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拉伯的“剑宗”——叙利亚复兴党风云录
1899年6月2日,一个名叫扎基·阿尔苏兹的男孩出生在奥斯曼帝国统治下的海港拉塔基亚,他的父亲纳吉布·阿尔苏兹是一个叙利亚阿拉维派律师,属于阿拉伯人中的中产阶级,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纳吉布曾因为反对当时奥斯曼土耳其人的统治,主张“大叙利亚”独立,被奥斯曼帝国当局逮捕并流放。
“叙利亚”首先是一个具有悠久历史内涵的名称,历史语境中的“大叙利亚地区”比现在的叙利亚国家大很多,包括了地中海东岸的大片地区,历史上曾先后被许多种族统治,最后落入奥斯曼土耳其帝国之手。一战前后,英国传奇间谍军官托马斯.劳伦斯(绰号“阿拉伯的劳伦斯”)来到阿拉伯地区,联手阿拉伯费萨尔王子发动反奥斯曼大起义,在劳伦斯率领下,阿拉伯起义军越战越勇,攻入大叙利亚地区,最终推翻了土耳其人的统治,攻占大马士革,宣布建立“大叙利亚王国”。但英法两国政府并不认同劳伦斯和费萨尔等人追求的阿拉伯统一建国,法国军队攻入大马士革,击败了费萨尔的阿拉伯联军,“大叙利亚”最终被英法两国分别托管。
现在的叙利亚被法国托管,法国人又将基督徒聚居的黎巴嫩从“大叙利亚”分出来,作为一个单独地区托管。除黎巴嫩之外,法国托管时期的叙利亚分成大马士革、阿拉维、德鲁兹、阿勒颇4个邦,这4个邦的地域部分与当地的宗教分布有高度重合,逊尼派穆斯林主要聚居在大马士革和阿勒颇两个邦,什叶派阿拉维派聚居在阿拉维邦,什叶派另一分支德鲁兹派则聚居在德鲁兹邦。除此之外,在叙利亚的北部还聚居着人数不少的库尔德少数民族。至于原属叙利亚的巴勒斯坦地区则交由英国托管。从此,“大叙利亚”彻底成为了地理概念,而叙利亚则成了现在的主权国家。
在叙利亚,阿尔苏兹家族属于阿拉维派,他们是阿拉伯人,但在信仰上属于穆斯林少数派什叶派的一个分支,除信奉真主外还崇拜日、月和星空,他们的信仰将伊斯兰教与基督教、拜火教等当地其他信仰相融合,并吸收了基督教的祈祷仪式,还过圣诞节。自11世纪开宗立派以来,特立独行的阿拉维人就备受社会主流逊尼派的岐视,甚至被逊尼派毛拉称为“异教徒”。
1927年,已成为中学教师的扎基·阿尔苏兹获得法国高级委员会奖学金,赴巴黎留学,进入索邦大学哲学系学习。在索邦大学求学期间,阿尔苏兹广泛涉猎和深入研究了欧洲19世纪哲学,大量研读费希特、柏格森、马克思、尼采等人的著作,他尤其喜欢德国哲学家费希特的思想,作为一个受岐视的叙利亚少数派阿拉维人,阿尔苏兹对宗教的热情一向不高,而是更看重自己阿拉伯人的民族身份,在费希特哲学的影响下,阿尔苏兹成为了一个泛阿拉伯主义者。他认为,阿拉伯民族的根可以追溯到阿拉伯历史上的前伊斯兰和伊斯兰早期时代,他强烈主张“复兴阿拉伯文化”,实现阿拉伯民族的统一。
1938年,阿尔苏兹返回叙利亚首都大马士革,成为一名中学数学教师。工作之余,他创立了“阿拉伯民族党”,这是一个“具有明确信条的阿拉伯民族主义政党”,鼓吹阿拉伯的文艺复兴。
1939年,控制叙利亚的法国人将叙利亚北部沿海的亚历山大勒塔省交给了土耳其,尽管当时亚历山大勒塔的全部人口土耳其族只占40%。此举对叙利亚民族主义者来说,是相当巨大的打击,叙利亚名城阿勒颇从此失去了它通往东地中海的走廊。因此,扎基·阿尔苏兹强烈反对土耳其吞并叙的亚历山大勒塔省,他成为了当时叙利亚阿拉伯民族主义斗争的代表人物。
1940年11月29日,阿尔苏兹创立了一个新的组织—“阿拉伯复兴党”,宣传反对殖民主义,主张实现整个阿拉伯的“统一、自由和社会主义”。1941年6月,“阿拉伯复兴党”遭法国维希政府镇压,被迫害的阿尔苏兹不得不逃离大马士革。
1944年,扎基·阿尔苏兹重返大马士革,试图重振自己的复兴党,但他很快发现,自己复兴党组织的前成员,大多数已经离开,并且加入了由东正教徒米歇尔·阿弗拉克创立的“阿拉伯复兴运动”,而阿弗拉克的党和自己的党同样是主张泛阿拉伯主义的世俗政党,信奉的思想相差无几,虽然相比阿弗拉克,阿尔苏兹更偏向左派。
1947年4月,扎基·阿尔苏兹的“阿拉伯复兴党”和米歇尔·阿弗拉克的“阿拉伯复兴运动”联合召开了第一次代表大会,正式宣布两党合并,成立统一的“阿拉伯复兴党”。在这次复兴党“一大”上,讨论通过了党纲和党章,并选举阿弗拉克为新党主席,而阿尔苏兹却受到排挤,没进入统一后的新党的中央,甚至被迫退出了政坛。1952年,“阿拉伯复兴党”又和阿克拉姆.胡拉尼领导的左翼的“阿拉伯社会党”合并,并定名为“阿拉伯社会主义复兴党”(简称“复兴社会党”),阿弗拉克当选为“民族领导机构”总书记。
“复兴党”和“社会党”两党合并后,叙利亚复兴社会党实力越来越强,在叙利亚和整个阿拉伯世界的影响力日益增长,但作为复兴党的“开创领袖”之一,扎基·阿尔苏兹非但没有从此过上好日子,反而受到掌-权的阿弗拉克派系的排挤,不得不退出政坛,甚至离开首都大马士革,返回故乡拉塔基亚陪伴老母。此后,阿尔苏兹先后在拉塔基亚、哈马和阿勒颇再次从事教师工作,从中学教到师范学院,从数学教到哲学,兢兢业业教书,却长期领不到国家养老金,生活一贫如洗。
1963年3月8日,叙利亚复兴社会党发动政变上台,此后不久,政变重要人物、青年军官哈菲兹.阿萨德一路青云直上,升任叙利亚国防部长。阿萨德帮助阿尔苏兹回到了大马士革,并安排他进入叙利亚军队,负责复兴党的思政工作,还帮他获得了国家养老金。
这位后来成为叙利亚总统的哈菲玆.阿萨德,与阿尔苏玆一样来自叙利亚阿拉伯人的宗教少数派——阿拉维派,他的崛起,与阿拉维派在叙利亚复兴社会党和军队中越来越大的影响密不可分。
从1950年代开始,叙利亚阿拉维青年开始蜂拥加入新创不久的阿拉伯复兴社会党。之所以出现这种情况,是因为复兴党是一个主张政教分离的民族主义世俗政党,它强调泛阿拉伯民族主义,而非宗教。在复兴党人看来,阿拉伯民族身份最优越,土耳其人、库尔德人虽同样信仰伊斯兰教,毕竟“非我族类”,而一个阿拉伯人即便信奉宗教“异端”阿拉维派,但他的身份依然高于伊斯兰正统派的土耳其人和库尔德人。这种“阿拉伯高于一切”的思想,无形中提高了原本受岐视的弱势群体阿拉维派的地位,所以,大批阿拉维青年纷纷加入叙利亚复兴党以及复兴党影响下的军队。
1966年7月,贾迪德和阿萨德等复兴党阿拉维派军官联手发动政变,推翻当-权的逊尼派老领导,夺取政权。贾迪德和阿萨德上台后,迎回本已退休的扎基.阿尔苏兹,请他担住思想导师。不仅如此,他们还召开叙利亚复兴社会党新的代表大会,宣称阿尔苏兹才是阿拉伯复兴社会主义真正的创始人,是复兴党真正的“精神之父”,而复兴党原先的“精神之父”阿弗拉克是“小偷”,他“剽窃”了阿尔苏兹的思想,是“思想剽窃者”和“篡党夺权者”,并将阿弗拉克开除-出-党-驱逐出境,阿弗拉克自此流亡四海,最终落脚在另一个复兴党掌权的阿拉伯国家伊拉克,被伊拉克军事强人萨达姆迎为上宾,奉为伊拉克复兴党的“精神之父”。
从1952年起,扎基·阿尔苏兹开始发表一系列有关文化、哲学问题和阿拉伯民族主义的文章。在这些文章中,阿尔苏兹指出,现代社会之所以存在是因为两件事:科学和工业。科学的发展消除了迷信,代之以事实。工业文明的发展创造了一个更强大,更有组织的社会,使自由、平等和民主成为现代社会的基石。反封建的民主革命赋予公民个人以权利,使个人“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自由处理自己的事务”。在阿拉伯社会,“对自由的需求”最终演进为反对殖民主义,“争取阿拉伯民族独立的要求”,即“阿拉伯民族主义”。在现代社会,民族主义在从法治到艺术的各行各业都广泛表现了出来,一个国家的一切都是特定民族身份的体现。阿尔苏玆主张将泛阿拉伯主义与社会主义相结合,但认为泛阿拉伯主义高于社会主义,是社会主义的“必要前提和必由之路”,同时,阿尔苏玆也不赞成苏联模式。
1970年,与贾迪德矛盾激化的哈菲玆.阿萨德再次发动“纠正革命”,夺取政权,叙利亚复兴党从此进入“阿萨德时代”。
1972—1976年,叙利亚官方出版了六卷本的《阿尔苏兹全集》。《阿尔苏兹全集》出版之际,已升任叙利亚总统的哈菲茲.阿萨德高度评价了自己的这位导师,他称阿尔苏兹为“他那个时代最伟大的叙利亚人”,“是他第一个将复兴主义视为政治运动”,同为阿拉维派的后辈哈菲兹.阿萨德,无疑是阿尔苏兹真正的衣钵传人。
像其他许多阿拉维人一样,哈菲玆.阿萨德早在学生时代就加入了叙利亚阿拉伯复兴党,青年时就从军,他发动“纠正革命”上台后,由于阿拉伯各国各自独立已久,叙利亚阿拉伯复兴社会党奉行的泛阿拉伯主义理想在事实上已经过时,再也不可持续,于是,哈菲玆.阿萨德在不放弃复兴党“泛阿拉伯”旗帜的同时,转而开始主张和实行“大叙利亚主义”。“大叙利亚主义”就是将“统一阿拉伯”的理想置换成“统一大叙利亚”,即建立一个由叙利亚主导的,包括叙利亚、黎巴嫩、巴勒斯坦地区(包括以色列)和约旦在内的地区国家联盟,这就是所谓“大叙利亚主义。”
在风云变幻的中东政治舞台上,尽管复兴社会党反对-共-铲-主义-思想,也不赞成苏联模式,但哈菲玆.阿萨德依然高举“左翼”和“社会主义”的旗帜,穿西装,解放妇女,与苏联结盟,狠杀宗教反叛组织穆兄会,并把自己的故乡拉塔基亚海港交给苏联人使用,以换取叙利亚的安全和军备;另一方面,尽管复兴党是世俗主义政党,在执政中强调政教分离,阿萨德却又同时强调自身所属的阿拉维派属于什叶派穆斯林,跟什叶派“伊斯兰革命”后的伊朗霍梅尼政权结盟,力挺伊朗,以从什叶派领袖伊朗那里获取自身的宗教合法性,并收获伊朗的大额石油经援和军援。作为一个派系矛盾复杂激烈的国家,反对以色列是叙利亚内部各派唯一的共同理想,精明的老阿萨德对这一点了如指掌,所以他不惜激化与以色列的关系,树敌自重,鼓吹“解放耶路撒冷”,时不时支持各路激进组织对以色列搞点袭击,以此收拢和凝聚国内各派无论是世俗主义者还是虔诚信徒的心,巩固自己的政权,借机再次大力发展军备,搞全民皆兵。
同时,尽管出身军旅,但与同为复兴党人却强硬教条的萨达姆不同,老阿萨德在外交与国际关系上,既务实又灵活,一旦有机会,他也会和以色列的最大盟友美国人适时妥协一下、改善一下彼此的关系。第一次海湾战争时,老阿萨德就转而派兵参加多国部队出击伊拉克,他这么做无疑是一招一箭双雕的妙棋:一方面借刀杀人,收拾了同为复兴党但派系路线不同又跟他对立争霸的老对头萨达姆,推进了自己的“大叙利亚”目标;叧一方面则借此与美国和沙特改善关系,收获了不少经援红利,大大改善了叙利亚的经济。当然,叙利亚复兴党政策中的机会主义色彩也越来越浓,阿尔苏兹式的知识分子式泛阿拉伯浪漫理想无可避免地逐渐退色,终于彻底转向了实用主义。
总而言之,在中东阿拉伯世界,阿拉伯复兴社会党的现状,就宛如武侠大师金庸名著《笑傲江湖》中的华山派,两者如出一辙,何其相似乃尔。
金庸笔下华山派分“气宗”、“剑宗”两大系统,其中,“气宗”武术主张更强硬教条,领袖为岳不群;“剑宗”武术主张更务实灵活,前领袖为风清扬,现任老大成不忧,“气”、“剑”两宗为争夺华山派的“正统”和龙头老大地位,同室操戈,争斗不休。
与此类似,在中东阿拉伯世界,泛阿拉伯复兴社会党也分两大派两大系统,一派以伊拉克复兴党为首,领袖萨达姆,奉米歇尔.阿弗拉克为“精神之父”,被称为“复兴党阿弗拉克派”,也就是复兴党的“气宗”,更强硬教条;另一派以叙利亚复兴党为首,领袖阿萨德父子,奉扎基.阿尔苏兹为“精神之父”,被称为“复兴党阿尔苏兹派”,也就是复兴党的“剑宗”,相对更务实灵活,双方在其他阿拉伯国家中各有追随者,为争夺阿拉伯世界复兴社会党的“正统”和龙头老大地位,也争斗不休。
过去,萨达姆在伊拉克执政,伊拉克的国力比叙利亚更强,所以在阿拉伯复兴社会党中,阿弗拉克派占优势,就如同金庸《笑傲江湖》中,华山派两虎之争中因“气宗”的岳不群“矫矫不群”,一度“气宗”占绝对优势。现在,萨达姆垮台,伊拉克复兴党被取缔、灭亡了,而叙利亚巴沙尔没倒,叙利亚复兴党依然在台上执政,反应到中东的泛阿拉伯复兴社会党系统中,就是亲叙利亚的阿尔苏玆派占优势,也就是复兴党的“剑宗”占绝对优势了,而曾经强势的萨达姆伊拉克复兴党就像岳不群的华山派“气宗”一样,绝矣!









所以说,金庸真是一位伟大的作家,《笑傲江湖》真是一部伟大的政治寓言小说,永远不过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