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回忆录·自我心理志·考试赋格曲(下)
昨天我从清晨开始写诗
飞来蜻蜓,飞去蜻蜓。飞来你。如果你栖在我船尾,这小舟该多轻,这双桨该忆起,谁是西施,谁是范蠡。那就划去太湖,划去洞庭——听唐朝的猿啼;划去潺潺的天河——看你濯发,在神话里。……就覆舟,也是美丽的交通失事了。你在彼岸织你的锦,我在此岸弄我的笛:从上个七夕,到下个七夕。
高中选择了竞赛,这注定了我不会在高中年华里遇到太多女孩。班级里不协调的男女比例,自己遇到女生就内敛而手足无措的性格,女生性取向的开放,让我始终没有争取到机会与女生接触,产生联系,萌发情愫。
像一个女孩 畏惧群山
呆呆站在门口
她不会向我
跑来!
初中的我还没有学会怎样去长情,在高中我对自己情感的确定越发慎重。我也确实对女生有过好感,但很大程度上,她们对我给予的友善和温柔是普遍的。另外,如果我只是因为她们对我的友善和帮助而产生感激,还误以为它们是情愫,只会更加耽误双方。因此,在高中,我从未对任何女生表达过欢喜的感情。要让所有的感情都压抑在心底,如果她们萌芽,放光,开花,就让它们自由地的绽放。可是没有。
我的好感,常常带有地缘性的色彩:与女生的情感纽带常常建立在邻座的基础上,以此我们能够关系密切;但一旦我们隔开,这种纽带便悄然断裂。于是我发现我的情感并不真实,并为自己没有冲动而感到庆幸。
在高考之前,我们班出现了一些情感纠葛,关系的复杂程度令人唏嘘。涉事的男主人公也让我感到惊讶,女主人公的一些行为让我想起了《人渣的本愿》中的老师,对待感情是否有些轻佻?高考前一个月唇齿间留下的悸动,到底是含有可乐味的清爽,还是弥漫着汗水的骚动?高考前一个月的焦躁、澎湃和激情带来的难道不是轻薄的不安,不自爱和不自重?我常常在回寝路上看见牵起、相互拉扯的手,它们带有青春的美好。但我并不认为进一步的发展是一种令人欣喜的事情,果实被催发的太快,它们的果肉还有着太多的稚嫩,甚至腐烂。(在雪和玫瑰之间,不只是玻璃)在很久以后再次回望这些经历,只有满地狼藉的果核和悔恨。
我最喜欢布莱希特的一首诗《回忆玛丽安》:
那是蓝色九月的一天
我在一株李树的细长阴影下静静搂着她
我的情人是这样的苍白和沉默
仿佛一个不逝的梦
在我们的头顶上
在夏天明亮的晴空中
有一朵云,攫住了我的目光
如此洁白至高无上
当我再度仰望,却已不知去向
自那天以后,很多月亮
悄悄移过天空,落下去
那些李树大概被砍去当柴烧了
而如果你问
那场恋爱怎么了
我必须承认
我真的记不起来了
然而我知道你试图说什么
她的脸是什么样子我已不清楚
我只知道
那天我吻了她
至于那个吻
我早已忘记
但是那朵在空中漂浮的云
我却依然记得
永不会忘记
它很白,在很高的空中移动
那些李树可能还在开花
那个女人可能生了第七个孩子
而那朵云只出现了几分钟
当我抬头仰望
它已不知去向
我希望当我站在云端之上回忆初恋的剪影,她们将是多么的甜蜜,让人感到幸福。当然我大概也会想到婚恋并不可能理想,现实的逼仄会让它变得标签或者物质:或者在父母催促下无可奈何的匆匆,或是在房贷压力下跪倒在现实的石榴裙下。中国生育率的持续走低,就业压力的攀升,在远山长水,高楼大厦踏着蹭蹭上涨的房价如春笋而出。爱情在大雨中摔倒,婚姻变得满目萧然,哪怕没有它们,也要忍受柴米油盐的琐碎。爱是恒久忍耐。当真正步入社会,爱情被送进婚姻的坟墓,我们需要的是永久的忍受,如细水长流(应当与你那时的容貌相比,我更爱你备受摧残的面容),而不是激情——难道还有第二个特洛伊供我们的激情烧焚?
这几天我愈发觉得,恋爱双方价值观相同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在婚前,我们享受恋爱的富足感,却不去考虑婚后家庭发展的贫瘠。以我父母为例,二者的思想观念完全不同,而他们在恋爱时期没有发现。我父亲是一个具有野心的人,始终希望依靠绝对的力量让家庭向大城市发展。他苦恼于家乡人口的流失,在小乡镇里实现不了他的理想,但又在投资买房上处处碰壁,亏了不少冤枉钱;我母亲却偏佛系,认为家人健康足矣,哪怕亏些钱也没什么。再加上父亲有时表露出的大男子主义和母亲被岁月磨去的耐心和激情,他们经常吵架,大多数时候是为了房子的事情。一生精打细算,还不曾有像样的房子居住。当我看到他们各自以自己的角度诉说对方的不好,我深深地觉得他们确实不是很适合在一起。然而在传统里一个家庭常常会被一个孩子缚住(生儿养女一辈子,满脑子都是孩子哭了笑了),他们刚刚送走了一个我,却还要共同抚养年仅五岁的妹妹。电话两端常常战火燃烧,但又始终有一根坚强的锁链把他们连在一起,婚姻不容破裂。
但在大学时代,在一个现实和桃花源的明暗交界处(在这不三不四的年纪,谁也不会为谁着迷),我愿意重新相信爱情的美好:
Long nights, daydreams
Sugar and smoke rings, I’ve been a fool
But strawberries and cigarettes always taste like you
Headlights, on me
Racing to 60, I’ve been a fool
昨天我从清晨开始写诗,我为了明天的信笺保留着我的完全。总有人重写爱情,总有人相信大学的爱情。
是柑橘味的清香,一张笑靥紧贴着冰镇的酸梅汁向远方跑去,是T恤或者衬衫或者裙子,像海的洄澜,是阳光打下打在脸庞和发丝之间的阴翳,我想象中的白桃和草莓味的夏天。双唇轻启,一小口波子汽水。
请以你的名字呼唤我
Oh, to see without my eyes
The first time that you kissed me
Boundless by the time I cried
I built your walls around me
White noise, what an awful sound
Fumbling by Rogue River
Feel my feet above the ground
Hand of God, deliver me
Oh, oh woe-oh-woah is me
The first time that you touched me
Oh, will wonders ever cease?
Blessed be the mystery of love
Lord, I no longer believe
Drowned in living waters
写下高中最亲切的朋友们。
WZX,一点我的影子,我是一点他的影子。我们两个在很多方面都相似。我们都是教师的孩子,来自于同一个初中,进入了数竞班,都热爱文学,同样喜欢玩网梗,看动漫,外表相似,很长一段时间内成绩也相仿(这也导致我一直把他当做竞争对手)。我们本来情同手足,在很多事情上不谋而合,开的玩笑只有我俩能会心一笑。但是有时看他就像看一面镜子。看到他的恶习如同己出,正如同他看我一样。这种恶习因为无限的镜子被放大,双方的厌恶彼此叠加,最后因为一些小的点子产生极大的分歧。我们终于是分道扬镳。我看不惯他爱谈国事,推卸责任;他看不惯我极端功利,逆来顺受。所幸,我们都具有一定的理性,直到高三下期,我们约定在闲暇时间一起散步,围绕着教学楼走上一圈又一圈,我们的心结被慢慢解开,傲慢与偏见消融,才终于重归于好。
ZCJ,温柔的肇事者。班上关于我的烂梗基本都是他传出来的。他懂得许多大道理,但是表现出来却是童稚。长相俊美,歌喉动人,古典文学素养极高,成绩优秀,这让他不得不有一种自豪感,他说服自己不去表现这种自负,但是在跟我谈话时,却会不经意间泄露出他沾沾自喜的小心思。他同我一样有着很功利的想法,偏远地方来求学而不甘人后报复故乡的心理以及他成绩名列前茅的乍现是他脱不下的长衫。他可以广交天下友,但只会对他觉得真诚的人袒露心胸,自己也会非常赤忱地不遗余力地与他人共情。和他聊天会非常开心,因为他有一种天生的幽默感和感染力。但是他有时会借友谊做一些令人不适的要求,但是大多能够忍受。他对我开着无尽的玩笑,玩笑背后是他无尽的苦楚责问,在理想陨落后的通夜恸哭,透彻心扉的倾诉和恼火。
XZY,一直陪伴在我身边的朋友。整个三年始终同路。他是一个很擅长隐藏自己并且会隐忍的人。我知道他的阅读量比我高,但是他从来不会在班上表现出来;不管他考差还是考好,他都会一如既往地平静,并且你无论如何也套不出他的话。我跟他谈天说地,聊很多关于网络上的东西,也可以聊未来聊国家(在这方面他很乐意与我分享),却很少能够聊现在的自己。他始终埋藏着自己的情绪,如果他感到阴郁,他不会跟任何人说而是默默忍受。但外在表现的却是一言不发,这会让跟他同路的我感到压抑和沉闷,这种沉默跟夏天一样令人烦躁不安。中肯的说,虽然他的成绩比我好,但是我从来没在他那里学到什么东西。我想在他那儿了解一些学习的方法,但是什么都不会得到。我并不是说朋友之间的关系必须建立在关于学习等上的利益上,但互帮互助有时也能作为友谊的一种表现。说实话这点我真有些埋怨他。不过他确实也和我共同分享了很多快乐,在他愿意说点什么东西的时候,确实会很令人舒适。他也是一个优秀的倾听者,听我讲一个个关于文学关于游戏的故事。
KJH,我高三的同桌。我喜欢的是他的一种叫做真诚的东西。尽管他读的书不算多,但是他愿意去了解;他愿意去包容一切东西,他是一个很好的聆听者。他对待恋爱、学习都如此单纯,因为一件小事就会不安,银色的忧伤化为雨露,在自我和解中悄悄远去。正是如此,当初一直是我祈求他和我坐在一起。但我不知道这是否是一种正确的选择,我的思维能力不如他好,有时对他的干扰或许过多。我不知道这一点是否是让他本该优良的成绩下滑的一个原因(至少他和前同桌一起时成绩很好),而他良好的思维知道高考也没有发挥出来。
你在洗衣服吗?你在沉默地听歌。流水声击落,似乎看见气体分子形成马赛克般的闪烁,延伸到窗外高耸的黑色的树,投下昏睡的影子,刺破鬼闪眼的月亮。我只看见圆形的水在摇动。是有世界。有一面能出入的镜子,你从这边走向那边。你取下一支耳机,问我:“你要听吗”,我说不必了,然后沉默地回到床边。
LHZ,我的开心果。一个单纯天真的男孩,不管是考好还是考差,虽然也会因为失误懊恼不已,但都那么热情洋溢的笑着。每次看见他这么笑,我都不忍心把伤心的情绪传递给他,也跟着苦涩地笑了起来。他喜欢美好的东西,会对一个漂亮的女孩恋恋不忘,也会对友谊念念不忘。会因为一句指责孩子气一样闷闷不乐,也会因为一句夸奖高兴半天。但愿他以后不会因为他烂漫的性格被人所伤。
我想念我和你头枕在一起。已经11:20了,寝室里的人都要求睡了,你还在我旁边,你在我旁边耳语,我们欢喜地,用气息发出声音,微微的颤动着空气,扰乱你的鼻音,窃笑在静谧中打着旋,绕过床桅,绕过被弄乱的床铺,钻进心底。我还要再往里挤挤,再靠近墙一点点,你再靠过来些。你的体温和墙的温度同时施加在我的身上,我感到清爽和温暖。你要把你的头枕在我的肚子上,随着我的呼吸,你的身体像海浪一样起伏,你的眼镜为窗外的路灯反光,像一双雪鸟颤动的眼睛,说话声抖落你框上的雪。你要把你的一只耳机分给我,多么优美而漫长的四分钟。我们要靠在一起不说话,我们要靠在一起听耳机说话,然后你再没有说话。你轻轻的起身,比床沿响动的声音还小。我看见黑夜中你漆黑的身影,他对我说晚安,他掀开了帐子,隐没在拖鞋的趿趿声中。
睡眠是一种亘古逃避,清醒是一种现代孤独。
也许未来我们不会再相聚,“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高中以后的友情和爱情不会如此纯粹,它们可能常常包含一些利害关系。我们会在夜店躁动喧嚣,微信朋友圈上满是喝了一杯酒就忘记名字的联系人。有了闲暇的时间,躺在床上百无聊赖,不肯放弃刷手机的时光,荧屏微光照耀分泌褪黑素,用酒精和咖啡因刺激神经,支撑打架的眼皮,苦恼于短视频的低俗无聊,却又一直机械地动着手指翻着页面。分针悄悄转动,然后后悔自己拥抱了虚无,想着以后多花点闲心和朋友一起享受生活,下次仍如是。
我们集迷惘、垮掉、浅薄的一代于一身。我们在新时代的十字路口高不成低不就,不知前路何方;我们具有更多的自由和理想,却只有不切实际的能力,我们是达达主义的废物,瞧不起一板一眼的生活;我们沉迷于短暂的燥热和吼叫,用琐碎的电子信息消磨时光,不再静得下心去阅读,去热爱;我们这一代,所有的聚会前都是沉默,都是各自拿着电子产品娱乐,明明近在咫尺却还在用语音对话;我们抛弃酒桌文化的糟粕,却同时切断了所有的情缘。
老朋友啊,我的黑夜。
I've come to talk with you again
Because a vision softly creeping
Left its seeds while I was sleeping
And the vision that was planted in my brain
Still remains
Within the sound of silence
In restless dreams I walked alone
Narrow streets of cobble stone
Bneath the halo of a street lamp
I turned my collar to the cold and damp
When my eyes were stabbed by the flash of a neon light
That split the night
And touched the sound of silence
And in the naked light I saw
Ten thousand people, maybe more
People talking without speaking
People hearing without listening
People writing songs that voices never share
And no one dared
Disturb the sound of silence
"Fools" said I, "you do not know.
"Silence like a cancer grows.
"Hear my words that I might teach you.
"Take my arms that I might reach you.
But my words like silent rain-drops fell
And echoed in the wells of silence
And the people bowed and prayed
To the neon god they made
And the sign flashed out its warning
In the words that it was forming
And the sign said "the words of the prophets
Are written on the subway walls and tenement halls"
And whispered in the sounds of silence
上升的一切必将汇合
一切都太匆忙了,一切都来不及说再见,在高考的压力下,哪有人有心思去诉说离别?眼泪还没来得及留下,手臂还没来得及举起,所有人都已经别过头往前,像老虎一样,徐徐隐没在一片深林之中。还没来得及说再见,科任老师就在就在那门考试之后消失;还没来得及说再见,同学就背起了书包,奔赴了假期;还没来得及说再见,校园就遁形于一片野色之中,像远行的笈。人生重要的离别都漫不经心。
所有人互相追赶,在伊克西翁之轮上不停转动。每个人都把秘密封存在罐子里,当高考结束后,本想重新翻开,却发现所有的想法早已远去,纸条从一开始就没有字。
当我重新漫步在高一高二校区的亭台廊榭之中,那些流水声和远方传来的读书声,让我想起我前两年的日子。学校的花草其实很少去观赏,最深刻的印象只有秋快入冬的时候,假山前面的银杏树叶,纷纷扬扬地落了下来。风一吹来,它们像爱的翔舞,在教学楼前铺开一层金黄色的毯子;如果是雨,就给学校添了田园的气息,银杏叶子就在雨里写诗。
它们都老了吧,
它们在哪里呀?
我们就这样,
各自奔天涯。
我是一个怀旧然而记忆短暂的人,贪恋美景,会被一瞬间的明暗与色彩集中。耽于柴米油盐中的烟火气,为滚烫的人情心下动容。 一直以来,太多美好的事物闯入我的生活,我的生命。
在高中阶段,我很幸运能够遇到一群各色的老师。
我最感谢的是数学老师。我相信我的数学老师知道本身高考制度的不合理性,但是她能做的只是在体制内让更多的学生成功地突破高考,并希冀他们未来有那么一丝可能去做改变。而在鼓励学生在当下的困境中做到最好这点上,我觉得她做得很好。她讲课时性格挺泼辣的,甚至有些狂狷,但内心里是一个非常温柔的人。在高二高三的两年里,她承担了很大部分本该由班主任进行的开导学生的工作。每一次考好时给我们泼冷水,考差时又进行温存的激励,在“精彩极了”和“糟糕透了”之间做到了极致的平衡,成为温和的风保持着帆的饱满。她并不是唯分数论,只希望我们在查分时问心无愧。并不会只做好学生的工作,也会帮助后进生规划学业。她有一双很特殊的眼睛,大多数人的瞳孔是黑色的,而她的瞳孔的颜色是棕色的,很好看。越深入和她交流,越感受到她高度的责任感和散发的魅力。在很多次坠入谷底的时刻,正是她如红彗星,并我都出冰谷口外。尽管她对我的关照并非我独有,并不是表现出明显的偏爱,而是对所有的学生一视同仁,就这一点光便足够。
其次感谢的是语文老师。在上语文课的第一天,他给我们讲的第一句话是“生活充满劳绩,但是我们仍可以诗意栖居在大地上。”这句话为荷尔德林所说,海德格尔晚年不断提及。后来我不断念及这句话,一直想诗意地面对生活。他是一个开放包容,风趣幽默而平和亲近的人,了解我们对学校制度和社会的不满,当我们说出一些略显不尊重又中肯的吐槽,他作为一个领导并不批评我们,而是笑着和我们一起开玩笑。他确有文学鉴赏力,每周给我们发一期《周知》,都是他选的文章,绝大多数质量颇高。最感谢地还是支持我们出《卡枪》并帮忙联系了出版社进行印刷。但是同学们对他讲课的风评并不好,因为他并不重视基础和模板,总是以一种偏意会的方式讲课。我认为是一种不彻底的非功利性。他有自己对于社会的一些想法,也了解历史的黑暗面,但是他必须传达我们正能量。他想讲一些触摸语文灵魂的东西,瞧不起应试化的方式面对语文(但是他自己是受益者,他的高考语文142),但又受制于高考,他无法完全脱离功利化的讲课,所以最后显得不伦不类。在高考的前一个月,他还抽时间给我们看了一个与考试无关的演讲,最后说:开心一点,考试又算些什么呢。作为他的语文课代表,与他接触最密切的一位学生,对他的人格,我始终十分爱戴他,——尽管很长一段时间内他因我们班的语文成绩提不起来而饱受诟病。
而对于我们的班主任,我首先承认他是一个亲和而富于包容的年轻人。他摆出的老师架子很少,说话时清楚明了,跟我们能够很平等的交流,也具有一定的责任感,这是他的优点。但是作为一个只教过一届平行班的年轻老师,驾驭我们班还显得力不从心。他教学时讲话虽然明白,但是对于班级活动的规划能力不足(至少我从来上过一节像样的班会课),没有新颖实用的想法。他有时以领导工作为推辞,在学科工作上不如化学老师和数学老师突出。我们班对他表现出很强的逆反心理,他很多不成熟的想法让他的威信直线下降。后来自己讲话时都先说一句“我讲的也不一定对啊”,透露出他的心虚。而我对他最深切地感受是,他的同理心不足(在同理心上,我的化学老师做得很好;他作为学校学历最突出的老师,始终尝试着与差生共情)。有一段时间我们班的物理成绩止步不前,他苦恼于自己很努力了过后却不显成效,在班上抱怨了这件事情。这时我们班一位比较激进的优生直接回怼:努力了和有成效是两码事,两人当即吵了起来。我很惊讶地发现,他能够发现自己的努力与成果不成正比,却不能借此体会到学生的痛楚。当我们努力了过后无法取得成效,他始终觉得是方法或者努力程度的问题,却不能从自身角度出发做到类比同理。另外,他的表达过于直爽,常常让人感到不适。不过,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总体上他已尽到自己的全部,也可喜的是最后我们班的成绩不错,我还是应该感谢他。
还有一些我会一直记住的同学。
LYS,一位文学爱好者,一位流浪者,白天拥起伙打架斗殴赚钱买酒跟一帮伙计聊文学聊人生然后躺在破床上写作的流氓派作家。《卡枪》中我最喜欢的几篇文章和诗歌都是他写的。我一直认为他是我们班文学素养最高的存在,随便给他指出一首诗,他能瞬间头头是道地做出他的理解,达到了专业的水平。但是他本人却是一个玩世不恭、低俗无聊的无赖。我最后悔的事之一就是跟他有一段时间走的很近,导致后来他不停对我死缠烂打。在上课时他用他烂的要命的字写下美好的诗歌,涂画着国家领导人的画像和生殖器,用小刀剪着指甲;下课拿着一把刀到处挥舞,或者用易拉罐和别人比赛投篮;平常喜欢听老粤语歌,看着港台的文艺片子,到了高考前还在课上偷看他的舍伍德·安德森和《野猪渡河》(被收了很多本书),偷偷溜出教室漫无目的地散步,手机里满是反动的图册,一言不和就跟别人动起手来,得逞后露出他的两口大黄牙,好像纯洁无暇的笑容。一个文学的灵魂和一个庸俗的人格这样装在同一个模子里。我觉得他很像《聋哑时代》里面的刘一达,我真害怕以后听见他入狱的消息。
WCH,整个高中我最敬佩的人。行为得体,举止礼貌,仗义疏财,学习认真,热爱生活。他是一个学习非常刻苦的人,但又并不是只会死读书的人,他也会热情地参与到班级活动中,不会局限于那一时一刻的学习中(有时看到班上一些努力的太慢,都几乎不曾留下一层痕迹的同学便觉感慨)。我其实衷心地祝福他考上理想的学校,我希望他一定要考得更好,这才与他的努力相配。可惜的就是他与清北失之交臂,但是我相信在大学他一定会发展得越来越好;他为人特别慷慨,很多东西都乐于分享(甚至白送你,却还不要你给钱);他性格温顺,很少见他发脾气,但是也有自己的主见,对于压迫和束缚有自己的反抗意识。我觉得他最大的缺点,是对性讳莫如深。名著中提到性常常让他感到恶心,我觉得这点不好。性必定是深入我们生活的东西,在人生之路上不可或缺。正确地看待它,理性地思考文学中用性描写的意义,这才是正解。
LZH,一位反抗者。跟他同桌了将近一学期左右。我发现他具有极强的思维能力和逻辑意识。他看着《资本论》,并做出条理清晰的笔记。他给我讲题或者论述一个话题时,总能够条分缕析到变态的地步论述事件,并且边用纸画出形象的解释。他真正做到了不功利地看待学习,因为他的能力早就跳脱出了刷题的怪圈。他从容地面对学习,但是似乎他的父母和老师们还束缚着他,逼迫他从文学哲学数学中走出,转入正常的学习中来。他能够勇敢地和老师争执,没有忌讳地说出正确但是残忍的东西。反抗不创造任何东西,表面上看来是否定之物,其实它表现了人身上始终应该捍卫的东西,因而十足地成为肯定之物。但或许因为反抗“不创造东西”这一点,他被很多同学看不惯,认为他是一个自负的人。但是我觉得每个班级总需要这样一位这样特立独行的存在,一只特立独行的猪(我相信你不会觉得我在骂你)——除了这只猪,还没见过谁敢于如此无视对生活的设置。相反,我倒见过很多想要设置别人生活的人,还有对被设置的生活安之若素的人。因为这个原故,我一直怀念这只特立独行的猪。
不管是中年人还是青年人,我们都在这个时代缓缓上升。我们都还在盯着前方,眼前的景色却已彻底改变——林带如世界的一条深色伤口,那个世界只有天空——表情仿佛瞎子陡然复明,一时无法忍受那强光。我们都从一个地方汇出,分出不同的通衢,一直向上,在冥冥之中某个地方汇合。
78年生的王历秀
我欠我妈一篇写母亲的作文。即使在此处,我也无法一点一点讲出我妈给我做的一切。这么紧迫的日子里,我还只能写出我最想写的。我十八年经历的所有感动,让我在未来的四年慢慢追忆。
小时候写作文,总是停留在“发烧时母亲背我”“大雨时母亲接我”“妈妈的白丝又多了”的千篇一律中,写不出真实感和新意。这倒不是因为我不爱我妈,而是我抓取不到典型的题材,又很难把小题材写大。
母亲等到了第五胎,我才游过了羊水的尼罗河,坠落在她的肚子里。我被脐带像蟒蛇一样缠住脖颈,像拉奥孔一样在她肚子里挣扎,最后早了预产期三个月瞥见人世。在那之后,母亲总是指着她肚子上美丽的伤口,那里原本有一道峡谷,后来被针线缝起,隐藏了疼痛,但是印记还留在此处永远让母亲欣慰幸福,让我感恩。我揭开尿布后尿的第一泡尿不小心尿进了奶奶的嘴里,我的第一声啼哭首先贯穿了母亲的耳朵。这是她等了七年的儿子,在这之前一个天使姐姐来到她的身边,轻轻踮起脚尖又憔悴地飞去,还带走了她一部分心。而我在天堂里兜兜转转,注定还是降落在她的怀里。我是生命,是泉水,是救济她干涸心田的甘霖。她是我上辈子的情人,是几世之前的娘,我的襁褓,我的长城,我的心灵。
我翻看旧照片,那时她还有发量支撑她的齐刘海,面色还红润。她穿着上个世纪末的红色绸子和土色裤子,扎着麻花辫子,庄重而朴实。那时她还爱朴素的笑,还爱唱,还有精力,还像大二女生一样年轻一样风华正茂。然后轮回要罚她,洗掉她的激情和魅力,用三次血水和女孩来惩她,还要勾走她的心,还要让她夙婴疾病,让她在胃胀气时不停地揉着肚子,一直伤心啊!一直恼!一直因为外面该死的打麻将的声音睡不着觉,然后被夹逼在丈夫孩子婆子父母之间周旋的生活。一直哭着哭着,就如同我看见黄昏下她漆黑的影子,就变老了。
我无法诉说跟她生活一起的每一个细节。她同万千的母亲一样,在我小的时候抱着我暖着我让我不要在冬天受寒,在我看着电视的时候一个人默默地洗着碗擦着衣裳完成一家子的劳动任务,在我外出求学的时候不停地叮嘱琐事直到说得我都不耐烦说得她自己也觉得说多了然后哽咽着收回还要讲出但已经来不及讲出的话语,在我因为繁重学业感到劳累的时候每周舟车劳顿从上午就开始筹划怎么做饭然后傻白甜一样用满是孩子的目光期待着我对她做出的饭菜给予赞美,在我遭遇挫折的时候没有批评我要么只是简单地站在我身边不说话或是给我讲她以前的故事让我不要把成绩看得太重,在我偶尔考好一次的时候给出适当的激励让我更有勇气前行,在我做事懒惰不麻利的时候批评着我生气的脸拧成一片菊花气得胃胀气然后被我的语气回怼变得满是手足无措的无奈和失意,在我将要被遥远的大学录取时笑着笑着自嘲一样说出一些自我安慰的话语实在忍不住泪水突然眼圈就开始泛红言语变得模糊不清大声地哭泣起来,然而她自己却总是忘了自己在劳累的时候不知道找一找真正可以轻松自己的事情做做,忘了本来有的十八岁年纪对未来满怀的梦想被出生的孩子打碎,忘了自己做了肠胃手术后把这么重要的事情告诉她的孩子,忘记给她的孩子说自己在教书任务上背负着哪些沉重的压力在身体上有哪些不适,忘了她是一个女人然后一个劲地给孩子搬着东西做着一个青年男人该干的活,忘了她的头发不如以前一样乌黑她的手布满了体力劳动者一样的褶皱以及包围在血管上薄薄的一层肉形成洁净的丑陋,忘了她已经四十五岁本来可以更加天真烂漫地看待生活却还要陪着她的丈夫考虑房子考虑钱考虑孩子。她只记得到自己是个妈妈,连带做一个孝顺的女儿和痛苦的妻子。只有在房间空荡荡的时候才想起自己是个四十岁的女人,才想起她是一个自己,然而她还忘记了怎么做一个自己。她背负着母亲一个巨大的名词,她永远对这个名字称职。
我似乎也只记得那么几个瞬间,她在白鹤坡上高唱着“晚风轻拂澎湖湾”身影是如此风姿绰约,她不小心错过成人礼佝偻在我的床榻边帮我铺上一层厚厚的被子让我睡得更舒服。只是她在陪着妹妹时正如同回到十五年前她还在教着呀呀学语的我的模样富于魅力散发出圣洁的光辉,她在同我散步时强撑着疲惫的活力执拗地拉住她已经比她高出许多的长大的叛逆的孩子,正如同将要在车站旁拉住她又长大一个月的远行的儿子的手,然后归去守望慢慢远去的泼出去的水。
她太富于责任感,无论是在教书上还是在相夫教子上。她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好母亲。但是岁月有时又把她变得尖刻,让她在和丈夫的观念不和谐时显现出非常尖锐的一面,在婚姻上不断地遭遇冷落和批评,双方难以改变的性格让她经历太多不可承受的痛苦。而在男方看来,这似乎是一种很“轻”的东西,这种不对等的顾念,让婚姻离坟墓更近。
我母亲最大的缺点,就是太爱别人,太少爱自己了。一个我已经让水分离开了她的肌肤,一个妹妹会让她的肋骨变成贫瘠的山岗。我希望我的母亲更学会自己爱自己一点,不必为她的孩子付出太多的心力。我怕她站在不惑和知天命的岔路口,看见自己一次次变成那个人。
金智英偶尔还是会变成另一个人,有时是还在世的人,有时是已过世的人,但有个共同点——都是她周遭的女人;而且怎么看都不像是在开玩笑或者在捉弄人,真的是完美且惟妙惟肖地,彻底地变成那个人。
不管未来我和妹妹遇到多少坎坷,不管我们和母亲经历了多少的别离,我都想让我母亲知道,我永远记得我们之间的故事,我们本来空无一物,但是我们拥有爱所以有勇气去相聚——我们永远失忆着相聚。
在路上我遇到了一位故去多年的人 她是如此年轻 扎着过肩马尾 露出和你一样的笑
她和我讲了很多关于你成长的故事 在星空另一端 思念从未停止 如同墓碑上的名字
不要哭我最亲爱的人 我最好的玩伴 时空是个圆圈 直行或是转弯 我们最终都会相见
在城池的某个拐角处 在夕阳西下时 在万家灯火的某一扇窗纱里 人们失忆着相聚
呜 快来抱抱 快来抱抱我
在这里,因为一些特殊原因,我还无法写到我的父亲,我初次定下的题目是“悬挂在夏天的父亲”。这篇文章一定会与我相遇。
让我第一次痛哭流涕的番剧是《Clannad》,那个时候刚准备升入高中。番剧的名字的意思是家族。《团子大家族》也成为了我妹妹的幼教曲子。游戏里,我还记的这个片段:
最终夜色苍茫之下半夜惊醒的朋也隔着一层薄薄的窗纱听着渚的父母的对话:
——这么多年来,从那天开始你都没有哭过,现在,可以哭了吧?
爱是世界上最令人窒息的力量。我相信一家人拥有无坚不摧的力量,因为一家人是世界上最有爱的地方。一家子是唯一可以哭的地方,哪里有家人,哪里就是一家子。天上有兔子在招手,还有大大的月亮婆婆,把开心的事、悲伤的事,全部揉成一团吧。所以,让我再次读到这篇文章的时候,让我们一起,一起哭泣吧。
尾声
在《卡枪》定稿前,我擅自加上了一篇《再见,瑞依》,这篇小说是由我将漫画《再见,绘梨》改编而来。在创作这篇小说时,我为了找寻绘梨在海边一段描写的灵感,反复听着两首歌《海之形》《在你的身边》,后者的歌词惊奇地与漫画重合,高度还原了优太和绘梨再次相遇的场景。
我想我希望的,正是如优太一样的能力。用影像的力量锁住时光,使得我们一次又一次重温不能再见的回忆中的事物,用剪辑和视角对回忆进行美化。同样的,我也试图用文字品咂过往,但是不美化它们,痛苦是真实的,但是文字把它们诗化了。
在高中阶段,或许由于对文字神明一般地信仰,我只能通过它窥见世界。由于一种极度的自恋,当我翻看自己的文章的时候,它们对我说“这是你”,不得不看着这些笨拙的笔体。我心中的那个小孩还躲藏着不肯出来,吮吸着文字的乳汁。
《再见,绘梨》还告诉我的,一而再再而三地去读取过去,要向其中加入一点魔幻元素。
所以我看见你们,脑海中的你们。在黑夜中呢喃,你们踩着月光大声歌唱,你们双腿生锈,心脏却永远跳动,你们都站在高楼底下,站在穹顶之下,站成一棵树。
2023年6月24日,我写下这篇文章的第一行字:“高中毕业的时候,是2023年的夏天,和之后每一次毕业一样,炎热而干燥。”我从没想过这篇文章能写多长,能写多久;我不曾预计它能达到一个我之前从未接触过的数字。每天下午,我如往常一般坐在写字台前,回忆我所经历的一切。在这个时刻,我发现他们全都回到我的身边,无论身在哪个角落都要把球传给我,看着我吃各种颜色的冰激凌,搂着我的脖子,长发盖在我的肚子上。我以为已经远去的他们,我无法准确记起的他们,原来用他们的方式一直待在我身边,从没有把我丢下。 而文章的最后一行字,也就是那个光明的结尾也已经在我的脑海里。
我应该再也不会被打败了。
参考资料:
诗歌
《自我心理志》费尔南多·佩索阿
《一只孤独的船》莱蒙托夫
《尝试赞美这残缺的世界》亚当·扎加耶夫斯基
《孤独》爱伦坡
《大风》休斯
《学校与自然》福兰
《干杯》吉皮乌斯
《十四行集》冯至
《另一个,同一个》博尔赫斯
《野草》鲁迅
《沙与沫》纪伯伦
《雨》黄锦树
《顾城诗选》顾城
《新的一天》许立志
《鲍勃·迪伦诗歌集》鲍勃·迪伦
《孤儿的新年礼物》兰波
《雨水踮起脚尖沿着大街奔跑》叶拉金
《致后代》布莱希特
《万物静默如谜》辛波斯卡
《海子诗选》海子
小说
《了不起的盖茨比》菲茨杰拉德
《秋园》杨本芬
《聋哑时代》双雪涛
《西线无战事》雷马克
《一个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时》茨威格
《在细雨中呼喊》余华
《德米安·彷徨少年时》黑塞
《舞!舞!舞!》村上春树
《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加西亚·马尔克斯
《悠悠岁月》安妮·埃尔诺
《鼠疫》加缪
《卡拉马佐夫兄弟》陀思妥耶夫斯基
《在轮下》黑塞
《大风》莫言
《核桃树下金银花》弋舟
《老残游记》刘鹗
《都柏林人》詹姆斯·乔伊斯
《情人》杜拉斯
《山月记》中岛敦
《白痴》陀思妥耶夫斯基
《额尔古纳河右岸》迟子建
《冬泳》班宇
《好人难寻》弗兰纳里·奥康纳
《82年生的金智英》
歌曲
《单向箭头》
《时光盲盒》
《我记得》
《那些花儿》
《写给黄淮》
《时间都去哪儿了》
《life is like a boat》
《strawberries and cigarettes》
《modern loneliness》
《the sound of silence》
《mystery of love》
哲学
《存在主义咖啡馆》贝克勒尔
《存在主义是一种人道主义》萨特
《浪漫主义的根源》以赛亚·柏林
《会饮篇》柏拉图
《沉思录》马可·奥勒留
《单向度的人》马尔库塞
《反抗者》加缪
非虚构
《四个春天》陆庆屹
《余光中文选》余光中
《我的二本学生》黄灯
《一只特立独行的猪》
《精美译文100篇》D·H·劳伦斯等
戏剧
《等待戈多》塞缪尔·贝克特
新媒体
《一直游到海水变蓝》
《孤独的多棱镜》(《一席》)
《少年派的奇幻漂流》
《再见,绘梨》藤本树
《Clanna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