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记忆】观河

  “那里有条河。”我扯了扯领口，觉得有些发紧。

  “河？”Yuki才从日本回来，晒得黑黑的，皮肤在阳光下发亮，“是哪里？”

  “我说不清。”我感到脸红，把头偏到一边，“我不擅长记地名。”

  “为什么？”她似乎对此很好奇，“你不是住在这里？”

  “没错。”我开始对刨根究底式的探询生出莫名的抵触，“或许是怕麻烦，又或许只是懒……”

  “是觉得没必要？”她跳了几步到我前面，束起的马尾上下起伏，像是旺盛的芦苇。

  我停下来，有些诧异地望向女孩。

  “怎么了？”她笑了笑。

  “好古怪……”我摸着下巴，试图描绘出胸中的悸动，“你随口的解释倒比我方才深思熟虑的结果更贴近真实。”

  “我了解你。”Yuki盯住我的眼睛，我发现她瞳孔收缩又放大，和猫一样，“你会给人这样的感觉。”

  “哈，哈。”我故作敷衍地干笑几声，“大概吧。”

  “你看。”她颇为自信地叉起腰，“就像这样。”

  我并不擅长应对大胆热烈的异性，只能退开几步，眯起眼睛看向远方。

  远方——那是目光随意挑选的，没有意义的视点。

  而在那个时刻，我见到的是巨大的，名为太阳的恒星投射下壮丽灿烂的辉光，蒙照在我的世界之上的一切事物表面。

  包括Yuki。

  在此之前，我还以为这只是个循环往复，如出一辙，无趣又沉闷的夏日午后。

  “想去看看吗？”我声音很低，差些就被蝉鸣盖过。

  “什么？”她买了饮料，冻得很透，是俯身从冰柜深处取出来的。衣服也因此沾上冰渍，眨眼间化成水珠，把布料浸透，斑驳的颜色就像泡影。

  “那条河。”我接过饮料，攥在手里没有打开，“你或许会喜欢。”

  “好呀。”她应得轻快，“远吗？”

  “不知道。”我把一块石子踢飞，随后盯着它滚落进小路旁的草木中间。

  “我忘了，你对这个没有概念。”Yuki回想起我的散漫，“想怎么去？”

  “介意走路吗？”我鼓起勇气，深深以为在严酷的暑气里徒步会是件浪漫又愚蠢的事。

  “你知道我不会拒绝你。”她眼眸弯弯，似玉又似月。

  我从未意识到自己拥有一条河。

  只因为习惯——习惯沉默的水流从西往东，好似那只是你生命里又一处平凡的背景。

  事实上，当从红色的堤坝往下，从混凝土走到碎石瓦砾，再穿过它们走到野蛮生长的绿地当中，红日高悬，肆意恣睢，水波滚荡里粼粼的彩光被搅碎又聚拢，视线穷尽之处，蒸腾的水汽把对岸的山与炊烟笼住，虚化成深靛的青绿，便如画卷里妙笔点下的浓淡相宜的水墨纵横。

  直到这时候，那条河才重新以真切又丰沛的姿态诞生在她的眼睛中。

  “就是这里？”Yuki抬手，横在眉毛下，遮住愈加毒辣的日头。

  “就是这里。”我示意她到桥面下的阴影中躲躲。

  “从这个角度看，它很宽。”女孩鬓边有汗珠滚下，滑过她圆润的下颌线，消失在衣领中。

  我把视线移开，随即发现一个显然的事实：Yuki住在下游，在那里，有三条不同颜色的大河合汇一处，于群山下卷荡。

  这是其中一条。

  “抱歉，我忘了……”我因为难堪而吐字模糊，“忘了你见过这条河的。”

  “不一样。”她摇摇头，“我没有单独看过它。”

  “这样吗？”快飞出喉咙的心脏重新落下，这句话极大劝慰了我，就好像某种暧昧挑逗的承诺。

  有一段时间，我们倚在桥下立柱旁，忍受着燥热与蚊虫，同河水一齐流动。

  “那里发生了什么？”她下一次开口打破沉默，是指向远方的断桥。

  “旧铁路。”我耸耸肩，“早不用了。”

  “我们靠着的这座……”女孩把手指点在发烫的桥柱表面，“是新的？”

  “是的。”

  “现在还有火车吗？”

  “有，老火车，路过的时候声音很大。”我终于意识到自己不解风情的木讷，几乎涨红了脸，结结巴巴邀请道：“火车站就在附近，想去看看吗？”

  “你好特别。”Yuki突然说。

  “我不明白。”

  “我没想到你会带女生在烈日下走这么远，却只为了看一条河，然后是看火车站。”她朝我呼出热气，是刚才汽水的柠檬味儿，“你都是这样约会的吗？”

  “我……”我开始语无伦次，“……我没有和别人约会过。”

  “那记住……”女孩朝我挤挤眼睛，她的脸红彤彤的，“……不要再干这种事了。”

  “你不喜欢吗？”我问。

  “不……”Yuki轻轻吁出一口气，皱起的小脸苦恼又可爱，“我的意思是，你不能再带第二个女孩来这条河了。”

 

  晚些时候，我和Yuki接吻了，在火车站。

  在一个晴朗的夏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