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问（下）
脆弱的自我
一个极其诡异的案件，一个单身独居的三十岁男子金力，被发现惨死在家中。男人没有职业，在外打散工为生。他的小屋阴暗潮湿，四处都透露着脏乱的味道。警方到达现场的时候，他的房间更像是被人为破坏过一样，墙上的海报全部被砍的七零八落，看得出来他是个资深饭圈粉。金力受到刀伤70余处，有深有浅，血流的到处都是，最后一刀深入心脏一刀毙命，他的身上没有被束缚过的痕迹，这是令我和法医都很在意的一件事，因为那70余处刀伤，从与凶手搏斗的角度上来说，实在是过于过火了。据邻居张阿姨所说，她听到了隔壁金力的惨叫，于是就报了警，因为害怕也没有向门外看，所以之后有没有人从金力房里出来也不得而知。张阿姨也告诉我们，金力是个在网络上小有名气的博主，但他平时靠着侮辱谩骂别人、写小作文颠倒是非，吸引了一些极端而疯狂的追随者。听着张阿姨喋喋不休的抱怨，我不禁苦笑起来，当今的互联网就是如此，人们将自己的黑暗宣泄，极端者少数，极端者有力，人们认可正确而不追随正确，却有极端者愿为极端殉葬。我们着重调查了一下金擦在网上的活动记录，才知道，他就是多年前一起网暴事件的始作俑者。一个年轻有为的大学生，因为在镜头下穿了金力不喜欢的角色的衣服，就被金力捏造各种事情网暴，最后这个善良而敏感的孩子，在泪水和无助中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可惜，没有人找到金力，没有人追责金力，因为网络是一片海，你无法找到潮头的水滴。这件事或许金力根本就不记得，可能他甚至为之叫好。他享受互联网，享受与人争吵，享受肆无忌惮的输出自己的恶。我回到案发现场，铁锈味还没消散，但我心中平如止水，甚至在享受，享受正义对极恶的审判。但我知道，我要克制，我是一个警察抓捕凶手是我的天职，我服务于法律、服务于事实，如果法律有不合理的地方，我会将它交给未来，而我生为一个警察，就是要让法律在任何时刻，都代表至高无上的权威。
我一个人坐在案发现场，那个昏暗的房间里。阴暗与潮湿裹挟着我、处处都是的刀的划痕裹挟着我。我环顾四周，房间里贴满了海报，都是同一个角色的，看的出来，金力对这个角色十分喜欢。那又为什么，所有的海报都破烂不堪。如果说这是双方在打斗时留下的，那为什么在你死我活的时候，又有那么多多余而无用的动作。如果这是凶手在杀害金力后留下的，那他这样做的目的何在，又或者要传达怎样的信息。难道，这些痕迹是早就存在的吗？我上前查看，不是，所有刀划墙划出的口子都很新。我不解，就一直在房间里坐着，思考着……过了多久我记不清了，但我的脑中仿佛出现了这样的画面，电脑荧幕的光亮在黑暗中显得那么耀眼，映照着一个痴狂的、歇斯底里的金力。
我有了一个荒唐而大胆的猜测。我开车回到警局，让技术人员恢复电脑的数据。果然，我发现了一个金力死前经常活动，并且被他删除的论坛。我以金力的身份发送了一条消息：是你们，让他自杀的吧。
“现在发消息的，应该是警察了吧，他死了，我们都已经得知了。能够了解他自杀的原因，着实很令我们惊叹，但警官先生，很遗憾，您无法以任何形式给我们定罪。这是一个不合规的网站，我们没有留下自己的真实信息，所以您没有办法追查到我们。金力自己的这份苟且，断送了他最后一个机会，当然，这也是我们希望看到的。警官，你知道吗，像金力这样的人，他们的思想是很浅薄的，因为这样的人没有文化，缺少认同，所以渴望认同。这样的人，没有信仰，无论你跟他说什么，都会变成他炫耀的资本,如果你长期对他灌输同样的一个观点，那么他就会成为这个观点的奴隶，甚至为它而死。换句话说，你为他构建了一个世界，然后告诉他这其实是假的、甚至是相反的，仅为了逗你开心而存在。没错，我们赌的就是，金力会在我们构筑的世界里生活，并且在我们打破这个世界时崩溃，自残、自杀。我们不是什么义士，但我们觉得我们的行为毫无错误可言。你以为金力毁掉的只有那一个人？不，人们常说，雪崩之时，没有一个雪花是无辜的。这何尝不是一种自我安慰，告诉所有人，在互联网上，面对不公，你只能选择沉默，只能选择屈辱的接受。人们看到那个大学生，被金力带头网暴致死。但人们在意过，除了那个大学生之外，又有多少人经历过金力带头、或是参与的网络暴力？沉默，是大多数，但我们不能让沉默死亡。我们选择金力，摧毁他的意志，用最廉价的手段让他生不如死，是因为他是恶的带头者。我们当然制裁不了所有的恶人，但我们觉得，与其用法不责众的懦弱去安慰自己，不如为了正义去制裁邪恶，哪怕一个也好，两个也好，我们心知我们自己也是杀人犯，但我们不会停止，在堕入地狱之前。”回复是由一个人完成的，不过，我在那数码谱写的字迹中看到了成百上千人的身影。
很多人想要复仇
或许是遭遇了不公的凌虐
或许仅是
心中有一个恶魔
什么是真正的复仇
以牙还牙
以眼还眼
真的能做到吗
又或者做到后自己是否也是遍体鳞伤
被称为恶人
真正的复仇者
是让傲慢者卑躬屈膝
让嫉妒者明白自己无法如愿
让贪婪者一无所获
让淫欲者失去欲望
让暴食者饱受饥饿之苦
让懒惰者永日操劳
让愤怒者感受暴躁的无力
复仇者不必为复仇做出任何牺牲
复仇者应为复仇做好一切准备
我们是罪人还是复仇者
不需法庭审判
不需人情决断
自诩罪人的是正义
自诩正义的是罪人
间章5李祥泰 “真的，没有其他可能吗？”我面前的男人愚钝的点了一根烟，样子滑稽可笑，因为吴远他，从不抽烟。“你我都只是在欺骗自己罢了……”他浑浊的眼神中看不到光，他的每一句话都听不出感情“一骗就是十年。你还记得你为什么能活下来吗？”“是你叫醒了我……”“然后你打开门，门外已是人间地狱。你只看到了火场中间的李潇莹和柳霙，抱起她们往外跑，我在后面跟着你，要不然你也不可能在那种情况下，抱起两个失去意识的，不轻的女孩。”“……”“等我们回过头，就已经彻底进不去了。”“别……”吴远的每句话，都扎进我的心里，我不愿去想他说过的话，更不想知道他即将要说的话，即使我与他心照不宣。“我为什么要重启调查，因为我心里，一直不觉得意外就是当年的全部，因为前不久的一天，我实在无法无视她梦里的呢喃。那夜很奇怪，我们都清楚，若不是我有事错过了你的生日会，回来时已是深夜，也绝不可能救下你、柳霙、和潇莹。那么大的火，在我回来之时已经烧成那个样子，为何你们都没注意到？”“因为……因为……”我仿佛犯人，因为他的话，将真相前的最后一层都彻底撕开。“只有两种可能，外来的人放了一把火，但我是亲手用钥匙打开锁上的门的。所以真相只能是”“不要……””屋内的人点火，并且通过各种方式助长了火势。”“……”我的脸在抽搐，泪水不经意间滚落。我的脑中在闪回，闪回每个孩子的笑容，他们的声音在我耳边回旋。是的，我永远无法忘记，当我抱起霙和莹莹时，旁边的桌子上摆放的蛋糕，和那倒下的，烧起来的蜡烛，和那正在燃烧的，写着”爸爸生日快乐“的纸条，莹莹那歪歪扭扭的字迹，此刻仿佛掐住了我的咽喉，我无法呼吸。我再一次看向眼前的男子，他的手也在颤抖，他拙劣的想做些什么，却什么也做不到。我把他和印象中那个酷酷的小男孩对比，与那个意气风发的青年对比。消失了，吴远仿佛已经死了。“你准备怎么办？”“我不准备活了，我会陪着柳霙，无论发生什么，无论在什么地方。”“如果你把我当爸爸，那我最后劝你一次，活下去，吴远，一个人也好，活下去。”我看不出他在笑还在哭，但他在摇头时，神色透露出坚定的色彩。“我明白了，吴远，求求你先杀了我吧。”
心的密室
李祥泰死了，我以两种身份知道了这个消息，负责此案的警官，以及他的亲人。
现场就是我所熟悉的那个老旧小区，我曾无数次去过的那个小区。焦黑的痕迹和长长的隔离带让我恍惚，努力的在这大火肆虐过的地方辨认、回忆，使其与我的记忆重合。我几乎站不起来了，悲伤，无助，全部涌入我的脑中。我瘫倒在地上，手狠狠的扣着焦黑的土，我恨，恨我的无能，恨命运的不公。同事看到我后，急匆匆的走了过来。“火灾并不是导致死者死亡的原因，”她同时也在观察我的表情，害怕我无力面对这样的噩耗“火灾是我们一个警员打开门后，由自动起火装置引起的。大火基本烧掉了室内的一切，但奇怪的是死者及其周围受到火灾影响明显较低，这也使得我们能够确认死者身份，并且确定他并非被烧死，而是被勒死。报警的人正是吴远，与其说是报警，不如说是自首。现场的门是紧闭的，一个老式的金属门，周围也没有其它的入口。我们本来准备喊消防的人来把门打开，但一个冒失的小警察直接撞了过去，不成想直接给撞开了，你看，他现在还没从那个自动引火装置中走出来呢，当时可把大家吓坏了，差个几秒他就葬身火海了，年轻人就是身体好，反应快。”我进入了房间，看着墙边残存木屑撞出的凹痕，决定去找那个在警局的男人要一个答案。
再次见到吴远是在审讯室中，透明的墙壁，熟悉的人，我却感到发自内心的陌生，仿佛我们心灵之间，有道不透明的墙。他先开口了，并没有跟我讲这次的案子，而是问了我一个问题：“柳霙，你觉得什么是密室？”“密室是凶手凶器的一部分。如果想要把杀人事件伪装成自杀，那么密室可以很好的推进警察得出自杀这一结论的过程，在密室存在且暂时不可解决的情况下，人们心中对于‘这人是自杀’这一结论就更加确信不疑。密室可以掩盖凶手的真正动机和目的，极大的干扰警方的侦查方向。密室可以影响死者被发现的时间，从而让凶手在这段时间里做到很多事情。密室也可以让凶手一定程度上脱罪，比如说一个板上钉钉的凶手如果咬定‘我无法正常的进出房间’，那么使他获罪的难度就会提高。当然我不认可这个观点，当一个人的罪行板上钉钉时，有时候人性的愤怒和正义感是会淹没法制的。”“那你如何看待我设立的这个密室呢？”他的脸上没有表情，但我绝对没感觉到像他话语中的这般戏谑。“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做。不是你杀了他，他是自杀的，你不过是想用火焰，烧尽他自杀的痕迹，你为什么走，又为什么要来认罪！”我的心里有种莫名的感情，像汪洋大海，表面云淡风轻，实则波涛汹涌。愤怒、悲伤、仇恨、不解、疑惑…..我感到自己的大脑已经一片空白，但嘴里仍不断说着：“你烧化了老门上的部分金属，熔点比较低的那部分，大概五六百度就可以了。连自动引火装置都搞得出来，想要局部升到这个温度对你而言不是难事吧。融化后的金属重新凝固后，密室就形成了，但是那些纯金属质地较脆，所以警员一撞就撞开了。为了防止别人看出你烧门的痕迹，你估计重新给大门外侧上了漆，在屋内设计了自动引火装置也是如此，虽然这老小区没人住，但你可真有耐心，烧金属，待其重新凝固，再给门刷漆，这工程可不是一时能搞好的。求求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这样做，我有权力知道啊，你为什么走，爸爸为什么自杀，告诉我，告诉我……”我没有力气说话了，我感觉自己整个身体瘫软了下来，眼泪模糊了脸，我只好将自己埋在臂间。他应该也是在哭“柳霙，我们的心中都有密室，无论里面是什么，我们都要把它打开，去看看莹莹吧，求你了，去看看莹莹吧，对不起……”我被同事搀扶着离开了，因为吴远自首，就算我主张他并未杀人，他也无法在短时间内离开警局。
吴远自杀了，他在到警局前，就吞下了慢性毒药，同事跟我说，他临死前，一直在说对不起，和我说对不起，和李潇莹说对不起。不安笼罩着我，我不明白他为何道歉，也不清楚，他到底隐瞒着我什么。当我进入医院，我的心里一遍一遍的安慰着自己，一切都像往常一样，不好的事不会再发生了，或许李潇莹愿意见我了，或许她能告诉我我想知道的一切。但当我走近病房时，李潇莹撕心裂肺的哭嚎使我的妄想彻底崩塌，听到了那病房大门上锁的声音。至少、至少她还活着，无论怎么样，她还活着。我拼命的敲着门，抓着门，撞着门，我不管，我不管10年来她都不愿见我，我不管到底发生了什么，我要见到她，我要保护她！夜深的医院没有人能帮到我。我恨，恨我只能听着她的哭嚎声越边越小，仿佛她生命的倒计时，仿佛眼下越来越危急的情况。我拼命的敲打着病房的门，甚至敲破了手，敲出了血，血与泪混杂在地上，包裹着我。我恨，恨这门为何不似老师家的门那样能轻易撞开。在绝望中，我等到了救援人员，看到了，那在房间里死亡的李潇莹。她身边有一些撕烂的纸片，上面混杂着她的泪和血。拼接而成，是吴远给我的信，读完的那一刻，我多么希望李潇莹把它撕的更碎一点，这样我就能一直活在虚妄之中，而非接受更为绝望的真相。
火灾那天是李祥泰的生日，小小的李潇莹想为爸爸庆生，于是夜深人静时她点起了一支蜡烛，想要悄悄的送给爸爸，给爸爸一个惊喜。蜡烛不小心点着了窗帘，她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于是就哭，想要唤醒大家。但是，一只手捂住了她的嘴，是我。我阻止了众人逃出火场，我甚至把火放的更大，是我杀了所有人。因为我，有着双重人格，因为我，一生下来就背负着嗜血的原罪。吴远无法原谅我，但他也无法恨我，他无法原谅点火的李潇莹，也无法责怪那个胆怯的小女孩。他知道，这不是我的本意，他爱我，是这个世界上最爱我的人。但他更清楚，无论如何，都不能让那些葬身火海的人们，如灰烬一般无声散去。所以他决定，与我们一起死去，即使他，没犯任何罪过。他去到医院，揭穿了李潇莹的内心，逼着她直面我，直面恐惧。他说，柳霙会来杀了你。于是她自己把门锁了起来，在绝望中挣扎，在绝望中活活失去了生机。我在门外对于希望她生的呼喊，成为了使她死亡的催命符。
“柳霙，其实我心中一直对当年的火灾心存疑惑，但是我也曾宽慰过自己，觉得一切都已经过去，享受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天。但是，你又发病了，我清楚的听见你的梦话，那不属于你，我知道。自从提出和你分手后，我觉得我就是恶魔，我走的每一步都是错误的。我告诉李祥泰真相，看着他从椅子上跌落，听着他哭号着求我杀了他。我把潇莹隐藏多年的内心秘密毫无保留的说给她听，看着她精神崩溃，一边抓着头一边对我说对不起。柳霙，我们都被困住了，都被名为心的密室困住了，我们作茧自缚，因为我们无法抛下过去，亦或者说，过去将永远诅咒我们，无法淡忘。所以我想打开这个密室，即使外面是地狱。钥匙在你手里，你会走出这扇门吗？”这是信中最后一句话。
海风吹在我的脸上，黄昏的浪花轻轻的拍打着岩石，岩石不锐利，海水浸蚀，青苔丛生。我在崖边瞭望，远处并非无垠，只是不见人烟。水绝不澄澈，也毫无随风泛起波澜的整齐的美感，但是，它带给我安静，使我放下，凡尘总总。脚下的黄沙细软，闭眼，仿佛置身仙境；睁开眼睛，才知道这些沙早已不净，不远处是垃圾，将这些沙也污染为黑色。但我闭上眼，体会它不变的细软柔滑。是时候了，我在悬崖边，纵身一跃，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我仍是自私的在想，如果吴远不去追查这一切，我们能不像今天这般死去吗？不，不行啊，没有人能告别自己的过去，或许我可以苟且一日，但我终有被反噬的一天。呐，吴远，你知道我为何要成为一个警察吗，因为我一直追逐着你，倾慕着你，你的正直、善良，如太阳一般温暖着我的心。我从未怀疑过你的选择、你的决定，所以我成为一个警察，想要帮你收集线索，调查真相。这些天，关于你离开的原因，我其实隐约也感受到一点，也隐约感觉到自己有病。但我不敢相信、更不愿接受。所以我一次次的欺骗着自己，也装作一切无事的样子，一次次欺骗最爱的你。抱有着海市蜃楼般虚妄的想法，渴望这一切悲剧都是假的，我们能一起迈向新的未来。原谅我，原谅我的病，原谅我只能选择死，这种最懦弱的方式，像大家赎罪。因为我迷惘了，在你告诉我一切真相的时候，我已不明白我要如何活在这个世上。我是原罪，即使死，也无法偿还。但是如果这世上真有神佛的话，我衷心的祈祷，我愿在未来一次次堕入无间地狱，但哪怕一次也好，请再让我看看大家幸福的笑脸，让我有机会，对你、爸爸、还有莹莹、大家，说一声对不起，好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