。梦寰阴云转晴,竟露出孩子般的笑容。笑了一会儿,又想起什么,便把沈霞琳本是自己同母异父妹妹的事,告诉了空空空。空空空跷着二郎腿道:“还用你说?兰儿在刑场就知道啦!”
忽然一队侍卫气喘而至,告急道:“朱将军在哪?有新的军情!”话语刚落,朱白衣便从兰苑翩翩摇扇,闲庭步出,笑道:“是不是那蒙古小王子伯颜袭击应州了?”那胡子拉碴的侍卫躬身道:“朱将军料事如神,此战必胜!宜速援应州!”梦寰见她已是男装,但脸上尚有泪痕,心一琢磨,便知空空空说话那会,若兰一直在旁边,自己却没发现。当着侍卫,梦寰不敢外露,又望了望朱白衣,见一双眼睛半是哀伤半是惬意,暖暖盯着自己。梦寰想到若兰为自己日夜受那神蛛之痛,却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心下又是感激,又是爱怜,又是仰慕,捎去深情一瞥,却只闻余香,不见了白衣踪影。
说时迟那时快,朱白衣已率一队轻骑,尽卸辎重,只留半日粮草,抄至小王子伯颜后路,与回京路上安排好的三关伏兵,互成犄角之势。那伯颜大军嗷嗷直叫,举着弯刀杀向杨一清的正军,一清早得若兰嘱咐,战了二十回合,丢盔卸甲,佯装败退。伯颜孤军深入峡口,见空谷鸟绝,顿感有诈,回马不及,峡口两侧百石翻滚,万箭齐发,如积水于千仞之溪,滔滔一发不可收,将伯颜主力冲得七零八落。
伯颜大军尽折,只想全身而退,便狼狈回师,却听斥侯来报,说朱白衣已烧毁粮秣,不知哪里来的三万雄兵,已将后援的五万大军分割包围,正待各个击破。伯颜毕竟也是一代枭雄,拿起弯刀在手上一划,滴血盟誓道:“成吉思汗的子孙们,百余年前,我们尽得汉疆唐土,今日拼死一战,誓叫那自诩神龙的炎黄后裔,晓得大漠苍狼的厉害!走,抢他们的丝绸,搬他们的黄金,骑他们的女人,把他们万里神州,变成一片草场!”全军来了精神,顿作一片狼嗥,杀出重围,却见隘口一人,龙袍章冕,乌骓长嘶。伯颜手搭凉棚,引颈远眺,原是明武宗正德皇帝,御驾亲征来了!
“这汉人有诗道,擒贼先擒王,今日逮了正德老儿,掳去大漠,再要他们割地赔款,南渡江淮,先祖成吉思汗之功业,必重现我手!”伯颜心下一忖,举起弯刀,“弟兄们,那是大明朝的可汗,快去逮了他,送去给我们的可汗喂马!”全军嗷嗷,如潮水一般冲向正德皇帝。
明武宗四下一慌,寻思如何对敌,忽见三队兵马,从斜刺里杀出。中军是朱白衣,马驾跟前,埋怨道:“皇上为何擅自出营?我已谋划周全,将伯颜那厮放过此隘,瓮中捉鳖。皇上这么一来,我不得不就此退敌了,伯颜若去,无异放虎归山!”明武宗顾左右而言他。朱白衣也不搭理,率军冲锋,此时左右两翼人马也涌过隘口,成三面合围之势。
伯颜大惊,仔细看过,又暗自笑起来。原来左右两军,并非朱白衣人马,右军是武林九派八帮十六会,左军却是安插在江湖多年的三犬喽啰。慧真子打先锋,策马右转,直取八帮九派,那八帮十六会本是一群乌合之众,何时见过战场?哇呀一声,便作鸟兽散。那假至善中军策应,将朱白衣堵在隘口一里处,和伯颜顿成首尾呼应之势。玉箫仙子殿后,冷冷暗笑。
慧真子军行九派,刀光剑影,血肉横飞。武林八帮九派,寡不敌众,纷纷落马。朱白衣见这样下去,武林必遭覆灭,便顾不得隘口后的正德,想出兵救援,却看看正面的伯颜,心想若离了隘口,父皇必临险境。左右不是,三下五除二,朱白衣豁出去了,吩咐副将决不可离开,就孤身一人,手执归元剑,御风飞入敌阵。
慧真子大军十面埋伏,将朱白衣围在靶心。朱白衣使出浑身解数,剑舞如风,仿若潮中白屿,岿然不动。慧真子军力渐不支,且战且退,却听得一声“娘”,原是沈霞琳,骑着红色的小枣马跑来,“娘,你怎么样?那是兰姐姐啊,那是来救我们的!”朱白衣见之悚然,暗叫不好,冲上前去:“琳妹妹,她不是你母亲,你是梦寰同母异父的妹妹,你是杨璋的女儿!”
怎奈万马奔腾,干戈扰攘,霞琳似未听见,还是一个劲地奔向慧真子。朱白衣见来不及了,便凌风逆旋,提前一步到了慧真子身后,剑如霹雳,直刺慧真子。慧真子闪身躲过,二人拼杀了十余回合,霞琳已跑近了。“刀剑无眼,妹妹快走!”朱白衣喊道,见慧真子不为所动,渐渐怒焰丛生,眼含煞气,一改往日优雅,招招凌厉狠辣。慧真子支持不住,转身欲退,朱白衣窥破机会,长剑雷鸣,向慧真子全力刺去。
剑,停在了半空,似乎战场也凝作了一幅血色黄昏的山水画。血,一滴一滴,顺着斜剑淌下,染红了朱白衣的右手。朱白衣踉跄几步,花容失色,不由得放开了剑。“兰姐姐,不要伤害我娘……”替慧真子挡住这一剑的,是沈霞琳。

第十一章 岂在朝暮
“兰姐姐,不要伤害我娘……寰哥哥他……”霞琳永远不可能知道自己的悲惨身世了。慧真子抱着霞琳,呆呆半晌,一滴清泪落在霞琳那不再睁开的睫毛上。这时,慧真子才知道,她一直是把霞琳视为己出的。她茫然抬头,对朱白衣说:“了结我吧。”双眼一闭,久久只有寒风吹过。再睁开时,朱白衣已不见了。却看见三军大乱,山隘之间,烈火熊熊,凄厉的嚎啕声提醒着自己还在战场。原来,是史天灏赶到了,万年火龟一不留神,咬住了玉箫仙子。
“朱若兰,杨梦寰……你们做不成鸳鸯……做不成……”玉箫仙子的诅咒声随着哔啵的火焰,渐渐湮灭,整个身子一寸寸被火龟吞掉了。慧真子漠然地看着这人肉的盛筵,似乎与世隔绝,抱着霞琳尸身,头也不回,消失在地平线。
地平线已不再是万马奔腾,杨一清包抄而至,敌军溃散,监军谷大超一记血手印,正中假至善的天灵盖,证明了自己无负韩宋后人。尘嚣归于宁静,夕阳落山,灰蒙蒙的地平线镀上了一抹橘黄。谷大超顾不得一身血腥,奔到朱白衣身后,单膝跪地道:“兰黛公主,卑职方才护驾回京路上,已将公主身世,前因后果,一并托出。皇上大喜,已迅速下诏,平反黛妃,迎回公主,并且,”大超说到此,欢喜地搓着手,“皇上已决定,将公主下嫁杨公子,杨公子当定这驸马爷了!黄道吉日,就将完婚!”
兰黛公主没有回头,纸扇擎手,却飘落脚下。大超惶惑,忙拾起,到公主跟前道:“公主,你怎么……”见公主惨笑一声,大超结口不言。朱白衣漫步到隘口,石壁春露浸透,哺了一地兰花,似乎要给那橘黄的地平线覆上一层白霜。朱白衣轻叹道:“我罪梦寰,无颜再见,生不如死,死不可赦。”缓缓从怀里掏出十二片苇叶,道:“韩统领,杨少侠说过,他中了归元冰针,需要这些苇叶。七日一片,舂碎和水调匀,分三月服下,便可痊愈。你带给他吧。”说罢又是淡淡一叹,“今后,白衣若兰,不履红尘。逢人问起,便说今日已殉国。”顿了一顿,斩钉截铁道,“包括杨少侠。”
大超接下,僵在那里。朱白衣走出隘口,眼前空谷,深涧连天,一只大白鹤凄然飞来,白衣轻轻一跃,跨上白鹤,头也不回,只把那纸扇摇曳几点,隘口里兰花飞起,铿铿锵锵击在石壁上,碎成万紫千红,落入涧流。幽兰东逝,鹤展双翼,白袂一袭,云水渺去……
黄卷伴青灯,船过水无痕,岸上佳人梦,空溪月两轮。
一在天之涯,斗室照华庚,一去河之谷,晶莹泪波冷。
遥想拔剑后,徒留血黄昏,哪堪潮汐过,成败葬青坟。
伊即唤声声,乍暖还寒问,此生飘萍去,何苦痴怨等。
我本铁肠人,矢志奋乾坤,怎知为伊断,潸然已寸寸。
孤帆停不住,罡风扫昆仑,忍顾身后土,永随坠日焚。
闭眼安忘能,翘首长鲸吞,强颜欢笑下,枉作负心人。
扰攘悲歌止,再与共来生,且看流陨焰,汉海不息魂。
转眼间,每到这个日子,看着石壁上这些深深的印记,给石壁下的两块墓碑扫洒一番,其中的一块什么也不放,只放几瓣兰花。杨梦寰这样,已经是第六个寒暑了。他照例坐下,捧起一坛酒,一饮而尽后,酒坛飞入空谷。梦寰徐徐站起,踩着五行迷踪步,舞了一套归元剑法,走到那块放上兰花的墓碑前,俯身轻轻一吻,返身向昆仑走去。
忽然半路上,听得一声娇脆,梦寰回头看,是赵小蝶。“小蝶姑娘,前日见翠姨捎信,说姑娘有了归宿?”梦寰关切道。小蝶害羞地低下头,摆弄着发梢,又向后指了指。一个熟悉的面孔,是霍青山。“副帮主?”梦寰惊喜道,“久违了,当年还以为你……”霍青山深深一揖:“帮主,说来话长。我当日被刘瑾砍伤,倒在地上装死,后又被瓦剌掳去,在大漠过了几年。话休烦絮,回头再跟帮主详细说,”霍青山依然那么忠诚,“帮主当务之急,是重建幽灵迷宫。我已知道,帮主乃于少保于谦之孙,幽灵迷宫乃少保草创,救国救民,万不可丢。”梦寰点点头,又轻吁一声:“副帮主有所不知,若兰去后,我已无心江湖了。这六年来,除了练武,就是闭门读书,渐渐心如止水,昆仑的大小帮务都交给了黄志英他们。”
霍青山道:“帮主,朱姑娘在天之灵,一定想看到帮主重新振作,而不是现在这个样子。”梦寰听后一振:“副帮主,此话有理。但以前的弟兄,早已各奔前程,只怕很难找回来了。”青山道:“帮主勿忧,青山从大漠逃脱,一路上就在寻找兄弟们,今日已悉数找回,只待帮主一声令下,重振雄风!”梦寰听了,赞许地看着霍青山,又听得一声娇唤,是那么耳熟,却多了几分成熟。梦寰回头,见李瑶红英姿飒爽,不禁叹道:“李姑娘,多年不见,你长大了。”瑶红爽朗一笑,原来早已走出了李沧澜死去的阴影,重出江湖,再掌天龙帮。难得四人齐聚,抚今追昔,大笑起来,沧海中一片桑田,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梦寰笑过,又是几分惆怅,道:“若兰如果在,该是多么开心啊……”眼圈一红,又看了看李瑶红,道:“如今群贤毕至,不如都上昆仑一叙。”于是九大门派,重聚昆仑,大醉三百杯。宴席之上,有人提议昆仑派、天龙帮、幽灵迷宫合为一体,继承于谦遗志,救国安民。梦寰大悦,于是三足一鼎。梦寰道:“我现在不理门务,门主一职,还是李姑娘担任吧,姑娘女中豪杰,不让须眉,足以挑起大梁。”瑶红也不谦让,凛然接任,霍青山依旧为副。昆仑据华中,天龙据华东,幽灵据华南,总门以李瑶红名,唤作“红门”。瑶红道:“这样不好,瑶红何德何能?但思于少保意,生于忧患,取‘汉失中土’意,名为洪门,以备万一永嘉、崖山重蹈,也好赖以光复。”于是洪门遂成。
江湖一派新气象,梦寰抓大放小,渐渐磨砺出领袖风范。一日在玄都观,众人商讨西域如何光复,不料杨梦寰忽然一怔,手不能箸。众人慌忙上前,听梦寰叫把窗户打开。众人疑惑道:“杨帮主,现在还是白天啊。”众人面面相觑,良久,冷汗直冒,伸出五指,在梦寰面前晃了晃,梦寰似未看见。萧天仪闻讯而到,望闻问切,方知杨梦寰失明了。
好似寒冬瓢泼大雨,倾盆浇头,杨梦寰呆坐如钟,半日,扬手吩咐道:“大家先下去吧,各司其职,不要为我乱了方寸。”众人缄口,悄然退去。梦寰一动不动,又坐了半日,却闻得一阵香风,沁入心脾。梦寰似乎感到了什么,猛地站起,却因眼前漆黑,绊倒了椅子。突然感到一怀春风,将自己缓缓托起,梦寰确信无疑,是她。似乎六年光明,一朝黑夜,天人永隔,而今又造化弄人,梦寰百感交集,心头酸楚,不由得抽搐起来。扶他那人,却不作一声,梦寰只觉得那人的眼泪,也滴在自己面颊上,终于无法自制,纵声嚎哭,雄浑之声,撕破云霄。
那人扶着颤抖的杨梦寰坐在塌上,梦寰身上一软,更是哭得无拘无束。那人把梦寰紧紧搂在怀里,轻柔地拍着他的头:“好了,梦寰不哭,若兰在这儿,若兰不会离开你了,永远,永远不会离开了。”待梦寰冷静下来,便把六年来大小经历,款款道来。
原来,朱若兰归隐江湖,一日上山采药,却见慧真子。慧真子从蒙古过来,也在找朱若兰。二人坐定,谈了一会儿,方知蒙古小王子伯颜买通的太监监军,在朱白衣和一清、梦寰同去宁夏的路上,偶然听到梦寰需要卧虎山的苇叶治病。太监报告后,伯颜便吩咐玉箫仙子在卧虎山给野猴下毒,野猴施肥的苇叶,也就有了这种慢慢致盲的毒素。若兰不知此中蹊跷,听得慧真子一说,大感不妙,遂日夜兼程,来找梦寰,怎知还是晚了一步。
此后,为免梦寰日渐颓废,朱若兰无微不至地照顾他的饮食起居、拉撒行走,一天天给了梦寰重生的勇气。又过了两月,一夜梦寰四更叫嚷,若兰赶紧进屋,见梦寰嚷个不停,摸摸他额头,不烫,切脉也不乱,问他怎么了。梦寰说着胡话,若兰忙给他运功调养,待梦寰气息匀和,又给他喂汤。梦寰忽然跳起,道:“若兰,我近年不断在想,当时归元秘笈最后几招,为何一直练不成。方才恍然,那假至善曾经给我们一本秘笈,我们照着练,反而把归元秘笈最后几招制住了。”若兰一惊,梦寰又道:“为什么我刚刚才想起,因为从前,色不尽空,象不明理,失明后,在漆黑中,我反而更能问自己,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什么是美,什么是丑,渐渐心如明镜,前所未有。而你重新出现,我一时方寸大乱,感到天旋地转……但是,你情深似海,抚慰着我,激励着我,我又渐渐感到内心那缕不灭的光明,比以前更加清晰了……所以刚才,我刹那间悟透了归元秘笈最后的招数。”
“什么时候,这么会说话了,肉麻的很,”若兰笑吟吟看着梦寰紧闭的双眼,想到他不能视己,又轻轻一叹,梦寰感到了,一阵瑟缩。若兰顿时怕他敏感,忙将梦寰抱入暖怀,梦寰又是一抖,若兰爱怜地低下头来,深深一吻。梦寰像触电一样,拔剑跃起,道:“若兰,我们练练归元剑法最后几招,我可以的,相信我!”若兰面露难色,又想到梦寰急需鼓励,便以剑和之,招招护之,生怕伤了梦寰。
但是,愈练到最后几招,两人的力道、章法,愈是无法自制。梦寰大叫一声,也不知喊的什么,长剑脱手,若兰那剑也拿不住,双剑竟如雄兔扑朔,雌兔迷离,剑气缠绵,砰然一体,火花四溅。二人下意识地退了几步,双剑落地,竟合成了一把古剑,森然入地,半尺有余。
“青缸宝剑?”朱若兰道,又反复看了那剑几眼,扶着梦寰,“不错,这就是史天灏数十年如一日,反复寻找的两件神器之一:青缸宝剑。”杨梦寰还在茫然中,若兰思虑片刻,忽然满面春光,罕见地像个少女般拍手笑起来:“梦寰,你的眼睛有救啦!”

第十二章 同尘和光
“真的?”梦寰大喜道,“真能好,就不会劳烦你这么照顾了,若兰。”若兰听得这话,一时语塞,正视着杨梦寰:“梦寰,你成熟了。”梦寰被她这么一说,又哑口无言。
朱若兰转身背对梦寰,踱出几步,悠悠地说:“梦寰你还记得不记得,六年前,我在三音神尼石洞里给你说过,”忽觉有点冷峻,顿了顿柔声道,“一个男子汉,若是整天纠缠在‘只羡鸳鸯不羡仙’的日子里,就太没出息了。”“我……”梦寰又支吾起来,“若兰,我说错什么了,让你不开心吗?”
“梦寰,”若兰回身,璀然一笑,“我怎么照顾你,都是应该的,但你不是小孩子,不要什么都依赖我,你要学会自己决断,自己担当。”说到这,又转过身去,微微蹙眉道,“梦寰,你什么都好,就是太优柔寡断,你知道吗,这样很容易伤害自己,伤害你身边的人。”梦寰顿时无地自容,两步上前,怍然道:“我这六年来,回想很多事情,总是不坚决,让你一次次飞走。哪知道,你每一次都是带着痛苦离去,把什么都自己扛了,只想把幸福留给我,”说到这,梦寰又有些哽咽,“可是若兰,你知道吗,我最大的幸福,唯一的幸福,就是和你在一起……”若兰有些动情,十指抚上梦寰的手掌:“梦寰你不用说了,我全明白,只是你要答应我,任何时候都不要让我太担心了好吗?”
梦寰听到这里,六年前一幕幕宛若湍溪,浪遏飞舟,惊起一滩鸥鹭,直贯那绚烂云霞、残宵白塔。起初还以为若兰有许多苦衷,不想陷入太深,现在才知道,从一开始自己在若兰心中就是无可替代的,她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他。梦寰顿感今生,有这样的红粉知己,胜过多少绮丽缱绻的俗情,不禁感叹:“若兰,我多想现在听听你那晚赏月的曲子啊,你说忧能伤神,曲子先如怨如诉,后却一泻滂沱,我听了畅快,心中再也不堵。”
若兰没有答他,沉吟道:“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蓦地从地上拔出青缸剑,直指窗外池水,剑舞生风,吹皱浮冰,水似珠盘,碰击着石山木榭,竟做成了一阕琴声。这琴声与那晚月下颇有不同,时而冰泉冷涩,时而间关莺语,时而毂荡金戈,时而又画圆了池心那琥珀色的秋月,似乎在预示着命运的无常,又在无常之中向梦寰传递着此生不渝的信念。
梦寰虽瞽,却感觉到了这幅画面,也接到了这份信念。刚想闻声舞剑,却听四弦一收,剑气裂帛,曲终了。若兰道:“事不宜迟。慧真子告诉我,要取得龙心,才能治眼。”“龙心?龙心是什么?”梦寰问。“现在还不清楚,但肯定是超凡之物,”若兰神色恢复了平静,“既然现在合成了青缸剑,就一定和万年火龟有关系。而这剑从归元秘笈来,必与那天机真人、三音神尼,有莫大的渊源。依我看,先去二位前辈坐化之地,一探究竟,再找史天灏要火龟。”“草菇阵?”杨梦寰顿悟了,“原来,藏真图、归元秘笈、草菇、火龟、宝剑……这些都是一体的,都是天机真人、三音神尼留下的线索。”“非常对,”若兰赞许地笑道,“梦寰,我们这就去吧。”
朱若兰换成男装,搀着杨梦寰,一路来到草菇阵。六年没来,风景依旧独好,却雾气重重,多了几分感伤。宋人秦观一首《踏莎行》,直叹这草菇阵: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
朱白衣正寻思间,忽然青缸剑像长了翅膀,飞离了手。朱白衣翩身一跃,却感到前方野火熊熊,猛地降下来,护住杨梦寰。只听哈哈奸笑,史天灏不衫不履,骑着万年火龟大摇大摆走来,叫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没想到这青缸宝剑,见了主人,竟这样乖巧,自己过来了!”
“贼人休想!”听得一女声,豪侠之中带娇爽,原是李瑶红。两侧霍青山、赵小蝶,仗剑如谒军门。身后赵海萍、翠姨、奶娘、老仆见了朱白衣,喜出望外。空空空最后跑来,光着脚就地一坐,嚷道:“你们啊,走也不打招呼,我们看了跟过来,不然多担心!这呆子……”见梦寰闭着眼,顿觉说错了话,“兰儿活过来了,你师父他们四个,都高兴的哭了一晚上啊!不过,寰儿,兰儿,现在不是叙旧时候,得对付那贼子要紧!”梦寰点点头,朱白衣星目一扫,又目送春风,眼里含了千言万语,有重逢的喜悦,也有丝丝歉意,几位老人顿然明了。
史天灏哼地阴笑一声,忽然转身对着那火龟:“这龟吃的都是武林奸枭,不过都有大本事,我这一剑下去,那龟壳里的东西,岂不是全归我了?”瑶红听了一惊,忙要制止,朱白衣单手拦住,冷笑道:“利令智昏,必遭天谴。”史天灏举起青缸剑,哇呀一声正要劈下,那巨鼋暴怒,猛一伸头,迅雷不及掩耳,将史天灏拦腰叼住,半空中来回摇了几摇,听得一声惨烈豺嘶,片片肉屑,从天而降。赵小蝶赶忙埋头,不敢去看,朱白衣轻轻揽在怀里,柔声道:“小蝶妹妹莫怕,那是坏人死了。”
那巨鼋被激怒了,吐着火杏子,一步步向众人挪来,大地起伏,奶娘和老仆站立不稳,一个趔趄,朱白衣双手扶住。巨鼋停在朱白衣面前五步,有如一座炼狱里烧得通红的矿山,一阵咆哮,腥熏扑鼻,声震四野,那朵朵草菇竟也晃起来。众人咂舌,只见朱白衣从容向前,对那老鼋躬身一礼,拾起青缸剑,凝视半晌,思忖道:“草菇木阵,青缸乃金,此龟性火,水土何生?”灵窍一开,把那剑轻轻放上龟壳,老鼋突然静下来了。众人仔细看,原来那剑和龟壳合为一体,火苗也熄了下去,便走近读那龟壳两侧,却是上古契文。
众人面面相觑,只见朱白衣唇角微动,默念着什么。赵海萍问:“兰儿,我没教过你认契文,你能看懂么?”朱白衣点点头,皓齿攒动,清音吐纳而出:
“古之慎言人也,戒之哉!无多言,多言多败;无多事,多事多患。安乐以戒,无行所悔。勿谓何伤,其祸将长;勿谓何害,其祸将大;勿谓何残,其祸将然。勿谓莫闻,天妖伺人。荧荧不灭,炎炎奈何;涓涓不壅,将成江河;绵绵不绝,将成网罗;青青不伐,将寻斧柯。诚能慎之,福之根也口是何伤,祸之门也。强梁者不得其死,好胜者必遇其敌。盗怨主人,民害其贵。君子知天下之不可盖也,故后之下之,使人慕之。执雌持下,人莫逾之。人皆趋彼,我独守此。众人惑惑,我独不从。内藏我知,不示人技。我虽尊高,人莫害我。夫江河长百谷者,以其卑下也。天道无亲,常与善人。戒之哉!戒之哉!”
众人听得此铭,如遇神圣,正襟肃立。朱白衣读毕,沉吟道:“这是轩辕黄帝《金人铭》。”话语刚落,那老龟周身红色层层褪去,浑然如碧,四个巨爪下面,不知何时已流水潺潺。朱白衣不顾湿鞋,庄严走近,躬身下拜,老龟点点头,巍然落座。朱白衣身轻如燕,跃到龟壳上,水袖轻拂,尘埃涤去,露出一张九宫图。白衣读道:“履九戴一,六八为肩,二四为足,腰为七三,五在中间。”
众人惶然,不知何意。海萍问:“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龟藏?”朱白衣不置可否,淡定道:“师父,这九宫之数,颇为玄妙。”忽听杨梦寰大嚷:“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原来盲人不受万象遮蔽,心有洞天,对这数字尤为敏感。朱白衣轻轻跳下龟壳,来到梦寰旁边,鼓励地问:“梦寰,不妨直说。”梦寰以剑为笔,在地上画起九宫图,有条不紊地说来。
“这图九个数字,横着看,第一行从左到右是六、一、八,和为十五;第二行是七、五、三,和亦为十五;第三行是二、九、四,和还是十五!”众人称奇。
梦寰又道:“再竖着看,左边从上到下,是六、七、二,和为十五;中间是一、五、九,和也是十五;右边是八、三、四,和还是十五!”空空空跳将起来:“这老乌龟,是神龟啊!”
梦寰移剑四角,道:“还有两条斜线,从西北到东南这一斜,为六、五、四,和也是十五;从西南到东北这一斜,为二、五、八,和还是十五!”“也就是说,横、纵、斜,其和皆同。”朱白衣补充道,“梦寰,我以你为荣。”梦寰满足地笑了,道:“但我只能参透这一层,剩下的还要靠你,若兰。”
朱白衣沉思良久,徐徐道:“数字的具象,不能说明什么,要紧处,在三同三和。这三者之和,皆为同一,又是什么呢?”说罢又看了看赵海萍,“师父从小教我读唐太宗《帝范》,眉批‘保同诸夏,协和万邦’一语,教导我民族大义;又读老子《道德经》,深谙其‘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挫其锐,解其纷’尤其那‘和其光,同其尘’一语……”听到这里,杨梦寰黑漆漆的视野里,浮现出大木百寻、沧海万仞的圣境,仿佛天地人物,各遂其性而并行不悖,他不知不觉将右手举在半空,恳切地说:“这三者,都是一个字。”“什么字?”众人紧张地问。朱白衣也举起右手,有力地握住杨梦寰,二人异口同声道:“一个‘民’字。”
话刚出口,草菇阵的石墙轰然坍塌,天光耀目,前方千山万壑直入云霄。朱白衣看得惊呆,忽然一个威严的声音从那山壑尽头传来:“吾乃轩辕黄帝座下力牧是也,众皆听令。”闻此,众人倒身便拜。那声音问:“众有何求?”朱白衣穆然站起,道:“杨梦寰中毒致盲,在下朱白衣,欲寻龙心救之。”
“欲寻龙心,可乘灵鹤,渡此千山万壑,去那大道之行、天人合一之宇宙世界。斯宇宙世界,不以身尊而骄人,不以德厚而矜物。茅茨不剪,采椽不斫,舟车不饰,衣服无文,土阶不崇,大羹不和,汝可得龙心救之也。”力牧训诫道,“且问你,何为宇宙世界?”“四方上下为宇,古往今来为宙,世为迁流之时,界为方位之势。”朱白衣谨言道。
“此杨梦寰,汝何人欤?”力牧问。“同道中人。”朱白衣答道。
“既为同道中人,识自本心,见自本性。吾且问你,与杨梦寰何时同道?”力牧问。“绵绵密密岁岁年年。”朱白衣答道。
“甚好!”力牧声音骤然激昂,又问,“何地同道?”杨梦寰听得白衣一答,心下感动无比,朗声答道:“上穷碧落下黄泉!”
力牧却停了很久,又重复问:“何地同道?”“上穷碧落下黄泉。”杨梦寰和朱白衣异口同声答道。“甚好,甚好。”力牧道,“尔须谨记,此去有六载,六载后的今日,于尔入境之地,携龙心乘鹤归来,归来后再过六载,须原路返回,将龙心还回去。此趟十二寒暑,尔谨记否?”“谨记!”梦寰、白衣拱手道。
大家喜不自胜,又添了几分离愁别绪。朱白衣梨花带雨,对几位老人拜了三拜。李瑶红道:“兰姐姐,我任哪一条,都不如你,我败给姐姐,心服口服。”朱白衣将瑶红轻轻一搂,道:“妹妹不要这样,我们之间,谈不上胜败。”又吩咐小蝶照顾好老人,小蝶泪眼婆娑,依依拥别。杨梦寰捶着霍青山肩膀,道:“青山兄弟,你忠心耿耿,望辅助瑶红,振兴洪门,”说着看看小蝶,“小蝶姑娘将终生托付给你,切莫负之。人间至情,乃天地之维。”霍青山一腔忠烈,抱拳挥别。众人相约六年后再聚首,便一一辞去。
大白鹤驭风而起,杨梦寰坐后,将朱白衣紧紧搂着,道:“若兰,我再也不会放你走了。”朱白衣遍体甜酥,闭目颔首。灵鹤玄玉飞到半途,眼见那山壑愈发清晰,忽然一席狂飙卷来,梦寰措手不及,胡乱一扯,扯掉了朱白衣的头巾,失足撒手,高喊着若兰,向那万丈深渊跌去!朱白衣大惊,忙要跟着跳下,却被那狂风漫卷,一吹吹向彼岸去。力牧的声音回荡着:“你们说碧落黄泉,所以,你上碧落,他下黄泉。你放心,他能看见了,因为人间黑暗,在黄泉已是光明。”若兰绝望地呼喊着,却再无回应,混沌乾坤,只剩得喇喇风声,霞光阵阵……
梦寰半晌苏醒,竟能见物,山水羊肠,毫无阻滞。梦寰却高兴不起来,到处喊着“若兰,若兰,你在哪里?”喊了几声,“啪”地一响,左腿一疼,不由得跪下,待要运功,又是一响,右腿已不能动。梦寰抬头看,一伙从未见过的兵勇,手持一长嘴短躯的铁物,冒着青烟。兵勇前额光秃,脑后垂着一根根辫子,排扣左衽,腰垮弯刀,气汹汹蹿来,不由分说便用铁链绑住。梦寰问怎么回事,为首那兵立刻就是一耳刮子,骂道:“你这前明余孽,可给我们赏银了!来啊,给他剃发!”梦寰正要挣扎,暮霭中又是一兵来到身后,拿起剃刀揪住头发就矬来矬去,弄得梦寰头皮冒血。梦寰大喊:“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要剃我发!”“剃的就是你这父母生的头发,要你留的就是咱这辫子!”那兵一脸横肉,“要你认的就是咱八旗父母,要灭的就是你那炎黄祖宗!你能咋样?再要顽抗,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梦寰挣不动了,心想若兰还没找到,只得将这奇耻大辱先忍下,遂咬牙不喊。
剃完整头头发,青丝一地,止剩脑后一根豚尾,又见那旗兵上前来,恶狠狠道:“你这前明衣冠,甚为犯忌,剥掉!”“这不仅仅是大明衣冠!服章之美谓之华,礼仪之大故称夏,这是我堂堂华夏男儿的衣冠,你们不要剥!”梦寰捆得像个粽子,仍拼命抖动。“华夏男儿?哈哈哈,甲申之后,哪还有什么华夏?”那几个兵嘶吼一阵,七手八脚,把梦寰衣服剥掉,轮流撒了一泡尿,纵声狂笑。梦寰有些懵懂,好容易抬起头来,却是人山人海,透过人缝望去,见刑台一具,十字桩血迹斑斑,桩下尽是碎肉,一条狼狗吃得正欢。受刑人被四个刽子手寸寸脔割,已割得血肉模糊体无完肤,露出森森白骨。刽子手尖叫道:“四千九百九十九刀已毕,最后一刀去舌,去舌后,将此洪门余孽、兴中会乱党送去见阎王!”便把那受刑人口中黄布扯开,准备割舌。
“洪门?”梦寰一惊,“兴中会又是什么?”正忖之,却听那受刑人一声声慷慨呐喊,有如山呼海啸,仔细辨认,始终是这四句:“驱—除—鞑—虏!恢—复—中—华!黄—帝—子—孙—万—岁!共—和—革—命—万—岁!”哗啦一道闪电,划亮了沉沉暮色,雷声滚去,却随之涌起成百上千观刑人的怒吼——“驱除鞑虏!恢复中华!黄帝子孙万岁!共和革命万岁!”
闪电在天际逝去,似乎又有什么飘然而至,那是一只白鹤?不,杨梦寰看清楚了,从天飘落而来的,是刚才不小心从朱白衣发梢拉下的一方白巾,在这昏黑的穹顶下,显得是如此洁白。
(13-16章后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