优孟衣冠八十年—侯玉山先生从艺历史(十五)
(书接上文:CV6493082)

三十一,我演《五人义》
《五人义》又叫《清忠谱》,另外还有《大闹苏州城》、《反苏州》等名称,是明末清初著名戏曲作家李玉(字元玉)的代表作之一。李玉是吴县人(今属苏州)。他毕生写了不少作品。《缀白裘》中所收作品以他的为最多。如今昆曲舞台上仍历演不辍的有《千忠戮》、《占花魁》、《麒麟阁》、《清忠谱》、《一捧雪》等多种。这些作品当时一经问世,便立即轰动艺坛。清人钱谦益在其《眉山秀题词》中曾说:“元玉言词满天下,每一纸落鸡林,好事者争被管弦。”
《五人义》(《清忠谱》)是李玉的好友毕魏、叶时章和朱素臣三人合作共同定稿的。故事写明代天启六年阉党魏忠贤实行厂卫特务统治,残酷迫害东林党人。苏州织造太监李实与巡抚毛一鹭,都是魏阉同伙。他们倒行逆施,无恶不作,于苏州城内派伕抓丁,以吮痈舐痔之能为魏阉大兴土木建造“生祠”,从此激起民愤。东林党人、清官周顺昌去祠前痛说魏阉罪恶(即“骂祠”),毛一鹭派校尉来捉拿。苏州市民领袖颜佩韦等聚众万余,要求释放周顺昌。毛一鹭非凡不准,还假传圣旨(即“闹诏”),并对市民进行血腥镇压。苏州各界倾城出动,与校尉们展开搏斗(即“拉众”、“打尉”两场),随后魏忠贤派来缇骑,出动军队大肆屠杀群众。颜佩韦、杨念如、马杰、沈扬、周文元五人被害,周顺昌也被暗陷于狱中。天启七年魏忠贤被迫自缢,明思宗(崇祯)即位后,此冤案始得平反。苏州人民为纪念颜佩韦等五位烈士,推倒了魏阉生祠,就地建起五人墓(今苏州虎丘山旁)。明张溥并为之撰写了《五人墓碑文》,(见《古文观止》卷十二)。这就是昆曲《五人义》的故事梗概及其本事。
《五人义》剧情完全是根据历史实事写的。《曲海总目提要》中说“剧中事皆据实”,“皆足补史传之阙”。事情距今虽已三百多年,但苏州民间仍流传着很多关于五人义的佳话。一九八一年江南两省一市在苏州举行昆曲汇演时,我们北昆剧院观摩组的一些同志,曾到五人墓前凭吊,并搜集了一些有关的民间传说。当时我因身体不太舒适,未去瞻仰,但听他们回来讲述了所见情况。
这出戏包括“书闹”、“义愤”、“骂祠”、“闹诏”、“拉众”、“打尉”等十多场。昆曲是从“书闹”开始展现主题的。一开场表现了市民反抗官府的壮烈场面。全剧火爆炽烈,很能抓人,特别是对颜佩韦性格的刻画,非常深刻,形象塑造也较为成功。当初我演这出戏的时候,与唱武丑的许金修、演武行的张大雪三人配合十分默契。为此而一时雄据艺坛,其主要表演特点如下:
在“书闹”、“拉众”、“打尉”等场中,我们运用了一些武打特技,很有助于刻画人物,故而得到人们的好评。如过包、偏包、碰提、肩提、穿心前扑、挎人、推磨、举顶以及三股档等等,对塑造颜佩韦见义勇为、舍死忘生的英雄形象很有帮助,也满足了观众的艺术享受。另外在“书闹”一场之后,有一段十多句长的<越调斗鹌鹑>曲牌,边舞边唱,在刻画颜佩韦“志士不忘在沟壑,勇士不忘丧其元”的性格特征上颇有入木三分之妙。尤其开打时场面激越壮烈,使人赏心悦目。我演这出戏时,无论是严冬还是酷夏,在农村的露天草台上一直是光着膀子演。“打尉”时身上挎起三个人(左右各一人,后面背贴背再挎一人),抡起来利用离心力在台上转圈子,连转二十多圈不汗不喘,这一方面要凭体力壮,膂力大,另方面得四人配合适当,尤其演颜佩韦,一般不会使气的演员往往控制不了这种离心作用,完全凭体力是不行的。三个人四百来斤重,光凭体力没有气功无论如何转不了二十多圈的。

当初这出戏是高森林和邵老墨两位师父教我的。高师拉的戏路子,教的唱功;邵师说的身段,教的武打。我十八岁那年开始学会并开始上演这出戏先是在保定大舞台演头场。当时颜佩韦的打扮是穿青道袍、薄底儿靴,戴鬃帽,黑开口髯、黑耳毛、额上插英雄鸡,手里拿大折扇,勾白三块瓦油脸。首先从形象和气质上就能给人以威武豪侠的感觉,再加上开打时脱去上衣,袒身露臂挎人“推磨”更能使人相信他确是个具有万夫不挡之勇的好汉。前面我曾提过元庆班主活阎王,每季以四十八元光洋的高薪拉我去他那里搭班的事,他就是在保定看了我的这出戏,特别是其中的推磨和筋斗功之后才决定要我去的,我在这出戏里使用的筋斗功有云里翻、倒扎虎、漫子、元宝锞子等多种,活阎王看后,才胸有成竹不惜出高价约我去住班。不过,他除了看中了我的筋斗功外,也觉得我还有嗓子,能唱文戏,像《安天会》中的托塔李天王就是个唱功很重的角色。因为我小时候练过嗓子,还能唱,因此才被她看中。下面我就说说自己演唱功戏《安天会》的一些情况。

三十二,我唱《安天会》
昆曲《安天会》是一出文武兼有,唱做并重的优秀传统剧目。如今京剧和梆子等剧种演出,虽然也是以昆腔曲牌演唱,但唱念和武打都减少了很多,不如昆曲保留得较比完整丰富。
几十年来我在这出戏里较多的是扮演巨灵神,因为这是架子花脸的本工戏,可有时也饰李天王(袍带花脸应工的角色),特别是一九三九年著名昆曲花脸陶显庭去世后,以唱功为主的李天王角色,能饰演的人比较少了,相对我就较多地担任了这个角色,因为我小时也学过袍带花脸,而且嗓子也还算比较“皮实”,可以连唱半天而不嗄不哑,因此我在好几个戏班里搭班时,每当别人因病或其它原因不能上场大都是由我代演李天下。
《安天会》是根据明代作家吴承恩《西游记》小说改编的。也有人说昆曲《安天会》是取源于元末明初作家杨讷的六本二十四折杂剧改编的。不管根据什么,故事情节基本都差不多,主要是描写孙悟空保师父唐僧西天取经,沿途与妖魔鬼怪斗争的故事。这个戏,全国很多剧种都有,连外国也有根据这一故事改编的电视连续片和连环画,而且一直深受人们欢迎。
昆曲《安天会》的特点是,除表演上文武兼重外,故事情节也跌宕曲折,加上人物性格鲜明突出,语言也很风趣生动,可算是一部借神话故事来反映社会矛盾的优秀作品。很多兄弟艺术,如绘画、雕刻、曲艺、舞蹈等都有这一题材的作品。但最完整最形象的,除小说《西游记》外,恐怕要数昆曲,因为它不单纯是武打戏(很多剧种演出是以武打为主的),而是唱、念、做、打、舞都很吃重的大戏。素有“唱死天王累死猴儿”的说法。能让人在欣赏武打的同时,又欣赏到优美的歌唱艺术和精湛的舞蹈表演。因此,爱看武戏的人可以从中得到满足而爱听唱功、爱看舞蹈的人,同样也可以从中得到艺术享受。
“偷桃”、“盗丹”之后,台上有一场气势浩大、角色众多、曲牌非常热闹的大发点场面。这是任何剧种都比不了的,上场的神位有四天君、四云童、青龙白虎、南北星斗、天禧九曜、风雨雷电、六丁六甲、红鸾月孛、天罡地煞、二郎神、哮天犬、哪吒、巨灵神等等。这些神位上场排班完毕,最后上托塔李天王,唱<点绛唇>牌子,每唱完一段派走一批天将,场上所有天将派完之后,接着分别与猴王开打。天王此时站立云头观阵,每打一场天王便唱一段,共有曲子十多套,都非常好听,如<点绛唇>、<混江龙>、<油葫芦>、<天下乐>、<哪吒令>、<四门子>、<鹊踏枝>、<醋葫芦>、<千秋醉>、<红绣鞋>、<尾声>等等,大约有一百多句唱词。每场武打结束后天王先高叹一声“呀!好一场厮杀也”,下面便接唱一套曲子。天王的唱功确实很累,可猴王的武打也不轻,身上功夫差的演员更不敢揽这个角色所以说是“唱死天王累死猴儿”嘛,一点不假。
我所以敢应这出戏,是因为小时候练过嗓子。农村学戏,多是在荒郊野外练嗓子,也没那么多讲究,刮风下雨,五冬六夏都是一样练,所以练出一副“铁嗓子”,从来也不充血,不发炎。唱完武戏接着又唱文戏,照样不嗄不哑。这似乎是农村野台子演员的特点。陶显庭更有这方面的特点,他的嗓子不但“皮实”,而且音色纯正,清越嘹亮,唱起来高亢远达,气足音满,确实是昆曲界一位不可多得的好演员,下面我就着重谈谈他的艺术特点。

三十三,昆曲名伶陶显庭
要论昆曲演员陶显庭确实应算是屈指可数的铁中铮铮,庸中佼佼者了。在他以前或自他以后,昆曲界几乎无一人能与其同日而语。他去世后也没有留下什么艺术资料,因此我想趁此机会介绍一下这位昆坛名演员的情况。
陶显庭别号叫耀卿,是河北安新县马村人,他生于同治九年(一八七〇年)正月初七,故于民国二十八年(一九三九年),九月十八日,活了整七十岁。
安新县马村是个昆曲之乡,村里几十年没断昆弋腔子弟会的活动,因此,顾曲周郎可以说比比皆是。陶显庭生在这样的环境中,从小就看到家弦户咏歌唱昆曲,自己耳濡目染必然受些影响。七八岁上居然学会了几出娃娃生剧目,比如《玉簪记》里的书童、《西厢记》里的欢郎等,台上演出挺受人们欢迎。光绪九年(一八八三年)十四岁的陶显庭在一次业余演出中,被具有九方皋之识的昆弋名净白永宽看中,从而收为门徒(白永宽我在前面曾提到过,他是白敬亭的父亲,白建桥的叔父,白玉珍的祖父,光绪初年在北京醇贤亲王的恩庆班里唱戏,颇有声望,是这个班的主演花脸、老生兼武生演员)。陶显庭拜师以后,白永宽对他十分器重,除全身技艺倾囊相教外,还特意为他延师传习,把当时遐迩闻名的大武生钱雄请到家中,专门为陶显庭说戏。先是教武生行当的剧目,像《林冲夜奔》、《石秀探庄》、《武松打虎》等戏,这些戏为他打下坚实的武功基础后,又改学老外兼花脸行当的剧目,像《刀会》、《劝农》、《训子》、《酒楼》、《山门》以及《弹词》等等。陶显庭身材魁梧,嗓音浑厚,学演这两个行当的剧目恰好能发挥其长。所以后来与“美猴王”郝振基同班演出《安天会》时,两人能各极其妙,被观众赞为“一台双绝”,
《安天会》是一出“唱死天王累死猴儿”的大戏,郝振基饰演的美猴王,偷桃盗丹之做功细腻逼真自不待论,且说陶显庭扮演的天王,一气呵成数十句唱词,而且嗓音不嗄不哑,韵味醰醰,这实在是一般演员所做不到的,七十岁那年他与郝振基在天津小广寒剧场演了两出武生戏,即陶显庭的《夜奔》与郝振基的《探庄》,一时被人传为佳话,有人咏诗一首赠陶、郝二人,诗曰:“向年陶郝本同庚,七十同台扮武生。《夜奔》《探庄》真媲美,万人拍掌动雷声。”
不过,陶显庭最拿手的剧目,还是外扮唱工戏《弹词》。
《弹词》是清洪昉思所著《长生殿》中的一个重要折目,故事讲唐代天宝十四年安禄山造反攻陷长安后大肆杀掠,梨园伶工纷纷逃散。老艺人李龟年流落江南,怀抱琵琶沿街卖唱,所唱情节无非是天宝遗事,钗盒情缘,然而,这出戏唱功难度较大,计有<南吕一枝花>、<梁州第七>及<九转货郎儿>等曲牌,非常好听也非常难唱,嗓子不具备气沛声宏、音纯字满的条件,是不敢问津这出戏的。有些演员因天赋资质欠佳或功夫练得不瓷实,演出时怕出乖露丑,故而临场偷工减料,省略掉其中一些曲牌,致使这出戏大为逊色,而陶显庭却一直是根据遏云阁曲谱演唱,情出于衷,,雄厚而凄凉的音调,极富艺术感染力。当唱到“昔日天上清歌,而今沿门鼓板”时,不禁给人以沧海桑田冷寞孤廖之感。直到晚年他也是没断演这出戏的,而且越唱越好,一九三九年十月十五日(陶显庭故去不久),《新民报半月刊》上刘炎臣还写文章说,看陶老板的《弹词》,“不禁使人联想到此位当代昆曲艺人陶老板,为生活之挣扎,以古稀高年尤度此粉墨生涯,其所处之际遇,殆与当日之李龟年有同病相怜之感也。”他的《弹词》演唱之妙极受人们尊崇,陶显庭在天津与我同班时,每唱《弹词》,北京的一些巨商贵胄就特意坐汽车,晚上赶去天津看戏,听完他的《弹词》再连夜驱车回北京,可见他的演唱魅力是何等地吸引观众了。
陶显庭还有个最大的优点是虚心好学,他对自己的成就从不满足,对同班一些不出名的演员,也能善察其长,且唯长是取。我的技艺是远比不上他的,年龄也比他小二十多岁。可他也很诚恳地向我问过艺,这一点也使我非常受感动和非常受教育的。
陶显庭一生处事严谨,为人正派,很少荒度时光,更没有沾染过任何不良嗜好。所以,直到晚年,身上的功夫也毫不逊色,六十九岁那年,他在天津中国大戏院连演三场搭桌戏,一场是《林冲夜奔》,另一场是《别母乱箭》,最后一场是《对刀步战》。他的两名徒弟—张得发和白玉珍,怕师父年岁大了台上顶不住,于是两人都扮上戏在上下场门等候接替,准备一旦师父顶不住了自己随时上去代演,结果一点事也没有,而且腿脚功夫相当利落,观众反应良好。
一九三九年天津发大水后,陶显庭染病很重。住在一位姓姚的朋友家中疗养,后来病势渐危,姚家用七元现大洋给他租赁了一间房子,并雇了一辆人力车送他回去,下车时已经呼吸短促,神志不清了,当日即与世长辞。死后靠同行资助,买了副棺木埋在河北火车站附近的墓地里,那天正好是“九一八”事变纪念日,终年整七十岁。他的孩子陶小庭原名陶鑫泉,非亲生子,是从小抱养来的,因此有人用《清风亭》中张元秀的台词形容他:“老来受苦实可怜,有钱无子也枉然。陶伶无钱又无子,抱养一子接香烟。”小庭今在北昆学员班任教,也六十多岁了,对其父的技艺能部分传承,像《山门》,《训子》,《刀会》,《酒楼》,《五台山》以及《弹词》等戏,受乃父真传,嗓音也较为宽厚。
陶老板一生布衣粗食。成名之后依然坚苦自勖,穿着如同乡下佬一样,而艺术上却一丝不苟,不登台则已,要登台就聚精会神,严肃认真,而且不断进取。七十岁那年还重排了一出《祭雪艳》,其中马祥麟饰雪艳,陶显庭饰陆炳,可惜这出戏未等上演,陶即与世长辞。他的一生,无论在艺术上还是生活上,都无愧于一代名伶,光前裕后,受之无愧。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