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藏线(四)
文/王宗仁
艾家沟口,是筑路队遇到的第一个“碉堡”。慕生忠脖子上挂着军用望远镜,站在崖畔,默默地望着沟底,把本来漫长的施工期浓缩成一句话:八天拿下它 !
艾家沟口的蚊子吸人血叮人肉,每个人的身上都留下了成片成堆的肿疮,疼得痒得人整天浑身不自在。慕生忠改善营养不良有绝招:格尔木自产的干柴棍似的小萝卜。
慕生忠发现了纽扣花,她从寂寞岁月深处走来,灿然一生,无声无息。将军告诉同志们:谁也不许踩了她 !这是咱高原人自己的花。
慕生忠带领他的修路队伍出发了。
他把心从胸腔里拿出来,捧在手上,面朝西南方向,默然肃立,仰起的脸写满坚毅。他在做什么呢?
无人去问,他也没说。但是谁的心里都明白,他是向西藏承诺,他的队伍一定要把公路修到拉萨去。他明明白白讲给大家听的话是:我们要用我们的双手特别是我们对西藏的感情,在高原上的每一天都要创造出奇迹。
艾家沟是这些奇迹中的第一个。
这是修筑青藏公路最先碰到的硬骨头,这个地方最初大家叫它“艾吉勒”。
据说“艾吉勒”是蒙古语,什么意思?我至今没弄明白。我在格尔木访问了好几个人,包括一些蒙古族牧民,也没有搞清楚。一次,我和一位格尔木人探讨这个名字的含意,旁边他正上三年级的小女儿插嘴道:“叔叔,你们写错字了,不是‘艾吉勒’,应该是‘爱吉利’。”那时修路谁不愿意大吉大利。我和她爸听了都爽笑一阵。小女孩的想象力比我们丰富,谁能说她说的没道理呢。不去管它了,反正现在这个名字已经躺在昆仑山里处于休克状态,很少有人记得它了。人们知道的名字叫“艾家沟口”。
我们在前面已经提到,青藏公路沿线的许多地名都是慕生忠的“作品”。当时修路到了一个地方,那里根本没有地名,或者谁也不知道它的地名,曾经在此住过的人早随着一朵云彩飘到了谁也无法找到的另一朵云彩下。无名地总得有个名字呀,这样慕生忠就大显身手了。他根据当时的具体情况,如地形地貌特征、气候状况及施工难易,脑子一转嘴里就会吐出一个很形象的名字,那个地方从此就有了名字。将军的声音也永久地留在了青藏山水间。一条从雪山深处奔腾而来的河,穿山过岭,涛声震耳,水面上浮游着数不清的冰块,冰块上冻着数不清的片片积雪,他便说,这河就叫雪水河吧。这是两座山,公路要从山腰通过,必须架桥,远瞧那桥犹在天畔,他给这桥起名天涯桥。山脚下有一泓温泉,寒冬里腾腾热气也拂满泉里,他把这个地方叫不冻泉……慕生忠喊出这些新生的地名时,那是雄鸡呼唤黎明的声音,不但悦耳且充满希望。开心岭、乌丽、五道梁、西大滩、风火山……无一不是这种美丽的感觉,大地的回声,绿苗的呼吸。一个又一个陌生而新鲜的地名,是一种结束也是一种开始。结束了走过的无声岁月,同时为今后无数有故事的日子打上有价值的标记。
唯“艾家沟口”例外,它不是慕生忠命名,而是修路人的集体创作。但是这个地名的命名仍然与他有关。
人们在一个新的起点,触摸到了逝去的那段岁月。他的灵魂生就的与他那个家庭有别,不圪蹴着脑袋,屈曲于另一种势力……
传奇的慕生忠,没有被破落地主家庭出身这个沉重的包袱羁绊他的脚步。非但没有反而张扬了他的叛逆性格。他背叛家族最初的动因,是看到周围那么多衣不遮体食不果腹的穷人在饥饿之中挣扎。这使他在那个相对富裕的家庭里生活得很不舒服。于是在一番三思而行之后,他毅然地离开了虽然衣食不缺其实精神很空虚的环境,渴极了似的投奔革命。入党那年他只有23岁,年轻的共产党员心火很旺,决心从黑暗的世道里杀出一片光明天地。为了自己,也为了那些受罪的穷人。他要自由,穷人要吃饭要穿衣。慕生忠的心比天大,他揭竿拉队,组织起了一支杀恶锄奸的游击队,神出鬼没地在山沟河汊与敌人周旋,瞅准目标就打,狠狠揍那些坏蛋。能打死的绝不饶命,打不死也要让敌人活得不舒服。恶人不容他的存在却又奈何他不得,明明看到他在东边的山间活动,围剿过去他又带着队伍在西边的河湾里打富济贫。地方上那些反动派自有制服他的办法,他们便穷凶极恶地杀害了包括他父母妻子在内的一家人。敌人的疯狂和最后的挣扎只能激起慕生忠的深仇大恨,他对天起誓,不除掉为非作歹的恶人,誓不为人。于是他化名艾拯民,更加神秘地与反动派斗争,他亲手提下了不少坏蛋的脑袋,敌人使出吃老娘奶的死劲抓捕他,他的大智大勇却让敌人根本无法摸清他的行踪。“艾大胆”大义灭亲的故事在陕北无人不知。他的妹子嫁给一家大地主,当时也算是门当户对吧 !“艾大胆”揭竿革命后,怎么看都觉得妹子一家和穷人不是一根藤上的瓜。他便把妹夫叫出来,让他将家里的粮食交给游击队,分给穷人。妹夫听了,眼珠瞪得像牛眼大,谁敢?“艾大胆”破了嗓门似的吐出两个字:我敢!他大手一挥,游击队就袭击了妹夫家,抢走了粮食。陕北红军领导人刘志丹夸他是个智勇双全的战士,远近的乡里百姓叫他“艾大胆”。中央红军到达陕北吴起镇时,他带着一帮人马早早地站在吴起镇城外迎接毛主席和中央领导人。后来,他率领的游击队又东渡黄河,转战于晋西吕梁地区 20多个县,杀敌锄奸,造福百姓。在长期的战斗生活中,“艾大胆”一次次地穿过死亡线,身上留下了27块伤疤。阎锡山对艾大胆恼火却无奈,曾悬赏十万大洋买他的头。想领取这十万大洋的人倒不在少数,但是却没有一个能斗得过“艾大胆”。艾拯民很风趣地讥笑阎锡山 :脑袋长在我艾拯民身上,最有资格领赏十万大洋的只有我。别人想得到它,得让我批准才行 !
浑身的勇敢,超人的智慧,这就是慕生忠 !
现在,他又带领队伍在青藏高原修筑公路,经历着另一种战斗。还是那个精气神,还是那个“艾大胆”。艾家沟口是他们遇到的第一个“碉堡”。碉堡,这是慕生忠的比喻,他总是不忘自己是个战士。拿枪的人不攻碉堡,那不成了软蛋?
艾家沟口这也是修筑青藏公路的工程人员起的第一个地名。估摸这个“艾”字可能来自“艾大胆”。这样,“艾家沟口”就是大家送给慕生忠尊贵的礼物。是谁用的脑子?已经无法考证了。但是,慕生忠觉察到了,他把测路队的负责人张震寰叫来,问:“艾家沟口?谁的主意?”张震寰如实回答:“真的,我不知道。昨天就听到大家都这么叫了。这地方总得有个名字嘛,我看已经叫起来了就这么着吧 !”慕生忠眼睛一瞪:“这就这么叫?你难道不知道吗,我慕生忠的外号叫‘艾大胆’?”张震寰以为犯忌了,马上说:“那另起名字,不叫艾家沟口了。”慕生忠说:“不,就叫艾家沟口。好,叫得好!‘艾大胆’,咱们就用这种精神修路,还愁修不好 !”
一言九鼎 。
从格尔木乘车行驶一个来小时,40公里路,就到了艾家沟口。
那时还没有汽车,需步行整整一天,还得摸着星光上路踩着夕阳到达。确切地说,艾家沟口是一条河,群山中的河,两岸的悬崖少说也有十余丈高。颇有点山沟的意思,沟底就是河床,滔滔激流卷着浪花奔腾不息地流向远方。一里外都能听见涛声。好像一面鼓,又一面鼓,许多鼓在沟底催动,奔腾。那是一种唤醒世界的呐喊,一种创造生命的奔涌!听到这涛声人们很快就会想到它能为我们展现美妙的里程。这条河叫雪水河,公路要从沟口的崖上修到沟底,再爬上对岸。对岸也是直陡陡的崖壁。
慕生忠脖子上挂着军用望远镜,站在崖畔,默默地望着沟底,许久,许久。他的心站在更高的高岗上。
他有话要说,必须要说。这个起点上应该留下他的一句格言。但是他只是沉默。他把自己磐石般的形象留在了崖上,他的兵都看见了。他能够用形象诉说一切。
等他转身融入队伍中时,那磐石身影就被镐锹的合奏淹没了。
他们必须在雪水河两岸的陡壁上各开挖出一条长200米、宽8米的斜坡公路。这时慕生忠才说话了:
“八天完成任务,多一天都打尻板 !”
在这样的陡壁上修路谁都没有经验,八天的期限未免太吝啬了,能有把握吗?但是,没有人喊困难,也没有人拍胸脯。慕生忠看出来了,他的修路队伍在犹豫,没有把握就是犹豫。这个时候推一把他们就迈过这个坎了。他又一次走到了那个崖畔,仍然是磐石般那个身影。不过,他不再沉默,而是大声地重复了他说过的话:
“记住了吗?八天,就八天 ! 我们要拿下这个碉堡 !”
十多个字,分成两层意思。一声斩钉截铁般的短语滚下沟去,另一声紧跟着,像两块石头碰在一起。河里浪花飞溅。
是他这一声,把浪花吓得在河里翻了起来!
接下来,又是沉默。铁镐铁锹才能挖破的沉默。
艾家沟口的地质是异常坚固的沙碛石,放炮也难以炸掉的硬质。何况他们的炸药极缺。哪敢轻易动用 ! 民工们只能用镐刨,一镐下去只能啃下核桃大一块碛石,还真的像核桃。满眼是镐头一扬一落的亮刃,大家在刨挖着“核桃”……
八天,在这干燥的高原,刮一阵风沙或卷一场暴雪,就匆匆地过去了。一瞬间的事!可是,现在要在从来没有路的陡崖上修一条公路,就用镐头那么一点一点地啃“核桃”,不住地啃,啃出一条公路来 !时间就莫名其妙地显得黏黏糊糊的漫长了。
何日才能修通沟里的路?八天是他规定的日子。
最先惆怅的还是慕生忠。此时,他站在崖畔,面对夕阳,一个苦愁的背影,一个完美的背影。不过,不是他一人,而是好几人。
他正和大家商量事情……
太阳渐渐地落山了。老慕的自信点燃了如火的夕阳。他和他们,面对夕阳,给世界一个完美的背影,光芒四射。
慕生忠当然不可能让修路人都变成三头六臂,那怎么可能呢?但是,他完全可以也非常有必要让他的队伍里的每个人在有限的空间发挥最大的能量,做出最好的成绩。坎坎,沟沟,到处都会有。他要让生活像平铺的白雪一样一览无余。要达到这样的目的,这就要靠他和他的一班领导成员去组织队伍,去创造条件。
他的要强,他的倔劲,使几个带头人一夜都没睡觉,窝在他的帐篷里商讨艾家沟口这一仗如何去打。
经过脑子的水可以变成酒。
手心里也能攥起大海的涛声。
慕生忠的智慧在雪水河里闪光。是他聚集了众人的经验、构想和谋略。施工队伍重新调整,出现了新的阵容——
全体人员分成两个队,一个队过河到西岸去施工,另一个队留在东岸修路。每个队又开辟两个战场,两个战场在两边相向施工,开展竞赛。所有的施工点上都有包括慕生忠在内的领导成员和大家一起劳动。荒原、河流、大山,在刹那间惊醒。
艾家沟口只是 在一眨眼的工夫就变成了热火朝天的劳动场面。
这一刻之前,青藏高原始终裹着密不透气的冰雪的睡衣沉眠。积雪、冰川、戈壁滩,没有语言,只有死寂一般的打鼾。现在真的醒了,有人给它突然揭去睡衣,迷醉的山峦从冬的深处缩着尴尬的山脚丫缓步而来,幽谷中大片大片的草地在春风柔柔中吹起充满活力的褶裙,那些蛰冬的叫不上名字的小动物害羞地从洞穴中探出身躯。当然,最生动的也是高原醒过来的最主要的旋律,仍然是镐声锹声的脆响,还有那些黑压压的攒动的人头。高远的云天下,劳作的人重复着简洁的动作和号子。
整个高原仿佛都停止了呼吸,在倾听这亘古以来未有过的旋律。艾家沟口涌动着生命,雪水河也好像被这脆响提升到了天空。
风从草上走过,留下的是草弯了一下腰,随后又站起来。
毕竟他是一位从战争硝烟里滚出来的老军人,尽管他有不少超前的新意识——这一点使他同时代的人甚至望尘莫及。但就本质而言,他是个军人,农民出身的将军。眼下,艾家沟口的修路战斗在他的指挥下轰轰烈烈地打响了,他所负载的压力比任何一个参加修路的人都要大,是别人无法替代的那种压力。八天拿下艾家沟口的任务,这是他提出来的,要说一点把握都没有那是冤枉了他,但要说很有把握那是高抬了他。不管怎么说,既然说出口了,就要兑现,必须兑现 ! 雷厉风行的军人从来说话算数。
慕生忠自从腰里别上砍刀走进闹红的队伍那天起,就是这种脾性。改不了,也不必改。
来艾家沟口修路的第一天晚上,他就失眠了。他也想睡,但是无法入睡,也不能睡。他思考着如何在这个他规定的有限的八天里,完成任务。“对。就这么办!”他下定了决心,便起身披衣,给修路队几位领导通了气后,又去找几个施工队长。
老远他就听见一阵阵号子声,撞破耳膜般地传来。所有的帐篷里都空空荡荡。号子声把他牵到了工地上。这使他很兴奋,他大声喊着一个队长的名字:“马珍,马珍!”
一脸泥汗的马珍站在了慕生忠面前。这是一位从宁夏来的回族汉子。
慕生忠开始布置他已经谋计好的计划,他对马珍说:“咱们要开展劳动竞赛,由我当裁判,评出个先好后劣。”
马珍哈哈一笑:“政委,你这是正月十五请门神爷,晚了半个月啦。我们几个队已经开始竞赛了 !”
慕生忠的手一摆,说:“不算 ! 那是民间的自发行动。我这是官办,要评出劳模,包括个人和单位,有奖品,还发奖金。”
马珍一蹦三尺高,快乐地问:“奖金?多少?”
“红旗一面,奖金每人五元。”
这时,另外两个和马珍率领的工程队摽着劲施工的队长也赶来了,他们已经听见了慕生忠的话,响着一个嗓音地问:
“政委,你说的可当真,奖金五元,还有红旗?”
慕生忠回答得干巴利索脆:“不兑现的空话我从来不说。唾沫落地一个钉,可丁可卯,不打折扣。你们马上回去给大家宣布。奖金五元,竞赛开始 !”
三个队长像兔子似的一蹦一跳地融进了施工的浪潮里。
也许就是这五元钱,也许就是这一面红旗,工地上的夜晚一下子就亢奋得沸腾起来了。工具刨地的碰撞声,断了又续的号子声,领班人凌厉的吆喝声,当然还有雪水河的流淌声,组合成一股雄浑、急切的旋律伏地而来,掠空而去。回忆无穷,想象无限。把从来就死沉沉的高原之夜搅得六神无主地战栗着。世界不会因这个夜晚的喧噪而有什么根本的改变,但世界在这个夜晚确实领略了青藏公路筑路人的风采,给了他们应有的位置。这就是:艾家沟口应该跟着这些人的感觉走。
就在人们锋芒毕露地不计辛劳地劳动着的时候,原先一直谋算着如何在八天里完成任务的慕生忠,这阵子却跑前跑后地劝阻大家悠着点干,身体要紧,歇歇气,喝口润润嗓子的白开水。他的身后跟着送水的人。
领受慕生忠关爱的人肯定会有的。但是,不会是马珍,马珍是个一旦把他的劲头抖起来就不会松绑的家伙,这时他挑高嗓门跟他的政委开起了玩笑:
“政委,谢谢你了。水可以喝一口,歇嘛,就免了 ! 那五元钱太眼馋人了,一歇钱就飞到别人兜里去了。谢谢政委 !”
其实慕生忠就爱听这样的玩笑话,但并不表露出来,只是笑着说:“你小子就惦着钱。好好干,小心别人抢到前面夺走了红旗,你就一分钱也别想捞着!”这是他变着个说法给马珍上弦,领导的艺术。
马珍接过送水人递上来的碗,像犍牛饮水似的饱喝一顿,拍拍肚子:“有了,全在这儿装着,谁也别想跟我争跟我抢 !”
慕生忠就喜欢这样的人,他把马珍这个名字揣在心灵最深处。
夜幕重重地笼罩着高原,通天通地乌鸦一般的黑,唯艾家沟口像白昼一样通亮,沸腾。到了后半夜,慕生忠像赶羊归圈似的硬是把大家赶进帐篷去休息,这块天地在瞬间才安静下来。工地的某个地方还在醒着。
不眠的人被月光找到。
远处的小路上,手电光一闪一闪,点燃着夜色。
——慕生忠。
——巡夜……
大家倒是进了帐篷,也躺下了。但是,睡不着。
戈壁滩的夜,睡觉比干活还要折磨人。
白天太阳暴晒,沙石冒着热气,脚踩上去火燎燎地烤咬人。
毒阳是针穿透衣衫,把人们的双臂、脊背都晒卷了皮。大家盼着夜晚来临,太阳压山了,总会好一些吧。不,夜里大地在瞬间变得像冰窖一样瘆凉。民工休息了,那些白天吮吸修路人的血喂得半饥半饱的蚊子,此刻报复似的加倍吸人血叮人肉,填充那一半空着的胃囊。它们把人的手、脸咬肿了,又去叮脖子、脚腕。蚊咬人,人却无法灭蚊。没有药水及打蚊工具这是不足为怪的,当你以手当拍去击打蚊子时,喝足血的蚊子会立即唱着令人讨厌它们却自鸣得意的曲子远走高飞。嘿嘿,东边不亮西边亮,蚊子又飞到别处把那长长的“刀”嘴插入另一个人的肉里。
若干年后,我采访过从艾家沟口走过来的一些人,他们给我回忆起那里的蚊子时,总要不约而同地提到这样两码事:一是发愁上厕所,你刚蹲下去还没开始办事,蚊子就钻到了下面,赶也赶不走。跑一回厕所屁股上肯定要留下成片成堆的肿疮,疼得痒得你整天不自在;二是吃饭时那些饿狼似的蚊子也急脚慌手地往饭碗里扑,大概它们以为饭菜也是它们的美食,岂不知蚊子扑进饭菜里,扑腾了几下就淹死了。这饭还怎么吃?蚊子!艾家沟口的蚊子,像凶神恶鬼似的把修路人折磨得半死不活!
30年后,为创作一部报告文学,我深入生活在艾家沟口(此时这个名字早已被后来人遗忘,改名为格尔木南山口)的某部队仓库小住几日。我真没想到青藏公路通车都30年了,这里的蚊子还像当年一样那么凶残,肆无忌惮地叮咬人。我在后来创作的报告文学《青藏高原之脊》中,有这样一段描写蚊子和与蚊子有关的文字:“……我到仓库的那天中午,太阳把戈壁滩暴晒得发烫,战士们风尘仆仆地刚从外面进屋。我问,你们干什么去了?排长答,每天晚上和中午休息前他们照例要和阶级敌人决战一次,这样才能安然入睡。还说每次歼灭敌人都上千甚至数千个以上。我被弄糊涂了,什么阶级敌人?什么灭敌上千?这是哪跟哪儿呀?弄明白这里面的蹊跷是我看了仓库后面的蚊子沟以后。原来说不上什么原因,仓库驻地蚊子成群结队,好像天下的蚊子都在这儿集合了。有一条沟是蚊虫的集散地,人称蚊子沟。每次部队休息后,这些可恶的蚊子总会鬼头鬼脑地钻进宿舍偷袭熟睡了的战士。为此,大家在睡觉前必须追歼一次蚊子。他们把蚊子称‘阶级敌人’,可见对这些吸血咬肉的小动物的深仇大恨有多深了。我离开仓库那年不久,耿兴华调到仓库任政委,这位喜欢文学的青年对什么事都喜欢探个究竟。他经过多次地观察、查访,终于发现灭蚊的最佳办法不是追歼和靠灭蚊剂,而是搞绿化,美化环境。于是他带领战士们挖土刨地整整忙了一个夏天,在蚊子沟垦荒六亩,种上了蔬菜。最初的菜有白菜、豇豆、黄瓜、西红柿等。是几经挫败后才逮住菜苗的。当那绿油油、翠生生的菜园把一条沟染得生机盎然、蓬蓬勃勃时,蚊子就渐渐变少直至灭绝。去年,解放军报社记者江永红来到仓库采访,他的两只眼珠被牢牢地粘在那些醉人的菜上,走南闯北的大记者简直无法相信青藏高原会出现这样一块仙境。江永红按捺不住满架西红柿的强大诱惑,摘下一个约4斤重的最大个,三口两口就消灭了。兵们看着他吃完西红柿后,才不好意思地说,江记者,你犯忌了。我们政委有一条规定,这里的菜只许看不能吃。江永红傻了眼,不解地问,看?给谁看?兵答:来高原的人都可以看,当然还给蚊子看……”
收住这段小插曲。接着艾家沟口修路的事往下说。
小小的蚊子把活人给害苦了?了得 !
慕生忠发火了,怒火中烧。那天吃饭他把饭碗都摔了。流在地上的饭菜里还淹着几只蚊子。但是面对穷凶极恶的蚊子,他却束手无策。找碴发泄 ! 他把整个筑路队唯一的医生王德明叫来试问:
“你都看到了吧,蚊害成灾了,难道你这个当医生的就这样看着让大家受害?我真不信,怎么就对付不了小小的蚊子 !”
王德明不知该怎么回答这样的指责,防蚊没工具,治病缺药品,医生不是三头六臂的孙悟空,两手攥空拳怎么灭蚊?他想了想只好把球又踢回给了慕生忠:
“我坚决按照首长的指示办,领导说咋灭蚊,我就咋灭 !”
“领导?我是修路的领导,你是灭蚊的领导。在这件事上你是我的领导,我听你的 !”
王德明无话可说了。慕生忠还能说什么呢?
蚊害的威胁一点也没有减弱,紧接着又面临着另外一种严峻的考验:营养跟不上,病号猛增。
修路队没有专款伙食费,只能在原运输总队的名下领点费用。大家的伙食每天都重复着一个模式,白水煮面片。极少吃上肉,如果在面片汤里能浮出几点油花,那就是难得的改善伙食了。这几点油星就能把大家润滑得在工地上多干几个小时的活。饭菜里没油水,是铁人也要掉斤两的。每顶帐篷里每天都有人在哼哼,那是病号,出不了工躺在地铺上叫爹喊娘地呻吟着这儿疼那儿酸。差不多有90个民工被撂倒了。劳动力本来就十分短缺,病号却天天增加,这路还怎么修下去?
慕生忠听着病号的哼哼声,心里像猫抓一样刺痛。他从这个帐篷出来,又进了另外一个帐篷,凡是躺着病号的帐篷他一个不落地都要走到。生病的人连眼皮都不睁一下,他们根本不知道慕政委来过了。有一次,他坐在一个病号身边伸出手想试试是不是发烧了,没想到那病号没好气地一下子把他的手扒拉开,说:“走开!谁要你这个医生关心?你要么不管我们,要么拿些没用的药片糊弄瓜娃。快走开!”病人讲这番话时眼睛一直闭着。可以看出他不是懒得睁眼,而是浑身乏力,病得太累了 !
慕生忠明白了,病号把他当成医生了。他理解他们的抱怨,当然他也同情医生。难呀,谁都难!也许最难的是他慕生忠。
他又把医生王德明叫来了。
有了上次问罪的教训,这回王德明不等慕生忠问话,他就先报告自己已经观察了所有的病号,眼下正想办法治疗。他还列举了几个病号的具体情况。
慕生忠耐着性子听完了王德明的汇报。问道:
“现在我最想知道的是,我的这些同志得的是什么病,不弄明白病症,是神仙也没用。”
王德明说,是什么病,领导比我清楚。
慕生忠来气了:“看看看,又来了,我已经说过了,治病灭蚊你是领导,大主意要你拿。我看你是个十足的饭桶!我如果明白是什么病,还要你这个医生干啥?”
王德明只好如实地回答:“已经好些天同志们的碗里没见荤腥没见菜了,还不躺倒 ! 什么病也没有,就是营养不良。”
慕生忠听了只觉舌头短,无话可说。稍许,他又问:“你说怎么办?”
王德明用很小的鼻音回答:“我听首长的。”
“你就是学会了这句话,光听我的,要你这狗屁医生当摆设 !”
说完这话,慕生忠突然想到了“二十七亩园”,好兴奋。当时逼着大家开荒种菜是为了叫民工们留下修路,现在修路的人碰到了麻烦,没菜吃,这不正是他显神通的时候了吗?好,“二十七亩园”,有办法了!他一击大腿,高兴地站了起来。
王德明还在发愣,慕生忠说:“快,告诉搞后勤的人,到格尔木‘二十七亩园’拉菜去 ! 快,越快越好。”
三峰骆驼当晚就往格尔木赶,慕生忠勇士似的骑在最前面的骆驼上。
“二十七亩园”的情况并不理想,但慕生忠没有失望。原先撒下的五个菜种大都没有落苗,只有小萝卜生了根,长出了雀儿蛋似的果果。“这也是宝贝蛋蛋。格尔木能长出萝卜了,还不是宝贝?”慕生忠竖着拇指很幸福地这样说。
“雀儿蛋”是用汽车运到艾家沟口的。
慕生忠特地将这些小萝卜起名叫水萝卜。他说,他就喜欢这个水字。戈壁荒野缺水,咱修路人缺水,小萝卜带着水来了,真及时!他点着数将这些来之不易的绿色食品分配给每个同志,每人三个,病号增加一个。压轴戏最感人的一幕出现在最后,水萝卜分完了,还有一部分人未分到。慕生忠当机立断决定,队长以上的领导干部免分。没想他的这个决断立即遭到了民工们的强烈反对。不行,谁都看在了眼里,干部们每天是最辛苦的人,他们的体力消耗大,水萝卜必须有他们一份。说着就有一些人匀出自己的萝卜往他们的队长手里塞,不管人家接受不接受,塞过去就走人,头也不回一下。
慕生忠看着这场面,他还哪来分配小萝卜的兴趣,索性一甩手,说:“看来我是低估了同志们的觉悟,我真不该斤斤计较了,你们自己分配自己吃好了 !”
还真见效。吃了水萝卜,病号的病情就渐渐见轻,好转。他们又上工了。工地上蓬蓬勃勃的朝气场面撩拨人心。新鲜蔬菜里有“适应素”(慕生忠就是这么说的,他从来不叫维生素),人吃了能适应高原生活。
慕生忠看着公路在修路人的镐头铁锹下徐徐延伸,心里的幸福溢满脸上。他总是一高兴就做两件事,或是喝酒,或是讲活。此刻手头无酒可喝,他便亮开嗓门讲话,声音很大,话讲得蛮有诗意,蛮有感情。他说:“弟兄们,这水萝卜救了我们,你们嚼在嘴里一定爽在心吧!我是相信它的神妙作用,舒筋活血,能治百病,是比人参还值钱的宝贝啊!今天,咱们有水萝卜吃了,这昆仑山也有了两种颜色,雪水河也该有两个名字了,还有天上飞过的鸟儿的叫声也是水漉漉的了!谁若不信我老慕的话,你就抬起眼睛看看山看看河,伸长耳朵听听鸟儿的叫声。”
50年后,我在格尔木城角落一间小平房里,找到了当年修路的一位驼工马正圣老人。他72岁了,老伴已经去世,两儿两女,大儿子在西藏工作时不幸病故,二儿子一直在格尔木当电工。两个女儿在拉萨上班。现在就他一人独住。当我提起当时修公路的情形时,寂寞的老人显得很激动,他还清晰地记得慕生忠关于水萝卜的那番讲话。马正圣老人说:“我那时也分到了水萝卜,但是不是像你说的是三个,而只有两个,我主动让出去了一个。年轻,身板结实,少吃个萝卜是为了让病号很快恢复体力。别提那萝卜了,那是水萝卜吗?跟干柴棍唯一的区别是它长着一把绿缨缨,就是这绿缨缨最让大家满足了,心里干渴了多少天,现在看见绿色浑身都湿润了。慕政委讲的那一段话,确实比吃水萝卜还管用,听着他的讲话,我真的有一种感觉,眼前的山、水、戈壁滩都有了流水的声音了。身上添了劲,干起活自然就不觉得累了。”
本来干涩的云,硬是叫慕生忠给凝满了雨。真有这样的事吗?
艾家沟口的公路如期修好。离开沟口的那天上午,慕生忠当着即将投入到下一个工程战役的全体人员,郑重其事地宣布了一个决定,他说:“我做了一件傻事,这就是在艾家沟口搞劳动竞赛,评红旗,把那么多人的身体弄垮了。这样的事我们今后肯定不会再干了。身体是本钱,比什么都重要,咱们吃好,睡好,才能干好。”
说到这儿,不知是什么人声音不大不小地插问了一句话:
“政委,你能不能讲讲,怎么才能把身体搞好?”
这话显然带着刺,挑衅。但慕生忠并没发火,还是那句话:
“我不是说了吗?不搞会战了,也不搞竞赛了,这样大家就不必太拼命了,省下了些力气。还不行吗?”
没人吭声。
慕生忠接着说下去:“我们是说话算数的,以后不搞竞赛了,那是以后的事。艾家沟口的劳动竞赛和评出的劳模仍然算数,我们该奖多少钱,一定兑现!”
一阵稀里哗啦的掌声。
解散,准备出发。开拔新战场。
这时,慕生忠发现脚下的沙石缝间悠然闪现出亮亮的红红色泽。他猫腰一看,花!米粒大的碎花,一粒,两粒……组成一个,小小花盘,纽扣大小。土红色的。
花 ! 从寂寞深处脱逃出来的花 !
他问随行人员这叫什么花?无人答上。
慕生忠深情地看着花,心里润润,眼眶湿了。无名花灿然一生,身居大山,无声无息。
他轻声嘱咐同志:“告诉大家,谁也不许踩了她!这是咱高原人自己的花!”
出发!离开流过汗流过血伤过心的艾家沟口。
慕生忠坐着彭老总批准送给他的那辆吉普车,从刚修出来的公路上碾过,顺利地过了雪水河。
队伍跟着他继续前进。后面留下了一个木牌,上面写着:艾家沟口。
字迹歪歪的,不知出自哪个土秀才之手。
摘自《共和国青海记忆丛书》之《青藏线》
青海人民出版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