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风】我独昏昏
众所周知,幽都的皇帝是个疯子,而幽都早已不复当年,连皇城门前的花草都恹恹的。
流言传遍时,血浸满宫闱,皇帝伫立在望月阁,默默的看着人来人往。
昭昭想起,皇帝为望月阁花了许多心思,可惜连续暴雨直到城破,他没看见月亮。

作为宫女,昭昭一直在幽都过着平静的日子。
直到幽都内乱,功高震主的将军与宫内文官和侍卫里应外合,将皇族血脉屠得干干净净,唯独放过了当年九岁的小殿下,让他做了个傀儡皇帝。
或是从那时起,他就疯了。
说来也怪,这将军不惧鬼神,却偏偏在意后人的谩骂,硬是在当世史记自封了贤王。可不得不承认,幽都被这位将军治理的并不差,用后世的话来说,虽然权与力来得名不正言不顺,可确实是“明君”。
这原与小家之女的昭昭并无关系,但她偏偏被选中去伺候小皇帝了。这着实是个倒霉差事,但她也只能听从安排。
昭昭掀开宫门的帘子,见小皇帝蜷缩在那里,她轻唤了一声:陛下,地上凉。
小皇帝泪眼朦胧的抬起头,问:你是谁,小竹呢?
昭昭虽然此时也不过大小皇帝两岁,但宫里的事却是清清楚楚,之前伺候过小皇帝的宫女内侍全部被杖毙了。但她只是道:他们都归乡了,今后殿下便由奴婢昭昭照料。
小皇帝点点头,站了起来:那好吧。
小皇帝矮矮小小,原本先帝在世时便不受重视,如今作为傀儡更是无人理睬。
昭昭蹲下帮他理了理衣衫,道:陛下想吃什么?
“蟹粉糕”,小皇帝突然笑了,似乎忘记了所有不愉快,也许是很久没人问过他喜爱吃什么了。
当小皇帝白日一如既往笑着的喊着将军皇叔时,昭昭想,有些,忘了也好。
但入夜,小皇帝的噩梦便会苏醒,他会疯狂哭泣,企图自杀,向死去的亲人乞求。他总低声哭喊着昭昭的名字,总说:昭昭我看见父王母后来找我了,他们痛斥我向那个乱臣贼子摇尾乞怜,还有妹妹,她满脸是血,她一定是在怪我。
一时于心不忍,昭昭也只能把这大逆不道的话藏在心里,道:殿下安心,没人会怪殿下。
一瞬的于心不忍,便栓住了她。

小皇帝十岁时,将军患上了病,药石无医。
年少不惧的鬼神的将军信起佛来,直言定是上天的惩罚,惩罚他掌控了并不是他的天下,甚至一度想把皇位真正还给小皇帝。
也许其中还有更多内情,但昭昭一无所知。
小皇帝身边的侍卫宫女变多了,宫殿饮食都有了改善,可随之而来的只有恶意和猜疑。
当小皇帝又又遭到谋害时,昭昭又又护着他,一旁的人还在犹豫时,她已经率先跳入水池。
但这一次,湿漉漉的小皇帝被昭昭推上了岸,却发觉昭昭没有上来;旁边的侍卫宫女围着帮他整理擦拭,几乎把他的询问声盖住了。
他人后知后觉去拉昭昭时,才发觉她已经溺死了。面色苍白,头发湿透乱糟糟的耷拉在衣服上,只听水声嘀嗒嘀嗒。
但昭昭还在旁边,只是他们看不见了。
回到寝宫,小皇帝似乎还没接受她突兀的死亡,呆了许久;后对旁边的宫女说,要吃蟹粉糕,他一直吃一直吃,曾经常吃不到,他总是视若珍宝,如今似乎只是单纯的宣泄。
他咳嗽起来,端起水一饮而尽,边吃边哭,后又哭又笑。旁边的小宫女都被他这魔怔的样子吓着了,半天也没讲出一句话。
良久,小宫女才道:“陛下可还要食蟹粉糕?小厨房还备了几盘。”
“赏你了”他说,可随后他恍然意识到什么般,半晌才道:等等,倒了吧。小宫女已然习惯他的阴晴不定,只是点头答应。
后来,他将陈列餐食的碗碟换作银制,再没有吃过蟹粉糕。

小皇帝有时疯,有时醒,最终十四岁时将军死去,留下遗嘱说愿百官扶持殿下,并将禁卫军留给了小皇帝,原本心怀鬼胎之人也因畏惧禁卫军按下心思。
但小皇帝并没能成为明君。
小皇帝的夫子向来不用心,这些年被噩梦所困也没能学到什么,他所做的,只有肆意妄为。不再耐着性子听课,不顾百姓享乐,游山玩水,劳民伤财建望月楼,晚膳足足百菜;他最厌恶与将军比较,不过看在禁卫军面上才没有刨坟鞭尸,凡是以此谏言者都被处斩或拔舌,渐渐,合其心意的谄媚官僚占据了朝堂。
与幼时不同,无人敢讲他不喜欢的话。
十五岁时,小皇帝总怀疑有人要杀他,行事愈发乖张病态,培养了自己的势力,将大量酷刑加入律法,本已被废除的酷吏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重视。
小皇帝身边的宫女侍卫换了一批又一批,一个比一个寡言,除了朝堂,几乎没人与他言谈,除了少许胆大妄为的。
五月,他得知徐州旱灾,减了税,并吩咐了官员救济。
一时兴起寻了周围侍卫问,自己与那窃国的乱臣贼子谁更胜一筹?
侍卫道:何须比较,幽都必然在陛下庇佑下福泽万年。
小皇帝点点头:自是如此,想必徐州的百姓颇为欣慰。
奇怪的是,听毕对面的侍卫抬起头,一语未言,但神色郁郁,从他眼眸中流出了什么;如同溺亡的昭昭,嗔怪与憎恶如水般从她的耳廓、嘴角、鼻尖渗出,须臾,小皇帝的脊梁发寒,他又听到熟悉的嘀嗒嘀嗒声,屋檐上乌鸦扑朔翅膀的沙沙声,颇为惶恐。
“快剜了他的眼睛”,小皇帝喊道。
“陛下,敢问您可去过徐州”,侍卫被拖下去时,只说了一句。
待小皇帝得知官员层层剥削,私吞粮草钱财,徐州易子而食的消息时;侍卫早已不知所踪,徐州也盼到了久违的雨。他不过心一动,幽都之外的徐州却好似千回百转。
“这下他们能吃上白米饭和菜肉了吧”,小皇帝随口道。
而宫门伺候宫女的头几乎要垂脖颈以下了,她们低声称是后便不敢言语;小皇帝打了个哈欠,深感无趣。

十六岁,此时小皇帝已经不能叫小皇帝了,他长高了许多,容貌也褪去了稚嫩,继承他母后艳丽的脸庞,性格还是阴晦难测。与美人玩乐时偶然瞥见蟹粉糕,当即生了气把人扔出去。
他梦见了昭昭,又被惊醒,一下不稳摔下了床,神色涣散:我知道,你肯定在怪我;可我寻不到是谁,那时宫里谁都想害我。
你看,我再也不敢吃蟹粉糕了。
游魂昭昭有些无奈,叹了口气:殿下安心,没人会怪殿下。她的手穿过他,两人近在咫尺,也相隔甚远。
小皇帝感觉地板很凉时,又想起了第一次见昭昭的场景。
那时一切都是迷迷糊糊的,有什么改变了,有什么却没有变,他越来越想不起之前的事情;直到她的声音传来,撕开了他的梦,他抬起头,眼前是一个看起来年纪和自己差不多的小宫女。
小皇帝问,你是谁,小竹呢?他知道小竹死了,是在他面前倒下的。
小宫女昭昭的眼睛转了转,说了谎。
可他说想吃蟹粉糕时,她却没有说谎骗他什么,虽然那时的蟹粉糕并不算好吃。
至那时起,她便做了许多事。
但她死前,自己还在闹脾气,说了句气话,便独自去后花园玩;如今湖填平了,他依然心有抵触。
小皇帝望着窗外的月,似乎才安心了些,喃喃道:“昭昭,明也…”

后来,望月阁建起了,民愤也积累到极点。
轮回再次上演,昭昭望着小皇帝,他也一脸迷茫惘然,似乎又变回了幼年怯懦的他。
叛军来袭,他仓皇失措,从望月阁失足坠落;那年他刚满十七,做了三年皇帝,除了后世骂名什么都没留下。

阁底,游魂昭昭温柔抚摸着摔得血肉模糊的他,用指尖尝试勾勒出脸庞的轮廓。想起了与小皇帝的初见,那时他双亲尚在,虽然不受先帝重视,但在皇后娘娘的庇护下安然成长。
而此时的昭昭不过是个笨手笨脚的小宫女,那时她被嬷嬷打了手心,正哭得泪眼朦胧,直到他的声音传来。
她抬起头,认出了是小殿下。
只听他说:地上凉,别哭了。
大概,只是一瞬的于心不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