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跟踪狂

军区中心南部，阴桥副岛侧-检查站-3号检查口，2051年6月23日，2:58。

凌晨的检查站并没有车辆出入，漆黑的夜幕下，站内的灯光显得格外明亮。

3号检查口，除了黑白相间的道闸，便只剩下一栋方方的岗亭。

整栋岗亭大面积使用防弹合金，亭体的轮廓上贴满了反光条，面朝道路的一侧，有一面防弹玻璃窗，说是窗子，其实就是开了个只能伸出手的小孔。

窄小的岗亭内，一个身穿制服的亚洲年轻男性正坐在高脚凳上，他戴着耳机，闭着眼摇头晃脑，嘴里不知在念叨哪个星球的语言。他的身前是窄小又乱糟糟的桌案，侧面的墙上有个电子钟，身后是一扇防弹钢板做的自动门，门框上，黄色的指示灯亮着。

门的里外，约1.5米高处，都嵌着一块带有电子屏的金属衬板，屏幕上滚动着“请刷卡！”三个字，衬板的右侧便是一条长长的卡槽。

“嗒！嗒！嗒！”

高跟鞋的声音在检查站内传开，一个人影停在了岗亭的门前，这是一位化着淡妆，身着制服，普通得不能在普通的亚洲中年女性。

她从怀里掏出一张卡，在卡槽内刷了一下，电子屏上的字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白点，她将眼睛伸过去，瞳孔对准白点，听到“滴”的一声轻响，便起身。

只见电子屏上先后显示出“验证成功”、“权限等级”、“员工”三组绿字，随后便弹出两个选项：“开锁”和“上锁”。

女人毫不犹豫的点了“开锁”，随后门框上的指示灯一绿。

“唰——”

厚重的防弹钢板就缩进了墙里。

看到戴着耳机，正晃得起劲的小年轻，女人愣了一下，随后便走了进去：

“嗒！嗒！嗒！”

她来到年轻人旁边，手往他肩上一搭，吓得他一个激灵，耳机都被扯掉了一只。随后他赶紧摘掉另一只耳机，抬起头，一看女人的脸，却又挤住眼，躬下身捂住心口：

“哎——哟——，原来是王姐，吓我一跳。”

看着他的样子，女人皱了皱眉，但却又立马露出职业化的微笑，说道：

“那还能是谁啊？小李，这个点了，除了我，谁还会来这个鬼地方。”

闻言，小李点点头：

“也是，那我下班了啊，王姐。”

说完，他立马从高脚凳上蹦了下来，往门外走去。

“嗯，路上小心。”

王姐还是面带笑容的说着，说完，她便坐在高脚凳上，收拾起乱糟糟的桌案来。

小李划了卡，扫了虹膜，点了“开锁”，指示灯变绿：

“唰——”扎实的铁门又开了。

可他刚踏出一步，却又回过身，对着女人的背影笑着说道：

“对了王姐，雯雯让我给你带句话。”

闻言，女人愣住了，她有些不顺畅的转过身，脸上依旧是笑容：

“什么话啊？”

小李还是笑着：

“她说，如果你还想接着做，那就帮她把明天……”

小李看了看岗亭墙壁上的电子钟——“3:00”。

“不好意思，是帮她把今天的班给上了。”

王姐还是笑着，可高跟鞋里，她的脚趾却全都抠紧了：

“好，麻烦你帮我转告她，没问题。”

“行，那我走了，门我会帮你锁上的，这样安全点儿。”

小李和蔼的说完，转身，迈出了门。

“唰——”

他刚一走出门的范围，铁门就立刻关上了，指示灯也变黄了。

随着门的关闭，他又掏出卡，刷了一下，扫了扫虹膜，点下“上锁”，指示灯便从黄色变为了蓝色。

刚走了没几步，他又回头瞥了一眼铁门，随后回正头，轻蔑的一笑，一耸肩，戴上耳机，摇头晃脑的离去。

岗亭内，王姐双手呈拳，撑着桌案。她脸上的笑容不见，咬着牙，眉梢耷拉，痛苦不已。

她取出手机，按亮，锁屏界面是一个张照片：

一个可爱的小男孩儿正开心的骑着黄色的塑料马，马头朝着的，是一个微笑着的女人。

不是别人，那正是王姐。

而那个微笑，和刚刚她露出来的，完全不同。

按灭屏幕，王姐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吐了出去：

“嘶——哈——”

她紧了紧压在桌案上的拳头，睁开眼，瞳孔中的光点是那样的坚强，却又那样的孤独决绝。

……

军区中心南部，阴桥，2051年6月23日，8:48。

这是一座宏伟的塔式拉索大桥，通体雪白，横跨着海面，连接着主陆与副岛，两侧出口都设立了检查站。

高耸入云的白色尖塔，粗壮的白色拉索，黑乎乎的沥青桥面，白色的行道线，除了舍近求远的没有按照最短距离来修建外，任谁来看，这都是一座普通的跨海大桥。

可如果能用无人机，从桥的侧面接近去看的话，便会发现其中的蹊跷。

整个桥的侧面都布满了充满科技感的条状花纹，这些浅淡的浮雕印一般的线条，密密麻麻但又绝不重叠的排列在一起，像极了一块被放大了的桥形PCB印制版。

不仅如此，桥身和塔身的花纹，在对海侧和对陆侧还是不一样的。

但很可惜，这里是军区中心，无人机航拍可是禁止事项。

宽阔的双向八车道桥面上，一辆普通的银白色货运卡车正从主陆方向朝着副岛行驶，并很快就要抵达检查站。

驾驶室里，一个中年男子正坐在驾驶座上。他精壮干练，有着健康的小麦色皮肤，穿着身灰绿色工作服，左侧胸前有一个口袋。

他把手背在脑后，脚时不时的瞪着车内底盘，把座椅靠背都压得时不时的后仰，惬意的吹着口哨。卡车的仪表盘上，“自动驾驶”的灯亮着。

驾驶室往后，轻微摇晃的卡车货厢内，大量印有钢板图案的纸箱整齐的堆砌在一起，但如果扒开几列这样的纸箱，就能来到一个空腔，这个空腔大约空出了两列纸箱的空间。

空腔内，一个和驾驶室里的男人一模一样的人正蜷缩在里面！

驾驶室内，男人继续吹着口哨，可能是前车窗看腻了，他望向左侧窗外：穿过白色拉索的缝隙，碧蓝的天空和深蓝的海面在海湾之外的地方交接，曲口处，一排灰色的拦海闸门基座耸立在海面上，像是一排列好队的士兵，它们的头上，红色的呼吸灯时亮时灭。

看了一会儿他回过头，前车窗里，检查站的轮廓依稀可见，他便立刻坐正了身姿。

他伸出有些粗糙的右手，用中指和食指探进胸前的口袋里，摸索了一下，小心翼翼的夹出来一枚发夹，他赶紧用左手捧住，摊在手心里打量了起来——这是一枚还算漂亮的发夹，烤漆的黑色钢制夹部，大小不一的白色水钻拼出一朵瑰丽的玫瑰花，其下，坠着两根长短不一的银色饰链。

男人的嘴角咧开，露出他雪白的牙齿，他把发夹放回胸袋里。

掏出手机，点开一张图片，那是一张表格，标题是“检查站通常排班表”，他的手指在日期那栏上挪移，找到“星期五”，然后往下，停在了“王美丽”三个字上，他横向一看，正对着“凌晨班”中的“3号检查口”。

他按灭手机，对着黑乎乎的屏幕理了理造型，自信一笑，随后揣好手机，双脚放在离合和刹车上，左手扶住方向盘，右手伸向仪表盘……

时光静好，就像……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样。

……

军区中心南部，阴桥副岛侧-检查站-3号检查口，2051年6月23日，8:57。

银白色的卡车稳稳的停在了3号检查口的道闸前，驾驶室的车窗便正对着一旁的岗亭。

岗亭内，一个化着淡妆，顶着黑眼圈，身着制服，普通得不能在普通的亚洲中年女性，正端庄的坐在高脚板凳上，对着车窗摆出职业化的微笑，她的身前是一个窄小的桌案，侧面的墙上有个电子钟，身后是一扇铁门，门框上，黄色的指示灯亮着。

“嗡~~~~”

一阵电机传动的声音之后，车窗降了下来。

没了贴着劣质膜的车窗遮挡，驾驶室里的男人露出真容，可他早已换成了标准的驾驶动作，这么一看的话，还像个正经办事儿的人，他露出爽朗的笑容，望向检查站窗口内，半带调笑的说道：

“王美铝（女），还没有下班嗦？”

一张嘴，就知道，老川味儿普通话了。

听到声音看到人，检查站里的女性一下子从端庄的坐姿，变得把手撑在桌面上了。她皱起眉，诉苦道：

“别说了沈哥，下不了班了。”

“啊？！为撒子（什么）喃？”

“还不是小雯那丫头嘛……”

“小雯？她咋子啰？”

沈恒一急，川普都忘讲了，直接整起了方言。

王美丽嗔怪的看了一眼车里的木头脑袋：

“还能怎么样，又生病了嘛……”

“这样子嗦——，啧，小雯这女娃娃，啥都好，就是这身体弱了点儿，哎——”

男人担忧的皱起了眉，但他其实根本就没见过小雯。

女人垂下眼帘，眉毛耷拉着，有点没精神：

“哎，是啊——。”

但紧接着，她又撑起了几分精神：

“算了，不说这个。沈哥，你这拉的什么啊？”

说完，王美丽打了个哈欠，沈哥也跟着打了个哈欠。

随后举起右手，竖起大拇指，朝卡车货厢的方向戳了戳：

“老样子，通用零件。”

闻言，王美丽皱了下眉，随后说道：

“那就不用检查了，你直接过去吧沈哥。”

说完，王美丽伸手朝着桌案角落移去。

这可把沈哥急坏了，赶紧说：

“欸，不急这一会儿，不急这一会儿，我们再摆会儿龙门阵（聊会儿天）。”

可王美丽的手却没有停下，我们可怜的沈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只手离那个角落越来越近。

但就在那只手快没入角落的时候，门框上的指示灯却从黄变成了绿色：

“唰——”

王美丽身后的门开了。

“王姐~早餐我给你买来了。”

进来的是一个嘻哈风年轻女孩儿，戴着顶黑色鸭舌帽，染头黄毛碎辫，宽大白短袖，领口斜刺刺的大开，露出一侧肩头，脖子上套俩大金链子，牛仔短裤，她的手里拿着两个小塑料袋，一个里面有两个包子，另一个里面有一杯豆浆一支吸管。

可听到声音，王美丽却直接愣住了，沈哥则对着进来的女孩儿，笑着点点头致意。

看着王美丽纹丝不动的背影，年轻女孩儿的目光一下子犀利了起来，她眯着眼，笑着往窗口边走去：

“哟~~王姐，他谁啊？”

她来到王美丽身边，将早餐放在窄小的桌案上，。

“他…他……”王美丽有些支支吾吾。

“我叫沈恒，你叫什么名字喃？小妹妹。”

沈恒笑着，很热心的自报了家门，他又恢复了川普。

“我啊~我叫齐雯~”

年轻女孩儿开朗的说道，可当她说完，沈恒脸上的笑容却凝固了：

“你……你就是小雯？”他的语气有些惊讶。

“对啊~”

年轻女孩儿还是眯着眼睛在笑，只是她的笑容，显得有些阴森。

沈恒立刻转向王美丽，一脸不解的质问：

“这就是你说勒（的）生病了啊？！”

闻言，王美丽低下头不敢吱声。而一旁的小雯听了后，脸上的笑容也是立刻垮了下来。

沉默了没到两秒钟，小雯被桌案挡住的手指突然搓动了起来，随后她立刻皱起眉头，看向王美丽：

“王姐！你怎么能乱说呢？！我怎么就病了？！不是你说你后天有事，我才和你换班的吗？！”

闻言，王美丽的瞳孔惊恐的一缩，抿住嘴，牙齿狠狠的咬在了一起，而沈恒则是直接愣住了。

看到没有反应，小雯用脚踢了踢王美丽坐着的高脚板凳，王美丽轻轻一颤，随后便露出一副赔笑的面孔，抬起头，看向小雯：

“对不起。”可她的手却攥成了拳头。

随后她转向沈恒：

“对……”

“对撒子！你明明星期天就没得班！！！”

一句响度和音调都极其糟糕的话脱口而出，听得王美丽整个人一愣，可能是太难听了，她流下了泪水。

沈恒则气得面色潮红，他一拍车框，只听“嘭”的一声响动，亭里的两个女人都被吓得一个激灵。他小麦色的健硕手臂青筋暴起，随后一挥，一根满是老茧的食指直指亭内的小雯，咬牙切齿的说道：

“年纪轻轻，好勒（的）不学，学那些宫斗剧里头勒（的）女人！要不是老子进不来，你看我不赏你龟儿两坨子（拳头）！说！你为撒子要威胁别个？！安？！！”

起初，小雯被吓得退了一步，身体微微颤抖。但紧接着，当她听到“要不是老子进不来”时，又恢复了。

看了看防弹玻璃外银白色的卡车，小雯的脸上开始挂出微笑，等无能狂怒的沈恒说完后，小雯三两步来到窗前：

“闹完了？”

“你！”

“别着急吠~姓齐的，我问你，你是怎么知道这寡妇星期天没班的？”

“……”沈恒立刻语塞，而王美丽也是瞳孔一缩。

小雯轻蔑翘起嘴角，冷哼了一声：

“哼，你开的车是这岛上南货港的车牌，这说明你进出这个检查站很频繁，但我当班的时候，根本没遇到过几次这个车牌，可你却和这个寡妇这么熟，这是为什么啊？”

“……”沈恒和王美丽都愣住了。

看着这两个人的反应，小雯内心一阵欣喜：

「果然没猜错。」

随后她轻蔑的冷哼了一声：

“哼，我帮你说吧~你为了见这个寡妇，偷偷弄了我们的排班表~这不就是个跟踪狂嘛~亏你还好意思大喊大叫的，我要是你，我都没脸出门！”

“你！”沈恒又指了指小雯，同样的手指，可这一次却是那样的软弱无力。

小雯笑得更灿烂了：

“别急，听我说完。你不会以为，这个寡妇很冰清玉洁吧~”

闻言，沈恒一愣，看向王美丽，只见王美丽睁大了眼睛，瞳孔狠狠的收缩着，而一旁的小雯并没有停下来：

“哦？看样子~她没给你说呀~”

“美丽，撒子事？你说嘛，撒子我都阔以（可以）接受的，你说嘛！”

可王美丽依旧愣着，一旁的小雯冷哼一声：

“哼~我来帮她说吧，这几个月，每个星期天我都能在纪念碑广场那边看到她。”

“就这个嗦，我还以为……”

“她不是一个人跟踪狂大叔，她身边还带着男人~”

“……”沈恒呆住了。

“而且每个星期的男人都……”

“啪！”

一声响亮的巴掌声传来，小雯被扇得别过脸去，王美丽已经从高脚凳上下来，她驼着背，垂着头，眼神空洞的像具干尸。

“你敢打我，好！你等着！”

小雯转身刷卡，扫描虹膜，点了一下屏幕，指示灯变绿，“唰——“，门开后她一步跨出，“唰——”，门遮住了她的背影。

在小雯走后，沉默了一会儿，沈恒挤出一个笑容，开口：

“美丽，她说勒（的）……”

“是真的。”

“……”

“她说的是真的。”

“……”

“嘟嘟！”卡车的后面传来了喇叭声。

王美丽将手伸向角落，摁了一下，道闸便打开了：

“快走吧，后面来车了。”

“美丽，我……”沈恒将手伸进胸前的口袋里。

“滚！”王美丽嘶哑的怒吼道。

沈恒愣了一下，瞳孔狠狠的缩放，随后他收回胸袋里的手，拉动车门把上的车窗升降钮：

“嗡~~~~”

随着车窗合上，这辆银白色的卡车也逐渐加速，离开了。

看着银白色的卡车消失在窗口边缘，王美丽脱力了一般瘫坐在地上，她掏出手机，摁亮：

一个可爱的小男孩儿正开心的骑着黄色的塑料马，马头朝着的，是一个微笑着的女人。

不是别人，那正是王美丽。

“嘟嘟！”

窗口外传来了喇叭声。

王美丽赶紧拍拍脸，放下手后，她又露出了微笑。

只是这个微笑，和照片上的完全不同。

她站起身，端庄的坐上高脚凳，她的身前是窄小的桌案，侧面是一个电子钟，身后是一扇铁门，门框上……红色的指示灯亮着！

岗亭的窗外，碧蓝的天空依旧如洗。

时光静好，就像……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