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复制 人
微风抚过草地，带起一圈圈绿色的波纹。
微隆的山丘上坐着一个老旧风车，窗户已经被木板钉上，像一个迟暮的老人不愿意接受新鲜的风。
吱嘎一下轻响，依然忠诚的风帆转动了一下，它带着微风的力量，穿过与之相连的轴心，将这一丝微薄的转力，传递到塔底的石磨处。
哦，原来这是一个磨坊。
灰黄的麦壳堆满了一处角落，有无法分辨颜色的泥土铺述着往昔的故事。
或许这座磨坊有过一段辉煌，可是谁又会去关心呢？
“那故事是一天磨碎了好几吨的小麦么？”
有一个女人哭笑不得地问道，她看着旁边方才还在万分抒情的男士，然后她看着那位男士尴尬地点了点头。
男士回答道：“唉……是啊，那天家里可是忙坏了。”
女人有点不安分地挪了挪屁股，在田垄上又换了一个舒服的姿势，似乎才发觉自己言语的不当，所以她想挽救一下：“那第二天呢？”
“第二天啊，一颗炮弹砸了下来，正好砸在外出运送面粉的外祖父头上。我和母亲伤心了很久，父亲那天刚好回家，他还抱怨我们说打着仗还要磨什么面粉。”
女人呆滞了一下。
“母亲后来和父亲吵了一架，不过还好啊，外祖母早就不在了，否则家里还得多一个伤心的人。
“那一天过后，我父亲和母亲互相冷战了很久，那几天父亲每隔一段时间就外出一趟，几乎每次都是黑着脸回来，就算没有黑着脸，也可能是因为酒喝得太多而涨红。父亲不怎么喝酒，那些日子是我第一次看见他酩酊大醉。”
女人似乎被故事吸引了，她出神地望着那老旧的风车，棕色的发丝随着风自由飘荡。她那时髦的夹克衫留住了一只蜜蜂，可能是因为那夹克衫上正夹着一朵不知名的野花。
“我们把磨坊的每一扇窗户都给钉死，但是那时候有一支军队来了，其中一个军官向我们讨要那些被磨好的面粉，并询问接下来的订单还有多久可以交货。我母亲将他们预订的钱财如数交回，并告诉他，因为遭遇了一次轰炸，已经不剩多少面粉，而且我们已经不愿意再继续打磨淀粉。”
女人忍不住插了一句：“为什么呢？”
男人低头，好像思考了一下：“因为那时候，我们在敌方的轰炸区。”
女人看起来有点惊讶，但是她仔细想了想，发现并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男人继续说道：“那个军官收走了钱，然后就和军队离开，他们好像是要参加一场十分重要的战争，所以走得很急。我父亲在傍晚时回来，他带来了一个好消息……也是一个坏消息——有车队准备经过这里，可以搭载着我们一起离开，但是得交钱。”
女人歪了一下脑袋，问了一个蠢蠢的问题，然后又自己解答掉：“你们没有钱了么……啊，对，钱到军官那了！”
男人好笑地看了她一眼。
微风使劲将云层缓缓推开，露出了藏起来的太阳，撒下一片金色的阳光。
“今天可真是个好天气。”男人忽然说道。
女人愣了一下，似乎没有从男士忽然转变的话题上反应过来。
“所以我们继续吧，忘掉这个小插曲。”男人又好笑地看了她一眼。
“唔……讲到了没钱。”男人自顾自地说， “父亲和母亲又吵了一架，然后他们选择了一个折中的办法，去询问车队是否需要那些没被军官带走的面粉，以此来换取我们一家人坐车的权利。
“那个车队长……我依稀还记得，他似乎留着两摞又长又大的胡子。他本来是不愿意接受这样的条件，可是在我母亲的苦苦哀求下，还是将我们捎上了车。
“车队准备去北边，因为敌人是从南方打来的，他们和我们一样，想去躲避战乱。”
女人又插了一句：“是去利尔瓦吗？”
男人笑笑：“是的。”
“只不过，我们并不顺利。战争并不是我们想要躲避，就可以轻松躲开。
“车队为了保护孩子们的安全，将所有孩子集中到一辆唯一焊着铁板的车上，而大人们则带着行李坐上其它的车。车队将装着孩子的卡车放在队伍的最中间，因为这样不管是前方还是后方的车辆损坏，都会有大人可以照看并带着我们逃跑。
“我还记得母亲叮嘱了我们许多，可惜我已经记不清了，父亲倒是没有说什么，但是他给了我们一人一把小刀。”
女人看向这片原野的北方，有着一丝困惑：“所以你们是住在磨坊里么？”
男人轻笑了一声：“因为石头砌的磨坊要比镇子里的家安全许多。”
女人沉默了。
男人继续着他的故事：“战争总是来得十分突然。有一天，我们在路上行驶着，天空中传来了一连片的呼啸，我只听见好像有人在大喊‘趴下’，然后是一连片震耳欲聋的轰鸣。”
男人的眼神有一点迷离：“我把妹妹撞翻在地，然后死死地扑倒在她的身上。我想用身体为她挡住那些该死的炮弹，现在想起来，还真是有点可笑。不过幸运女神照顾着我们，我们安然无恙。”
女人忽然打断他的故事：“你说你有一个妹妹，为什么之前没有听你讲？”
男人自嘲地笑了一下，然后露出了一丝悲伤：“她是哑巴，十分自卑，很多时候她都躲在一处角落里看着我们，母亲也……唉，我继续说故事吧。”
女人点了点头。
“但是当我们爬出车的时候，好像一切都忽然消失了。湛蓝的天空消失了，车队成了一块块废铁，只有满天的黑云在盘旋，还有一个着火的人在远处惨叫。
“孩子们吓哭了，妹妹也吓哭了，只不过她没有哭声。我当时感到一阵强烈的恐慌，和……不知所措，我想去找父母，但是我连他们所乘坐的车在哪里都不知道。
“我拉着妹妹的手，带着她走出了卡车，我想去找到我们的父母，但是她被吓得不敢动弹，我只好去安慰。就在这个时候，有几名士兵出现。
“那些士兵很奇怪，他们并没有穿着通常士兵们所穿的绿色军装，而是穿着黑漆漆的……衣服。”
女人的眉毛挑动了一下。
“当时，我感到害怕，但是想着身后的妹妹，我死死盯着那些士兵，并将她护在身后。那些士兵手里拿着枪，当时我感觉死神离我们只有一步之遥。那些士兵……很不正常，接着便开来了一辆依然黑漆漆的车子，是装甲车，开了过来。那些士兵用枪指着我的脑袋，然后猛地调转向另一个地方开枪。
“是那名一直给我们讲各种故事的阿姨，和原本在驾驶室的一个叔叔，他们拿着一把枪，就站在卡车的旁边，他们向那些士兵胡乱地开了几下，就倒在了地上。士兵们用严厉的语气命令我们，接着继续用黑洞洞的枪口指着我………和卡车里那群吓傻了的孩子们。”
女人的脸上又一次露出了疑惑的表情，不过这次她没有打断他的讲述。
“我们被威胁着走进了那辆漆黑的装甲车，妹妹死死地抓着我的手，那是我第一次和她这么近距离接触，也是第一次感到我被人依靠。
“我们被运往了一个……地下建筑。我不知道我是怎么进去的，因为莫名地睡了一觉，然后我发现处在一个监牢中，身边是那些不认识的孩子们，有的还在睡觉，而有的已然开始哇哇大哭——妹妹，她不在我身边。
“没有人再理睬我们，也只有一个洞口会定时送出一些馒头，和每隔一短时间就带走一个孩子的白袍人。”
“试验者……”女人出神地低声喃喃。
男人似乎并没有发现她的低语，继续讲述着自己的故事：“那段时间，我争取躲到了一个角落里，每次和那些孩子们争抢食物，每次有一个孩子被哭喊着抓出去，我都觉得恐惧。
“然后渐渐的，变成了麻木。
“直到有一天，一声巨响，我只记得一声巨响，直到我反应过来，才发现监牢的外面打了起来，而关着我们的牢笼……破了一个口子。
“可是没有人向外逃，所有孩子聚集在一起，好像牢笼外是什么洪水猛兽。我已经记不清了，好像在一段时间之后，我在这片监狱中四处乱窜，那些黑衣士兵对我视而不见。我逃了出去，外面是一道已经坍塌的高墙和一片森林。”
说到这，男人低头掩面，浑身颤抖，可是故事还在继续：“我逃进了森林中，一直跑，一直跑，之后晕倒。再醒来，是一片黑夜，很饿，没有吃的，我扒下了一些叶子，塞进了肚子。在塞了足够多的东西后，才忽然想起来，我还有一个妹妹，仍呆在那个地方。
“所以我又找了回去，但是只有一片废墟留在那里。
“最后，我遇见了那些搜救人员，我请求他们，去救救我的妹妹，可是没有人理我。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自己是多么无力。”
男人的身体慢慢停止了颤抖，沉默了许久，他抬起头，目光炯炯地看向了女人，平静地述说：“然后，我随着搜救队来到了一个城市。故事结束了。”
他看着女人，发现她两眼失去了聚焦。她看着前方，那里是一块草地，没有任何东西。
微风努力地推攘着云，将太阳遮住，撒下一片阴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