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徒侠】南柯乡(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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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说……你在云梦那段时间,真的有过一段记忆的空窗期?”徒博手腕上缠着蓝白色的发带,一边替江衾束发,一边迟疑地问了一句。
她原以为江衾只是故作不认识自己,改名换姓地跟着自己跑到西域来,却不想这人真的在伤重失去意识醒来后失去过记忆,此番来见她不过是借失忆之名顺水推舟罢了。
也幸好梦术可以篡改记忆,亦可以抚平伤痕、找回记忆。
“是啊徒博姐姐,叶掌门的引梦术当真高明,当时她问我要什么媒介,我摸遍了身上才找出这……”说着话江衾便扭着身子在怀里找寻什么东西,头也向后靠去,徒博伸出手一把按住了她:“别动,头发该乱了。”
“哦。”江衾乖巧地应了一声,任由徒博继续摆弄着她的头发,将动作幅度缩小,最终从怀里摸出了一块手帕。
丝帕上绣着一片竹林,竹林中趴着一只小白狼。只是狼的鼻头前面沾了一点没洗净的血珠,经年的血迹呈暗淡的红褐色,就像小狼在嗅一颗红豆。
徒博束发的手一顿:“你……用它做了引梦的媒介?”
身前的人幅度不大地点了点头,嗯了一声,作为对徒博的应答。徒博垂下双眸,继续着束发的动作,声音几乎微不可闻:“……怎么还留着……”
江衾大概是没有听见徒博的嗫嚅,只是保持着板正的姿势,极其别扭地将丝帕折好,揣回了怀中。徒博将她的长发束好,向后退了几步,给江衾留出起身的空间。
“沙漠中的东西许久未用,积了不少灰尘,小伤口也有可能累及自己……也没有其他干净的布了,还是先包扎一下为好。”
食指指腹的血珠就在那时沾上了小白狼的鼻尖,西域售卖的皂荚的清洁能力也并不是很强,后来任江衾如何搓洗,也没能搓掉那粒血珠。当她沮丧地拿着洗了好多遍的丝帕回到徒博面前时,后者只是淡淡一笑,打趣江衾道:“一点血迹而已,洗不净便洗不净了,怎么这样沮丧……这么愁眉苦脸,还怎么去白狼祭大闹一场。”
“可这是……这是琴姨留给你的……”江衾说着话,声音越来越小,头也逐渐地低下去——到底是没能将徒博姐姐的母亲留给她的东西复原啊。
惶恐间耳边却传来了徒博的轻笑:“无妨,这帕子给你收着吧,下次小心些,莫要再受这种不必要的小伤。”
徒博安慰完自家少侠,若有所思地盯着帕子上那一点血迹,不自觉喃喃道:“这形状和颜色,倒是有几分像红豆。此物……”
最相思。
“徒博姐姐?徒博姐姐!徒——博——姐——姐——“
江衾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了徒博的思绪,她怔了怔,才抬眼望向身前的人。江衾站在徒博面前皱了皱眉,有些好奇地问:“徒博姐姐,刚才在想什么啊,我都叫了你半天了,你一点儿反应也没有!”
“只是……想起了一点儿从前的事情。”
徒博并没有说自己想起了哪一段回忆,毕竟在她送丝帕给江衾包扎伤口后便是两人大闹白狼祭的时光;再之后她用着莫须有的理由推着江衾去独自面对白狼王,重伤高烧了一场;再之后两人便分隔两地;再之后……
“你的清崖兄把你保护得太好,今天就由我来帮你补上这一课。”
“你的天真我很喜欢。”
她对她掏出那把匕首蹲下身,在朱文圭带着冷笑的凝视下,在那位楼兰公主惊恐到发抖的注视下,将铁器冰凉平滑的那一面贴上了江衾的脸颊。徒博看见她眼中的惊喜慢慢褪去,看着她的眼神由疑惑到难以置信再到挣扎、愤怒、失望,最后归于落寞。
徒博知道那时自己的眼神一定像盯着老鼠的猫,戏谑又嘲讽,她知道自己最后留给江衾的一定是个她故意露出的、看着陌路人的眼神,那眼神收走了数月里两人最后的余温。
徒博没胆量去说,也没胆量去问。她甚至不敢提起从前那段美好到不真实的时光,袖管里仿佛还残留着江衾身体的温度,那温度自黄金乡一别也早已消弭在空气中。她不敢去问江衾,那年被朱文圭要挟一事,会怪我吗?会恨我吗?
还不待徒博从第二段回忆中抽离出来,江衾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这让徒博不禁对自己有些恼火——缘何只是看到了当年送给江衾包扎伤口的手帕,便这般思绪纷飞。她连忙阖了阖眼,整理好思绪去听江衾说话。
“去南海之前,我想再去看一个人——”
站在小小的坟茔前,徒博觉得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凝住了,她只是垂了眸默默地看着江衾将赶早买来的、西域为数不多的鲜花仔细地插在坟前,又斟了杯酒。
——早知道是这样来“看一个人”,那说死也不陪她同来。
徒博的声音难得带上了一丝惶恐,可是她掩饰得很好,江衾神经大条,又未必听得出来:“既是来看她,你的清崖兄怎么不陪你同来?”
其实早些时候清崖曾来过客栈,但也没呆多久,只是意味深长地盯着江衾:“嗯……小友今日气色异常的好,在下还是不打扰了。”只说了这么句没头没尾的话,便再也没见他的人影。
“啊……清崖兄说,既然有你陪着我,那他也就放心离开了。你看——”江衾指着沙地上不甚明显的痕迹,“清崖兄自己先来过了。没关系的徒博姐姐,你等一会儿我,我就和阿法芙说说话,我们就动身去南海。”
徒博微微抿住了唇,眉间多了些折痕。从在居庸关城墙上远远望着江衾躲避她的视线那一刻起,她所做的躲藏,她的心魔,她的难言之隐,全部都是一年前两人最后一面的境遇,充斥着欺瞒和抛弃,就连空气中都是背离的气息。
明明她的少侠简单澄澈到她一眼就能看懂,这一次她却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断。以她参悟人心的经验来看,江衾对她其实毫无芥蒂;可她不信,抑或是不敢信,那一出变故令江衾失了挚友,丢了挚爱,坊间的奇谈曾传入她的耳朵——清崖曾说,小友从不曾哭得那样撕心裂肺,仿佛要将全身的血都化作眼泪流干。
肝肠寸断痛入骨髓,江衾真的可能完全放下前尘旧事面对她吗?
唇抿成一线,徒博郁郁地望着蹲在阿法芙坟前的江衾,看着她将闪着金属光泽的占风铎轻轻插在了坟包上:“阿法芙,你听听看,我给你带来了金陵的马蹄声,江南的风,华山龙渊的水,居庸关的号角和金戈碰撞……我买了一匹新的小马,寄养在江南的马厩,我换着骑两匹马,它们就可以更好的休息,脚程也更快了……对了!你一定还不知道,我刚到黄金乡时跟你们念叨着的那个人……”
说到这儿,江衾还回头瞟了徒博一眼。后者有些惊诧地挑眉望向她,表示自己没在听她那些所谓的悄悄话。
江衾却噌地站起来,一把揽住了徒博的手臂,将她拽到阿法芙坟前——“我找到她啦!”
“……什么?”徒博嘴角一抽,下一刻便觉得手心被塞进了一只酒杯。
“徒博姐姐,你要不要……以我相知的身份跟阿法芙喝一杯啊?”
行吧,那日言传身教确实没浪费,说到底还是让江衾弄懂了相知与小友的区别,这人听懂了解释后羞红了脸,用被子将自己裹成了粽子,死活不肯出来——这会儿倒是坦坦荡荡,毫不遮掩。
徒博垂了头,掩下眼底的情绪抿了一口酒,然后将剩下的琼浆轻轻洒在了坟茔上。
有的时候安于现状也蛮好的,徒博这样想着,江衾不提,那她便也不问。
此去南海倒是顺风顺水,江衾靠在船舷嘴角勾起,不知哼着从哪儿听来的小曲儿,显然心情很好。徒博却极少言语,大概是临行前去祭奠阿法芙一事给她心中压了不少的事儿,昔日被她刻意忘记的那些点点滴滴此时此刻在心底卷土重来。
自打印香痕从自己一厢情愿的幻象中清醒过来,栖凤岛便渐渐回归了往日剪霜还在的光景,岛上一众女子面对二岛主之时再也不用战战兢兢,也不会再被另一种方式的压迫束缚。栖凤岛逐渐允许男人游玩参观贸易,自梳女们也可以自愿上岛离岛,不像从前那般上了岛就几近被囚禁于此,岛上也没了那条被迫失身也要沉海的破规矩。
“现在这样就很好,要是按照当年的光景,我都不觉得栖凤岛是净土,只是一个更隐晦的炼狱罢了。”江衾与徒博一同上岛,和相熟的自梳女打过招呼,便领着她观赏岛上的风景。行至一处湖泊,江衾缓缓停住了脚步。
徒博只是缓缓环顾四周,海岛的风景令人目酣神醉,徒博的眉头也渐渐舒展开。身侧风景皆纳于眼中,目光最后锁定了那个在如画风景中临风而立的那一袭蓝白衣衫的人。
“徒博姐姐,这里便是我们当年刚上岛做自梳女前梳洗的地方。”江衾蹲下身,用手拨着清冽的湖水,玩心忽起,鞠了一捧水便向徒博泼过去。
徒博身形微动,躲开了那捧湖水,有些好奇地看着蹲在地上的人:“你……和清崖公子……一同梳洗?”
江衾腾得红了脸,慌忙站起身,连话说的都有些磕磕巴巴:“什……什么啊……我们明明是……是轮着来的!都是一个人洗……另一个放风……哦对了徒博姐姐!”
这人脸上的一抹红晕尚未褪去,便踩着水流中的石块跃到湖边,神秘兮兮地凑到了徒博耳边,悄声说道:“徒博姐姐,黄错那儿应该还收着清崖兄女装的画像。你说我们都来南海了……要不要去找他把那画要回来,日后还可以多讹清崖兄一顿酒钱。”
酒酒酒,又是酒!你们华山眼里除了钱就是酒吗?现在徒博一听见喝酒都觉得头疼,特别是从江衾嘴里听到的“喝酒”。
不过这自然都是思维跳脱的少年人的胡闹,年长些的徒博老成持重,也没有让江衾胡闹太久,两人转而去拜见岛主,谢过岛上的自梳女为她们准备过夜的房间。
印香痕在瞟见两人腰间的玉佩时目露了然,她意味深长地看向江衾:“当年发现清崖公子男扮女装时还以为脏了这玉佩,现下想来,一切缘分已定……罢了,你们去休息吧,我还要去……”
“……看看霜姊。”
最后那半句话印香痕说得很轻,可习武之人内功深厚,耳力极强,江衾听到那话愣了愣,却看见了印香痕转身前眼底的乌青。有人给印香痕送来祭拜的糕点和酒盅,海风拂过,紫藤花树的枝条轻轻摇晃,紫色的蝶从枝头坠落,仿佛是逐渐暗下来的天空淋在印香痕如雪的发上,映衬着她满目荒凉。
清醒了,但放不下。
两人一路游玩,将大明的山水一同逛了个遍,连老屋旁的罐子、草棚下的鸡窝也摸过掏过。一路上见了很多旧人,去了很多两人从未同去过的故地,看了塞北的雪,江南的花,蝙蝠岛的电闪雷鸣,金陵的星星——江衾坚持要带徒博回师门看看,徒博拗不过她,便答应将去华山的行程放在最后。
徒博只觉得江衾坚持要在夜半时分去金陵的三生树下一事觉得好笑,但也没拦着她,只是陪她一同等到了子时,二人轻功跃上房梁,足尖轻点瓦片,白日里熙熙攘攘的三生树下此刻空无一人,唯余落花逸散着阵阵花香。
“只有这个时候来,才不会有那么多人,白天全是人,太闹了。”江衾得意地朝徒博抛了个眼神,不知从哪摸出了一条看上去早就准备好的红绳,足尖轻点树干,飞身上了高处系好了红绳。
徒博只是无奈地挑了挑眉,看着江衾一套行云流水的动作,微微勾起的嘴角盛着些宠溺。她倒是不很在乎这些中原的习俗,只是由着江衾做她想做的。等人落了地,徒博凑过去,却看见江衾在那里双手合十,阖着眸在悄声念叨着什么。
“……希望那个夏天永不结束,希望时间永远在瓜州卫循环,希望徒博姐姐永远不会离开。”
那个夏天,破碎的桃花源,满目疮痍的瓜州卫。
那个徒博将她轻揽入怀,又无情抛弃的夏天。
“四季更迭,本就是万物轮回的自然之象。”江衾微微一怔,却发现徒博不知何时已来到她近前,“更何况若是夏天永不结束,中原的雪,又如何落在西域;金陵的星星,怎么给楼兰的旅人指引方向;江南的桃花,如何开遍大漠的黄沙?”
青蓝的袍袖环住了江衾的身体,手背覆上一丝微凉,当即下意识将手掌翻过,手指交错,扣住了徒博覆上来的手。身体还残留着那个夏天的记忆,指尖拂过滚烫,寒彻的剑,由内而外都炽热着的执剑人,热浪舔舐过每一处缝隙,指尖旋转着绽开格桑花。风沙扬起又落下,裹着凌乱的飞雪,构筑炙热的牢笼,雪片噼啪砸在滚烫的沙砾,寒冷融化又蒸发。
谁说中原的雪落不到西域?就连华山的飞雪也能亲吻大漠的黄沙。
“我会一直在。”
华山一行,徒博依旧面色如常,而江衾如坐针毡,骑个马都不安生。徒博看着她,只觉得有些好笑:“怎么,不过是回去见见你的师兄师姐,怎么会这样紧张?”
前面的少女表情纠结地回过头:“徒博姐姐,你真的不用再添一身厚一点的衣服吗?我是在华山冻惯了的,你真的不会冷吗?”
徒博只是淡淡地看着她,并不答话,眼底带着些笑意,似乎是在说:你这个理由,找得可真蹩脚。
果不其然,只是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江衾便有些尴尬地垂下了头。徒博凑上前,轻笑道:“若是真的不知怎么向你的师兄师姐介绍我,不如就说我是秦王的幕僚?”
江衾却蹙起了眉,声音里带着几分咬牙切齿:“不喜欢秦王!”
“好啦好啦……顺其自然吧。”徒博哭笑不得地拍了拍江衾的肩膀,嘱咐她专心赶路,缩短行程。
拜见师兄师姐的过程也没多繁复,华山的弟子都是豪迈之人,只是一路上江衾总想将自己的大氅让给徒博披,生怕她冻着,在经历了徒博数次推脱后才作罢。而让徒博在意的还有一点,两人到了华山后,门内弟子无一不是亲切地问候,只是这称呼……
“小无衣回来啦!”
“无衣师妹,在外面玩得好吗?”
还不等徒博开口询问江衾,便听得她说要带自己去浩然石见齐无悔:“那地方可冷啊,我从前每回给齐师兄送酒,下来的时候冻得我腿都僵了,轻功也用不好了,真不知道齐师兄怎么能一直待在那地方的。”江衾絮絮叨叨,伸手牵住了徒博的手,少女掌心炽热的温度从肌肤相贴处传递过来,徒博弯了弯手指,也回握住了她的手,同她一起提气跃向浩然石。
见到江衾的齐无悔激动得连说话的声音都有些颤抖,若不是看他神色如常,徒博甚至都要怀疑他是不是冻成这瑟缩的样子。
“丫头,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前些日子江湖上那些传闻,我们也在猜那究竟是不是你。”
烈酒暖身暖胃,可还是敌不过浩然石的严寒。江衾哆哆嗦嗦跟齐无悔搭着话,还时不时看向徒博,用眼神询问她冷不冷。
徒博在心底忍俊不禁:“明明说自己是冻惯了的华山人,怎地还没她这个西域来的人抗冻,就这样还想将袍子让给自己。”但徒博只是浅笑着用不易察觉的幅度摇了摇头,敞开自己的大氅,直接将江衾整个人裹进了怀里。
待晚间离了山门回到客房,江衾抱着暖炉一溜烟钻进了被子里,蜷成一团试图让自己快速地暖和起来。徒博谢过小二送来的热水,在床沿坐下,去帮江衾捂手。
“西域人不抗冻?西域的昼夜温差可是很大的。”徒博轻声笑着,在被子下握着江衾的手又紧了紧。两人安静地坐了一会儿,徒博垂下眼神,有些迟疑地开口道:“你华无衣那个名字……”
江衾整个人都缩在被子里,只露出一个脑袋,她朝徒博眨了眨眼睛:“啊这个,说起来也是真的巧……当年我拜入山门,算是和齐师兄他们一辈的,那时候我除了清崖兄无依无靠,不知来路,不知归途,师兄师姐就给了我这个名字,也是希望告诉我……啊,其实也不是很常用,毕竟我下山后又用回了本名,这次不是怕皇帝再找我麻烦嘛,就改名换姓出来跑江湖了,当然知根知底的人心里都如明镜,知道这就是我……”
“所以——我不算是你知根知底的人了?”徒博倾身,微微眯了眯眼睛,眸子里射出些危险的光。半晌她却又收敛了狼一样的气息,显得有几分落寞,“也罢,先前我还在猜想你那名字会不会是伤好后故意取的,现在看来大概是我自作多情……”
“徒博姐姐,”被窝里被握着的手突然紧了紧,徒博愕然抬头,对上了江衾坚定的眼神,“你为什么不再多相信一点儿自己呢,无论是什么时候的名字,我既然拿出来用了它,那就有那层意思。”
徒博感受到自己双唇开合,与江衾的声音轻轻重叠:“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就是这个意思。”
“就算是师兄师姐为我取名时那另一层意思,按照我伤好后如获新生打算去见你的想法,那个意思也很合适。”江衾郑重地仰视着徒博,声音掷地有声,“拜入山门是第一次新生,痊愈归来是第二次新生。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
衾字无衣,是为今。
我们的一切,可以重新开始。
当下的,眼前的,江衾想抓住想拥有的,只有徒博。
“从前种种……”徒博心下又轻颤了一瞬,不过她还是掩去了眼底复杂的情绪,掀开被子一角示意暖和起来的江衾给自己腾点地方。
徒博做了几层心理准备,才故作轻松地开口,而攥着江衾的手却又紧了几分:“当年在瓜州卫的时候,你不是一直想问问我的身世吗?今夜无事,就当给你讲几个故事听吧。”
可是还不等徒博开口提白狼王,身侧的人倒先着了急:“等等等一下徒博姐姐!先说说那个登徒子!那个二当家石恩,他后来有没有再纠缠你?”
“石恩?”徒博不禁噗嗤一笑,笑声里带着些冷意,“大概是死了吧,毕竟你被皇帝凌虐那些日子我心情很不好,总想着要有个人替你死一死才好。”
『我现在心情很好,不会要你的命。』
『那你不如猜一猜,我什么时候会想你想到要你死呢?』
“啊……啊?”
徒博又冷冷地从鼻腔哼出一声,语气淡了几分:“我给他下过类似子母蛊的一种药,他是袁家的七少爷,就是你听的众多白狼王的传说里欺侮阿广和阿难的那户人家——他……是我杀母仇人。”
徒博将目光放空,盯着房梁,缓缓说起了她当年向石恩揭开真相时的那个故事。一段说完,两个人都静默无言。
半晌江衾才缓缓出声:“那……那你娘亲……”
徒博觉得自己用上了此生最温柔的语气:“也是你娘亲。”
“啊……”身侧的人一瞬间便红了脸噤了声,支支吾吾地不敢再看徒博。
“那些事儿你都不知道,因为你当时在……你去见了白狼王。”徒博的呼吸急促起来,她突然觉得自己的语言系统失去了控制,一句话颠三倒四,不知道该如何捋顺逻辑再说出口,“就算是如今,我也想不出我该怎么去面对他……当时我脑子已经乱了,只想着我不要见他,只好拿了个什么莫须有的理由推你替我去……那时候你身上还有伤……”
“对不起。”
“徒博姐姐……”江衾咬着嘴唇,又将徒博的手攥紧了几分,看向徒博的目光中带着些许担心,“没事儿的徒博姐姐,我说过我信你的,你不想说也没关系。”
“他是我父亲。”
最后一句话出口,仿佛一块大石落了地,摔碎成无数粉尘。但徒博的心并未因此放下,后面还有她更在意、更没有胆量说出口的事儿。
江衾瞬间瞪大了眼睛,看向徒博的眼神掺了几分惊恐,蠕动着向后缩去:“白狼王……他……他是你父亲?!那我……那我岂不是就像石恩,也成了你的杀……杀……”
徒博微微一怔,倒是没想到她的少侠在意的居然是这件事儿。她轻声一笑,扣紧了江衾的另一只手,翻身而起撑在她身上,而身下的人眼神虽然惶恐,却也顺从着仰躺而下,只是目光游移,不敢看她。
“江衾少侠,看着我。”徒博无奈地勾起嘴角,身下的人瑟缩着抬起目光,还不待她反应过来,唇齿间便沁入了丝丝缕缕的檀香。
“他也是你父亲了。”
“更何况,要说真正打败他的人,是先生才对。是我错了,我不该让你去赴险。而且我也说过,母亲的死让我如鲠在喉,而父亲对我来说……一直是个可有可无的角色。”
“可是徒博姐姐,你也还是有点儿在意他的吧。”江衾抿了抿被吮得红润了不少的嘴唇,安慰似的抬手揽住了徒博的头颈,“不然你也不会在那时那样纠结,甚至怕我不信你都要亲自试药——可我怎么会不信你呢?”
『你是秦王的人,我是太子的人。我信清崖兄,清崖兄信你,那我也信你。』
念及江衾当年说过的话,徒博的神色忽然暗了一瞬,接着便俯身下去,每一次啄吻都带着执拗与不甘。
只是因为天家的立场而信我么?
只是因为更信楚清崖而信我么?
江衾似乎也感受到徒博的情绪波动,只是顺从地迎合着她,睫毛轻颤,呼出的气息也很不稳定。
温热的气息在肩头停下,江衾疑惑地抬头,见徒博伸出手指,轻轻抚过她锁骨上的伤疤——“痛吗?”
那是江衾被挂在刑架上示众时铁链穿过琵琶骨的地方,云梦门人试图消除这疤痕,可还是因为伤太重而留下些许痕迹。江衾慌忙握住徒博的手指:“不疼了,真的不疼了!只是留了点儿疤而已,伤早就完全好了!哎呀徒博姐姐我们华山弟子命硬着呢,你看阎王就是不收我。这几次我都是多重的伤多险的境地——居庸关回来,迎战白狼王,还有在楼兰遇到朱……”
声音戛然而止。
徒博神色一凛,江衾却在朝她心虚地笑着:“我都活下来了!这次、上次……还有很多很多次,我都安然无恙活下来了啊!”
活下来了……
只是活下来就好了吗?
那不然呢?你不就是想要她安安稳稳地活生生站在你面前吗?心里有个声音这样说着,徒博突然觉得有些头疼。
“在楼兰,遇到了朱文圭……害了阿法芙。”徒博深吸了一口气,声音晦涩,缓缓地说出了这句话。脑海里两个声音在反复撕扯她的神经,一个在叫她不要同江衾提起这事儿,一个在引导她去询问,去触碰最真实的心,“那个时候我还对你……”
痛,太痛了。
徒博转身离开的时候一度想攥紧袍袖内江衾残留的体温,却捞了个空,什么都不剩下。年轻的少侠心思不深,爱恨都写在脸上一眼便明了,她徒博确信自己转身时演出了嘲讽,也确信自己在江衾眼中看见了不解与失望。
身下的人早已衣襟半敞,徒博却不敢去对上她的目光。
“可是……匕首不是你留给我的吗徒博姐姐?”身下传来江衾淡淡的,略带疑惑的声音。
徒博惶然地收回了视线,却在江衾的眼中看到了心疼。
“你假意服从朱文圭的命令来用匕首要挟我,实则是为了把匕首给我留下好让我自己解开绳子然后解决剩下的那两个喽啰不是吗?”江衾抬起手,缓缓抚上徒博怔忡的眉眼,想要抚平她的眉头,“徒博姐姐,我确实很多时候算计不过别人,可我不傻,我们那数月都这样亲密,你给我留下那柄匕首,我还是能懂你要传达的意思的。”
徒博只是怔怔地望着江衾,她没想到她的少侠真的能理解这一层。她擅长揣测人心,只是她揣测的对象换作了江衾,因而不能心无旁骛地相信自己的判断。
“那你……对我……”
恨吗?怨吗?
还是没能问出口。
“徒博姐姐。”又是那令徒博熟悉的、坚定的天真的眼神,“我此番赴居庸关抗蛮,倒是又从清崖兄那里听得了一个词。”
“关心则乱。”
“徒博姐姐,你说过你擅长牌九,也很擅长猜测人心;你也说过我最是好懂,都不用费力去猜。我作何想法,你心里都该最清楚才是。”江衾撑起身体,牢牢地搂住了徒博,嘴唇轻轻擦在她耳廓,“楼兰遗迹内的变故原该是我和清崖兄的失误才对,清崖兄伤未痊愈,我也吓到了,那种境况以我们的轻功带阿法芙逃出去本该是十拿九稳的事儿,原本用不着阿法芙来保护我们……徒博姐姐,这些日子你几次三番欲言又止我也都看在眼里,你为什么不能……更相信自己一点儿呢?或是……多信我一点儿。”
“信我每一次都撞在你的判断上,不要关心则乱,我永远是那个最好猜的、你的少侠。”
我的少侠……
徒博阖了阖眸,再睁眼时神色间多了几分坦然,她附身轻吻上江衾唇角,手臂缠上她的腰身:“嗯,可还是想听你亲口说。”
江衾终于露出一丝带着释然的笑,迎上徒博的动作,努力不让完整的话变得支离破碎。
“不怨,不恨。连那小喽啰都说我们同行这么久,难保你会做出什么偏向我的事儿……我虽不知你那时在想些什么,不过你总归不会害我的。”
“我对上白狼王一事你也不用太过自责,我没有立即服下那粒药只是好奇居然还有这种药物,并非不信你。其实……我开始信任你确是因为清崖兄,不过随着那数月的相处,我开始清晨一醒来便想见到你,你不在的时候我会心慌……我信你,只是信你,与清崖兄无关,与天家也无关。”
“我知道徒博姐姐是不会骗我的,你有你的理由,可能会不想说,可能过些时日就会说了——就算你骗了我,也总归不会害我的。”
“更何况——那狗皇帝这么折腾我,我还是大难不死……徒博姐姐,你看你根本不用担心我,我无论如何都会活下来的!”
不曾怨恨,不会害她,无关旁人,永远信她。
并且,她『活下来了』。
一番话说下来,徒博竟觉得有些恍惚。脑子里似乎有什么一直紧绷着的东西断掉了,心中郁结已久的症结在一瞬间全盘散开,仿佛陨星坠入湖心,激起千层涟漪。
霎时间周围景色开始晃动出波纹,连同面前人的脸,连同这旖旎的气氛及身下的一片春光,纷纷现出裂痕,如小世界般崩塌消散,化作齑粉。
鼻腔内被填满了丝丝缕缕桃花酿的香气。
似乎有什么声音在唤着徒博从彼岸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