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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冯骥才过年 |《年文化》

2021-02-19 14:38 作者:真相大白的小白  | 我要投稿

年文化

文 / 冯骥才


在中国民间,最深广的文化,莫过于“年文化”了。


西人的年节,大致是由圣诞到新年,前后一周;中国的旧历年(现称春节)则是早早从吃一口那又粘又稠又香又热的腊八粥时,就微薄地听到了年的脚步。这年的行程真是太长太长,直到转年正月十五闹元宵,在狂热中才画上句号。算一算,四十天。


中国人过年,与农业关系较大。农家的事,以大自然四季为一轮。年在农闲时,便有大把的日子可以折腾;年又在四季之始,生活的热望熊熊燃起。所以,对于中国人来说,过年是非要强化不可的了。或者说,年是一种强化的生活。


这样,一切好吃好穿好玩以及好的想法,都要放在过年上。平日竭力勤俭,岁时极尽所能。缘故是使生活靠向理想的水平。过年是人间生活的顶峰,也是每个孩子一年一度灿烂的梦。


世界上每个民族都有自己的崇拜物。那么中国人崇拜什么?崇拜太阳?崇拜性?崇拜龙?崇拜英雄?崇拜老子?崇拜男人?崇拜祖先?崇拜皇帝和包公……非也!中国人崇拜的是生活本身。“过日子”往往被视为生存过程。在人们给天地三界诸神众佛叩头烧香时,并非信仰,亦非尊崇,乃是企望神佛降福人间,能过上美好又富裕的生活。这无非借助神佛的威力,实现向往;至高无上的仍是生活的本身。

杨柳青木版年画《春牛象》,爱竹斋画店,王树村收藏

在过年的日子里,生活被理想化了。理想也被生活化了。这生活与迷人的理想混合一起,便有了年的意味。等到过了年,人们走出这年所特有的状态,回到生活里,年的感觉也随即消失,好似一种幻觉消散。是啊,年,实际是一种努力生活化的理想,一种努力理想化的生活。


于是,无论衣着住行,言语行为,生活的一切,无不充溢着年的内容、年的意味和年的精神。且不说鞭炮、春联、福字、年画、吊钱、年糕、糖瓜、元宵、空竹、灯谜、花会、祭祖、拜年、压岁钱、聚宝盆等等,这些年的专有的物事;打比方,单说饺子,原本是日常食品,到了年节,却非比寻常。从包饺子“捏小人嘴”到吃“团圆饺子”, 都深深浸染了年的理想与年的心理。


而此刻,瓶子表示平安,金鱼表示富裕,瓜蔓表示延绵,桃子表示长寿,马蜂与猴表示封侯加官,鸡与菊花都表示吉利吉祥……生活中的一切形象,都用来图解理想。生活敷染了理想,顿时闪闪发光。


对于崇拜生活的民族来说,理想是一种实在的生活愿望。


生活中有欣喜满足,也有苦恼失落;有福从天降,也有灾难横生。年时,站在旧的一年的终点上,面对一片未知的生活,人人都怀着这样的愿望:企盼福气与惧怕灾祸。于是,千百年来,有一句话,把这种“年文化心理”表现得简炼又明确,便是:驱邪降福。


这样,喜庆、吉祥、平安、团圆、发财、兴隆、加官、进禄、有余、长寿等等年时吉语,便由此而生。这些切实的生活愿望,此刻全都进入生活。无处没有这些语言,无处不见这些吉祥图案。一代代中国人,还由此生发出各种过年方式,营造出浓浓的年的环境与氛围。长长四十天,天天有节目,处处有讲究,事事有说法,这色彩与数字都有深刻的年的内容,这便构成了庞大、深厚、高密度的年文化。

桃花坞木版年画《喜从天降》,门画,清末,现藏苏州桃花坞木刻年画博物馆

年是自然的,年文化是人为的。它经过精心安排。比方,年前一切筹备的目标都是家庭,人也往家里奔,年夜大团圆的合家饭是年的最高潮;过了年,拜年从家庭内部开始,到亲戚、再到朋友,逐步走向社会;到了正月十五闹元宵,就纯属社会活动了。这年的行为趋势,则是以家庭为核心,反映了对家庭幸福的企望与尊爱。


年文化又是极严格的。它依照自己特定的内涵,从生活中寻找合适的载体。拿物品来说,苹果代表平安,自然就成为年节走红的礼品;梨子有离别意味,在岁时便被冷落一旁;年糕可以用来表示高高兴兴,它几乎成了年的专利品;而鞋子与邪字谐音,便在人们口中尽量避免提及。年,就这样把它可以利用的一切,都推到生活的表面,同时又把自己深在的含意凸现出来。故而,年文化十分鲜亮。


浓浓的年文化,酿出深深的年意年味。中国人过年追求这种年意与年味,当然也就去加强年文化了。


中国人对生活的态度十分有趣。比如闹水的龙和吃人的虎,都很凶恶。但在中国的民间,龙的形象并不可怕,反而要去耍龙灯,人龙一团,喜庆热闹;老虎的形象也不残暴,反被描绘得雄壮威武,憨态可爱,虎鞋虎帽也就跑到孩子身上。通过这种理想方式,生活变得可亲可爱。同样,虽然生活的愿望难以成真,但中国人并不停留在苦苦期待上,而是把理想愿望与现实生活拉在一起,用文化加以创造,将美丽而空空的向往,与实实在在的生活神奇地合为一体。一下子, 生活就变得异样地亲近、煌煌有望和充满生气了。这也是过年时我们对生活一种十分特别又美好的感觉。


这一切都源于中国人对生活的崇拜。


中国人不把理想与现实分开,将理想悬挂云端,可望而不可及;而是把物质的和精神的生活视为一体,相互推动,相互引发,用生活追求愿望,用愿望点燃生活,尤其在新春伊始,企望未来之时,这种生活观被年文化发挥得淋漓尽致和无限迷人。


一代代中国人就这样,对年文化,不断加强,共同认同,终于成为中国人一股巨大亲合力和凝聚力之所在。每一次过年,都是一次民族文化的大发扬,一次民族情结的加深,也是民族亲合力的自我加强。于此,再没有别的任何一种文化能与年文化相比。


年文化是与民族共存的文化。

武强木版年画《泰山神虎》,清代,现藏武强年画博物馆

然而,应当承认,年文化受到空前猛烈的冲击。原因是多方面的:


一是西方文化的冲击。现在中国人的家庭中,年轻人渐渐成为一家之主,他们对闯入生活的外来文化更有兴趣;二是人们的社会活动和经济行为多了,节日偏爱消闲,不愿再遵循传统的繁缛习俗;三是年文化的传统含义与现代人的生活观念格格不入;四是年画、鞭炮、祭祖等方式一样样从年的活动中撤出;有一种说法,过年只剩下吃合家饭、春节电视晚会和拜年三项内容,而拜年还在改变为“电话拜年”,如果春节晚会再不带劲,真成了“大周末”了。


没有年意了!没有年味了!恐怕这是当代中国人一种很深的失落,一种文化的失落。


可是,当我们在年前忙着置办年货时,或者在年根底下,在各地大小车站,看着成千上万的人,拥挤着要抢在大年三十回到家中——我们会感到年的情结依然如故,于是我们明白,真正缺少的是年的新的方式与新的载体。


是我们自己把年淡化了。


如今,春节已是一半过年,一半文化。但由于长久以来,一直把年文化当做一种“旧俗”,如今依旧不能从文化上认识年的精神价值,所以在年日渐淡薄之时,我们并无忧虑。难道只有等待社会文明到了相当程度,才会出现年的复兴?


复兴不是复旧,而是从文化上进行选择与弘扬。现在要紧的是,怎样做才能避免把传统扔得太快。太快,会出现文化上的失落与空白,还会接踵出现外来文化的“倒灌”和民族心理的失衡。


建设年文化,便是一个太大的、又不容忽视的文化工程。

凤翔木版年画《春牛图》,20世纪50年代

年 意

文 / 冯骥才

年意一如春意或秋意,时深时浅时有时无。然而,春意是随同和风、绿色、花气和嗡嗡飞虫而来,秋意是乘载黄叶、凉雨、瑟瑟天气和凋残的风景而至,那么年意呢?


年意不像节气那样——宇宙的规律,大自然的变化,都是外加给人的……它很奇妙!比如伏天挥汗时,你去看那张传统而著名的木版年画《大过新年》,画面上风趣地描绘着大年夜阖家欢聚的种种情景,你呢?最多只为这民俗的意蕴和稚拙的版味所吸引,并不被打动。但在腊月里,你再去瞅这花花绿绿的画儿,感觉竟然全变了。它变得亲切、鲜活、热烈、火爆,一下子撩起你过年的兴致。它分明给了你以年意的感染。但它的年意又是哪来的呢?倘若含在画中,为何夏日里你却从中丝毫感受不到?

杨柳青年画《新年多吉庆,合家乐安然》,天津博物馆藏

年年一喝那杂米杂豆熬成的又黏又甜味道独特的腊八粥,便朦胧看到了年,好似彼岸那样在前面一边诱惑一边等待了。时光通过腊月这条河,一点点驶向年底。年意仿佛大地寒冬的雪意,一天天簇密和深浓。


你想一想,这年意究竟是怎样不声不响却日日加深的?谁知?是从交谈中愈来愈多说到“年”这个字,是开始盘算如何购置新衣、装点房舍、筹办年货……还是你在年货市场挤来挤去时,受到了人们要把年过好那股子高涨的生活热情的传染?年货,无论是吃的、玩的、看的、使的,全都火红碧绿艳紫鲜黄,亮亮堂堂,生活好像一下子点满灯。那些年年此时都要出现的图案,一准全冒出来——松菊、蝙蝠、鹤鹿、老钱、宝马、肥猪、刘海、八仙、喜鹊、聚宝盆,谁都知道它们暗示着富贵、长寿、平安、吉利、好运与兴旺……它们把你围起来,掀动你的热望,鼓舞你的欲求,叫你不知不觉把心中的祈望也寄托其中了。


祖祖辈辈不管今年的希望明年是否落空,不管老天爷的许诺是否兑现,他们照样活得这样认真、虔诚、执著与热情。唯有希望才使生活充满魅力……

天津市民到古文化街的年货市场购置年货

当窗玻璃外冷冽的风撩动红纸吊钱敲打着窗户,或是性急的小孩子提前零落地点响爆竹,或是邻人炖肉煮鸡的芬芳窜入你的鼻孔,大年将临,甚至有种逼迫感。如果此时你还欠缺几样年货未有齐备,少四头水仙或二斤大红苹果,不免会心急不安,跑到街上转来转去,无论如何也要把这必备的年货买齐。圆满过年,来年圆满。年意原来竟如此深厚、如此强劲!如果此时你身在异地,急切回家;那一列列火车被返乡度年的人满满实实挤得变了形。你生怕误车而错过大年夜的团圆,也许会不顾挨骂、撅着屁股硬爬进车窗。年意还是一种着魔发疯的情绪!


不管一年里你有多少失落与遗憾,自艾自怨。但在大年三十晚上坐在摆满年饭的桌旁,必须笑容满面。脸上无忧,来年无愁。你极力说着吉祥话和吉利话,极力让家人笑,家人也极力让你笑;你还不自觉地让心中美好的愿望膨胀起来,热乎乎填满你的心怀。哎,这时你是否感觉到,年意其实不在任何其他地方,它原本就在你的心里,也在所有人的心里。年意不过是一种生活的情感、期望和生机。而年呢?就像一盏红红的灯笼,一年一度把它迷人地照亮。


年画欣赏


《灶君府》

开封朱仙镇木版年画社藏

画的上部为灶神及两位夫人,案前列有司福禄富贵之神祇,最下二门神持鞭锏护卫,两侧有八仙排列,最上为报事功曹骑马驰向南天门,人物众多而布置有序。此幅系以旧版套印。


【旧日风俗】

腊月二十三,俗称“过小年”,家家都要祭灶。祭祀完毕要将灶王像焚化,寓意“灶王上天”。

守 岁

文 / 冯骥才


一种昔时的年俗正在渐渐离开我们,就是守岁。


守岁是老一代人记忆最深刻的年俗之一,如今发生了变化——特别是城市人,最多是等到子午交时之际给亲朋好友打个电话发个短信拜个年,然后上床入睡,完全没有守岁那种意愿、那种情怀、那种执着。


我已不记得自己哪年开始不再守岁了,却深刻记得守岁那时独有的感觉。每到腊月底就兴奋地叫着今年非要熬个通宵,一夜不睡。好像要做一件什么大事。父母笑呵呵说好呵,只要你自己不睡着就行,决没人强叫你睡。


记得守岁的前半夜我总是斗志昂扬,充满信心。一是大脑亢奋,一是除夕的节目多;又要祭祖拜天地,又要全家吃长长的年夜饭,最关键的还是午夜时那一场有如万炮轰天的普天同庆的烟花炮竹。尽管二踢脚、雷子鞭、盒子炮大人们是决不叫我放的,但最后一个烟花——金寿星顶上的药捻儿,却一定由我勇敢地上去点燃。火光闪烁中父母年轻的笑脸现在还清晰记得。


待到燃放鞭炮的高潮过后,才算真正进入了守岁的攻坚阶段。大人们通常是聊天,打牌,吃零食,过一阵子给供桌换一束香。这时时间就像牛皮筋一样拉得愈来愈长了;瞌睡虫开始在脑袋喷撒烟雾。


无事可做加重了困倦感,大人们便对我说笑道:可千万不能睡呀。


我一边嘴硬,一边悄悄跑到卫生间用凉水洗脸,甚至独出心裁地把肥皂水弄到眼睛里去。大人们说,用火柴棍儿把眼皮支起来吧。


年年的守岁我都不知道怎么结束的。但睁眼醒来一定是在床上,睡在暖暖的被窝里。枕边放着一个小小的装着压岁钱的红纸包,还有一个通红、锃亮、香喷喷的大苹果。这寓示平安的红苹果是大人年年夜里一准要摆在我枕边上的。一睁眼就看到平安。

杨柳青木版年画《抚婴图》,清·乾隆,现藏天津博物馆

我承认,在我的童年里,年年都是守岁的失败者,从来没有一次从长夜守到天明。


故而初一见到大人时,总不免有些尴尬,尤其是想到头一天信誓旦旦要“今夜决不睡”之类的话。当然,我也会留意大人们的样子,令我惊奇的是:他们怎么就能熬过那漫长一夜?


其实很简单,因为他们知道为什么守夜。可是守夜的道理并不简单。


后来我对守岁的理解,缘自一个词是“辞旧迎新”。


而首先是“辞”字。辞,是分手时打声招呼。


和谁打招呼,难道是对即将离去的一年吗?


古人对这一年缘何像对待一位友人?


这一年仅仅是一段不再有用的时间吗?那么新的一年大把大把可供使用的时间呢?又是谁赐予我们的?是天地,是命运,还是生命本身?任何有生命的事物不都是它首先拥有时间吗?


可是,时间是种奇妙的东西。你什么也不做,它也在走;而且它过往不复,无法停住,所以古人说“黄金易得,韶光难留”。也许我们平时不曾感受时间的意义。但在这旧的一年将尽的、愈来愈少的时间里——也就是坐在这儿守岁的时刻里,却十分具体又真切地感受到时光的有限与匆匆?它在一寸一寸地减少。在过去一岁中,不管幸运与不幸,不管“喜从天降”还是留下无奈、委屈与错失——它们都已成为我们生命的一部分。在它即将离我们而去时,我们便有些依依不舍。所以古人要“守”着它。


守岁其实是看守住属于自己的时间与生命,表达着我们的生命情感。

《瑞雪丰年》,廉增戴记,现藏杨柳青年画馆

然而,守岁这一夜非比寻常。它是“一夜连两岁,五更分二年”。因而,我们的古人便是一边辞旧,一边迎新。“辞”告别旧岁,以“迎”笑容满面迎接生命新的一段时光的到来。新的一年是未知的,不免小心翼翼。古人过年要通宵点灯,为了不叫邪气暗中袭入;还在年画上所有形象都画上笑眼笑口,以寓吉祥。由于对未来的这种盛情,所以正月初一破晓“迎财神”的鞭炮更加欢腾。


于是,我们的年俗就这样完成的岁月的转换,以“辞”和“迎”表达对生命的敬畏,以长长的守夜与天地一年一度的“天人合一”。


我们和洋人的文化真有些不同。洋人对新年只有狂欢,我们的心理似乎复杂得多,其情其意也深切得多。可是我们正在一点点离开这些。


这到底是因为农耕文明离我们愈来愈远,还是人类愈来愈强势无须在乎大自然了?


守岁渐行渐远。当然,我们不必为守岁而勉强守岁。民俗是一种集体的心愿,没有强迫。只盼我们守着这点对大自然和生命的敬畏吧。




春风将至

辞旧迎新之际,借冯先生的墨宝

祝每一位亲爱的读者


新春快乐

牛年大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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