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自清凭什么在中学生教材待92年？

朱自清

朱自清，一个在语文教材高频出现的名字，我们在部编版的语文课本六年级下会学到他的《匆匆》，我记忆最深刻的是他那段：我不知道他们给了我多少⽇⼦;但我的⼿确乎是渐渐空虚了。在默默⾥算着，⼋千多⽇⼦已经从我⼿中溜去;象针尖上⼀滴⽔，滴在⼤海⾥，我的⽇⼦滴在时间的流⾥，没有声⾳也没有影⼦。我不禁头涔涔⽽泪潸潸了。

我现在再回头重读一遍，心里盘算了一下，已经一万多个日子从我手中溜去了，朱自清早我两千多个日子就写下《匆匆》了，而我似乎除了一些不值一提的回忆，就没留下什么痕迹。而《匆匆》结尾一连数个追问，“我⾚裸裸来到这世界，转眼间也将⾚裸裸地回去罢?但不能平的，为什么偏要⽩⽩⾛这⼀遭啊？”这些追问属实扎我心了。

当然朱自清的名字还会出现在七年级上的《春》，八年级上的《背影》，高一的《荷塘月色》，属于是课上要学，早读要读，考试要考的那种高频程度了。但是这么一个恨不得把名字焊在语文书里的男人，这些年也遭受到了质疑和挑战，诸如《背影 》里朱父爬月台违反交通规则，建议删除，还有朱自清的文字过于浅白，属于小学生作文等等。

朱自清当然没想到自己父亲爬月台在近百年后属于违规，但关于他作品浅白的批评，朱自清早就做过回答，“能够在作品中，充分表现自己的，便是永久的。”事实上朱自清早在1930年为叶圣陶主办的《中学生》杂志供稿开始，他的散文就已经是中学生的国文课必修教材了，所以朱自清在92年的时间里，一直都存在于教科书中。

但我们对朱自清的了解大多止步于他的散文赏析和阅读理解上，至于朱自清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们会比较陌生。故事要从1898年说起，这一年朱自清出生在江苏省东海县，因为在他出生前，两个哥哥都夭折了，所以父亲朱鸿钧给他取了个乳名叫大囡。

传说女孩名容易养活，小鬼勾魂也会找错人。他的大名叫自华，因为父亲朱鸿钧很崇拜苏东坡，不仅给自己改了个字叫小坡，还给儿子用苏东坡的诗“腹有诗书气自华”来命名。所以朱自清的原名朱自华。1904年朱鸿钧升官调任扬州，六岁的朱自清也跟随父亲到了扬州，朱鸿钧是典型的封建式大家长，不接受新式学堂教育，所以朱自清被送进私塾。

又因为朱自清是老朱家实际上的长子，父亲朱鸿钧寄予了极大的期望，朱自清从小受到的是传统文化和父亲严厉的规训。这也养成了他内向温和，严谨矜持的性格。朱自清在扬州生活了十二年，浸润了江南水乡的温润和灵性，在他写的《荷塘月色》中有一段

“树缝里也漏着一两点路灯光，没精打采的，是渴睡人的眼。这时候最热闹的，要数树上的蝉声与水里的蛙声；但热闹是他们的，我什么也没有。”这种轻缓，细腻的笔触，来的不十分阔气，但很是动人心 。

1916年，18岁的朱自清考入北京大学预科，并且跟武仲谦结了婚，虽然是包办婚姻，但朱自清对自己的新婚妻子很满意，一年后朱自清选择了哲学作为自己的专业。但在同年冬天，老朱家却发生了巨大的变故，这也是《背影》这篇散文故事发生的背景，我们学这篇课文时，感受到的温情下实际上藏着朱自清和父亲长达八年难以缓和的矛盾。

《背影》的开篇就写到：那年冬天，祖母死了，父亲的差事也交卸了。这短短的一句话就是父子矛盾的开端，父亲朱鸿钧在1915年，升任徐州榷运局长，相当于烟酒专卖局局长，是个当上就不差钱的官职。

朱鸿钧升官发财后，悄悄纳了一房姨太太，但这事儿让在老家扬州的另一房潘姓姨太知道后，就跑到徐州去闹，还闹上了当地报纸的头条，成了丑闻，朱鸿钧也被革职。

这就是朱自清写的父亲的差事也交卸了的由来，由于家庭变故，朱家没落，祖母气急攻心也去世了，所以朱自清到徐州看到的是满院狼藉，朱自清跟祖母的关系亲近，对于父亲因为姨太间的纷争导致家败人亡感到气愤。而被革职的朱鸿钧没了收入来源，一大家人的生计也成了问题，只能靠变卖家产，举债来维持。

朱家子弟也只能靠着举债读书，处理完祖母的丧事，朱自清坐火车回北京读书，父亲朱鸿钧去徐州谋生活，两人在南京浦口火车站分别，朱鸿钧爬过月台给朱自清买了些桔子路上吃，这时父子俩的关系就已经很僵硬了。但朱自清写下《背影》已经是8年后，也就是1925年的事情了。

回到北京的朱自清决定把父亲给自己取得名字自华改成自清，取自《楚辞·卜居》的典故“宁廉洁正直以自清乎”同时还给自己取了个字佩弦，出自《韩非子·观行》的“董安于之性缓，故佩弦以自急”。

他知道自己性子温吞，所以取字佩弦以自警。这也算是朱自清跟父亲划清界限的一种方式，而朱自清的一生也配的上自清佩弦这四个字。

1919年朱自清在文坛上崭露头角，但不是以散文，而是以诗歌，他创作了诗歌《光明》“风雨沉沉的夜里，前面一片荒郊。走尽荒郊，便是人们底道。呀！黑暗里歧路万千，叫我怎样走好？上帝！快给我些光明吧，让我好向前跑！上帝慌着说，光明？我没处给你找！你要光明，你自己去造！”

朱自清为了节省钱，压缩了自己在北大的学业，提早一年毕业，毕业后想去国外深造的想法也因为经济条件打消了，1920年朱自清在北大代理校长蒋梦麟的推荐下，去了浙江第一师范当国文老师，22岁的朱自清开始了自己的教师生涯，而直到他人生结束都是坚守在教台上。他首先是一名优秀的老师，其次是才是著名作家。

朱自清有收入后，每个月一半的钱都寄回老家养活朱家人，另一半则是供自己的小家庭开销，他也有了两岁的儿子，日子过得紧张但也充实，一年后，朱自清调回扬州在江苏八中当教务主任，离家更近了，收入也提高了。

但是随着妻子再次怀孕，朱自清收入更多的投入到小家庭，给父亲的钱自然也就变少了，作为封建大家长的朱鸿钧感到不满，又因为朱鸿钧跟江苏八中的校长是旧识，所以他让学校将朱自清的工资全部打给他，剥夺了朱自清支配自己工资的权利。

这让父子俩的关系更加紧张，受过新文化教育的朱自清虽然孝顺，但不是愚孝，朱自清愤然辞职带着妻儿辗转温州，宁波等地担任中学老师，所以在朱自清毕业后的五年里，在军阀混战中，他换了五六家学校，过得并不如意。

但他却结交很多好友，比如俞平伯，叶圣陶，丰子恺，夏丏尊等等。他也时常遇到学校克扣薪水的时候，带着妻儿的朱自清只能出去借钱，借米。就连好友来访，他都只能靠典当衣服换钱来招待，生活很是困顿。

而20年代的中国更是军阀混战，民不聊生，就连买卖人口都成了公开的生意，朱自清写下了《生命的价格—七毛钱》讲述一个五岁的女孩子被卖了七毛钱的故事，字里行间无不在痛诉着那个吃人的时代。1922年暑假，朱自清带着妻儿回老家扬州，是想缓和和父亲之间的关系。

但朱鸿钧连门都没让朱自清进，即便后来在家人的劝说下，进了门，朱鸿钧也没和朱自清说过一句话。朱自清没待几天就离家了，一年以后，朱自清再次回家探亲，父子俩再次因为工资的支配问题爆发了争吵，关系彻底破裂，父子俩断了联络往来。

朱自清也在诗歌《毁灭》中写到“败家的凶残”和“一年间骨肉间的仇视”，就是写的父子俩的矛盾。1923年朱自清和俞平伯同游南京秦淮河，梨花似雪草如烟，春在秦淮两岸边。一带妆楼临水盖，家家粉影照婵娟。

在泛舟秦淮后，朱自清和俞平伯各写了一篇同题散文《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朱先生笔下的月夜当真是美极了“那晚月儿已瘦削了两三分，她晚妆才罢，盈盈的上了柳梢头。天是蓝得可爱，仿佛一汪水似的，月儿便更出落得精神了。”

虽然生活潦倒，父子关系紧张，但朱自清对于生活态度却愈发积极，丢去宣言，专崇实际，他总是跟学生们说“不要时时活在回顾从前的黄金时代，也不要时时等待着将来的奇迹，更不能及时行乐，现在是最可努力的地方。”这其实也是朱自清对自己说的，在那个黑暗混沌的时代下，他要守住的就是教台，是学生，是自己。

1925年，在俞平伯的推荐下，27岁的朱自清成为了清华大学中文系教授，他不再创作诗歌，开始了散文创作，也是在进入清华的同一年，朱自清收到了父亲朱鸿钧的来信，书信的内容他也写进了《背影》里，朱鸿钧在信里写到：我身体平安，惟膀子疼痛的厉害，举箸提笔，诸多不便，大约大去之期不远矣。

父子俩积累八年的矛盾，在一封朱鸿钧叙家常的信中渐渐化解，此时也已是几个孩子父亲的朱自清是温和的，包容的，他选择原谅父亲过去的种种，提笔写下了《背影》。

“在晶莹的泪光中，又看见那肥胖的，青布棉袍，黑布马褂的背影。唉！我不知何时再能与他相见！”一切都在朱自清一声叹息中化为了过往尘烟。

1927年朱自清又创作了《荷塘月色》，我爱热闹，也爱冷静；爱群居，也爱独处。像今晚上，一个人在这苍茫的月下，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便觉是个自由的人。

这篇散文就是朱自清为中学生所创作的，他当了7年的教师，他的创作也是奔着给学生当范文去的，在清华教书期间，朱自清持续不断的为中学生教材供稿，我们7年期上册学的那篇《春》也是朱自清特地为初中生量身打造的，“盼望着，盼望着，东风来了，春天的脚步近了。”

1928年因为家务繁重，长期贫困和营养不良，朱自清妻子武仲谦肺上，烂了个大洞，在回到扬州修养一个月后就病逝了，三年后，朱自清写下了《给亡妇》“谦，日子真快，一眨眼你已经死了三个年头了。这三年里世事不知变化了多少回，但你未必注意这些个。你的短短的十二年结婚生活，有十一年耗费在孩子们身上；而你一点不厌倦，有多少力量用多少，一直到自己毁灭为止。”

朱自清时常看着庭中四季开了又败的花，想起妻子忙碌的照顾自己和孩子的身影，也会痴痴的问道“你啊，怎么连句怨言都不曾有过呢？”

离了妻子，朱自清学着照顾自己，但他始终学不会做饭，没了武仲谦，也没了家里的三餐。过了几年苦寂的生活后，1931年33岁的朱自清开始了一年的欧洲游学，回国后，朱自清也成为了清华大学中文系主任，跟闻一多成为了同事。

抗日战争爆发后，朱自清随着清华大学南迁，1938年到了昆明，成为了清华，北大，南开合并的西南联大国文系主任，有的学生放弃学业踏上战场跟他告别，他会激动的给他们写下壮志饥餐胡掳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对于抗日战争，朱自清不是悲观的，他坚信的是没有任何人能够在中国这片土地上战胜一个数千年不死的民族和人们。

朱自清很温和，但在授课上是很严格认真的，他会在身上揣一张手帕，拿上一沓写好的卡片，时不时擦擦汗，时不时变更卡片，在日本人的轰炸声中细细的讲述着宋诗，文化是无法被枪炮毁灭的。

也会有情绪悲观的学生找到朱自清问到“如今中国社会这么乱，将来怎么办？”的时候，朱自清只回答了一句话，“谁让你是中国人呢？”是啊，因为是中国人，所以无数青年抛头颅撒热血，他们要守住自己的家，无数师生躲在山里，躲在林子里，也在研究唐诗宋词，他们要守住自己的文化。谁让他们都是中国人呢？

朱自清在西南联大不会做饭，都是跑到闻一多家搭伙吃饭，长期的伏案教学，饮食不规律让他患上了胃病，他连在当地治疗的钱都没有，他寄希望与抗战胜利，他想着只要胜利了，一切就都会好起来的。一直到1944年，46岁的朱自清的背驼了，腰弯了，人也越来越瘦了。

朱自清和闻一多共事了15年，有次两人闲聊，闻一多说“我向来出了伤风，没害过什么病，活八十岁总是可以的。”朱自清回道“你活八十多大概不成问题，你身体好，我不成，我只希望70岁。”只是两位先生都没长寿，1946年闻一多被暗杀，他只有47岁，已经20多年没有写过诗的朱自清在难以言说的心境下写下了《挽一多先生》“你是一团火，照彻了深渊，你是一团火，照亮了魔鬼，烧毁了自己，遗烬里爆出个新中国。”

朱自清余生把为闻一多编撰文集当成一项重要的工作，抗战胜利后，回到清华的朱自清胃病愈发严重，甚至在课堂上会胃痉挛，他本来就很瘦了只有45公斤，后来又降到39公斤，头发花白，他却在加大自己的工作量，他时常自语，来不及了，时间不够了。

1948年8月12日，50岁，身体不足40公斤的朱自清离开了这个世界。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有道德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这句话虽然是毛主席纪念白求恩的，但用在这里同样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