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发箍
我听过一个童话,之所以叫它童话,是因为它听着令人难以置信,我也没去深究这种耳闻之事的真实性。另一个原因是,这故事始于一个绿色的发箍,小孩戴的那种。
故事很奇异也很简单,虽然它经历的岁月很长。但我怀疑自己夸大了那个发箍在其中的比重,我也说不准它到底有多重要,因为这个故事发生在一个我没亲自经历过的时代。
那是很多年前了,没有大的战争或灾难,短暂的宁静,让人们在回想时,都有些记不清时代的模样。但对于记得的人来说,那是另一个世界。那时,很少有人预见突如其来的剧变,更没人料到那个造成剧变的人是谁。
那时他还是个小孩,我们姑且叫他发明家。只有仔细观察,你才能在他身上找到今后那种偏执的影子,而且影子稍纵即逝。
那个年龄的发明家很无趣,整日埋头读书。只不过和很多沉迷课本的小孩不同,他其实并不内向,相反,他喜欢融入人群。一有机会,他就会加入其它孩子的谈话,但这种行为经常引发争吵,因为他看事情的很多观念都不同,且不愿让步。
此外,他对术语和图纸的着迷也让别的孩子厌烦,所以他们时常对他冷嘲热讽,这自然让发明家在恼羞之中变得更加高傲,他用这种扭曲的高傲作为盔甲,形成恶性循环。
争吵通常由他引起,可他很少将其继续下去。因为他其实厌恶争吵,更厌恶争吵后被人冷落,所以他总是在众人的围攻中败下阵来,涨红着脸回到自己的事务中。这样的情况重复几遍后,他就陷入被孤立的困境了。
当时发明家的固执还体现在另一个方面——他心仪的女孩。没人知道他是为何被她吸引的,可能只是单纯因为外貌;如果是这样,那他把对她的感情培育到了一种近乎偏执的地步。
她是这个故事的女主人公,在赞誉多过斥责的环境中长大,是那种会被人评价说上天赐予一颗善心和漂亮脸蛋的小孩。这些赞美让她更加注意自己的形象,每当发明家被众人针对,她就会替他解围。她会像姐姐一样关心他,而且他也确实引起了她的一些好奇。这种举动,自然会让年幼的发明家被她吸引。
然而发明家爱人的方式和他的社交本领一样糟。他不知道该怎么圆滑地处理人际关系,以为冲动地展示好感,就能换取回报。他给她写幼稚的情书,在大庭广众下给她送礼,不顾她的尴尬。而且,这些举止的恼人程度被它们出现的频率加剧,他所做的一切都开始和她有关,这让他的追求变得像是死缠烂打,干扰了她的生活。所以很快,她就开始对他感到厌烦。
其实她对他的兴趣原本就仅限于礼节。她不是真不忍看到他被嘲笑,她也不太明白自己为何要庇护那些被欺负的孩子,有可能是因为这样能让她被赞扬,有可能是因为这是父母教育她该做的事。
不论如何,她确实是相信善良能使人变美的。而她也无法理解为何有人要作恶,尤其是他们中的一些本就丑陋,却还要用恶意把自己变得更令人反感,但她不会去细想这些事。
况且,她对爱情有自己的幻想,发明家当然不会在那幻想中。他们住的小城边有一座山丘,山顶上有棵高大的榕树,她把梦想放在那树冠下。她幻想在那里被命中注定的男人拥吻,他的英俊不嚣张,举止文雅,又有不羁的魅力。
着迷和拒绝,可能其实都是源于相貌,我可以给两人的选择增添一些更深刻的原因。不过这故事的目的也不是为了赞颂人类的复杂性,我们还是不要过度思考,把这个已经很离谱的故事变得更偏离人性了。
这份爱源于童年时的相貌,但童年结束后,发明家依然在以难以理解的执念追求女孩。她在他的纠缠下避而远之,每件和他有关的事都让她烦躁。年轻的发明家不擅长人际交往,但还没蠢到看不出女孩对他的厌恶。这让他变得愈发阴郁,目光里的孤僻越来越深,爱成了扭曲的执念。
他也开始改变自己,但不是朝着讨人喜欢的方向:他不再尝试融入他人,而是将精力全投进研究和试验。
后来,他们都相对长大了一些,发明家必须离开女孩了。
在他们分别前的一晚,发明家把女孩带到了那座山的山头,她不情愿地答应了。她确实厌烦他,但她其实不擅长主动伤害别人。而且,毕竟这已经是告别,她也不想太冰冷。
可男孩不是来向她告别的,他对她许下了一个诺言。发明家向她发誓,有一天他会为她回来,哪怕等上数十年。
那天晚上,他说了很多。他告诉女孩,他明白她的厌烦,他也知道自己无法合群,但在所有这些笨拙和错误背后,他确实是真心愿意倾其所有给她幸福。他告诉女孩他无法放弃,因为他不相信来世,他知道一旦放手,他就会在唯一一次的存在中失去她。
他说得越多,声音就越破碎,头埋得越低,没法看她的眼睛。似乎他也明白一切话语都是徒劳,只是因为有种不知名的事物支撑,他才能勉强在哽咽间把词语串起来。
然后,发明家拿出了两个太阳能计时器,在设定一个夸张的时间后,将其中的一个拿给了女孩。他说,他只是需要一点时间,因为现在他们都太年轻,他没能力证明任何事。但是,如果她愿意在这计时器上的数字归零时,再给他一次机会,他会改变她的想法。
最后他向女孩索要了她头上的发箍。发箍是一种怪异的绿色,她总是戴着它,几乎已经成了她的一部分。年轻的发明家说,他想把它作为信物带在身旁。
女孩答应得很不耐烦,刻意让他听出语气中的反感。因为她想回家了,更糟的是,他弄脏了那个榕树下的幻想,她一直小心翼翼地保存它,让它纯洁,从未把任何一个人带到这个山顶,结果现在这个男孩污染了梦的私密。她不在乎他说的话,她有千万个理由将它们判定为死缠烂打,千万个理所当然的原因去厌恶他的面容和低声下气。
于是女孩扯下了头上的发箍,赌气地把它丢到男孩脚下:“你真是烦人,让我恶心!好吧,给你。”她说,“拿去好了,随你怎样,只要以后再别来缠着我。”
男孩怔住了,他在等待拒绝,但没想到会是这种方式。他站了很久,然后默默蹲下捡起发箍,却很久都没起身,一声不吭地埋在那里。片刻之后,女孩才意识到他在哭。突然间,她后悔了,她其实不是有意显得那么轻蔑,那是气头上的话,可直到话出口,她才意识到这一点。然而女孩没来得及道歉,她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把道歉说出口。
男孩最终还是抬起头,悲伤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耻辱和痛苦,仇恨从泪水背后溢出:“那你就记住我吧。”他恶狠狠地咬牙说,颤抖的手紧握成拳,任眼泪流下脸颊,“你会后悔的,你们早晚要知道自己有多卑微,我会看着你被玩弄、被遗弃、被伤害。等到了那天,我会踩在你们所有人头上,看着你们像狗一样在平凡和贫穷中挣扎!”
女孩被吓坏了,她尖声骂发明家是疯子,让他滚开。于是那个男孩走了,仿佛踏上一条路,带着那个绿发箍。
和所有涉世未深的幸运人一样,女孩的成长非常缓慢,校园是她的保护罩。那时她常做梦,因为缺少现实的对比,她很少将它们看成是空想。她觉得自己会拥有幸福和明亮的生活,只是没有坚信,因为这样就太自命不凡了。
于是她享受青春,世界是彩色的,她学会了浅尝新事物带来的刺激,闲暇和玩乐交替填充她的生活。然后,她还学会了争吵,学会去厌恶身边的部分人,又从共享厌恶中找到同好。
她和朋友谈论异性,她对爱情的期望在这些谈论中改变。她依然留着那个榕树下的梦,但它被收到了不那么重要的地方。爱情失去童话色彩,变得更成熟,有一点幸福,有一点肮脏,又有一点上瘾。
她有了新追求者,有时他们让她犹豫,让她悸动,有时他们让她烦躁。他们中有人就像曾经的发明家:条件普通,没有吸引力。她也不想伤害他们,可他们的纠缠总是让她没有选择。在她看来,不会发生的事就是不会发生,没什么好细想的。她也曾想要给他们机会,但他们总是犯错,好像完全不懂该用性格魅力和体贴照顾来弥补出身的不足。
后来,她有了男友,他不是完全符合她的幻想,但他让她心动了,她也确实想要恋爱。她相信自己能慢慢改变他的缺点,也在他身上看到了她从没想过自己会着迷的性格。时间流逝,她对他的依赖变深了,不知不觉,她开始向往婚姻。虽然她也自嘲这想法的天真,可事实上,她是真的在相信他会娶她。
再后来,他们开始争吵,他越发明显的冷漠让她恼怒痛苦,她在一气之下离开了他。她对身边的人宣称自己已经摆脱了那段感情,将他忘掉。一旦有人质疑,哪怕是打趣,她都会被惹怒,她坚称自己没在自我欺骗。可煎熬没有结束,每隔一段时间,她就会后悔,无法入眠。
于是她改变了生活的态度,开始以泄愤的恨意去看待人之间的情感,她诅咒它,逼自己以冷漠回视爱情。可她毕竟年轻,还是常被美丽的故事感动:等了心上人五十年的老人、一直照顾被毁容妻子的男人、到白头还牵手的夫妻……她嘲笑自己曾经的感情太浅薄,转去追求这样的爱。
那之后她有了新的男人,很快就把之前的怨恨抛到脑后,找回了少女的欢快。可这次感情更加短暂。她以为,不,几乎是确信他上进且顾家,这也是她爱他的原因。可当他的父母反对时,他却选择了分手。他的确上进,只不过不是为了她;他也的确顾家,只可惜不是她想建立的家。结束之后,她忽然意识到一件事——她不再是那个漂亮女孩了。
曾经她确实相貌甜美,但小孩的甜美本就只能博得一些浅薄的赞扬,而且随着岁月流逝,她的美貌逐渐趋于平凡。她也察觉到了,曾称赞过她的长辈们措词变得愈发小心,对她的关注越来越少。她早知美貌定会被衰老带走,却没料到自己会以这种方式失去它,它的存在太自然,消失得太早,她还没做好准备。
现在她真的不再对爱情抱幻想。过去,她的烦恼多半来自恋爱和琐事,现在,校园的保护屏障被撤走;一下子,工作、开销、成家、未来……各种头疼事蜂拥而至。而且疏忽之间,她惊惶地意识到自己挥霍了多少时间,那些曾经的欢笑变成代价找上了门,她没有偿还它们的能力。
她的朋友分散四海,有的人爬到她只能仰望的位置,露出让她陌生的好胜心,姐妹变得疏远。也有人和她一样,苦于处理各种烦恼。起先,大家还试图在相聚时找回过去的轻松,用从网上看到的言论相互激励,可言论很快就变得空洞,轻松的氛围也无法假装;这种尝试让每个人都在心底变得更疲惫。
她的朋友越来越少了,聊天对象成了实际上没有共同话题的同事,她们不再聊爱了,只是浅浅借爱之名去谈论男人的工资和财产。
这种转变,一半是被逼的。生活所需的金钱,远远超出她的预期,她曾对人说自己不向往奢华生活,只希望能维持一直以来的生活水平,可她低估了父母为一个普通生活付出了多少。
再后来,经济开始衰败了,她接连失业,学会了新的妥协。
不久后,她和一个年长十余岁的男人在一起了,由于年龄,他的条件已经趋于稳定。换作过去,她可能会轻视他的单调和无趣,可是她需要他,而且她已经学会了把这份需要看成是爱。
有时她也不甘心,她还没有老去,不想为生活牺牲,更不想看到父母在男友更年长的父母面前掩饰羞愧。结果她没得到习惯这种生活的机会,因为一年后,这个男人就和比她年长的女人走了。她的年轻没能敌过让她妥协的金钱,哪怕另一个女人的经济条件也只是平庸而已。
生活让她心灰意冷,她越来越容易想起曾经的那个男孩,回忆开始变成思念,然后,生活的苦难把一些偏执之物加了进去,思念开始折磨。许久之后,她终于决定去找他。
她知道他难以原谅自己,却又在心中认为他会理解她。况且,她觉得自己只是想告诉他,她已经学会了珍惜,她已经看到了自己曾经的自私和幼稚。所以她不在乎他是不是也在为谋生挣扎,她只是想有个来自遥远过去的人能理解她,陪伴她,和她一起站在一个小小的新起点上面对生活。
这时发明家却自己出现了,早已不是她记忆中的模样。
她再次看见发明家,是在餐馆的电视上。那时她穿着服务生的工作服,柔光让人看不清衣服上的油污,但她可以感觉到它们,就在她拿着的抹布里,在她僵硬做出的微笑中。无形的墙把她和衣着靓丽的顾客隔开,就像账单将她和回忆中的自己隔开。一个聚餐的家庭向她做了手势,她走过去,就在这时,电视屏幕引起了她的注意,电视声音被软爵士乐盖过,但她认出了画面中央的那个男人。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是靠什么认出他的,他变了那么多,不再是孩子,不再瘦弱古怪,而且整了容。但他变的不止有外貌,那双眼睛如今严厉冷酷,像是从满是阴影的角落里透出嘲讽和恨意。他的目光没像从前那样被人群挤到边缘,而是冷静地处于最中央。
字幕解释说,他研制出了一种全新的太阳能板,足以掀起能源的革命,把要被各种新能源淘汰的太阳能拉回人们的视野。这种太阳能板的光电转换率让人吃惊,他使用的新材料比硅的阳光反射系数少很多,还发明了一种替代红外线隔绝材料的电池板降温技术,从前的硅晶光伏电池根本不能与其同日而语。媒体蜂拥而至,用提问和喧哗将发明家围在镁光灯的荣光中。其中一个记者举手,问他此刻有没有要感谢的人。
“确实有。”发明家回答,有人调高了电视音量,“人不可能只靠自己成功。我要感谢所有教我世界运行规律的人,特别是那个给我上第一课的,她功劳最大。”
“因为他们指引了你成长?”
“不,”他笑了,不比皮肉更深,“因为那些自以为是的废物把我踢出了他们的圈子,让我没被他们的愚蠢拖累,否则我现在只会像他们一样碌碌无为。”
顾客开始不耐烦地催促,让她错过了之后的采访。顾客就是上帝,走过餐厅门,人就戴上了某种东西,他们为晚到的餐点责骂她,向她抱怨饭菜口味,就好像她代表整个餐馆。
回过神后,她试图道歉,眼中却渐渐有了忍不住的泪水,像是同她无关的东西一样无法控制。顾客见状让步了,但沉默背后的不满越发明显,她成了用恼人的眼泪毁掉他人家庭聚会的女人。吵闹把餐厅经理引来,他道歉、解释、沉默。一切都在眼泪中模糊,她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哭,她早该习惯承受无关的指责,可此刻,一切都在和挡住泪水的屏障一起坍塌。她感到的不是悲伤,而是疲惫和周身逐渐逼近的疏远感。顾客接受道歉的宽容口吻传向耳边,四周的好奇目光透出隐隐不快,她破坏了人们精心购买的浪漫。
一场误会被化解了,她应该在工资的压力下重回岗位,至少上司暂时不会惩罚她。可她就是无法止住那辨不清源头的眼泪,她没法再回去了,太多的错被犯下,多得她分不出有多少是自己造成的。等淹没她的情绪消失后,她已经跑上了街头,泪痕肯定让她显得浮肿又肮脏,她下意识地去遮挡。人群在大街上匆忙穿梭,偶尔朝她瞥上一眼,那目光中的冷漠从来都不是刻意的,她忽然看清,他们不会意识到自身的冷漠,人们持续受苦不仅是因为恶意。她不过是街上又一个被厄运击垮的人,这样的情景每天都会出现:哭嚎或发疯的女人、缺腿的乞丐……人们早就习惯瞥见他们不属于的世界。
那次采访成了热点,因为发明家的言论争议巨大。当时就已经有人质疑他的精神状态了,但也有人对发明家的自大和直白产生了兴趣。与此同时,发明家将专利留在手上,成立了自己的公司。
新技术的商业潜力和预期一样出色,发明家的名声急剧攀升。能源巨头开始行动,他们先抢着和发明家达成合作,遭到拒绝后,立刻转变战略。很快,各家能源公司开始合力向发明家发起进攻,想把他扼杀在壮大前。但发明家似乎早有准备,他开始和发达国家的政府合作,利用政治关系建起保护网,拿到融资。
同时,他开始大规模扩张,用闪电战抢占市场,和没有直接竞争关系的行业大亨合作,例如通信电源和海水淡化,再借他们的影响力压制同行。这样一来,发明家暂时无力弄垮他的竞争对手,可他们也不能抑制他的发展。而且,核心技术被发明家所占,他又没有垄断能源市场,所以他们难以靠反托拉斯法把他击倒。
这项技术的确能改变世界。新型太阳能板可以像地砖一样铺在任何平坦的表面,以极高的效率转化太阳能。可视的未来里,能源危机将销声匿迹,人类不再需要靠炸开山脉、污染海洋来获得一点少得可怜的燃料,也不会有战争因对石油的争夺爆发,虽然战争不会变少。我们会拥有近乎无限的能源,甚至暂时超过了我们的贪婪。
有人开始谴责发明家,说他不该靠这项技术来盈利。因为在他之前,无数作出伟大贡献的科学家都没这么做,这项技术是造福于全人类的,它理应属于每个人。
媒体和竞争对手等待已久,立刻把谴责变成怒潮,人们等着看这位新大亨陷入舆论危机。一段时间后,发明家的确回应了,而且是以大多数人没想到的方式——他面无表情地站在屏幕前,把谴责的人称为一群可悲的乞丐,说他们是懦弱又渴望权力的蛔虫,恬不知耻地尽力免费占据一切,还指望那些推动世界的人会比他们更高尚,好用廉价的敬佩换取殉道者的牺牲。
发明家毫不掩饰他的蔑视,他说自己绝不会因为哪个无名之辈想活得更舒适,就做任何牺牲,更不会为了被放进空洞的历史殿堂捐献一分钱。
不用说,这番极富戏剧性的演说,把发明家送上了舆论浪尖。愤世嫉俗者对这些话大呼过瘾,更多人则感觉被冒犯了,骂声在网络世界此起彼伏。很快,讽刺发明家的作品数量暴增,人们把他P进《大独裁者》。发明家没回应这些攻击,那时人们不了解他,还以为他已经颜面扫地。
然而发明家的任何辱骂都是谨慎的,他很早就暗中发展对媒体的影响力,大额投资娱乐产业和社交平台。发明家从不会直接介入和他有关的舆论,但会旁敲侧击地影响它们。他厌恶作家和媒体,但不会和他们作对;他有能力影响他们,又常给他们好处。所以对发明家的攻击很难造成实质上的影响,况且他也没任何违法行径。
有人说他在电视上大放厥词,只是因为想证明自己有能力控制舆论的狂潮,证明他有能力在数亿人前大放厥词。也有人说,他那么做,是为了之后的事打下基础。因为不久后,发明家就做了件更过分的事。
他花大价钱组建了一个法务团队,在他们的帮助下,发明家成功地在每块太阳能电池板里嵌入自己的标志——一块特殊的芯片。这芯片可以把每个太阳能板的位置通过卫星传给他,好让他得以展示自己的影响力到底有多大。
发明家建起了一座巍峨的摩天楼作为公司总部,冰冷又令人畏惧,就像它的所有者。钢筋水泥巨物的阴影下,竖立着一块与卫星相连的巨大屏幕,上面是一幅世界地图——黑色的陆地飘浮在深蓝的海洋中,红色的部分代表他的太阳能板覆盖的土地。
屏幕被航空级别的材料保护,这样,任何人都没法破坏它。与此同时,太阳能电池板随时向屏幕输送能量,让它日夜不灭,宣读着发明家的野心和权力。
这做法造成的轰动,不亚于扔下了一颗舆论原子弹。很多人开始呼吁抵制他的产品,但很快,他们就发现自己已经离不开他的太阳能板了。这全新的技术融进了生活的每一个角落,像是维持寄主生命的寄生虫。
而且,他的产品不是娱乐商品,人们在选购时本来就不容易受八卦影响,且大部分订单都是政府负责的,还没强力的竞争对手。此外,他严格地把控产品质量,提供优质的售后服务和价格,在他眼中,控制市场永远比争取利润更重要。所以有人说他拿准了人性的懦弱,才敢说出那样出格的言论。
发明家成了众人唾弃的对象,却没人能压制他,这使人们的蔑视更加深重。
他很清楚自己有多遭人厌恶,且深知把人逼向绝路的危险。所以他从不用自己的形象去宣传公司,尽量避免自己的商业帝国和他扯上关系,很多投资都会经过多道程序,就是为了不让人们把接受投资的人和他相连。
有记者开始探寻发明家的过去,想挖掘他变成这样的原因。但他们找到的只有对发明家童年的模糊描述,他过去的同学说他曾经很内向,很少与人交流。有人分析他的性格来自糟糕的家教,他有一个严厉的父亲和精神失常的母亲,也许是母亲的疯狂给了父亲太多压力,让发明家受过虐待,但这些都只有猜测,因为发明家成年后不久,他的父母就过世了。
许多认识发明家的人都说,他对斗争和复仇有种扭曲的渴望。他们认为他成长的变化,就是其手段在变得越来越高明、险恶,他身上那种难以接近的阴郁则从未改变。他们说他总是在观察,像审视研究一样审视身边人,有种动物猎食时的冷酷和耐心。他还有极强的占有欲,所以常常陷入争夺;有时他能获胜,有时会失败,而后者总会让他怀恨在心。失败让他变得更加敏锐危险,直到他有能力回头报复那些曾挫败自己的人。
只有一个记者挖到了一个奇怪的小传闻——发明家总是随身带着一个陈旧的绿发箍。
“就好像他有异装癖一样,那发箍难看得要死。”告诉记者的人说,“而且,我也不懂,但他看起来很讨厌那东西。要是他不喜欢它,干嘛老留着?”
这名记者沿着这条线索调查下去,假借一个娱乐节目,获得了在发明家的家中采访他的机会。节目进行到一半,记者看到了一个布满灰尘的玻璃盒,里面装着绿色的旧发箍。玻璃盒放在不显眼的角落,记者明白这就是他想找的东西,于是不顾发明家的敷衍回答,开始对发箍的来历穷追不舍。
发明家意识到自己落进了陷阱,回答的态度变得越来越冰冷,隐隐透出威胁。可记者已经猜出了一些大概的故事,他相信自己已经找到突破口,便将问题变得更尖锐,节目行将失控。最后,当记者刻意激怒发明家,嘲讽他可能仅仅是因为某个女孩拒绝和他上床,就变得性格扭曲,记恨多年时,发明家终于爆发了。他夺下记者的麦克风,把它敲碎在记者的脑袋上,然后揪住记者的领口将其撞上墙,狂暴地吼道:
“她拒绝我?全世界都在拒绝我!我一无所有!我一无所有但我给了我的全部,只为换一点安慰,结果那自以为是的*子把我付出的一切全抛给了狗!她该下地狱,你们全都该和你们造出来的世界一起滚下地狱!”
不用说,这视频传遍了网络,网民的怒意高昂,叱喝说他那样的人就不配被爱,活该童年悲惨,并为一些不相关的事互相叱骂。这次发明家没采取任何应对措施,可能他也明白自己无力对抗这波怒火。所以他只是静待着,任舆论对他攻击嘲讽,在法庭上同意高额赔偿。但发明家毕竟不是娱乐明星,所以话题最终还是被冷落了,大家又开始为其他的新闻愤怒。
只有一个女人一直记着那次采访,仅仅是看镜头一眼,她就认出了那发箍。那曾是她的发箍,现在它变得陌生,就像她在镜中的倒影。她认不出镜子里疲倦麻木的面容,但已经熟悉它了。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否真是造成这一切的人,她确实后悔,不是因为失去了拥有奢华生活的机会,但她幻想一个没有像那样成长的男人,或是没有那种童年的她。
有时她会恨那个女孩的自大,也恨那个男孩的脆弱,甚至是他的固执和特殊。其他时候,她嘲笑自己的怨恨,因为她知道那时他们不可能做出其他选择。他没时间学会吸引异性的魅力,她也没时间学会珍惜真心的成熟,现实是笔直的,岔路只有幻想和懊悔。
她一直关注那个记者的命运。他受到了打压,媒体不再刊登他的报道。当大众彻底忘记记者之后,有人向他透露了一个非法公司的消息,生活所迫,记者用了违法手段潜入调查。但那家公司没有任何违法行径,记者为此被关进了监狱,很久以后,他在狱中因为不堪侮辱,用牙刷融成的刀自尽。整个过程中,看似没有一环能联系到发明家。
她在父母的帮助下进了一家普通公司,留在自己出生的城市,在父母的帮助下试图买房。她忍受着孤独,疲于应对母亲小心翼翼又纠缠不休的催婚。
她的工作很乏味,工资很低,上司平庸,却爱发号施令,同事之间表面和睦,却暗中勾心斗角,人们靠背景关系向上攀爬。这不是她想要的生活,下班后,所有的渴望都消失了,她绝望,却没有寻找救赎的动力。
过去的朋友也渐行渐远,她没脸见从前的玩伴,虽然她知道他们可能也一样落魄。所有人将所有事铸成一堵堵墙,把自己困在一个个带标签的群体中——意气风发、贫穷落魄……然而就算在同样的群体里,他们也是同样的孤独。
那些曾称赞过她的长辈,现在开始说起她的故事——一个曾经受人期盼,却沦落于此的女人,甚至连相貌都变了,令人惋惜。她成了自己小时候,偶尔偷听到他们压低声音谈论的那种女人。那时的那个女孩为未来准备了很多东西,它们就像那个榕树下的吻,一直被储存着,直到不知不觉消失,再也没被想起。
她在床上流泪,嘲笑着因果报应的传说,时间像扭曲万物一样扭曲了因果,她在梦中轻吻去日的幻想,衰老的嘴唇触到的只有铁锈与灰。
一年年就这样过去,小区里的人已经熟悉了那个女人。他们知道她没结婚,可能是因为相貌平庸,性格不合群。那女人一直在做同样的工作,有时会用微笑回应别人的问好,那笑和她本人一样友好又疏远。除了偶尔议论一两句外,人们也不在意她。
而有一天,他们发现她消失了。人们这才打听到那个女人已经辞职,转租掉房子,然后加入了远方的救援组织。
这样的事听上去非常不真实,似乎不该发生在他们身边。至于她去了哪儿,没人知道,没人问过;但他们想,那应该是一个存在于电视中的地方。“你懂的,”他们说,“就是那种国家中的一个。”
这时,发明家的太阳能板已经覆盖了每个城市的街道和楼顶,为了防止被反垄断制裁,他主动把公司拆分,互相在商业上没有联合,但在技术上受一个核心管理——发明家集合众多顶尖学者,建起的科研组织。由于这种垄断联盟对经济的影响不是直接的,涉及的国家也太多,所以很难起诉。于是提到新太阳能板,人们想起的依旧是发明家,且越来越多的新技术和他联系在了一起。
他的公司设计了各种板面,从冰冷的车间流出后,闪耀着奔放或典雅的光,足以折服最挑剔的眼睛。在这些设计下,是与巨型终端相连的讯号发射器,将天阳能板的位置精准传给那个硕大的屏幕,屏幕上的黑色已经逐渐被深红覆盖。
当发达国家的需求被满足后,较落后的国家也用上了新式太阳能板,人们的生活在短短十余年里有了巨大提升。很少有人为此感谢发明家,他也不在乎,而是继续隐藏在摩天大厦的最顶层,像个旁观者一样俯视整个世界。
发明家很少当众谈论政治,但他暗中的影响力越来越大。他掌控着能源,让财富和权力互相哺育;从食品厂到学校,生活的各种领域都有他插手。他满足众人的需求,然后拿走那些他们愿意为之妥协的部分。人们极力鄙视他的权势,在饭桌上不屑地嘲讽,说他早晚遭报应,并品味咒骂的快意,但越来越少有人公开侮辱发明家。
发明家有很多追求者,他名声糟糕,但不缺想靠他挤入上流的女人。然而发明家从没对她们表现出兴趣,他对此有着苦行般的自制力。只不过这不是因为他洁身自好,相反,他私生活混乱。媒体无数次报道过他和风尘女的交易:限制片影星、著名交际花,有时就是普通风尘女。
发明家从不否认这些绯闻,他不和任何女人长久同居,也很少在一夜风流后分道扬镳。有的女人在离开发明家后声称他确实是个混账,或是在屏幕前大笑着披露他不知真假的癖好,也有人什么都没说,仿佛他只是一个普通客人。不少人推断这是因为他害怕同人分享权财,正符合他的吝啬,发明家对此也不反驳。
发明家继续着他的沉沦生活,在与世隔绝中操纵一个隐形帝国。的确如他所说,他没为慈善拿过一分钱,他唾弃善行,正如他唾弃失败者。如果说这是由于他在成长中积累起来的恨,那这恨的执拗几乎不属于成人,又远比孩童的思维复杂。
他的复仇欲望没有因为权力增加而减弱,他绝不原谅冒犯过自己的人,常常暗中报复,耐心又缜密。有人认为发明家一直在与黑道勾搭,但不到万不得已,他不会请他们帮忙。他更喜欢利用看似合法的方式,把仇人逼进绝路。
多数情况下,发明家都不把个人恩怨放在事业前,他会在复仇前仔细衡量得失。但有时仇恨的原因却琐碎得可笑,他会报复以侮辱的方式拒绝过他的女人,或是质疑他人品的媒体,否认他研究的机构。他记恨的方式根本不像一个成功人士,而因为很多被他报复的人,社会地位都很普通,所以其遭遇直到很久后才被人挖掘出来。
后来,与他相关的报道越来越少,人们变得对他漠不关心,生活继续,发明家慢慢消失在公众的视野外。
但在世界另一边,一个女人依旧在过气节目中寻找他。她不是眷念那个男孩,也不相信他能回来,她是拒绝在经历过那么多冷漠后,变成同样冷漠的人。他做错了很多,可能她也一样,但她已经受够这世上被辩解成因果报应的残忍,她不需要一个记恨或原谅他的理由。
她来到了被新闻遗忘的地方,贫穷肆虐,太阳能板带来了改变,但改变是微小的。那里的水源依旧污浊,食物稀缺,恶臭的垃圾遍地,它们不会因为一个简单的机械进步消失。她踏上那片土地的瞬间,就已愣住,这里的灵魂向她涌来,将她席卷——满目疮痍、干涩暴虐,一个被贫瘠和屈从滋养的地狱。在它的衬托下,她曾经的所有苦难都显得微不足道,像一片荒漠的绝望吞噬掉花草的颓丧。
她的营地旁,全是木板填补的破屋,女孩为了几个硬币在房柱旁卖身,为了更方便交易,在冷天也衣着单薄。性病在这里就像蚂蚁一样普遍,被更严重的疾病淹没。她身处被恶病折磨的人之间,却永远理解不了他们的痛苦——疫苗像一道台阶般保护了她。很快,她就已见过死于疟疾、麻风,还有血吸虫病的人,溃烂的皮肤包裹住病变的眼睛,皮疹在畸形肢体上蔓延。饥饿也是一种病,让老人肋骨外突、孩童为了弃食同成人厮打;但贫穷不是病,它统治着这片土地。
她与同行的人在巷道中分发食物和磺胺,有的同伴是记者,还有的是被善良和激情驱使的年轻人。不少人很快就被击垮了,资料和纪录片无法让他们做好准备;留下来的人则和她一样,彻底被这些景象改变,理想无法在这里存活。
她看到的痛苦,无时无刻不在冲击她的极限。在夜里,她躺在硬床上难以合眼,黑暗中只有肺结核医院里的场景——人横七竖八地挤在地上,在恶臭中濒临死亡,妇女儿童躺在自己的粪便和呕吐物里哆嗦,无人照料。他们带来的医疗设备同脏乱的卫生站格格不入,她感到自己做的一切都是徒劳的,只想离开这个贫苦又绝望的地方。他们没法用这些可笑的物资改变现实,也没法救走在夜里被丢进河的婴儿,或是不断怀孕,最后死于难产的女人。
有时她甚至后悔给出援助。来到这里,她才意识到在她曾生活的地方,人们离贫穷太远,已经忘了它的模样。他们把穷人描绘成受难的天使、憨厚的受害者,然后痛骂不赞同这种想象的人。贫穷对他们来说,仿佛凸显自身善良的化妆品,让他们沉醉在虚伪的善心中。她看清了这一点,而她无法原谅他们,因为她也曾是其中的一员。
贫穷比金钱更能腐化人心。她亲眼看到它如何将人变得卑劣、吝啬、愚昧固执。有时她恨那些穷人,无法说服自己他们值得被拯救,他们会为了蝇头小利,每日为他人掘墓,当不小心挖出自己的坟后,又大声哭诉自己的可怜和老实。
贫穷还不断罪恶,军火贩卖和禁药交易随处可见。他们不敢进入太混乱的贫民窟,那里的人会持枪拦住运输卡车,抢走物资,就算他们改变发放方式,雇佣警卫,也无济于事。而救援组织自身,也满是腐败和勾心斗角。
她承受了数不清的绝望,却没有离开,因为她已经无路可退了。在经过不知多久的失败后,她才第一次救下一个生命。那一刻,她浑身颤抖,仿佛握住一个鲜活的奇迹:希望就在她的手上,她创造出了希望,在一片虚无中将它唤醒……眼泪流下,双手紧握,她度过了那么多毫无希望的日子,丢失了意义,几乎忘记光明。可是倏忽之间,痛苦岁月的意义就握在她手中,仿佛能被肉眼看见。
她开始学会在无边的苦难中找到平静,与人们熟悉起来。她认识了在拥挤的房屋间打闹的兄妹,在街边卷烟的老头,同孩子打水洗衣的风尘女。虽然熟悉的小孩依然在病死,少年依旧在杀人后逃逸,可她看到了人们的善良和关怀,她渐渐找回笑声。与她同行的人也终于开始变成一个团体,争吵和崩溃没有消失,但她知道意义已经在他们的凝聚中诞生了。
他们找到了共通之处——他们都曾在某种程度上被放逐,但现在都已融入这片土地,那些将他们引至此的故事变得飘渺。她也不再被援助的无力困扰,她清楚自己不可能拯救这里的现实,因为她也是一样的贫穷。他们都是——那些曾在她身边的人,那个男人,还有曾经的那个男孩。所有人都是同样的贫穷,缺乏情感,缺乏目的,缺乏抚慰;而她同情那些伤害过她的人,同情现在和过去的他。她不可能消除苦难,但她有了力量不再选择无动于衷。她来这里是为了自我放逐,也许是为了死,但时间洗清了悔恨,她找到的是生命和释然。
故事还有很多,漫长得像它们组成的那个时代,无法一一讲述。不过后来,它们都被一件事打断——发明家死了,被谋杀在自己家中。
他结下了太多敌人,把太多人逼如绝境,靠石油致富的国家对他更是恨之入骨。他的一个仇敌成功绕过安保系统,将炸弹放进了发明家的卧室。炸弹在摩天大楼的顶层爆炸了,先是地狱般的火光和震动,随后,灰尘和石块如漫天脏雪般落下,散落在展示发明家骄傲的大屏幕上。
新闻很快传开,人们在吃惊之余,才意识到一个时代的象征倒塌了。他们兴奋地交流着,发明家的死讯成了茶余饭后的闲谈。这事的确很适合当成闲谈,它既轰动,又不会影响大家生活。反正不论发明家怎样,他的太阳能板都照旧工作。
警方不紧不慢地处理着发明家的案子,很多人对是谁谋杀了世界首富感兴趣。不久后,警方遗憾地宣布恐怕不能给发明家一个葬礼了,因为遗体根本就没剩多少,况且他也没有在世的亲人或子女。又过了一段时间,一个花边新闻媒体未经允许,便放出了发明家死后的现场摄像。其中一个镜头里,一个破碎的玻璃盒一闪而过,碎片中躺着落满灰的绿发箍,已经断成了两截。
人们打算把那个屹立多年的大屏幕拆掉,可很快就发现这比预想得要难很多。没有炸药能在不损害街区的前提下炸开保护层,他们也无法截断它的信号,或切断它的电源。最终大家放弃了,这时有人出了个主意:不如就让它这么立着好了,作为一个警示,提醒人们金钱崇拜和自负是什么下场。众人称赞这个想法是天才之举,于是此后,行人便开始带着嘲讽走过巨大的屏幕,看着上面已经很久没变化的深红色世界地图,想起了那个曾不可一世,最后却落到一无所有的男人。
就在风波快平息时,一个突发事件又把发明家带回了人们的视线。警方在摩天大楼的暗室里找到了一些发明家的私人物品,里面有一整箱女性衣物:丝带、围巾……各种饰品,有高档有廉价。人们立刻想起了很久以前,那些他有异装癖的传言,于是穿裙子的发明家又开始在讽刺漫画上跳起了舞。不过另外两个发现更让人震惊,其中之一,是他的遗嘱,上面只有一句话:如果他死了,那他放弃所有的私人财产。
大家都被这遗嘱弄糊涂了,他们猜不出发明家这么做的理由。他没把钱留给任何人或机构,只是简单地放弃它们。有人为此乱作一团,因这笔巨款的去处吵得不可开交,连金融界都发生了动荡,大众则看着笑话。
另一个发现更诡异,科学界在整理暗室里的手稿后,发现发明家已经在反物质能源的研究上取得了突破性成果。手稿上记录了一种用低级反粒子引诱高级粒子转变成反粒子的方式,让反物质的大规模生产有了可能。此外,手稿里还有一种用弱力禁锢反粒子,以储存反物质的新方法。
这两个理论是革命性的,如果被证实,可能开启反物质能源的时代。与其相比,他先前的太阳能技术根本不是一个量级,必定会被淘汰。
然而奇怪的是,发明家从没公开过这个研究。
风波过去后,政府决定将发明家的私人物品拍卖,把收益捐给慈善中心,他们希望有收集怪癖的人会出大价钱买下它们。
可他们失望了,根本没人这么做,可能没多少有收集怪癖的人喜欢这个争议性的大亨,整个拍卖会冷清至极。拍卖进行到一半,主持人拿出了一个小计时器,他说人们发现它时,它正被压在保险箱的箱底。
没人知道这是用来做什么的,那上面使用的还是老式的太阳能电池,供给的能量正好够它缓慢地运转下去。发明家似乎在将它放进保险箱前还曾用过它,但那以后一直到现在,它可能都再也没被碰过了。令人惊奇的是,它居然还在倒数,虽然不知道数字的尽头是什么。
当他有些绝望地问是否有人愿意买下它后,一个穿丧服的女人举起了手,另一个人见状也跟着叫了价。主持人面露期盼,出价的女人犹豫片刻,再次把手举了起来,之后就没人跟拍了,于是这计时器成了那天少数几件被卖掉的物品。事后有人想采访那个将它买下的女人,因为她是唯一重复举手的买家。但女人很快就从拍卖会上消失,有人看见她独自搭上了当天最晚的一班火车。
数日后,人们突然在发明家出生的城市里,发现了许许多多的绿色发箍。它们被人放到了城市的各个角落,一夜间遍布大街小巷。这事引起了当地人和几家小报社的注意,有人颇感兴趣地捡了一些收集,但绝大部分都在清晨被清道夫扫进了垃圾箱,送向新建的太阳能垃圾处理场。后来,有人指出在每个发箍上都系了张纸条,上面写着“对不起”。但当人找到没被收走的发箍后,发现上面什么也没有,就算真有过纸条,也早被磨掉了。
不过在城边最高的山上,一个写着字的发箍确实就系在一颗榕树上。层层的绿叶轻易将它隐藏在树杈间,仿佛一个淹没在无数遗忘事物中的回答。由于它酷似绿叶的颜色,没有人发现它,也没人知道里面写了什么——这就是我记得的全部了。

三年过去,秋风一次次把落雪扫向初醒的春燕,被夏季的烈日融化。一个女人带着即将永远停止的计时器,来到那座她和男孩分别的山顶。她在那里俯视着脚下的城市,这三年来,世界已经开始面向新一轮改变——发明家的太阳能板就要被淘汰,拆除太阳能板的规划被各个国家提上了议案。
发明家的公司也终于破产,人们拆掉了所有的广告牌,抹去发明家存在过的痕迹。他的遗产最终被捐给了联合国的救灾资金,捐款者的姓名处是一片空白。
这些年来,女人去了很多地方,学会更多的语言,开始了解世界的政治局势,和很多国际救援组织有了联系,已经有陌生人能叫出她的名字。但她一直避免和大型救援团体纠缠,因为她知道它们常是政治和宗教的傀儡,只为宣传人道主义精神,而且她也不想在某个地方担任要职。
发明家的太阳能板依然像五彩缤纷的画作一样,泼洒在这个钢铁世界的表面,人群和车辆在其上来络不绝,过硬的质量使它们很少需要更换。当她注视它们时,总是惘然若失。三十年前,那个造就一切的男孩正是在这儿,与她一同看向一个迥然不同的世界。她不知道假如他还活着,会有怎样的感受,变化宛如滴水般渗透了整片土地。
不过是时候向它们告别了。她握紧计时器,冰凉的屏幕后尘封着另一个时代的温度。那个属于她的计时器早已不知去向,两者中只剩下一个,就像他和她。但他们还是回到了这里,她想,他们又回来了,也许在某个不知名的地方,他也会看见。
小城转离了白昼,黑夜在黯淡的星斗上降临。她在榕树旁挖了一个坑,等倒数结束后,她会把计时器埋入坑中。她没有他的遗体,不过或许这样更好,可能他也不会介意被埋在这儿,毕竟这个山顶是他们分道扬镳的地方,两条岔路最后的交汇。
她低头看了看计时器,上面跳动着一列数字——这些年被记下的最后五分钟,慢慢被夜色笼罩。数字旁是一对褐色瞳孔的倒影,那双皱纹中的眼睛回望着她,时间的纹路缓缓爬上它们周围。她的皮肤变得松弛,光泽从头发中流走,这张脸不再年轻,但它变得柔和,线条间不再刻着痛苦。
还剩下四分钟。城市遥远的灯火也像一双双眼,从山头俯视,疏远而迷茫。她仿佛能在它们中看见发明家高耸于巅峰的住所,像是一座无人拜访的墓碑。她想着他永远隐藏在厚重玻璃后的脸庞,世界透过那样的距离,会投下怎样的光影?在她的想像中,它就像是在夜晚浓雾中隐现的海面,遥远得无法触及,又近得无法看清,冰冷朦胧。
屏幕上的数字变成了三。夜寒让她有些颤抖,她曾用憎恨面对的过去在眼前浮现,每一次拒绝与欺骗、每一次无法摆脱的痛苦,每一次被冰冷屏幕阻碍的触摸都从回忆里复活,在动情的灯光下重现。她看到的不再是幻灭的梦和错误的决定,一切都成为过去,她已经同踏下的每个脚步和解。
当最后两分钟来临时,她想起了那一年的酷暑,刺眼而无趣,蒲公英和紫花地丁淹没了沉睡的山坡。政府在尚未被太阳能板覆盖的地方修建公路,向郊野延伸出两道平行线。她看见一个男孩在山顶上提出了那个问题,然而女孩没有回答,他们的脸庞模糊而遥远。让她温柔待他,哪怕他们终会道别——她恳求所有的神灵和命运:哪怕她没法逃脱之后的痛苦,他也没法逃离之后的堕落,也让她把他搂进怀中。就算她只能看着它在一个永不交汇的世界发生,变成两个陌生孩童。
随后,她移开了目光,幻想和去日的交融处传来笑声。没有答案再被给出,那一瞬间变成了很久以前的一个梦,飘散进转瞬即逝的风。
女人闭上了双眼,将计时器放在胸前。它将逝的悸动撞击着她的心跳,在邃寂的万籁中雕琢着结局。最后一次呼吸留住了时间,命运中的意义和选择游醉进永恒。
等她再次睁开眼时,手中的计时器已经停止计数了,又变回一堆普通的零件。就是这样了,她想到,这就是他留在尘世间的最后一缕痕迹。女人叹了口气,站起身来,一阵新生的风从她身边吹过,她愿他找到了所有的宽恕。
接着,世界在她的眼前幻化。
一次心跳之间,所有的灯光消失了,山脚下的城市隐入一片漆黑。目及之处,纷乱的火光全部褪去,大地仿佛突然被一块无边的幕布覆盖。没有声音,黑暗抹去了人类居住的痕迹。
然后慢慢地,有绿色的光出现在城市边缘。遥远、飘渺不定,在黑夜的映衬下如星光般摇曳,仿佛夏夜里第一个攀上天梯的天狼。
黑暗终于消失了,天穹坠出星渊。瞬霎之后,星星点点的绿色光华在城市的各个角落绽放,从无垠的黑夜中炸开,滑落在柔亮的涟漪上,洒下一道道温和的线条。光向四面八方延伸,翻过空旷的街道和大厦,渗出盖满灰尘的板面,在一块块太阳能电池板上燃烧,最后汇聚成一个巨大的图案。
浩瀚的光海吞噬了楼林,一个绿色的发箍在光浪间点亮了小镇的夜空。
计时器在女人颤抖的手中发出了“嘀嘀”声。上面静止的数字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排细小的留言,被绿色的天空照得闪闪发光:
“救救我,”上面的字很模糊,已经快从泛灰的屏幕上消失,“嫁给我。带我回去。”
那个夜晚,从洛杉矶到大阪、上海到柏林、维也纳到罗马……从每一片包容人类呼吸的天空,到每一块托起人类足迹的土地都传过了同一个信号。大量的电器陷入瘫痪,有的城市被黑暗淹没,有的被笼罩在无处不在的绿光中。就连那些依然还是正午的国家里,也能看见一块块太阳能板发出的耀眼绿光,政府办公室里一片混乱,医院则被迫启动了备用电源。
发明家的巨型屏幕前聚集了一群抬头围观的人,他们低声议论着,对着屏幕指指点点。那上面再次显露出了消失多年的黑色,所有的红色已经不见踪影,只剩下一道深绿色的弧线,穿过了没人打扫的落叶,跨越地图上的所有陆地,倚躺在高低起伏的大陆与碧蓝色的海洋间。没人知道那是什么,它看上去像是一道幽绿的彩虹,或是一抹黑暗中的微笑。越过屏幕边缘,可以看见完美无瑕的宇宙,在那儿,一个因为独一无二而孤单的星球缓缓旋转着,被湛淡的绿光环绕。
而在那座遥远的山岗上,一颗年岁已久的榕树旁,一个女人站在了烁火燃烧的夜空下,那里流淌着被遗忘已久的群星。流光渐逝,一丝微风从身后拂过她瘦弱的肩膀,沿着她的轮廓,消散进稀薄的空气。
在她的眼里,透过泪水,一个绿色的光弧闪烁着,向着前方遥远的虚空不断延伸,在一次次绽放中碎作绚烂的光雨,一齐坠向那个并不存在的目的地。直到自身的光芒在身后留下一道道缥缈虚无的幻影,逐渐褪暗、毁灭,直到最后,消失在了那个未来无法触及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