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狱寻月:地狱旅纪(上)

无底云泽 大炎洞外延
“天老大,您当真要下去?”一个身宽体胖的秃子,精赤着上身,手握着极厚的皮裘,汗水已将他整个身子映的油光锃亮。他没想到无底云泽这极寒之地,竟然有这么大一座火山口——或者,用他天老大的描述,该叫这地方“地狱”才对。
天老大穿的倒是严实,炎洞口的热浪似乎对他毫无影响。
自大炎洞口向被称为地狱的深渊凝视,可见一条细长的残破桥梁,桥梁上似有阴风阵阵,期间伴杂着鬼鸣声,再往下看,便是如湖泊一般广阔的魂海,深紫色的魂海,在雾气之中,显得格外朦胧。
“承祖,你问什么?”天老大似乎已完全被这地狱的奇景吸引,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反问了这么一句。
金承祖挠了挠头,道:“这地方看起来邪门的紧,您又是剑阁之主。倘若有什么闪失......我便是死上八次,也难辞其咎啊。”
天老大仰天长叹一声道:“我尚年轻时,我那结发妻子,曾为了救我一条性命,与我饮下‘同生共死’之酒,将自己身家性命匀给了我。我与她自那便宣誓此生患难与共,永不分离。而今,她知自己大限将至,竟自顾自地解了那‘誓约’。下了这‘炎狱’,若你有妻如此,该当如何?”
金承祖听得聚精会神,直到汗水干扰了他的视线,他才想起来抹上一把。这是他第一次听天老大谈起自己的老婆,当他知晓自己的师娘是个如此重情重义之人,心中也是一番热血激荡,只是他仍是面露难色,因为剑阁,的确少不了天老大。
这位人称“天老大”的男子,真名唤作炎天,是当今天下最强的武者。正是因为他的武力与智慧,才使当今剑阁可以掌控江湖,维持着大半个世界的和平。倘若他因为某些原因,失去了性命。
那将是影响整个武林格局的大事。
金承祖看得当然没有那么远,但,他这条命就是炎天救下来的,他只是不希望炎天有事。所以,才厚着脸皮,在炎天的百般拒绝下,硬是跟着他跑来了这蛮荒之地。原本,他想说些“为天下苍生着想”的大道理,劝炎天回去。
此刻听了师娘是如此为人,自然将这些道理生嚼硬咽了下去。
只是看着这“炎狱”的奇景,当真不是活人该来的地方。一时他心里没了主意,八尺高的汉子,竟噗通一下向炎天跪了下去。
“请阁主三思。”他的靴底虽厚,裤子却没那么厚了,炽热的地面,仿佛像烙铁,烙在他的膝盖,腿上。可他连吭也不吭一声,只抱拳跪在炎天面前。
这声阁主,不含私情,只为公义。炎天也被他这一跪,搅得心魂一震。
可他立即正色道:“便是我有了闪失,剑阁仍有关梦河在。”
金承祖听到“关梦河”三个字,如触电般站起,他手伸向皮裘内的兜子。道:“我这狗脑子,险些忘了......天老大,若您执意要去,梦河倒是托我给您带了一样事物。”说着,一尊雕得惟妙惟肖的武财神像便被他双手呈上。
炎天面露不悦之色,关梦河虽是他手下得意弟子,但他却始终难以接受关梦河的信仰,炎天曾屡次教导他,凡事需团结伙伴,自强不息。不宜求神问鬼。
但这关梦河世代信奉武财神,每逢节日,还要去关帝庙上香问卦。后来,见他也未曾因为此,耽误剑阁事业,炎天便模棱两可,不再过问。
没想到,今日他竟托付金承祖将这关帝像交到他手中。
哎......本要发作,但转念一想,这关帝像对梦河何其重要,肯将其送给他,便是梦河对他最大的祝福了,虽不情愿,仍是收在怀里。
金承祖这愣头青,却仿佛完全看不出炎天悲喜,又从衣服里掏出一串铃铛,递到炎天手边,道:“这是沈翠给您的。”
“这是什么?”
“除魔铃铛。”金承祖看炎天面露不悦之色,立刻解释道:“天老大,那时你不是说沈翠脑袋上绑着铃铛,叮铃铃响,遇到敌人,就和把脖子递到人刀口上一般蠢吗?”
“然后?”
“然后,沈翠就去找巧手工匠,特意为她打造了这一串铃铛......这串铃铛,遇到魔物,便会响起。平时绝对连一点声音都没有。”
炎天听了,冷冷道:“若是她恰好负伤,或是陷在魔兽群里,想要躲避魔兽追击,这铃铛岂不是反倒要了她的命?这道理她想不通?”
金承祖沉默,炎天这时反倒不生气了,或许正是因为她想通了,又不忍心丢掉这花重金打造的铃铛,才要金承祖把它交给自己的。他摆了摆手,没有接这要命的事物。
却向大炎洞深处走去,金承祖只朝炎天身后一抱拳道:“天老大,请一定,一定活着回来!”
炎天驻足,回首道:“这里太热,你便在外面等我吧。”虽然只是普普通通一句话,却与金承祖定下来承诺,听到他的话,金承祖热泪盈眶,直到目送炎天消失在洞口,才肯攀上那大炎洞外延。
炎狱外道 崖边走廊
转入下层,便可见到这巨大的炎洞回廊了。
高耸的炎壁上,蒸腾着热气,石壁上就连枯草也不曾有一株,与那近乎夸张的巨型炎洞口径相比,沿着炎洞悬崖峭壁上,向下延伸的走道,就显得太过纤细了,它只有两人并行的宽度,稍有不慎,便将坠入万丈深渊。道路的尽头似乎隐约可以看见一道奇怪的门......
炎洞内,鬼气浓郁,更胜人间几大凶地。鬼鸣之声,断断续续自洞底传来,但那声音听来,却仿佛就在耳畔。
人世间最为凄惨可怖的声音,摧残着炎天的耳膜。如果一个正常人,敢踏入此处,便是不被热疯,也会被这鬼鸣声折磨致死。
只是这许多年间,这种声音,他已听过太多次太多次了。
人世间诸多惨剧,远胜过这区区鬼鸣。他倾注半生时间,只为人间能少些惨案,然而,涉足黑暗越深,便觉得离自己的理想越远。
少年时,他的师父 剑圣 孔凤秋,为了让他驾驭体内阴阳火焰,赠予他十大魔剑之一 炎劫。他本以为拥有了天下无可匹敌的力量,便可以除魔卫道,除尽天下不公之事。
但直到今天,他才明白,他的师父听到他的理想后,为何会那样无奈地笑了。
正在他怅然若失地向下行走时,身侧的石壁忽然开裂,裂开的石壁上,竟探出一只眼睛,此眼虽非肉身幻化,但鲜活灵动,仿若真眼。
炎天见石壁上生了一只眼睛,难免一惊,与此同时,一只脚踝已被什么拴住,随着大力拖拽,他整个人,顺势被拽下了深渊。
炎天就这么坠了下去。
一切的愿望在这一刻都已成了空谈。
刚刚与金承祖的承诺,此刻也像是变成了一个笑话。
满怀豪情壮志,要拯救自己逝去的妻子,却在地狱的入口,遭到不明身份的鬼怪暗算,就此魂飞魄散。
这便是一代大剑豪的宿命吗?
炎天的身子已完全被拽下了崖道,身子刚有下沉的趋势。
他忽然一脚踏在空中,脚下似有彩云一簇,他凌空跃起,返回崖边。
不知何时,腰侧魔剑炎劫已然出鞘。
他的脚踝上还缠着铁拷,拷上却握着一只被切断见骨的紫色鬼手。
墙上那琉璃眼猛然睁大,而炎劫剑就在这时灌入它的瞳孔之中。
岩壁之上,立刻渗出黑褐色的血。
然后便是惨呼——惨呼是从悬崖下传来的。
较之鬼鸣,更为凄厉。
炎天向下一探,看了眼那深不见底的炎洞之底。
一个面目狰狞,断了只手的厉鬼,单手捂着眼睛,就那样坠了下去。
未见到它直坠崖底,只见它身在半途,忽地被一阵劲风扯散了魂。转眼便成了漫天的粉末,消散无踪了。
在那厉鬼魂散的刹那,剑出石壁,炎天脚上的镣铐也如冰化水般散去。
“好大的风。”发出一声感叹,他将目光收回,就像刚刚什么也未曾发生一般。
不做半分停留,继续沿着石壁向下走去。
对于这次突袭,他并无防范。
这一类的袭击,他也没有防范的必要。
经历了这许多年的恶战。一个资质再差的人,见识的多了,也足已成为他人口中的传说了。
何况,他还是一位不世出的天才。
刚刚自崖下,踏空回来的身法,唤作“踏云步”,是他自别人家武学“流云手”中领悟出来的招式。他当年学会流云手,也不过两个时辰。
说来也奇,自这一次遇袭之后。
那一路上,便又变得枯燥无聊,只剩扰人心神的鬼鸣之音了。
地狱第一层 鬼门关
不知又走了多久,石道渐宽。
宽阔的石道尽头,是一道巨门,他终于抵达了那道“门”前。
大门只打眼望去,便阴森骇人,令人望之却步。
那两扇巨大的门上镶嵌着各种生灵的断首,这些断首栩栩如生,这看来便是传说中的鬼门关了。据说凡人如果面对鬼门时,心底生发了恐惧,灵魂便会出窍,被永世封印在这鬼门之上。
炎天凝视着这大门,等到自己能适应它散发出的恐怖气场,他才迈步向前走。但他隐在白袍下的手,已暗暗握在剑柄上。
他竟发现,这些断首的视线,竟都集中在自己身上。他每向前走一步,这些头颅都会微微更改自己的朝向,那细微的变化,足已令人毛骨悚然。
灿烂的阳炎自炎天足底生发,将他整个身躯笼罩。
炎天拔剑在手,炎劫剑上,流动起炽烈的火焰,连脚下的石道都为之震颤。
他想以火焰剑气将这鬼门摧毁。便在这时,那大门上的头颅,仿佛都活了过来一般,张大嘴,发出各式各样的咆哮。
一股莫名的压力将炎天笼罩——仿佛只要他心中萌生一丝恐惧,这些怪物就会将之无限放大,彻底将他骇死一般。
一时间,阴风大盛,吹动着炎天周身的阳炎烈火。
他仿佛风中残烛,时刻都有丧命的可能。
再见炎天,又哪有一丝惧意,火焰收拢,阳炎却不停自他体内涌出。阳炎愈来愈浓,直至那阴风也只能令其微微摇晃时,他忽双手持剑,举过天顶,欲催动滔天剑气,将这大门摧毁。
剑未落,一个阴暗的角落,走出了一个枯瘦的老头。
大门上的头,便在这时,一一摆正了位置,刚刚发生的一切,好像不过是炎天眼中的幻觉。
这老人一身狱吏装扮,花白的胡子稀疏零落,眉毛却是白而长,配上深深凹陷的眼窝,让人几乎看不见他的眼睛。
如果不是他的头上长着两只已被磨得发光的角,炎天已认为这不过就是个普通的糟老头子。
“小伙子啊,可不能往前走了。这里面可是阴曹地府啊。”
炎天也就只有将剑上的火焰一甩,散去周身的火焰,将剑纳入了剑鞘,“那便是了,我正是要去地府。”
“想去地府,随便找个没人的地方,抹了脖子便是。何必以生人之躯,受阴风、炎狱之苦?”
“我来地府,便是要将自己妻子救回去。”
老人白色的眉毛,微微颤动,“你的妻子倘若已死,便该在那流魂桥散了魂,转世投胎去了。便是你真下了这地狱,又有何用?”
“所有魂魄,皆是如此?”
老人伸手,一本破旧的账簿便落在他掌心,他叹息道:“可有姓名?”
“冬千月。冬天的冬,千百的千,月亮的月。”
“生辰八字?”
“没有。”
“你不知道?”
“她,没有生辰八字。”
老头子翻着账簿的手停下,余光瞥了炎天一眼,却并未再多说些什么,他一页一页翻阅着,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的手指停在账簿上,身子似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你要找的人,她在地狱第七层,永世经受烈火灼魂之苦。”
“第七层?地狱一共有几层?”
“原本是有十八层的,后来,便只剩下七层了。”
十八层地狱,为何如今只剩下七层?千月的魂灵又为何被关押在最深的第七层?炎天并没有再多问,他来地狱的目的,只是为了救回千月,所以他只说:“多谢”
“生人便只是踏上第二层的罪人阶,便要丢了性命......我劝你......”
炎天并未回应,只是拔剑仍要破门。
老人摇头叹息道:“也罢。”
他步履阑珊,随着他挪开自己的脚步,地府大门上的牛头马面仿佛活了般,忽然不停地嘶鸣,而那门上的头颅,也开始此起彼伏地惨叫着。
地府大门洞开,阴风自门内咆哮而出。原本燥热的炎洞,立刻冻得人背脊生寒。望向那地府大门之后,是一条幽深封闭的通道,唯有幽火点点照亮道路。
炎天站定步子,大步踏入这地府大门。
而那两扇鬼门也随之闭合,地府之中,已只剩下无尽的黑暗。
“那个手持生死簿的老人,竟能开启这道鬼门?我怀疑他的身份绝非只是守门狱卒......”
事到如今,却已管不了那么多了。
地狱,我来了。
地狱第一层 幽火风窟
进入这幽深黑暗的洞窟,眼前只有时明时暗的鬼火。
这些火焰,却无法照亮眼前的道路。在阴火鬼气如此之重的环境下,炎天身上的阳炎烈火,是很难持续燃烧起来的。阴阳相克相生,其中蕴藏着极为玄妙的道理。
如今想要救回妻子的决意,虽是逆天行事,但方法却务必顺遂。若是少年时,他可能一定会尝试一下,自己的阳炎烈火,究竟能在这鬼气颇盛之地维持多久。如今,却只是披上阴火披风,与环境同化,闭上双眼,不被眼前明灭的光源所吸引。
甬道既宽又长,只听耳畔风声入耳,大概石壁并非完全密闭,而是有无数裂痕,使风可以从缝隙钻入其中。鬼鸣之声,不再如最初那般嘈杂,反倒是形成了一种极有规律的节奏。
在前进的路途中,炎天莫名地感到了一种极深极重的孤独。
想我一代剑圣,独自踏入这地狱之中,便是命丧于此,也再无人知晓。怕是连全尸也无法留下一具了。
我那妻子千月,虽也曾杀恶人无数,却也活生者不计其数,便是有罪,又怎能将其投入地狱底部,受狱火煎熬之苦?
若地狱皆以我等侠客为罪人,在人间所行所谓“善事”,于天地看来,是否却是错的?
初时心中所念,无非万物生灵,皆为一口饭食。莫要恃强凌弱,世间若有不公之事,便拔剑相助。舍少取多,去恶存善。那时,身在草野,尚有乡民称一声“侠客”、“恩公”。
如今位高权重,心系天下,尚无瑕顾及自己病重妻子,却被百姓称之“无能”、
“昏主”。衣食住行,皆为人所诟。言谈举止,如履薄冰,不敢稍有废弛。
或许葬身于此,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此时,炎天周身已被阴风笼罩。他所思所想也陷入极度阴郁之中。
当他渐有寸步难行之感,才觉风中鬼鸣更胜。
他已察觉出这风来得颇为蹊跷,因他青年时已可掌握鬼火,便更能察觉出这风中的阴气之盛。
行走在这大风之中,他已有灵体分离,魂随风逝之感。
想起那被他一剑刺下崖下的小鬼,他意识到这风或许便是人间常说的“散魂阴风”了。看来这阴风会激起人心底的负面情绪,令人心甘情愿地“转世投胎”。
但天下第一阁的阁主,意志又是何等坚决。
他六岁时,便被初代剑圣 孔凤秋预言活不过二十岁。倘若肯屈服于命运,在那十五年前,他已没了性命。人间纵使再多不值,既然生而为人,总该漂亮的走上一回。
他是来把千月救回来的,想要求死,何必来此遭这闲罪。他做事,又何必需要他人认同。
没有大吼大叫,也没有用言语来反抗这催骨散魂的阴风。他只暗暗下了决定,阴风便再难左右他的思想了。
思想虽然可以从灵魂层面彻底摧毁一个人。
可想要杀人,却未必须要让他在精神层面屈服。
杀人这件事,一把快刀便足够了。
于是,阴风之中,一柄快刀,乘风而来。
在这大风之中,炎天哪里睁得开眼睛。
可耳畔只是响起“叮”的一声,炎天忽地举起长剑,竟正击在那刀上。接着,又是“叮叮”两声脆响。
三招过后,风中的鬼鸣声渐歇,风势渐止。
炎天终于可以睁开了眼,剑上也升腾起了阳炎烈火,将这幽深黑暗的洞窟,照得格外明亮。
他看见一个巨大的身影,它周身披着残破的黑袍,有一双腿,裤管之下,却不见它的脚。它的整个身子是悬在半空中的。
再往上看,它有着宽阔的肩膀,一双大手足够捏住一个成年男子的头颅。而它自己却没有头颅,只有深黑色的帽兜在空中幽幽漂浮着。
它的身影几乎是模糊的,只有胸前裆下的四个血墨写就的字,格外醒目。
“生死无常”
无常......
人世间倒是留存着黑白无常来往人间,勾魂夺魄的传说。莫非面前这位,便是黑无常?
“区区凡人,缘何不死?”声音自炎天脑内传来。看来传递这意识的,便是面前的黑无常了。这黑无常可当真阴毒无比,在传递意识的同时,大手拽起身上的披风,一柄无形的鬼气阴刀,直劈炎天的脖颈。
炎天一挥长剑,将刀格下,微笑道:“或许,只是运气好罢了。”
黑无常不再进攻,却呼唤起阴风。
炎天察觉到一股巨大的悲凉感,于心底再度生发,只得以阴火鬼气将自己周身笼罩。稍稍抵御这阴风的侵蚀。
脑中却渐渐传来黑无常的意念:“夺魂刀刃,阴风所化。汝可查之,阻之剑下。”这黑无常竟能洞悉他的内心,将他破解它“阴风刀刃”的秘诀,一览无余。
但是,为什么它偏偏在意这件事呢?或许这黑无常将自己的杀人秘诀,当做了天下独一无二的技术也说不定。
可这如果是它的唯一绝学,反而却没什么好怕的了,因为这阴间勾魂夺命的无常使者,使用的,也不过是人间的把戏罢了。
谁知道他心念所及,却令这黑无常暴跳如雷。
“此间秘术,六世精华,流魂桥上,阴风铸之。人间豪侠,多毙刀下。尔等宵小......”话说到此处,黑无常的声音,便忽然消失了。
炎天听到他这些话,却觉得有些可悲,以黑无常的个人才学,领悟这“阴风化刀”,的确也算颇有才干。但若觉得世间万千生灵,皆不及它一人之才学,那便有些可笑了。
若照它口中所言,它当真经历六世而未轮回转生,那么在他生前的世界,人间的武道的确笨拙、僵化,但经历几百年间,人世间早已是别个春秋。
人寿虽短,贵在传承,人间武学之厚重、玄妙,又岂是单单一人之智慧可以比拟的?
此时,黑无常忽然发出惊天彻地的笑声——或是说,他全身上下,有千百张嘴在一同发笑。
“尔乃剑圣,天一无二,吾欲杀之,横行人间!”原来刚才黑无常之停顿,是察觉到了炎天在人世间的地位与身份,倘若它能击败炎天,便证明他在人世间天下无敌了。
好个有趣的凶鬼!
黑无常忽然张开双臂,黑色披风也如蝙蝠双翼一般,随风展开。笑声骤止,黑袍之下,是几百把以阴风凝聚的刀刃,炎天此时已完全覆盖在这千百利刃之下。
面对阴风以及这数百刀刃,炎天再无走避余地。
退无可退,不如不退!
炎天掌中的剑,绽放起绚烂的火花,迎向那如密雨般的尖刀!
在千百柄利刃割裂炎天的身体时,炎天手中的那柄剑也冲破了无数的刀锋,随着他的手腕一转,带着飞旋的火花,刺入黑无常所在的巨大阴影中。
眨眼间,绚烂的花朵,已自黑无常身上那个“死”字上旋转,绽放,凋零。
炎天的“尸身”落地,化为片片鬼火,只有那柄炎劫剑穿透了黑无常,斜插在它身后的地面上。
黑无常巨大的躯体,开始颤抖,收缩——收缩向那个死字所在的位置。而它的躯体中,无数魂灵开始冲出,脱离他的控制,那些失去束缚的灵魂,撞击着身侧的石壁。却怎么也冲不出去。
八步之外,炎天竟安然无恙地站在黑无常面前,只一招手,炎劫剑便飞还入掌,一道剑气冲出,震碎了身旁厚重的石壁,石洞中颇有韵律的“鬼鸣”声也被打乱。灵魂,则一同涌向下方,互相融合,幻化为一阵风,忽地去了。
“幽火分身!人间剑圣,司掌鬼火,缘何如此......”
原来,炎天刚刚硬接黑无常阴风刀阵的,并非是他本人,他早已暗自差遣一道鬼火分身站在自己背后,自己则迎在阴风之前。
当黑无常发起攻击时,他则迅速与鬼火分身交换位置,令分身施展“春花秋月剑中的旋花剑气”摧毁黑无常的躯体。
黑无常自恃囚禁了阴风中的诸多魂魄,以为自己已是操纵“鬼之力”的专家,却未曾料到面前这个不过中年的人间男子,在鬼气的操纵上,竟比他这位地狱使者还要娴熟。
在这一战中,炎天能胜,便是时刻分析它的招式技巧,心里虽然认为“阴风鬼刀”不过是寻常伎俩,但在防备黑无常的爆发上,却丝毫不敢懈怠。
黑无常便不同了,仗着自己司掌“鬼之力”多年,便忽略了炎天在“鬼火”使用方面的可能性,甚至不愿用它的“读心术”好好窥探一下,炎天究竟打算用什么样的招式进行反击,便傲慢地进攻了。
炎天长叹一声,走近黑无常,道:“魂魄之力,虽强悍无比,若其留存自主意识,当你疲弱时,必当反噬其主。我们‘火之一族’,虽世代传承阴火之力,却是魂火相离,于是,后人才敢操持。”面对这地狱中的鬼使,炎天却仿佛在悉心教导它关于“阴气”的一切。
但黑无常在失去大半“魂魄”后,已几近疯狂,他摊在地上,双掌之上生出尖利如刀的指甲,它忽然奋力一仆,数十道刃风斩向炎天。
在它眼里,靠近它的炎天,终究也大意了、竟也露出了胜者的傲慢与破绽。
但在它的手掌,将炎天的身躯斩的粉碎时,它才意识到,那仍是炎天诱使它出击的分身。分身被它的指掌撕碎成一地的鬼火,鬼火之中,猛地伸出数十只阴火鬼手,将黑无常高高举起。
炎天冷冷凝视着黑无常——一种把戏,它竟被戏耍了两次,还真是没有脑子。此刻,他心中只有一样疑惑,流魂桥上的阴风又大又猛,它为什么不去流魂桥上,吸纳阴风,却偏偏留在这里呢?
于是,鬼手一同发力,将其投向流魂桥下。
“持炎劫者,诸世命凶,汝之妻子,必死无疑......”这便是黑无常最后的意念。炎天脑中的声音刚刚停止,便看见无数砖石在远离流魂桥更上层的位置,突然出现,随着一阵阵惨嚎,黑无常的身躯,竟也被打磨成一块块砖石,被无数条黑色的丝线缠绕,带走。
只有一只断手和几片残破的袍袖,落在下方的桥上,一阵无形的风,将那仅有的遗物,也撕扯的不见原型。
他替黑无常感到悲哀。他原本想令他再入轮回,看看新世界的变化的,可地狱的环境,并没有给它机会。
对待地狱的使者,它们尚且如此,对待千月,又当如何呢?
持炎劫者,诸世皆凶,又是什么意思?
一种难以名状的恐惧,涌上心头。
但,不向前走,便绝不会有结果的。
地狱第二层 记罪竹碑
黑无常既除,此时便不再有恼人的阴风。
继续行走,不久之后,便是向下的坡道了。
与此同时,炎天察觉出了些许异样,人世间一日之内,也不知会有多少人死去。他生了一双观鬼通阴的邪眼,如今旅行在地狱之间,为何偏偏却不见任何往生的死者,这究竟又是如何?
等他走出洞窟,周遭鬼火渐稀,两侧竹林却渐渐浓密了起来。
虽说是竹子,却不是人间色彩,一根根竹子,生得紫青颜色,有节无叶,最可怖的是,每节竹节上,都写着血字,竹子之下,却有血流,如潺潺小溪般,顺着微微倾斜的坡道向下流去。
炎天凑近一棵竹子,一根竹节上,上面写着两行小字,“杀猪三百头,杀人一双。”他的指尖轻轻触及那几个血字,忽然察觉彻骨之寒浸透心脾,不远处,另一头的一棵竹子,竹节闪烁着清冷的光。
炎天上前再看,又是两行小字“毒杀公婆,通奸取乐。”接着不远处,又有青光亮起,那上面的字数便有些多了。
那小小的一串,写着“窃财骗色,逼良为娼,卖子杀妻......”炎天草草看了,轻轻一点,又是数片竹林亮起,炎天没再去看,心里却已有了算计,想来这一片竹林,记述着人生前的罪过,血字有新有旧,便与那许多人生死的时间相关。
彼此罪业相关联的人,点击时,便会以鬼火明灭揭示其中联系。
炎天忽然想,如果查阅罪案可以如此便捷,那等回到剑阁后,剑阁的图书馆里,是不是也可以搞一个类似于这样的检索方法。
哎,等到顺利返回人间,再考虑这桩事吧。
再往前走,一根新竹映入眼帘,这只竹子下流动的血液是新鲜的,上面刻下的字也是新的,炎天走上前去,细细观察,却发现这竹子上最初的一行字,笔迹却已很黯淡了。
那一行字写道:“受兄长教唆,意图弑母,谋夺家主之位。”
然后才是新血写下的几行字:“囚万魂,修鬼术,杀人间阳寿未尽之人,万余。”看到这里,炎天已明白了,这一只竹子,写下的罪行,竟是刚刚那黑无常的,或许,在他躯体被磨成砖石时。这竹子便会生长,将其定罪了。
炎天以指触及那新竹,只见这根竹子之上,鬼火忽然亮起,但其上的血字,似被人生生抹去,分辨不清了。
走过这阴森恐怖的竹林,便可看见极长极陡的长阶。
长阶是石土所砌,但石土之中,却隐有白骨、毛发。
长阶一侧血水如一条小河一般静静向下流淌。
炎天随着血水寻找,便见到一块石碑,原来竹林内的血水,全都绕在这块石碑周围,石碑正在血湖中心,上书横四竖三七个字。
横向镌刻“罄竹难书”四个小字。
纵向却是“罪人阶”三个大字。
想来那老人口中,犯人过不了的“罪人阶”,便是这奇怪的下行长阶了。
根据这砖石的样子,以及黑无常的惨状,想来是擅自踏上去,便要被砌成砖石的。
炎天望着这长阶叹息:“罪人阶......难道万千生灵,只有人有罪业?”
他本是自言自语,这荒凉的死地,哪可能有人回答他的问题?
但谁知,那石碑之上,竟忽然出现一个矮小的小鬼,它直直立在那石碑上,显得恐怖,又有些滑稽。
这小鬼带着高高的白帽子,白帽上由血写就四个大字“人生无常”。
他的身体却极不协调,似乎他的膝盖、胳膊肘,指节,腹部都被生生取了去,导致它身材矮小,动作僵硬,就像是人间以草绳扎起的诅咒娃娃。
可它的舌头却极长,只见它伸出鲜红鲜红的舌头,舔了舔自己的一双眼睛,然后悠然道:“人有欲望,所以才有罪。”
“哦?”看它这一身白衣白帽,想来便是白无常了。
这白无常道:“人间不好?何必来此地府受罪?”
炎天微微一笑,道:“因为,我有欲望。”
“这罪人阶,却恰好可以消除人的欲望。”
“愿闻其详。”
“凡间魂灵来此,皆有七情六欲,罪过记在竹上,欲望化作砖石,为千魂踩,万魂踏,只留下清魂渡那流魂桥,流魂桥上,始终吹着‘散魂阴风’,诸多清魂被这阴风搅碎,吹向人间,便算作投胎了。”
“若以凡人之躯,踏上这‘罪人阶’,又待如何?”
“死。”
“哦,多谢。”炎天听罢,便往罪人阶去。
白无常甚感吃惊,一下子移到了炎天身后,道:“你仍要去?”
“你既无办法,我便只能自己去找了。”
“办法倒也并非没有。”
“哦?”炎天回转身子,静静等那白无常的回应。
“罪人阶下,有一血池,血池之中,有一女人,唤作‘无常女’。罪人阶上下全靠她调度。若能将她杀了,想来再去流魂桥,便不是什么难事了。”
“无常女?我在人间只听过黑白无常,这无常女,倒是未曾听过了......”
“哦,那无常女生前姓孟,唤作孟长生,也不知你们在人间要如何称呼。”
“孟?原来是孟婆......”
“哦,是叫做孟婆啊。”
“那么,多谢。”炎天说出这句话后,眼神忽然变得凌厉,一剑刺出,却正从那白无常的眉心一剑穿了进去。
“为什么......为什么对我出手?”那小鬼伸出两只纤细的手,想握住那柄剑,但剑上的烈火却瞬间将他的手焚毁。
炎天只将它的身体,远远抛下罪人阶。不出所料,它的身体,也迅速被无形的力量打磨成砖石,镶嵌在一侧的石壁上。
不消片刻,地上果然升起新竹,炎天回头去查记录“黑无常的那处血字”,却与刚刚新长出的竹子并无关联。
“莫非,杀错了鬼?”炎天走到新长出的新竹旁,一字字读去,只写道,“搬弄是非,颠倒黑白”八个字。
炎天长叹一声,看来自己是弄错了。
地狱第二层 罪人阶
孟长生,是数百年前的武林名宿。她行事诡谲,自三十岁统御‘鬼门’长达三十五年。她六十五岁那年,她的儿子,为夺大权,借祝寿之机,欲弑母夺权。此事被孟长生发觉,设计杀死了两位欲反叛的儿子。那时,她却因为急火攻心,也失了性命。
炎天之所以知道这件事,便是因为“无常鬼门”世代与“剑阁”交好。他们门内的事,炎天多有耳闻。
再看记录黑无常的“记罪竹碑”上,写的清清楚楚,“被兄长教唆,意图弑母”,想来,便是那孟长生的二儿子了。
倘若下方的“无常女”正是孟长生,黑无常又是其子,许多事,便说得通了。
那黑无常无首无足,而“记罪竹碑”上的字又是旧血所书,恐怕便是因他初时下了那“罪人阶”时,被吞去了头颅与双脚,无常女见自己儿子受苦,便将其推了上去,这才有黑无常在此吸纳阴风,磨练鬼术。
他心中存疑的是,教唆这黑无常的人,现在何处?
根据记罪竹碑的关联信息被人为抹去了,可能这人便是白无常了。
等到白无常出现时,看它言谈举止,身形体态,显然手肘、膝盖、腹部等处也被罪人阶磨成了砖石。它若是孟长生的大儿子,如今来教唆炎天,如何弑杀无常女,这件事便颇可玩味了。
是不是,它自己也对抗不了罪人阶,所以,才想找人杀了无常女,自己取而代之呢?那又与生前时,它图谋篡位又有多少区别?
只是,当炎天发现自己杀错了鬼,这推断便终止了。
罢了,那些事并不是现在的要务。
两次见识到罪人阶威力的他,相信这罪人阶上,并非只有这点机巧。
他闭起双目。
周身的灵气向远处荡去。
“春花秋月剑 清明剑诀”已然发动,周遭的一切,尽在他的感知之中。
他感受到了流动在罪人阶上的森森鬼气,察觉到了身侧墙壁之上蕴藏的杀伐之气。但他的灵气无法再往更下方——那更黑更暗的深处探查。
极深处,仿佛有一个巨大的空洞,无论他如何尽力感知,只能感觉到自己散出的灵气被大口大口的吞走。
一路走来,炎狱之内,总是有着不停歇的鬼鸣声。
但那极深处不同,那里只有安静——或者用死寂这个词来形容更为贴切。
罪人阶最深层,便是无常女了,不知道她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
最下方,应当是血池吧......
炎天回望着白无常站立的那块石碑,又看了看那石碑下早已被注满的血池。
思索良久,他终于又回到罪人阶前。
这血池,可能便是无常女力量的源泉。倘若毁了石碑,这罪人阶镇压的恶鬼,便再无控制了......
那并非是他来此的本意,如今之计,只能试试鬼火分身了。
炎天手上升腾起一团鬼火,这团鬼火,在他手中幻化为人形,以极快的速度向罪人阶深处游了下去。
出乎所料的是,那鬼火分身一直向下去,那罪人阶上,竟没有任何反应。
只是这仍然无法令他知道那罪人阶底部究竟是什么,炎天在灵力仍能感知到的最底部,与那鬼火分身交换了位置。
想亲眼一探究竟。
他没想到的是,骤然与那鬼火分身交换后,眼前的一切竟只有黑暗。
绝对的黑暗。
还未等他点亮火焰。就感觉四肢百骸被一种无形的力量压迫着,无形的力量,似乎要将他身上每一分每一寸挤碎——难道他也要成为这罪人阶上的砖石了吗?
在那压力大到足已毁灭他前,他已与鬼火分身再次交替了位置。
而那鬼火分身也在交换的刹那,火灭身陨。
他喘息着,在确认周身的力量已平复后,第二次将鬼火分身放下罪人阶。
在相同的位置,第二次与鬼火分身交替位置。
只不过这次,他周身已升腾起阳炎业火——这世间没有这火焰照不亮的事物。
他不相信被焚烧罪恶的火焰包裹的他,还能被那种力量再次挤压。
这次,他终于看清了身侧墙壁的状况——如果说上层的石壁如同白骨之灰,这下层的石壁上,便如枯发之黑。
但他也只看清了一瞬。
原本黑色的石壁上,忽地刺出七八根巨大的尖刺。
炎天身子一晃,便避开了这致命的刺击,他虽仍未得他另一位师父 龙依然“雨莫沾衣”身法真谛,但闪避这样的袭击,对他来说也并不是什么难事。
只是,令他始料未及的是,那墙壁,竟像活了一般,猛地向他撞了来,他被那巨大的石墙撞下了罪人阶——此时纵有“踏云步”奇功异法,脚下也再无其他凭依。
随着坠落,他已看见了下方的流魂桥。
一阵阴风袭来,他感觉脑中一股巨大的悲凉感如山洪决堤一般涌来。
在千钧一发之际,他再次施展踏云步,猛地向上跃去,以近乎极限的距离,与那鬼火分身交换了位置。
再次站在了罪人阶之上。
这两次几乎令他丧命的体验,令他大喘着粗气,汗水已浸湿了内衫。
他平复着情绪,直到那悲凉感完全消失,脑中已绝对镇定后。
才决定再以鬼火分身,直达罪人阶底部,直面无常女本体。
第三次的交换。
首次到达底部的他,他发现自己的半个身子,都被血水浸泡着——这里果然是血池!!
更奇特的是,他身上的阳炎业火竟无法蒸腾这浓郁的血水。
他抬头,隐约瞥见了一个枯瘦的女人轮廓,然后,无数黑色的丝线便从四面八方向他刺来。
能闪避并回击这样攻击的,天下间只有两人,一人便是龙依然,另一人却是他的师兄 左。
他不是他们。
他急速与鬼火分身再次交换位置,但这次,已不再是有惊无险,他的两条腿,和一只手臂,已被无数丝线贯穿。他的血正顺着罪人阶向下流去。
“头发……那是她的头发。”这时炎天已意识到,那下半层罪人阶上的墙壁,之所以是黑色的,是无常女的长发裹附其上。
炎天用唯一仍完好的手,扯出黑色的鬼火披风。鬼火披风拖着他的身体,令他尽量远离那罪人阶。
在他濒死之际,罪人石碑上升腾起紫黑色的气。
然后便是镣铐相撞叮叮啷啷的声响。还有巨斧划过地面,锈钝的斧刃摩擦着粗糙的地面,发出刺耳渗人的声响。
提着镣铐的是那白无常——它正安然无恙地站在炎天身前,镣铐的另一头,却是一只独眼恶鬼。它身子极高,筋肉健壮,一只脚有点跛,斧子上全是血锈。
炎天笑道:“看来你们经常杀人,却不怎么磨斧子。”他挣扎着抬起头,看着白无常。
白无常道:“反正杀人时,无论是一斧子还是十斧子都并没有什么区别。”
炎天点头,道:“的确没什么区别。”
“其实,你并没有猜错,我的确是无常女的大儿子。原本想令你替我除了她,想来是我高估了你。”
“哦?那刚刚的是......”
“代身凭体之法。于我们鬼使而言,不过儿戏。你并没有想到这一点吗?”
代身凭体之法,便是他与分身交换身形时施展的秘术,这在人界虽然是他的独门绝技,但对于这些鬼使来说,便不过是稀松平常的技巧了。炎天的心神略有动摇,他击败黑无常,即是因为黑无常的轻敌。
他如今有了如此困境,却是犯了与黑无常同样的错误了。
白无常的镣铐已经将炎天的手腕拷住,鲜红细长的舌尖则划过锁链,留下缕缕青烟。炎天身上的鬼火披风立时散去。
看来这锁链,便有封魂锁魄之能,此刻他是万万无法凭借鬼火分身再度逃遁了。
“看来,你在后悔,犯了与黑无常同样的错误。”
“我的确在后悔。”
“也没什么值得后悔的,专研武功的人,通常没什么脑子,最终也不过成为聪明人杀人的工具罢了。”
“你这个聪明人,是不是在说你自己?”
“哈哈哈,你要知道,我所说的‘工具’指的是你。你这身灵力还算不错,不如之后,便为我所用吧。”话音刚落,大汉便逼近炎天双手举起血斧。
炎天看着那血斧,并未走避,这时独眼大汉已举起斧子,一斧劈下,剁向炎天的一条腿。那条腿与其说是被剁下来的,不如说是被生生砸断的。
炎天浑身流下冷汗,硬是笑道:“看来,你不打算一下子杀了我。”
“你还有时间后悔,悔过自己为何并未好好学习那‘雨莫沾衣’的身法,才会落得如此下场。”
“术业有专攻,对于自己不擅长的事,一味努力,只是浪费天分。”
“拿这些作为自己的遗言,不觉得有点可惜吗!”大汉的斧子再度举起。
“看来你也能窥伺他人内心。”
“不错。”
“来看看,我在想什么。”炎天仍旧坐在那里,面对大汉抡圆劈下的血斧,却露出了残酷的微笑。
白无常神色骤变,发疯一般逃向石碑。
在那斧子正要劈中炎天的第二条腿时。
苍穹之上,一道雷光闪过,劈碎层层叠叠的紫竹,正击中那独眼大汉,大汉的身躯瞬间湮灭成灰。
当白无常的手指刚要抓住石碑时,第二道雷光已降下。
暗红的血水忽然飞天而起,罩住白无常和那石碑,血光四溅,白无常虽逃过了被雷击身死的命运,但全身也被劈的焦糊。
在雷击之后,炎天手上的镣铐也已消失了。
炎狱之内,这时,才开始扩散起轰隆隆的雷声。
“春花秋月剑,惊蛰剑气。”
倘若专心修习“雨莫沾衣”,如今,他只会成为另一个小龙依然。又怎么能变成如今的天老大?
炎天喘着气,全身被漆黑的鬼火怀抱。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断掉的腿已复原如初,身上被无常女黑发刺出的血洞,也已一一复原。
如若没有这“黑火再生”的秘术,他便当真要死在这里了。但将身体如此这般修复一遍,也耗费掉了他大量的灵力。
只是,这地狱如此危险,耽搁的时间越长,他妻子的魂魄便将遭受到更多的折磨。他强撑起身子以剑穿起白无常焦糊的身体,再度将其丢在罪人阶上。
查看由鲜血新写下的十六个血字:
“教唆二弟,弑母夺主。私囚冥魂,扰乱轮回。”
便已知晓,他并没有杀错鬼。
他再次走向罪人阶,长叹道:“我试过了不破坏秩序,但那始终无法令我达成目的,抱歉了。”
地狱第二层 守门人 无常女
他凝望罪人阶的极暗之处。
一双明亮如火的眼瞳,逐渐暗淡,他眼中的神火逐渐熄灭,深邃的蓝自他眼瞳中向外扩张。
炎天伸出左手,缓慢的按在罪人阶的墙壁上。
这一拍看似轻描淡写,但手掌接触的墙壁处,却附着了一层薄冰,很快这层薄冰由他接触的位置,延展到下层,连石碑周围的血池,也被冻结成了血冰。
“春花秋月剑 冬至剑气”已然发动。
凝望着已极为冰窟的二层地狱,炎天脑中却在不断犹豫。
——既然这罪人阶是由罪人的欲望魂魄幻化。
——既然无常女的使命是粉碎,折磨,镇压这些恶鬼的灵魂。
——既然我以一己之力,无法击破拥有充沛血池的无常女。
那么,唯一突破这罪人阶的办法,便是毁了罪人阶,消耗她的灵力供给。
断绝了源源不绝的“血池”,毁掉她黑发覆盖的罪人阶,那时,无常女必将发动剩余的全部力量,尽可能的将这些恶鬼再次束缚。
如此,突破这一层便成了可能。
只是这样一来,无数的恶鬼重入轮回,必将给世间带来无尽的劫难——为了拯救自己的妻子,他应该如此做吗?
可世间诸事皆是如此,又哪有两全其美的事情。
倘若他们肯直接放走千月,他又何必于此数次险些丢掉性命?
倘若无常女肯睁一眼闭一眼放她过去,他又何必一定要毁了这罪人阶?
他踏入这炎狱,本身便已是逆天而行了。
我来此,只是为了拯救自己的妻子。
她的性命,对我而言,最为重要。
这就像黑白无常同样对无常女无比重要一样!
之后,你能不能约束这些恶灵?
又是否能与我好好沟通,那便全是后话了。
炎天撤手,举剑向天。
不消片刻。
数百道雷光交替闪烁,劈击在已被寒冰冻结的罪人石壁上。
那雷光凡人眼中,不过是一刹之明灭。
但在那雷光闪烁间,炎天在那罪人阶最深最黑的地方,似乎看见了无常女抬了抬头,与他有了片刻的对视。
然后,之后罪人石壁坍塌,不计其数的魂魄化为魂灵,冲向流魂桥,在那极深极黑处,无数黑色的丝线猛地窜了上来,将大部分欲强行飞散的灵魂生生锁住。那些魂魄被黑丝缠住时,发出一连串的惨呼。
眼前发生的一切,正如炎天所料。
他将阳炎烈火笼罩在身上,避免罪人阶将他挤压成砖石,然后,沿着破碎的罪人阶,一级级向下走去——接下来,就是直面无常女了。
直至他抵达血池底部,并没有再受到任何反抗。
来自记罪竹碑的血池已暂时冻结,浸泡无常女的血池也已经干涸。看来无常女,为了控制这些逸散的恶灵,已几乎将自己的力量透支殆尽。
她第一次以如此清晰的面貌出现在了炎天面前,她是一个枯瘦的女人,被钉在罪人阶底层,只剩下了半个身子。
原来,这无常女,竟是无肠之意......
她的长相,远比炎天想象中要平凡,她的眼睛,却是一双留着血的空洞。
这双空洞在炎天到达时,微微抬起,似在死死地凝视着炎天。
“为何...”
传入炎天脑中的只有两个字,但这两个字,却比他听过的任何的语言都要幽怨,不解。
他知道无常女在问什么。
为何,他要闯入地狱,破坏这里的规则。
为何,他要杀了她的两个儿子?
为何,他要毁了这罪人阶,将无数恶灵放归人间?
“我有妻子,囚于深渊。此举实不得已,还望海涵。”
黑白无常尚能读取他人所思所想,无常女当然也能知晓,炎天与千月两人,一生波折,情深似海。
她的两个儿子,虽然生前想要同谋篡位,死后也要杀了她以掌自由。但她仍将自己当做他们的母亲。历经数百年之久,她对两位儿子的恶行尚且犹豫难定,一个凡人对自己的妻子,又怎肯舍弃呢?
但这样的回答还不够。
因为,无论如何,他为了一个女人,将万千恶灵散去,将人世搅得不得安宁,都是一件罪恶滔天的事。如此行径,常人尚且费解,面对一个专职镇压罪孽的守门者,他必须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前辈数百年来,在此尽职尽责,镇压人世间亡去的罪人。可人间罪恶,从未少过半分。此间恶鬼,受此百年折磨,亦当有悔过之意。”炎天下跪抱拳,道:“在下乃人间剑阁之主,倘若有幸回返人间,也当将那不知悔改之徒,重新送回前辈处,供前辈驱策。”
如今,无常女哪还有力量阻止他?
此时,无常女却感受到,于罪人阶上,血水又渐渐流了下来。
倘若他想将她毁灭,只求通过这二层地狱,直接毁了记罪竹林与罪人阶不是更好?
无常女当然能感觉到炎天的决意——只是她也明白,人的决心,最不能作数,纵使他们在发誓时,的确真心真意,但在时间的消磨后,也终究会模糊自己的约定。
“唉......”无常女的黑色长发,忽然收束,遮蔽起她那如同两个空洞一样的“眼睛”。
与此同时,无常女身后,原本被黑发遮蔽的通道也骤然打开。
炎天起身,拱手一拜,便向那通道走去。
而当他走到通道前时,脑内却仿佛传来了一个声音。
“记住...你的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