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授权转载/海猫鸣泣之时同人文】[右代宫缘寿]永续之语
原作者是灰穗,原文链接见lofter:https://lastdestiny.lofter.com/post/1d0ff68a_2b97bfc39
真的很棒的一个故事。

缘寿中心
绘羽缘寿/绘梨花缘寿较多,除此以外的相关人也大致都有提及
原本是为6.17缘寿生日准备的,不过前段时间状态有点低迷,结果推迟了快一个月才完成,虽然迟到了依然说声Ange生日快乐
半架空

《永续之语》
夏初的天穹永远叫人捉摸不透,白昼缘寿昏昏沉沉从床上爬起来拉开窗帘,乌云绵亘,霪雨翩翩,那时她打算一整天都窝在房间吃奶酪味玉米片读阿加莎的推理小说度过,这会儿户外却已经艳阳满天。她内心挣扎一两个钟,最后还是认命地到浴室简单冲了个澡,换上针织短外套、无袖白上衣与水洗色短裙,随意挑了一双印有菠萝图案的绑带凉鞋,顶着闷热如灼浪的暑气出了门。
普通的工作日,下午三时过半,街上行人寥寥无几。她在灿烂过头的阳光底下晃悠着,途径一处高大的涂鸦墙,铺天盖地的说唱歌词与抽象绘画,干涸的油漆在阴影处显得沉甸甸又密匝匝。寸草不生的黄泥上爬着渺小的黧黑虫蚁,被聚集在这块地方的问题少年们用脏污的鞋尖轻巧碾死。有人注意到她,轻佻地朝她吹口哨,她漫不经心地瞪视回去,或许是她的眼神一贯够阴沉,几人竟都不约而同移开了目光。
“你这算什么眼神?”回忆中绘羽山川一样的面庞被憎恶硬生生勒出几道难填的沟壑,“真是个让人不快的孩子。”
这个女人即使在病榻上也丝毫不显弱态,狰狞一如盘桓的鸟兽,带来旷日持久的苦厄与不详。可是第一次,缘寿无法做到回嘴。她无言地注视绘羽白鹫尾翼一样的干枯苍发,又将视线下移,那女人怒目圆睁,眼白四周布满血丝,像水母幼肢拥簇饱满珍珠。她刚罹患病症不久,尚可称之精神矍铄,缘寿却觉得她好像快要死了。少女在消毒水的气味中闻到另一种气息,像潮湿萎缩的樟脑丸,又像星星点点渗出霉斑的木头,后来她才意识到,那是衰老之人的气息。
“那你希望我露出什么样的眼神呢?”少女低头俯视着她,有段时间没剪的浏海垂下来半掩住刀刃一样锋锐的眉眼,竟然显出罕见的温驯。
绘羽以日渐浑浊的眼珠子盯着少女与自己有几分肖似的面孔,兀自笑了起来,直到一阵剧烈的咳嗽让她的病容沾染上转瞬即逝的虚幻绯色。缘寿默不作声等她平息下来,用马克杯装了温水递至床头。绘羽接过,怔愣地观察水面上细微躁动着的扩散波纹。
缘寿说:“我没投毒。”
“想来你也没什么毒药相关的知识——说得你化学及格过似的。”绘羽嗤笑一声,饮下那杯温度正好的清水。
无事可做的缘寿在电影院前停下脚步。她审视着贴在门口两侧的海报,看了足有半分钟才发现那些至少已是两年前的电影。充足的冷气引诱着她,她推开玻璃门,首先到前台买了杯健怡可乐。
冰块在红白条纹纸杯中碰撞挨挤的清脆声响终于让缘寿心情好了些,她很用力地折腾着吸管,微甜的碳酸冷饮刺激着干到快烧起来的喉咙。
黏腻的汗水在衣料与肌肤的缝隙间昭示着存在感,她想起来自己今天出门前没有喷香水。大吉岭茶,温醇清淡的芬芳,她认为很适合初夏。不过缘寿紧接着回忆起古户绘梨花半带嘲弄的恶劣笑容,她说同志缘寿,你到了需要喷香水的年纪了吗。
缘寿很难形容自己与绘梨花的关系,也很难说清自己对她的感受。有一些瞬间她恨透了绘梨花,另一些时候则迫切地需要甚至是渴求着绘梨花的存在。缘寿厌恨她冷酷的理性,却在彷徨之时情不自禁地追随她的明智与坚定;她偶然流露的绝无仅有的柔软会震颤缘寿的心,但那雾里看花的温情也常常叫缘寿感到丑恶。她受不了绘梨花,可是更不能容忍失去绘梨花。
二人就这么维持着恶友的关系,想必绘梨花对她也有许多恨铁不成钢的时刻,但到底是相当投缘的同伴,所以都能在关键时刻收起一些高傲或自尊,忍耐彼此的话中带刺。
“右代宫,去趟办公室,有你的电话。”女学生面无表情地转告完毕,走回了座位,甚至懒得分给缘寿一个眼神。
“谢谢。”缘寿说,同样没有正眼瞧她。
倒不完全是她个性晦暗,而是只要她跟别的同学对上视线,对方往往会指摘她的表情令人不舒服。中学生们不敢反抗比自己更强大的人与事,便将一腔郁卒发泄在比自己弱或者孤立无援的不合群者身上。
她不是没有尝试过将自己遭受校园霸凌的事告知成年人,但老师一脸不可思议地说,你是那个右代宫家的大小姐,体育成绩还那么好,怎么会被霸凌呢,是不是你心思太敏感了?而绘羽只会嘲笑她不会做人不会讲话,走到哪儿都招人厌。
她确实擅长运动,拥有锻炼有素的健康体格,这有时反而令她有苦难言。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非得成为众矢之的不可,更不明白为什么似乎大家都默认她这样的人不会遭遇实质的霸凌,或许那些将她当作活靶子恣肆发散恶意的同学也认为自己只是做了些无伤大雅的小趣事吧。
反刍着负面经历,她来到办公室,举起搁置的话筒。
“你好?”缘寿说。
小此木屏息几秒,最后还是直截了当道,“她可能快不行了,来见见她吧。天草会去接你。”
影厅空空荡荡,缘寿独自坐在最后一排,好像还是闻到一种公共场合久弥不散的潮闷气息,混杂了脚丫子味、腋窝味、头发油脂味、体香剂味、大麻味、铝罐啤酒味、呕吐物味……仿佛渗进了皮革座椅的纹路与孔洞里头。她在这样的浊流中泰然自若地咀嚼焦糖夏威夷果爆米花,彼得威尔的电影很不错,可惜这部不对她胃口,她看着主角拼命地逃离正在怀疑及曾经拥有的一切,心里明白这剧情十分叫人激动,思绪却已经不由自主飘向远方。
这时的缘寿没有想到,几个月后,天草会来看她。那时已是秋天,街道上洋溢着干胡桃的气味,落叶在地面如同一层焦黄的羊毛毯。天草请她介绍一下附近有什么好玩的地方,缘寿嫌烦,打发他去海岸旁一个人散步,自己则心安理得待在附近的露天影院看迟迟没有下映的《两杆大烟枪》。“Guns for show,Knives for a pro.”——这句世纪末的电影台词在未来成为经典,那年秋季在海边的露天影院,缘寿同样被这句话吸引。
天草应该会很喜欢这句台词,她想,也不尽然;他显然比起刀更爱用枪。
看完电影又喝完果汁后她终于愿意起身去找天草,心想可以把那句台词说给他听。她在一处空荡荡的隐蔽地方找到形单影只的天草,银发男子在海边的湛空下熟稔地给不久前入手的古董枪支上膛,动作利落地结束后不忘栓上保险。他显然看见了缘寿,却一反常态地不发一语,仅仅不远不近地眺望羽翼丰满周身雪白的海鸟,眼中短暂闪过一丝凝重之色,随即才恢复惯常的散漫笑容:“大小姐,以前,有人对我说,枪这玩意就该这么重——重于人命。”
平心而论,缘寿绝不讨厌天草,倒不如说他们在某些方面还挺处得来——但也说不上多喜欢。她承认天草帮了她很多,也有人格魅力,但他的玩世不恭总是令她深感不适。然而不知为何,很多年后,缘寿回想起天草这个人时,首先想起的却并不是那仿佛缝在他脸上的轻佻微笑,而是海边那日仅仅存在至多一秒的凝重眼神。
正如绘梨花喜欢加油站的柴油气味一样,缘寿在很长一段年月中也格外偏好消毒水的气味,可能每个人都或多或少有这样的怪癖。十六岁以后,她不再保持这样的喜爱,与之近似的泳池气味也不行,每次闻到只会反胃和头疼。
她匆匆赶到负二层的特殊病房,推开门,然后目睹了形销骨立的幽灵。
——不,床上的那个生物还活着。
右代宫绘羽。
一种仿佛要抽走骨髓教人发软的电流毫无征兆地袭击了皮肉与内脏,缘寿险些跌倒,但她的膝盖在最后关头撑住了。绘羽此刻正经受着千倍万倍之于她的强烈痛苦,倘若她连千分之一都承受不住,此后的人生又怎么敢说自己是比绘羽更加坚强勇敢的人。
她尽量像平常那样不疾不徐地走到病床边。其实谈不上平常不平常,她很少来探望生病的绘羽。此时此刻她油然而生一种后悔之情,如果多来几次,是不是现在就能表现得淡然些。
绘羽全身插满管子,这让她看上去像是科幻电影里浸于奇异液体中无机质的外星来客。按理说眼下缘寿应当感到恐惧,可事实上她的心底只有悲哀。这个顽强高傲不可一世的女人向来令她厌憎,可就连这样的女人都会在衰老和重疾的考验前溃散得再不能战斗,这怎能叫人不欷歔。
缘寿伫立在病床一侧,绘羽费力撑开粘滞眼皮往上看去,竟有一瞬望见了肩扛权杖的魔女,背负许多骄傲、偏执与无因由爱恨,即将刈除垂垂老矣之人残余的性命。
二人一时无话,遗言难尽,一生那么长,能表述清楚的思绪却那么短,到最后才发现讲不出的模糊纠葛已经来不及传达,想挑出最重要的部分化作语句,却不知哪一部分最重要,于是反而缄默不语,无数情感壅塞在心头,只是有口难言。
身患绝症之人先打破了阒寂:“以后,如果你能考上,一定要去读研究生。”
缘寿想:你上次不是还说我考不上大学吗?但她的心没有硬冷到足以把这句话讲出口,因此仅仅安静地颔首。
教人窒息的沉默再度淹没这个狭隘的白垩色空间,如同在梦魇中溺水。缘寿很想问,当年你真的杀了我的双亲和兄长吗,但看着绘羽面庞上耆老枯根一样的褶裥,她实在发不出声音。她不想怜悯绘羽,这种与切肤之痛没有丝毫关联的低廉情感也绝不会是绘羽所期望的,她们这对亲人相互折磨数年,早已忘却正常的柔情为何物,况且倘若死亡比恨更强大,那经年累月的苦痛究竟算什么?
缘寿忽然下定决心。
“抚养了我这么多年,”她发现自己的嗓子沙哑而低沉,“あ——”
她的声音湮没在尖锐而短促的机械电子音里。
之后缘寿才慢慢意识到,心电监护仪是不会发出声音的,只不过她以前看的电影里有这样的表现手法,所以才会在目睹锋利得好比箭镞的冰冷直线时于脑中响起短暂的幻听。就在她眼前,一颗心脏停止了跳动,而生者的心仿佛也被深深刺痛了。绘羽死得安安静静,她的逝去如此悄无声息,这真叫人难以接受。
缘寿从前总觉得,绘羽这样可憎的女人配得上一个盛大的死亡,就像她尚未升入高中时同样总觉得绘羽直到耄耋之年都会用拐杖指着她的脸叫骂。然而事实是,沉疴痼疾比血肉之躯要狰狞和无情得多,即便是右代宫绘羽也难逃这一规律。这个度过了惊涛骇浪的一生的女人普通地死去,没有什么体面或是不体面之说。
绘羽终究没能听见那句未完成的“ありがとう”。
后来,缘寿反复地回想起这一天,并无数次于心底感到追悔莫及——她当时想说的完整的话是:抚养了我这么多年,谢谢你。可是她明明可以调换顺序,坦诚一点,说:谢谢你,抚养了我这么多年。
最重要的语句被留置在后头,到底是没能跨越那道分割生与死的笔直长线传达出去。缘寿为这未竟之事悔恨、痛苦、郁结不已,但有时她也会想,或许,那些没有说出口的话,才是她与绘羽之间最深中肯綮的全部,有些事物不言自明,漫长的时间里缘寿想不起,也讲不出口,纵然如此绘羽或许也早已经心中有数。
傍晚的夏空铺满了灰蓝的夜色,像一块横亘于天地间的坦桑石。乌青的云翳丝丝缕缕垂挂在天际跟上空,有如黑色织物四周镶嵌的破损花边。雨下了又停,柏油路湿漉漉的,水洼折射着白光,凝固的泥土像是某种难以祛除的污垢。酢浆草、苦橙、小苍兰、薄荷与放线菌的清香乘着徐徐夜风袭至行人身上,夏夜如此凉爽黛蓝,缘寿仰望月朗星稀的夜空,风在她身旁流动,竟有一瞬使她感到自己正遨游于浅海之中。
她走进一家连锁店,买不加奶油的培根蛋面和中杯的枫糖咖啡当作晚餐。快吃完时犹豫片刻,又追加了一份甜酒冰激凌风味蛋糕。她用叉子戳着糕体顶端的糖渍樱桃让它滚来滚去,紫红的果液被碾出来,像涔涔的鲜血。
两年前的今天,绘羽溘然长逝。那之后缘寿着魔一样废寝忘食地念书,不顾小此木的劝阻以未满十七岁的年纪提前参加升学考,有惊无险考上一所顶尖的大学,并在大学校园邂逅了前辈古户绘梨花——只不过她从未尊称后者一声学姐。不久后缘寿甚至拿到了交换生名额,出国的事确定下来的那一天她很高兴,以至于慷慨地请大学中唯一的友人吃了顿法餐。绘梨花却兴致缺缺,板着张端正的脸,用自带的筷子恶狠狠地搅碎肥美柔腻的山莓汁煎鹅肝,仿佛那是仇雠的心脏。
“不为我高兴吗?”缘寿的好心情倒是丝毫没有减损,“还是说其实你不想我离开?没关系,我会回来的,不用太思念我。”
绘梨花皱眉看她,“如果你出国交换是抱着积极的心态,那我自然乐意当那个最支持你的人。但如果你只是想逃避这片土地上发生过与正在发生的种种,那我必须得说一句,即使逃到陌生的地方,困扰束缚着你的东西也不会就此消失。”
机场自带一种光洁之感,尽管缘寿坐的椅子遍布陈年瘢痕,而旁边的矮桌还残留着星星点点的食物碎屑。天草早早载她来到机场,她打印了登机牌,办了行李托运,却迟迟不去安检,而是抱着一本日记坐在大厅无所事事地消磨时间。只有这本日记她舍不得囫囵塞进乱糟糟的行李箱,她觉得抱在自己臂弯里更安心。
真里亚姐姐的日记本。
对年幼的缘寿来说,真里亚是个棒透了的堂姐,虽然另一位更年长的堂姐直爽旷达的性格同样惹人喜爱,但当然还是年龄相仿的女孩子之间比较有共同话题。可惜缘寿已经记不清当初自己到底为什么那样喜欢真里亚,更多的时候幸存的少女通过这本日记追觅当年活着的姐姐,试图捕捉真里亚曾带给她的某种鲜明的感触。
真里亚姐姐却并不如她印象中那样美好纯粹,日记前半的确写满了对妈妈的单纯的爱,后半却充斥着黑魖魖的负面情绪与恨意。真里亚年纪幼小,过早地尝到这个世界的冰冷滋味,孤单而痛苦地度过童年,死时年仅九岁。
右代宫楼座……缘寿本能地不太喜欢她,尽管她许多年前在右代宫家聚会上带给缘寿的印象还不错,真里亚的日记似乎昭示着楼座一直对亲生女儿漠然以待,就算她度过了灰暗艰辛的少女岁月,便有资格将委屈与恚恨发泄在年幼的女儿身上了吗?
有很多年,绘羽和缘寿这对养母女龃龉不断、相互伤害,缘寿固执地认为绘羽是杀人凶手,又逐渐觉得很可能不是这样。绘羽死后缘寿和小此木一起整理她的遗物,那天他们不咸不淡地聊着有关她的事,缘寿突然平静地说:“我恨她,恨了很多年。”
见她不再开口,小此木似乎也无意等待她的下文,男人闭眼两秒,随即睁开双目直视缘寿说:“她至死都在守护你的真实。”
他没有解释这句话的深层含义,缘寿便也没有追问。她想她和绘羽确实本该可以是一对母女,可现在讲这些又能怎么样呢?她真的能做到恳切地喊绘羽一声母亲吗?她又一次回忆起她真正的母亲,利落飒爽的齐耳短发,聪慧干练的刚强女性,哄缘寿睡觉时声音却又那么柔软。雾江轻轻抚摸着缘寿的头顶,温和地低声说,快快入睡吧,做个好梦,明天我们和爸爸还有哥哥一起去玩哦。
雾江身上常常萦绕着清浅的香气,总能让缘寿在妈妈那飘絮一样的温声细语中沉沉进入恬谧的梦乡。很久以后缘寿在须磨寺霞的身上也闻到过同样的气息,那个雅致又险恶的女人痛恨自己的亲姐姐,却用和姐姐一样的香水,尽管中性的雪松香根本不适合出现在继承须磨寺家的女人身上。
急切的跫跫足音将缘寿唤回机场,她抬眼望去,古户绘梨花站在她前方,呼吸还带着一丝紊乱。缘寿看了一眼腕表,忍不住莞尔一笑:“我还以为你要到最后三分钟才会出现……电视剧不都这么演的?”
“真是个傻孩子。”绘梨花没好气地谴责她,随即又放柔了口吻,“到了那边,要照顾好自己。”
“我知道。”
“如果你遇到什么麻烦,我在那边正好认识朋友,你可以选择求助。”绘梨花递给她一张撕了一半的收据,背面的空白处写着格式陌生的电话号码。
“谢谢。”缘寿接过,那一刻她决定一辈子都要珍惜这张小小的纸片,其实她的心意没有变过,然而未来难料,出国后她习惯将这张纸片当作书签使用,有一次夹在专业书里拿去校图书馆学习,中途离席接了杯水,回来之后书籍连同里面的纸片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亚裔交换生在校内向来不太受待见,即使缘寿有心用金钱的力量寻回,受到的也只有白眼和冷笑。
缘寿看着绘梨花问:“你还认为我是在逃吗?说实话,我自己都不清楚,你脑子很好,我觉得你可能看得明白些。”
绘梨花的回答似叹息似舒气:“你的路还长,逃个一年半载也没有大碍。”
“同志绘梨花……”缘寿说,“照顾好自己,别再干暴雨夜逛校园以至于成为大学新怪谈这种惊世骇俗的事了。”
绘梨花不以为意地笑笑:“你不懂我的浪漫——也不尽然,有的时候你和我很像,所以没准有朝一日你也会懂。”
缘寿说:“其实我很想和你拥抱几秒,但我觉得这不适合我们两人。”
“快去登机吧。”绘梨花又笑了一下,露出的几颗牙齿莹白圆润如同南洋母贝。她转过身去,高高束起的长发如同风催蓝花楹一般轻轻摇曳着。
夜班的服务生被吩咐过来收拾缘寿的桌子。年轻的女服务生看了她几秒,忍不住开口道:“您是安琪小姐吧?我和您同校。”
“我知道你,数学系的全额奖学金获得者。不如说,我有点惊讶你认得我。”缘寿说,“玛蒙小姐已经这么优秀,平时却还抽出时间打工啊?”
玛蒙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有我的情况嘛。安琪小姐,您是亚裔交换生,想必平日里在学校也有不少辛苦的时刻吧。不必搭理那些无礼的人。”
“谢谢。”缘寿颔首。
“您不喜欢我们的甜酒冰激凌风味蛋糕吗?有什么建议可以说出来,我们会尽量改进。”玛蒙看着碟子里早已塌陷得卖相凄惨的蛋糕问道。
“没这回事,蛋糕很好吃,是我喜欢的口味。”缘寿说,“今天是我生日。但两年前我十六岁生日那天,正好是我养母去世的日子。所以我已经两年没过生日。今天我其实也很犹豫要不要吃蛋糕,总算下定决心点了一份,却还是没能吃完。”
玛蒙张张口,什么都说不出来。这也是当然的,她不可能想到缘寿会对初次交谈的自己说这么推心置腹的话。但人有些时候就是这样,对着至交好友都讲不出的事,却可以对萍水相逢的天涯过客道出。玛蒙这么聪明的人,理应不难想通这一点。
见她一时回不过神,缘寿结了账单,又给玛蒙留下充足小费,走出这间餐厅。
外面又在下雨,缘寿带了伞,但这点程度充其量只是毛毛雨,她不想撑。雨水特有的清苦气味在钢筋水泥的城市丛林中漫开,灯光和噪音在夜雨中分外地刺螫感官。细密缥缈的雨丝沁进头发跟布料,缘寿感觉自己全身上下有点湿湿的,但很凉快。
“请留步!”一个好像在哪儿听过的声音于她后方传来。
缘寿讶异地回首,发现是玛蒙。她也没撑伞,白色的服务生装束上沾了些深色的雨点痕迹。显然她是冲过来的,脸颊两侧是没褪下去的红润。
“安琪小姐!”她说,“生日快乐!”
中学那几年,缘寿常常被周围的人嘲笑头发和发饰。她尽量不去在意,但在某些夜晚,她解下发珠让长发披散,当她凝视着掌心的圆珠,还是会有怒气如同火种般在她心底点燃。这是兄长留给她的最后的礼物,也是一家四口愉快回忆的最具体的象征,可她所珍视的事物却总被旁人丑恶地践踏。
因此,当她被房东夸赞说她的发型很特别且可爱时,她的第一反应是惊异,随后才是欣喜。
在她做交换生的那所学校,也有过一些人称赞她。在田径场偶遇的女孩说缘寿的身材充满了健康之美。某门课上坐她旁边的男同学听完她的课堂汇报后夸她表现得很自如,讲的内容也相当吸引人。一位教师有一天在走廊对缘寿说她很会穿搭,波西米亚风的连衣裙穿在她身上十分好看。总之,这是一个不吝啬于赞美旁人的国度。
平心而论,缘寿在异国收获的绝非只有白人至上的种族歧视,这些点点滴滴的微小善意同样构成了她海外学习生涯中相当重要的一部分。她在这里得到了许多自己从前未曾拥有过的赞美,这让她摆脱了不少根深蒂固的自卑情结,人也爽朗了些。
房东名叫瓦尔基莉娅,对孑然一身来到异乡做交换生的缘寿关切有加。有一次闲聊的时候缘寿提到自己因为真里亚姐姐的缘故很喜欢万圣节,过了一段时间瓦尔基莉娅在跳蚤市场上买了一盏南瓜形状的夜灯送给缘寿。她确实没想到,自己随心说的一句话会被瓦尔基莉娅记住这么久。
收下这件意外礼物的那天夜晚,缘寿在房间点亮了这盏设计成南瓜样子的夜灯。她在温暖的桔色光线中盯着掌心躺卧的珠形发饰,忽然感到胸中某一道旷日持久的伤口已经彻底愈合,并且再也不会留下疤痕。
运气不错,缘寿刚回到房间,窗外便从原本的霡霂纷纷变作了暴雨滂沱。她难得有闲心,看雨在浓稠黑夜中纺织成银白面纱,听雨鞭笞植物、檐甍与大地。忽然,缘寿的视线捕捉到雨幕中一个幽灵般的片影,她不可置信地睁大双眼,几秒后一把抓起旁边的伞匆匆下了楼。
雨势磅礴,单薄的伞被风掀得索索摇动,派不上多少用场。缘寿干脆把伞扔到一边,硬生生顶着暴雨向路灯下走去。借着那微弱的光芒,缘寿才终于确认灯下并非她所想的那个人。眼前是一名长相端正神色冷峻的黑裙女子,身姿、面部轮廓甚至气质都与绘梨花相似,眼神却截然不同。
“你是谁?”缘寿情不自禁地问。
那人阴恻恻地笑了:“我是奇迹的魔女,碎片的魔女……贝伦卡斯泰露。”
缘寿下意识想讥诮一句:现在的邪教分子居然都已经努力到连暴雨夜都要出来传教了?但贝伦卡斯泰露的身上散发着一种格外神秘的气息,缘寿实在无法表现出轻视的态度。
身着黑白衣裙的魔女以低沉又优雅的声音娓娓而谈:“魔女一直是敢于做勇敢、积极、聪明、不循规蹈矩、好奇、独立、性自由、革命的女性……魔女在每个女性身上生活、欢笑。她是我们每个人身上自由的那部分……只要你是桀骜不驯、愤怒、快乐、不朽的女性,那么你就是魔女。”
暴雨如注,她们两人都被浇得湿淋淋,自称魔女的陌路人却丝毫不显窘迫。
贝伦卡斯泰露忽然和颜悦色起来:“大约三十年前,纽约魔女会的传单上有这样一段话。”
雨势似乎正在变弱。缘寿突然有种冲动,想问她很多问题,但就在这时,一个穿着藕粉色裙子的金发女孩跑了过来。
“贝伦!”她有些生气地说,“不是说要喝茶吗?我给你泡好了,你却跑到这儿!”
“抱歉,拉姆达。”贝伦卡斯泰露笑吟吟地说,“只是突然感觉如果来到这盏路灯下,也许会遇到很有意思的孩子。”
被称作拉姆达的女孩子侧过头审视缘寿。几秒后,她说:“发饰很好看。”
“谢谢,”缘寿想了想,“你的帽子也很可爱。”
拉姆达又转过身面向自己的朋友:“贝伦,这孩子是不是绘梨花说过的那个学妹?”
缘寿愣了一下。
贝伦卡斯泰露用一种飘忽的语气道:“或许是吧。”
金发女孩无奈地摇摇头,对缘寿说:“总之,改天有空过来喝杯茶吧,我们就住在附近,你可以问问瓦尔基莉娅,让她给你画张地图。”
贝伦卡斯泰露这时也再度看向缘寿,“小女孩,作为初次相遇的纪念,就让我送你一句话吧——做一个始终愤怒、快乐,以及不朽的人。”
雨已经不下了。缘寿目送这两名意外来客离开,她们的背影纤细,却又兼备着不可思议的坚韧感,即使在最深的寒夜里,想必她们也不会被黑暗吞没。
她捡起伞回到房间,洗了个热水澡,用吹风机把头发吹干,然后就坐在床上发呆。她漫无边际地想了各种各样的事情,忽然,一个念头突兀地浮现在她的脑海中:那个时候,我真的把绘梨花给我的纸片夹进专业书里带到校图书馆了吗?
缘寿一跃而起,打开那盏南瓜夜灯的开关,走到书柜前方,抽出真里亚的日记本。绘羽还活着的那些年,缘寿曾经习惯于翻阅这本日记并从中汲取慰藉,她总感到阅读里面的文字时,真里亚姐姐就陪伴在她的身边。然而在绘羽死后,尽管缘寿依然珍视这本日记,却不敢再轻易翻开。她胆怯于面对日记中真里亚对楼座的感受,那会让她想到自己数年来对绘羽彻骨的恨意,这黑暗的情绪近几年又像被掷回的刀刃一样返归于缘寿己身。可是,楼座与真里亚这对母女之间果真就是憎恶大于爱吗?
手有些颤抖,她过了将近半分钟才将这本紧闭已久的日记翻开。绘梨花给她的那张纸片就静静躺在翻开的那一页,像一枚永不枯萎的铃兰。
她把日记本合起,走回床边关掉南瓜夜灯,随后抱着那本日记躺在了床上。
十八岁的缘寿轻轻闭上眼,许愿今夜能做一个甘美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