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怀旧（肆）
耀宗咬着嘴唇，一拍脑门，缓缓开口：“‘三大人’说的‘长毛’是假的，实际上，是几十个难民逃亡何墟，仅此而已。”耀宗又考虑到人们可能会不理解“难民”二字的含义，便竭尽所知，为大家讲定义，但定义却只挤出了一句，“至于所说的难民……大概就是经常来我们家讨饭的小乞丐吧！”
“哈哈！难民哪！呵呵！”秃先生难得大笑，好像是在嘲笑自己逃难时，过于仓皇，显得愚蠢失礼了，又更像是在讥讽区区难民，完全不值得放在心上。大家于是都笑了，因为，看见秃先生笑了，只得在一旁跟风。
如今，大家终于获得了“三大人”的准信，便一哄而散了。耀宗也独自回家了，青桐树下，登时，又变得安静而冷清了，只剩下王老头等，共四五个人，聊天如故。秃先生则一个人又踱步了良久，而后，自言自语：“我必须赶回家，安顿家人，明早再赶回来。”于是，他背上《八铭塾钞》，气定神闲地出去了，临走时还不忘回头面红耳赤地说教几句：“今天不读书，明晨还能熟背《论语》吗？赶快去背，不要再恶作剧！”我又忽然担忧了起来，注视着王老头点出的烟火，没有回答；王老头呢？仍旧吸烟。我看见这暗夜中的闪闪火光，非常像秋天的萤火虫，摔落在幽深的草丛中，由此，我又想到了去年乐哉地捕萤火虫，结果，误掉入芦苇荡，疼了一晚的事，就不再念秃先生的严厉了。
“哎呀！话说这个‘长毛’打来……‘长毛’打来……呃……长毛刚刚打来时，着实恐怖至极，令人战栗，但后来才发现，有什么可怕的呢？”王老头停止吸烟，咽咽口水，上下点着脑袋。
“老头子，你也是遇到过‘长毛’的，当时你怎么办的呢？”李老太迫切地追问。
“你也当过‘长毛’吗？”我考虑到“长毛”打来时，秃先生就会狼狈跑开，因此，“长毛”必是好人，而王老头又对我很好，他也必是“长毛”。
“哈哈！没当过——对了，李老太，你当时几岁啊？我那时都二十多喽！”王老头话锋一转。
“我才十一岁，当时我的母亲带着我逃亡平田，没有遇上‘长毛’。”李老太如实答复。
“我当时正准备逃去幌山。当‘长毛’打到我们村的时候，我正好出门跑走了。我的邻居牛四和我两个族兄，动作稍慢，被一群‘长毛’小兵擒住了，拖到了太平桥上，一个一个被大刀砍头，居然全都没有砍断，又被绑起来，扔到了河里，才死绝。”王老头叹了口气，故作神秘：“牛四可还是个力士，能够背着二石五升的米，走半里地，现在，倒是没有这种人了。等我到达了幌山，天色已晚，山顶上的大树，还勉强沾到些许阳光，但山脚的庄稼，已经遭受了夜晚的冷气，颜色比白天更青了。我飞奔到了山脚下，回头一看，还好没有追兵，心绪稍微稳定了。可是，在这荒凉之所，根本看不到乡里的人，顿时，生出一种凄凉悲伤之感，与之前的恐惧交杂在一起。又过了很久，终于重新镇定，此时，夜已渐深，四周更加寂寥，进入耳朵的完全没有人的声音，只有吱吱！汪汪汪！”
“汪汪？”我心中疑惑，不知不觉喊出了声。这时，入戏的李老太却紧张地握着我的手，用眼神央求我，不要乱来，好像随时会大祸临头似的。
“不过是青蛙叫罢了。另外，还有猫头鹰，鸣叫得那是一个惨哪！”王老头顿了一下，又转而问道：“对了，李老太，你知道在黑夜中，孤立着的木头会显得很像人影吗？哈哈！但再一细看，有什么好畏惧的呢？‘长毛’兵败的时候，我们村的人都操起铁锹锄头，驱赶他们，但总共也只有十多人，但是，那边的村子明明有几百人，却不敢与‘长毛’斗争。从那以后，我们每天都定时去‘打宝’，何墟‘三大人’，不就是因为这事发财的吗？”
“‘打宝’是什么？”我又困惑了。
“嗯？‘打宝’？‘打宝’……凡是我们村民对‘长毛’穷追不舍，‘长毛’就会抛出少量金银珠宝，让村民争相捡拾，他们好凭此，摆脱追击并活命。我也曾经抢到一只珍珠，大得像大豆一样，刚刚还在惊喜着，那牛二却猛然用棍棒，从背后偷偷敲打我的后脑，夺走了珍珠。哎！如果他不那么卑鄙，纵然贵不过‘三大人’，我也至少能藉此成为一个富老头。而那‘三大人’的父亲何狗保，也是为了‘打宝’，时不时回到何墟，一看见扎着长辫子的‘长毛’小兵，就埋伏在破旧柜子里；如若是高官模样的，那他倒是不敢……”王老头讲得绘声绘色。
“啊！下雨了，我们回去休息吧！”李老太一看下雨，就想回房睡觉了。大家点点头，搬走几凳，动身回家了。
“不不不！你们别走！”我极不情愿，正如那读小说的人，读见了惊人的文笔后，就立刻想要“听下回分解”；而明明只急切于看下回，最后，又会不看完整本书不止——可是，李老太却丝毫没有这般感觉。
“哎哟! 回去休息吧！你明天起晚了，又要挨秃先生的戒尺喽！”王老头摸着我的头，耐心地劝着。听他这么一说，我也只好起身回去了。
睡前，雨下得更加大了，雨点打在窗外的大芭蕉叶上，发出了像海蟹在沙滩上爬行那样的声音。我趴在枕头上，侧耳细听，却渐渐地听不到了。
“啊！秃先生！我下次一定用功读书！”我尖叫一声。
“啊！什么事啊？做梦了吗？我的噩梦都被你吓破喽！”李老太走近我的床榻，一下一下轻拍着我的背，“做梦了吗？是什么梦呢？”
“做梦？哪有哪有？没做梦——欸？那你做的什么噩梦呢？”我反问。
“我梦到‘长毛’喽！明天再与你细讲，现在都快半夜了，睡了，睡了！”李老太一下一下轻拍着我的背。
声明：《怀旧》为“民族脊梁”鲁迅先生的第一篇小说，论主题思想，是一篇不折不扣的“新小说”，其中已经可见鲁迅先生超拔的讽刺笔法。然因此佳作通篇以文言文写就，流传不广，也未被鲁迅本人看重，这实属憾事。因此，我特地将该作改写为现代文，希望能够让更多人体悟到鲁迅伟大的思想情怀。
（完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