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节 东元219年的懿京城(第39-42章)
第三十九章 东元219年的懿京城(其一)
懿京,旧称兰京,兰阳,是东国的首都。东元77年前,这里是一个国号为“宋”的国家的首都,宋国在这一年被东国打败,兰京也被改名为兰阳。东元84年,由于原先首都咸京的交通已经不再便利,东国的四世皇帝决定迁都到中东部的兰阳,并把兰阳改名为懿京,取熠星唯一首都之意。毫无疑问,懿京是东国的经济,文化,政治中心,也是东国乃至整个光大陆最为繁华和发达的城市。
——《熠星简史初版》,第二十二卷
早晨的阳光如同清泉一般漫过门槛,在砖石铺设的地面无声地流动,隔壁院落的鸟叫声此起彼伏。门外的花园里,几千颗三叶草随着微风不断地摇曳。张望晨睁开了眼睛,不再闭目养神,阳光照在他身穿的崭新西服上,把他的整个人染成了明媚的颜色,而他对面的汪晓名则坐在阳光找不到的位置,他的眼睛几乎没有闭上过,脸上的表情阴晴不定。
现在已经是几点了?
今天一大早,他就被佣人叫醒,走出房间的时候甚至还能看见西沉的月亮。沐浴,吹干头发,更衣,去吃早饭,这之后又是漫长的等待。沐浴的过程对旁人来说可能是享受,对他来说则是绝对的折磨,如果他以后还能活下来,他完全可以把这段被4个侍女服侍着洗澡的故事当作志怪小说写下来,末了再提醒人们一两句,说一点可有可无的人生哲理,这样的作品一定不会很畅销。
“很无聊吗?”汪晓名坐了起来,身上同样穿着崭新的西服,“体验一下上早朝的感觉吧。不管是多大的官,不管你在京城多有能耐,每周两次,周一周四,风雨无阻,五点起床。”
“这样的福报,一次就够了。”
“啊,确实。这确实是你的福报。”
院落里响起了脚步声,张望晨立即警觉起来。汪晓名的秘书步履匆匆地走进了屋子,斜着眼看向张望晨,随后便朝着汪晓名鞠躬,“尚书大人,摄政王陛下宣您和……张望晨前往偏殿。”
“好。”汪晓名的回答干巴巴的,毫无感情,二人站了起来走出了这间阴森的屋子。
一路上,每逢有门和转角的地方都有持枪的卫兵把守,张望晨注意到他们的装备相当先进,自动步枪上装满了各种各样的部件:双联装弹匣,低倍数瞄准镜,战术手电,消焰器,而他们的制服也和汪晓名带上飞艇的那四名士兵一模一样,都是一身黑色,穿着这种制服的士兵应该属于专门保护高级官员和皇室的特殊部队。
不知拐过了多少弯,穿过了多少扇门,汪晓名的脚步停了下来。他转过身给秘书使了一个眼色,他的秘书看了张望晨一眼,随后便帮他整理起西装来,但是看起来很不情愿。
一个男人向他们走了过来,他同样身穿西服,但是衬衫并不是白色,而是黑色。“尚书大人,陛下已经驾临偏殿了,现在宣你和张望晨上殿。”
“微臣遵旨。”
汪晓名微微低头,带着张望晨走进了这个院落,比起刚才等候时身处的那个,这个院落显然更为气宇轩昂,门廊两旁站满了士兵,张望晨顿时感觉到一股压迫感压在他的背上,就像夏日午后闷热的气浪一般,让他喘不过气。
面前这座殿堂应该就是偏殿了,它看上去并没有张望晨想象的那么小,此时用红漆粉刷的门大开着,但阳光只能照到门口的一部分地面,剩余的内景完全处在黑暗之中,就像会把靠近的人吃掉的一张大嘴一样。二人走上九级台阶,汪晓名在门槛前停住了,随后他缓慢地跨过门槛,上千两步,向殿堂最深处跪拜,“微臣汪晓名,拜见摄政王陛下。”
“平身。”
声音从殿堂的远端传来,但在张望晨听起来却像是出自宇宙最黑暗的角落。汪晓名高呼“谢陛下”,随后缓慢地起身,但始终没有抬头,仿佛他面前的是最为不可名状的生物。“启禀陛下,微臣已将张望晨带到,现正在殿外等候。”
“宣张望晨上殿,你可以退下了。”
“是……”汪晓名唯唯诺诺地向后退去,一路倒着走出了偏殿。张望晨深吸一口气,他环顾四周,随后操控着自己略微不受控制的身体,学着汪晓名的样子走进了这间充斥着阴暗潮湿气息的殿堂。这次已经不是他想用什么方式下跪的事情,从这座建筑各个角落和缝隙中散发出来的压迫力让他无法不双膝跪地,向前叩拜。
“张望晨……叩见摄政王陛下。”
地面上的黑暗旋转起来,阴影从张望晨身旁两侧向他逼近,随着沉重的撞击声,偏殿的大门在他背后轰然合拢,日光在透过窗扉之后只剩下两三成的温度,积存了三百余年的寒气让张望晨瑟瑟发抖,但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脏仍然有力地跳动,节奏也与平常无异,依然是一分钟60次。
“所以,我们终于还是见面了,张望晨。”
这声音又一次从远处传来,经过墙壁,屋架和梁柱的反射,它和它的回响显得无比威严。张望晨鼓起勇气抬头向声源方向看去,却只能看到一个金黄色的物体和人影的轮廓。
“跪着很难受吧?普通人并不会有长时间跪着的习惯,但你可不是普通人。算了,看在我们已经认识这么久的份上,我也没必要再端着,用这一套繁文缛节来和你进行效率极差的交流了,还是坦诚相见好一点。”
他的话音刚落,昏黄的灯光就亮了起来,随后一盏又一盏灯接续着亮起,映照出这座宫殿本来的样子。这位摄政王从远处的桌案前缓慢地站起来,绕到桌子的右边,走下了三级台阶,朝着张望晨越走越近。“刚才一片漆黑的时候你抬起头,现在灯光如此明亮,你却把头低了下去,难道是不能直视我的目光吗?”
张望晨大吃一惊,他完全没想到自己在黑暗中的举动被看得一清二楚,莫非这位摄政王是戴着夜视镜的?
“张望晨,好名字,起的很有水平。但是这不是你的本名吧,我是不是应该叫你张星灿?”
为什么有这么多人会提起这个名字,甚至连东国的摄政王都知道他,这个张星灿到底干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能让这么多位高权重的人一天到晚惦念?张望晨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样回答,索性低着头一言不发。
“你的沉默是什么意思,默认吗?如果你真的是张星灿,那他做过的事情足够让你死一万遍还多。但你如果真的是他,就不会像现在这样,跪在这里,我还没有能力能让张星灿向我下跪。我再重复一遍我的问题,你究竟和张望晨是什么关系?”
看来,必须实话实说了。“陛下,恕我直言,我从来不认识一个叫作张星灿的人。”
“哦?看来你还是做出了否定的回答。那么我问你,这张照片你怎么解释,为什么你和第三排右数第三个男生如此相像?”
一张照片被撇到张望晨的身下,其实当他听到摄政王提到照片,就知道他说的是那张特定的照片。“陛下,这张照片有人也曾给我看过,那个人也向我问过同样的问题,我完全不知道照片上这个人为什么和我的样子会这么相似。更让我惊奇的是另一件事,给我照片的人也出现在照片上。”
“那个人是谁,李芳念?李钧翊?”
“是李芳念。”张望晨心中突然一惊,摄政王竟然认识这两个人,难道……他也在这张照片上面?
“刚才你说的这段话,让我几乎要笑出声了,你难道就没有想过,为什么问你有关张星灿的问题的人,都会出现在照片上吗?现在你看看第一排的人,他们中有你认识的人吗?”
这张照片张望晨已经看过两次,他能认识的人无非只有两个。摄政王的声音又一次传来,“这张照片拍摄的日期,是东元315年的11月,3年多过去了,我仍然记得他们中的很多人的样子,更不用说姓名。如果你能认出我的脸,你就该知道你和张星灿是什么关系了。刚才你不是就像在黑暗中辨认我的样子吗?现在这间偏殿里灯火通明,我倒要看看你到底知道多少东西。抬头。”
张望晨闻听此言,才终于敢把头抬起来。远处的摄政王身材瘦高,头发整齐地向后梳去,脸上有一道从鼻梁一直延伸到左脸,留下一道凹痕的伤疤,最引人注目的还是他的眼睛,不仅眼睛大,眼白好像也比一般人少一点,导致他的眼睛从远处看起来像是全黑的一样,有点吓人。张望晨拼命地回想着这个外貌在哪里见过,突然他全身一震:这张脸在照片的第一排也出现过!而此人对应的名字是“王星洋”,这难道就是这位摄政王大人的真名?
“看你的脸色,想说点什么吗?”
“陛下,我并非是想起了什么久远的,被遗忘的记忆,我只是在照片上面找到一个与我在现实中见过的人十分相似的身影。”
“闹了半天全是废话,像你这样的发言,放在今天早朝上,除了增加这些五六十岁的人摇摇晃晃站立的时间之外没有什么作用。关于张星灿的问题,恐怕我也得不到什么答案了。膝盖感觉怎么样,还没碎就一直跪着,顺便听一个故事吧。你现在先不用告诉我想不想听,我保证你会有所收获的。”
第四十章 东元219年的懿京城(其二)
“216年的腊月,东国的人民正在准备新年的时候,北方的省份却风云突变。在198年的第一次灯峰战争中被击败的周临天势力卷土重来,作为东国的上上任皇帝,他在战败之前保存了一谢党羽的性命,而这些人在216年大多都在灯峰郡做官,从而能够组织起一支军队,和朝廷分庭抗礼。这部分历史,你们在上课的时候应该学过吧?”
“当时参与战事的除了这两方,还有你们国家现在的皇帝,当然,那时候他还不是皇帝,而是烟地商会的总会长。但是作为一个商会的会长,他却能在烟地建立起自己的势力范围,并建立起25万人的军队,这本身已经非常神奇了。”
“216年的春节结束时,周临天的残党已经被打扫干净,接下来,就是我国和陈光世之间的较量了。早在周临天战败的时候,陈光世就应该受到惩罚,因为他派出了一支部队支援了周临天,但我朝先帝郑銮维宽宏大量,不计前嫌,仍然让陈光世回到烟地做他的商人,现在他再次起兵造反,我们也不会再给他牵马的机会。”
“即使已经经过两个月的作战,东国依然有30万人的军力,精锐部队的损失并不大,而燕国的军队完全没有作战经验,可以说从一开始,这一场战争的天平就是倾斜的。然而,后续的发展却完全超乎所有人的预料,战局因为一件事被完全改变了,而改变了战局的,仅仅只是一个人,一个人。这个人的名字,就是张星灿。”
一个人就能改变一场战争?这个张星灿究竟是什么来历?
“张星灿是谁呢?”王星洋的视线投向远方,“当时他也很年轻,比你现在还要年轻。他的身体素质和知识水平都很优秀,但是放在历史进程中,这样的优点显然不值一提。真正重要的,是他不来自于我们的世界。你们军校的老师在上地理课和历史课的时候,一定会提到一颗叫作蓝星的星球吧?”
“曾经学过,但是存在另一颗适宜人们居住的行星也只是假说,迄今为止,这片大陆上的三个国家都没能证明蓝星真的存在。”
“错。蓝星真的存在。”王星洋竖起一根手指,“这并不是因为我是摄政王,我说蓝星存在,那蓝星就存在,没有这样的道理。最好的论据,其实就出在张星灿身上,他就是一个如假包换的蓝星人。”
“张星灿是蓝星人?”张望晨感到十分不可思议,课本中提到的假说原来是真的成立的!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把它改成“事实”或是“真理”呢?
“但是说到底,张星灿身上举足轻重的力量根源还是我们的星球,而这种力量已经近两百年没有出现过了,以至于当它在这个来自蓝星的年轻人身上重新显现的时候,没有人能意识到这是多么可怕的力量。这种力量……有人称之为神迹,有人称之为天罚,而你知道我是怎么评价它的吗?灾难。史无前例的灾难。”
张望晨感觉自己的心率开始无来由地上升了。王星洋离开了自己的宝座,朝着他走来,“张望晨,你吃过蛋糕吗?”
这是什么奇怪的问题?如果要认真回答的话,他还是时不时能吃到的,奈文威尔国的很多习俗和饮食习惯都传到了东国和燕国的西海岸,龙庭省又是靠海的省份,在内陆和东海岸居住的人眼中奈文威尔的“特产”,在西海岸人眼前只能是一般高档的商品。
“如果你试着把蛋糕放在蒸锅上,而蛋糕上面的奶油又很厚,那么它就会慢慢地融化,失去原本的形状。你可能没见过奶油融化的样子,但是,”王星洋在他的面前停了下来,“我见过山峰像奶油一样融化的情景。”
“在那一瞬间,正午的阳光突然变得无比耀眼,每一个人根本不敢把眼睛睁开,而睁着眼睛的人也不用再闭上了,因为他们已经看不见了。当这样的光芒照耀在你的身上,你的皮肤都会灼伤。”
“那时候,我的视觉,听觉全部都不起作用了,我甚至都怀疑自己是否还活着。终于,身上的灼烧感渐渐减弱,紧闭着的眼睛也能感觉到这世界在逐渐暗淡。我终于敢睁开我的眼睛了,但是三年来,我一直都在后悔睁开他们。”
“你能想象这样的场面吗,一道数百米宽的光柱?这可不是你在弥漫着薄雾的树林里能看见的,透过树叶照耀在草地上的几厘米宽的那种。当它扫过冰封的土地,所到之处就变成焦土;当它掠过积雪的山峰,整座山脉就像蛋糕上的奶油一样融化;当它掠过我的士兵站立着的位置……”
王星洋掀起自己左臂的衣袖,张望晨看到了一片从左手背一直延伸到肘部的烧伤痕迹,它是如此触目惊心,让张望晨身上子弹擦过的那道伤痕成了笑话。此时王星洋脸上的表情痛苦而狰狞,他突然抬腿向张望晨的胸口踹出一脚,张望晨虽然反应过来了,却不敢躲避,只能任由自己向后飞出几米、重重地摔在地上。他还未起身,王星洋直接冲上来一把拽住了他的衣领,在惊恐之下,张望晨脸上的表情都没来得及变成害怕的样子,此刻的他看起来就像一只被拎着脖子的肥鹅。
“你亲眼见过自己的战友死亡的样子吗?4万6千人,整整4万6千人在我的眼前化为乌有!这些士兵在新春佳节和他们的家人告别,为了向皇帝尽忠,为报答我的家族和皇帝的家族来到零下气温的地方,他们中的很多人都活过了之前的战斗,现在却像待宰的羔羊一样,在这道来自晴空的光柱中灰飞烟灭!而我的妹妹,也在他们当中!”
现在的王星洋已经陷入了狂怒,他怒目圆睁,声嘶力竭,稀少的眼白让他形似黄泉的恶鬼。
“她是我同父异母的妹妹,我身负先帝的重任,远赴蓝星的时候,她才8岁。等到我回来,她已经成为能够独当一面的特种部队指挥官,但之后我和她相处的时间还不到一个月!就算你是张星灿,你也只能死一次,那么你告诉我,我应该用怎么样的手段为4万6千人,为我的妹妹报仇?”
王星洋猛地一撒手,把张望晨摔在地上,自顾自向宝座走去,“216年是个多事之秋。本朝和燕国之间的战争导致了一连串的后果,当今皇帝的伯父——当时的摄政王也在战争中去世,随后燕国建国,与奈文威尔建交,我的父亲也于这一年的年末去世,摄政的位置最终被放在了我的肩头。在大战之后,我只有一次,”他竖起一根手指,“只有一次见到张星灿。他的样子已经与我印象中初识的那个张星灿判若两人,正是从他的谈吐中我认识到他正是造成了数万人伤亡,直接使燕国在战争中取得初期优势的罪魁祸首。我当面质问他,而他居然承认了。”
王星洋此时已经平静下来,重新坐了下来。“当时正是深夜,他就站在房廊下,离我不过几步。即使没有皇宫那样三步一哨五步一岗的规格,我家的府邸也完全算得上戒备森严。他是如何躲过门卫的盘查,正在四处巡逻的警卫,最终直接走进内院的,这些我一概都不知道,而事后我审问下人,他们居然没有一个人意识到有外人深夜闯入。”
“我带着随身兵器,这样的距离,想要杀死一个手无寸铁之人自然不在话下。但是他的语气,他的神态都是那样平和,和你现在的样子截然不同。似乎有一股古老的力量再说服我不要向他动武,而最终我也没有动手,只是看着他一步步走下台阶,经过一棵树之后突然消失不见。”
“从那之后,所有派遣到燕国的间谍都收到一个额外的指令:如果找到一个形如张星灿的人,要立即上报,并对此人进行追踪。这就是为什么,”他指向跪得膝盖疼的张望晨,“你现在就在这里,跪在我面前这座偏殿的地上。说实话,当我之前接到有关你的报告,并从多方得知你与张星灿之间并没有什么明显的联系之后,我不知道自己应该高兴还是失望。张星灿和我之间的恩怨永远都不可能化解,他害死我的妹妹,帮助了燕国,因此不论是于国还是于家,他都是我的敌人。如果他还活着,总有一天我会让他付出足够的代价。”
张望晨听着王星洋口若悬河般的话语,他越来越觉得可悲,不只是为他自己,为王星洋,也为走进战争泥潭的每一个人,不论他来自哪个国家。王星洋虽然把上一场战争中阵亡的士兵看得如此之重,但最终他们不过是一个数字,而为了给他们报仇,他居然可以让更多的士兵白白丧命,难道这些有能力发动战争的人都是这样虚伪吗?
“行了,既然你不承认自己和张星灿有什么关系,那么你再待在这里也没有什么意义。起来吧。”
张望晨的膝盖已经没有知觉了,他只能用双手撑地艰难地站起来。不远处的王星洋笑了几声,“骨头挺硬啊,要是那些大臣在这里跪这么久,可能都爬不起来了,年轻人毕竟还是年轻人啊。你可以退下了,明天我就会安排战俘移交手续,几天之后你应该就可以回到你们国家了。”
“战俘移交?”
“怎么,你觉得我会像养着什么神兽一样,让你在皇宫里一直住下去?”王星洋的笑容现出嘲讽的意味,“为了把你接过来,我可是动用了一品大员的规制,而你在皇宫里享受的服务可能连他们都没有经历过几次。作为一个普通人,这样的待遇足够让你吹嘘一辈子了,何况现在还是战时,你还不是我们国家的居民。你在回到燕国之后,有可能仍然会整编进战斗序列,然后回到战场上,那时候我可不会再嘱咐什么人活捉了你,那样没有意义。所以,珍惜自己的生命吧,活人永远比死人更重要,活着最有意义。”
第四十一章 东历219年的懿京城(其三)
王星洋整了整衣服,收回了那一副凶神恶煞的表情,重新坐回到龙椅上,而他先前的怒吼似乎还在殿堂里回响。直到自己站起来,张望晨才发现自己的背后全部湿透了,但头晕目眩的他显然没有功夫关心这种事。王星洋要把他放回燕国的决定让他大感震惊,他本以为今天走进这座偏殿就是他的死期到了,谁知王星洋如此费尽心机抓到他却不打算把他留在这里。这是他的阴谋吗?张望晨一时还想不明白。
“看你的表情,你似乎有很多疑问啊。”王星洋露出了嘲讽的表情,“一般来说,在这间殿堂里说话最多的都是这些臣子,而我才是那个需要表达疑问的人,但今天情况反过来了,不得不说,我还是很享受这种给他人留下疑问的谈话。让我猜猜,你是对我要把你放回去的举动大为不解吧?”
“的确是这样。”
王星洋哈哈一笑,摊开双手,“这又有什么难以理解的呢?我让人把你带到这里来,无非就是想确认你是不是张星灿。现在你说你不是,那很好啊,皆大欢喜,你也不用再享受奢华得让你胆战心惊的待遇了,今天我就会派人把你送回你们国家的龙庭省,至于你后面的遭遇,那就和我无关了。”
张望晨听到他这么说,不禁皱起眉头,王星洋表现得如此胸有成竹,一点也不关心找到一个不是自己想要的人会造成多么大的损失和浪费。这种感觉就像……他已经知道会发生什么,但是毫不在乎,这一切也都是走个过场。
“从各种角度来说,你不是张星灿,对于我、对于皇室都是一件好事。张星灿的手在上一场战争中沾上了太多的血,我都没法想象如果我把一个自称是张星灿的男孩扔到皇宫里,一天之后他的身体还能剩下哪一部分——或者是不是还有剩下的部分。而对于你呢?你捡了一条命,小子。”王星洋用右手的食指用力指向张望晨,“这就是你的命,承认吧,你很幸运,比我见过的所有人都要幸运。即使是再强大的战士,也不能保证他能在所有的战斗中全身而退,而根据我得到的情报,你已经完美诠释了‘全身而退’这个成语。说实话,我真的很好奇你这样的人是如何抱有这般强运,只可惜这些知识属于不可知的领域,不是我们这样的凡人能够企及的。你对此又是什么看法呢?你觉得自己幸运吗?”
“如果真的有‘幸运’这种东西存在,我宁愿避开它。”
一时之间,小队里所有人的面孔渐渐浮现在张望晨的眼前,过去的两个月中经历的种种惨状,不禁让他感到一股苍凉之情。“似乎每一次我走运的时候,我身边的人都会碰上难以解释的厄运;每一次我在战斗中存活,我身边伙伴的数量都会减少。这的确是我无法解释的现象,似乎我的存在会一直吸收他们的好运,而这是我不愿意看到的。”
“你不愿意看到,意思是你愿意为了保护他们而死吗?”
“在战场上,保护自己的战友是一种本分。如果我真的因为保护他们而身受重伤,或者当场牺牲,我也不会觉得多么意外。”
“嗯……”王星洋微笑着点点头,“这是多么高尚的觉悟啊,简直可以出书了。你很幸运,造成你的战友们死伤惨重的罪魁祸首现在就坐在你眼前十步之遥的地方,这个人现在可是手无寸铁,此时此刻,你有没有什么想对他说的?发表一点感想也可以,随便什么都行。”
堂堂一国的摄政王,居然有着这样乖张的性格,实在让人大跌眼镜,如果他说出去想必不会有太多人相信的。他这么问,是在故意挑衅自己吗?张望晨的内心不禁一阵苦笑,他即使有心,也没有能力去做这样的事,王星洋既然能撤掉卫兵让自己单独待在偏殿之中,想必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这种问题就像是逗小孩的时候大人说出的无心快语。
但是,面前的这个男人又的确是战争的发动者,他可以让本国家的年轻人前仆后继走上前线,可以让敌对国的年轻人尸横遍野,如果张望晨内心失去战友的怒火一定要发泄出来,目标就应该是王星洋。
但是他什么都做不到。此时此刻,他孤零零地站在空荡荡的偏殿里,衣食住行皆不自由,甚至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就会人头落地,这样的他又能做出怎样的举动呢?即使他一时兴起,刺王杀驾,这之后发生的事又会如他所愿吗?如果杀掉了王星洋,战争真的会因此而结束吗?
“恕我斗胆直言,我实在很想知道一个人能够对这个世界造成多大的改变。”
“啊……这是个好问题。”王星洋露出了好奇的表情,“不过问错了人,我可没有什么改变世界的意愿。如果你真的想知道答案,应该去找张星灿,他对此可是烂熟于心。”
“陛下虽然没有改变世界,却也对世界造成了足够的影响了。发动这场战争的意愿,就是您的意愿。陛下您有没有想过,如果坐在这个位置上的不是您,这场战争还会发动吗?”
有那么一瞬间,张星灿脑后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就像感知到危险的刺猬让自己身上的刺一根根直立一样。在走进这间殿堂时,他隐隐感觉有什么人潜藏在黑暗里,现在他能够确信这种想法并非空穴来风了。事实上,头顶的房梁上传来的声音已经足够让这里的所有人听到,而且还不止一处。
不过王星洋并没有表现出什么紧张的情绪,他思考了几秒之后,摇了摇头,“这是一场允许一些人爬到山顶,坐在木板上沿着山坡滑下去,看看自己能够撞倒多少爬山者的游戏,中途跳下来的话,不禁会摔得很惨,而且会被后面的人撞倒。能问出这样的问题,着实让我没有想到。你想做爬山的人吗?”
“并不想。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做一个阻止这场游戏的人。”
“阻止它?哈哈!”王星洋放声大笑,“这场游戏已经在人类的历史中进行了几千年,每时每刻这世界上总有一个角落发生着或大或小的战争,你竟然觉得自己可以阻止它?告诉我,你是不是因为死伤的战友,才会萌生这种想法的?既然这样,你为什么还要开枪呢?因你手中的枪而死伤的人并不比你损失的队员要少,我觉得你并没有资格说出这种话。”
张望晨刚要为自己辩解,王星洋便抬起手让他不要说话,“你可能意识到,也可能没有意识到,你就是天生适合这种职业的人,你到目前接受的一切教育都是为了把你培养成一个杀人的机器。不管你想不相信,你已经乐在其中了。还想为自己辩解吗?那就来用实际行动为自己正名吧?”
他抬起头,朝着张望晨的头顶说话,“试一试他。”
张望晨猛地一激灵,全身瞬间活动起来,几乎完全依靠本能地低头向右翻滚,而就在他这么做的时候,一道红光从房梁上射出,从他原先站立的地方一直扫向他躲闪的方向,最后从他的身前擦过。没有什么枪机活动的声音,也没有掉落的弹壳,唯一能够证实张望晨在一秒之前遇险的仅仅是地面上一道若隐若现的焦黑痕迹。
殿堂的门突然“砰”地一声被人踹开了,几十名身穿黑色制服,手持奇怪枪械的士兵鱼贯而入,枪口全部都指着张望晨。王星洋身后的屏风两侧也涌入了十几名士兵,把他护在中间。
“没什么事,放松点。”王星洋拍了拍身前士兵的肩膀,这些士兵便为他让开了一条路。他从士兵中间慢慢地走出来,两只手又放在他们手持的武器上,紧接着所有士兵都把他们手中的武器慢慢放了下来。“看见了吗?这就是标准程序,如果刚才不是我让他们小小地试探一下你,而是你真的图谋不轨,那么你的下场就……”他连续紧闭嘴唇又快速张开,滑稽的拟声词脱口而出,“会很惨。”
“除此之外,这也是之前那个问题的答案——一个人能够造成多大的改变。看看你周围,”王星洋抬起双臂,摊开双手,“在这个时代,只要措施不松懈,想要刺杀想我这样的人真的很难,在几十个枪口面前你是没有办法向刺猬一样毫发无伤地滚来滚去的。这就是我为什么觉得这个时代也不再需要什么英雄角色了,造就一个所谓的英雄角色太麻烦了!才华,机遇,时势,缺一不可,而他干的那些事呢?一百支枪就足够了。”
只见他对身边的士兵轻声说了什么,他们全都从进入的位置陆续退去,最后这间殿堂里又只剩下了张望晨和他自己两个人。
“宣汪晓名上殿。”
数秒之后,大门轻轻地打开,汪晓名紧走几步向王星洋行礼,“陛下。”
“带张望晨回到寓所,今日便带他前往龙庭。我不想再在皇宫里看见他。”
“遵命。”
汪晓名再一次行礼,之后便慢慢向后退去。张望晨也转过身向门口走去,就在他即将离开的一刻,王星洋的声音再一次在背后响起。
“如果你真的是张星灿,我们以后还会再见面的。不过今天呢,就真的到此为止了。好好享受生活吧!”
第四十二章 东元219年的懿京城(其四)
王星洋一直注视着张望晨,直到他消失在视线里,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为了证实这个年轻人究竟是不是张星灿,他动用了如此多的人力物力,甚至专门派了一艘飞艇去接他,而结果也显而易见,且令人失望——从言谈举止等各个方面来判断,他都不是王星洋想要找到的那个人。
这是他想要的结果吗?王星洋不这么想,这只是他能预想到的结果罢了。换做是张星灿,他绝对不会让自己暴露在他人的视线当中,更不可能被活捉到这里。
但是为什么张望晨和张星灿如此相像?为什么两个人有着相同的姓氏?种种巧合难以一一论述,迄今为止的观察已经取得成效,即使现在能够得出的结论被证伪的概率已经降到1%以下,他仍然会坚持自己的观点——能够有双胞胎一样的长相绝对不是巧合。
“刘永。”
“臣在。”
忠心耿耿,两鬓斑白的侍卫长从屏风后闪身出来,向着王星洋作揖。王星洋看了他一眼,便从龙椅上站起身来,“你觉得他是星王想要的那个人吗?”
“臣数年前也曾耳闻张星灿的所作所为,从今天的表现来看,张望晨显然有着不同的性格。”
“确实是这样。你现在可以回到山上去,向星王传达今天发生的一切了。此外,我要召见汪晓名,让他把张望晨安置好了就回到这里。”
“臣遵旨。”
刘永走后,王星洋又翻看起桌子上的文件来,自从奏折被废止、统一使用一般的打印纸作为代替之后,桌子上的文件总算不会像以前那样堆成一座小山了,不过这样也造成了一些其他的困难,比如他只有通过订书针的有无来判断几张纸分属于几份文件。
近几日的战报十分喜人,燕国的陆军并不能在灯峰郡一带组织起强有力的防御,目前已经在防线上打开了几道缺口,装甲部队现在已经直接越过前线的丘陵地带,直插燕国腹地的平原地带了。西侧战线仍然是个麻烦,燕国在龙庭省集结了大量的部队,甚至一度把战线推入东国的国境,而且据中央情报局指出,燕国皇太子陈凌世很可能正在赶往龙庭省,他的亲征想必能够鼓舞燕国军队的士气。
无论如何,西线必须要顶住,至少维持现在的情形,皇太子御驾亲征不可能指挥杂牌部队,他身边一定有精锐部队;而燕国皇帝陈光世的御林军又和自己家族的王牌军在东线的湖泊和湿地里打成一团,这就给了他继续推进灯峰郡一带战线的机会。只要能够让前线推进200里,燕国腹地肥沃的平原就触手可及了,到那时候,甚至可以集中兵力从南侧和东侧同时攻击陈凌世一部,虽说不能把他赶下海去,也势必能把他围困在龙庭省。父亲总不可能看着独子被团团围住吧?这次他不打算给燕国谈判的机会,筹码握在手里总比放在桌面上好。
“陛下,汪晓名已经在殿外等候。”
王星洋从思绪中抽身出来,“召他进来。”
殿门快速地打开又关上,一个身影快速地向自己走来,这个人正是汪晓名,或者说……现在应该可以用他的真名来称呼他了。
“父王。”
王星洋看着自己的长子,心中不由得升起一股暖流,当年他离开懿京远赴蓝星的时候,他仍在襁褓之中,如今已经长成一个身形瘦高,颇具威严的青年人了。王星洋能从他身上看到自己的许多特质,这时常让他颇感欣慰。
“事情都办妥了吗?”
“都办妥了。今天午后,张望晨就将乘坐一架运输机回到龙庭省前线的战俘集中营,正好可以赶上明天的周六停战交换战俘。”
“很好。这是之前兵部发来的奏折,”王星洋从桌子的前端拿起一封奏折,示意王霄龄自行翻阅,“对面已经同意用100名战俘来交换他,时间就是明天下午。”
王霄龄走上前用双手接过奏折,翻看起来,片刻之后重又开口,“父王,这封奏折中有一些事令我很感兴趣。。”
“嗯?”
“这封奏折里的确证实燕国会用100名战俘来交换张望晨,但是也提到落款并不是惯常负责战俘交换的那些陆军部队,而是龙庭省的紫泉市政府。”王霄龄停顿了一下,“除此之外,我们接受的100名被俘士兵也全是普通士兵和士官,其中没有一个是军官。”
王星洋点点头,能注意到这两点非常好。“那么,你是怎么想的?”
“其一便是士兵军衔的问题,父王,我们只得到100名列兵,是不是亏了一些?”
王星洋哈哈大笑,“霄龄,有人用100银元换你手里的1银元,你觉得亏了吗?况且,你怎么知道这100人之中就没有军官?被俘的军官中故意说自己是普通士兵的不在少数,只要一起被俘的士兵无人指认他,他说的话就不是假话了。除此之外最重要的,是我们想得到的不是这100名士兵,也不是100名军官,而是情报——比这些加起来都有价值的情报。不要只局限于一点的得失,要放到全局去看。不必在意士兵军衔这一点是我专门授意下去的,不必深究,你继续往下说吧。”
“是。其二便是对接组织的问题。龙庭省的省府插手此事必然不是巧合,他们很有可能知道一些内幕,这才会同意用100名战俘来交换张望晨。我会马上通知下去,让兵部去调查龙庭省省府相关官员,看看是否能从中得到一些线索。”
王星洋点点头,但他其实是想摇头的。方才王霄龄提到龙庭省省府让他马上想到一个人,而这个人也和燕国有千丝万缕的关系。难道知道张星灿相关信息的会是他……?
“调查已经在进行,但是我觉得可能不会这么麻烦。你还记得陆星柏吗?”
王霄龄的脸色瞬间变了,“父王是说,3年前入狱而后被释放,最终被燕国接纳的前礼部尚书陆华的次子?”
“对,就是他。”王星洋站了起来。“陆华一家因资敌入狱是3月的事,这一家人在天牢里待了大半年,直到12月战争结束,才作为谈判中的交换条件之一被释放,之后他们便去了燕国。他的经历中有一处让我十分在意,那就是战争期间曾经独自前往翡翠城附近,而张星灿第一次来到我们的世界也正是在翡翠城被我国的官员发现,当时负责把他带到懿京的也正是陆星柏。而陆星柏在到达燕国后的一年,就被任命为龙庭省省府紫泉市的市长。这些事之间的联系太多了,”王星洋指向自己的脑袋,“我并不觉得这全都是巧合。指示兵部,让他们再仔细搜索和陆星柏有关的信息,看看能不能从他的身上找到什么线索。关于陆家的很多资料现在都被封存在皇城的内院,你回头拟一道手谕,让他们放开了去找。”
“是。”
张望晨并没有表现出什么可疑之处,这反而让他倍感不安,自从他在间谍传来的情报中看到了张望晨的照片,每到夜深人静之时,他就会想起自己的妹妹惨死在自己面前的情形。一个人怎么能拥有如此令人难以想象的力量?张星灿还真的算是人吗?无论如何,只要他还活着,就一定不会是东国的盟友。
当年被张星灿护送到北面的那个小姑娘,现在已经贵为太子妃了,而张星灿本人却在317年夏天之后销声匿迹,不管是东国的间谍还是奈文威尔的密探都没有再报告过任何相关的消息。他如入无人之境,孤身一人突然闪身出现在自己面前的那一幕至今都让他不寒而栗,恐怕张星灿不死,他也一直不会安宁。
“陪我出去走走。”
“是。”
王星洋走出偏殿,重新沐浴到了温暖的阳光,这让他格外舒畅。他已经受够了在这座偏殿里办公,他实在想回到自己宅邸里那间温暖舒适的办公室。等到皇帝能够行成年礼,正式继承王位,他就可以回去了,这个日子也不会太久了,硬要说的话,就在这场战争结束的时候。战胜燕国,一雪前耻,皇帝登基,顺理成章。
“启禀王爷……”
王星洋从思绪中回过神来,只见自己的一名侍从正站在自己的面前,双手递上一份文件,王霄龄接了过来,交给王星洋。他打开文件夹看了两眼便知道是怎么回事,心说这是怎么了,今天发生的事没有一件是在他意料之内的。
“好了,你下去吧。”
侍卫拱手退下之后,王星洋把文件交给王霄龄,“霄龄,现在看来,一切的事态发展都在你的预料之内啊。公主刚刚在御花园内和张望晨偶遇了。”
王霄龄露出诧异的表情,翻看起文件来,“‘张望晨与公主在御花园北侧庭院巧遇,实属行动路线控制失当……’‘张望晨与公主交谈数句之后便跟随随行人员离开,并无异样。’父王,这里并没有附加的描述,这也许意味着……”
王星洋点点头,心中五味杂陈。“后续的计划,照旧执行吧。”
下节预告:
重返龙庭省!张望晨的恩人是谁?
李芳念和李恒翊亲自前来迎接,他们的目的到底是……
不管怎么样,回家真好!但是小队里的其他人呢?
张望晨的冒险刚刚开始!下一节:苍龙的庭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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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面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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