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1979·绝对保密
文《许此世间：成人之美》
人是铁、饭是钢。
到了中午，夏收的人们也逐渐散去“磨刀不误砍柴功”。
而有两个少年也迎来了他们意料之喜，但也有可能是意外之忧。
“妈妈你看起来好多了，头不痛了吧？”
许为关切地跑到丽娘身边，其实他并不在意吃什么，反正他的味觉也很包容。
许成拎着东西跟在他们身后：“妈妈你不用急，这里交给我们就行，我们收得完的。”
丽娘却喘了口气，语气不满地轻斥他们的啰嗦：“都休息好久了，还痛得厉害也不能给你们做饭了。”
“妹妹在家里也很忙，又要做家务，还要照顾常开。常开还小，又帮不上什么忙。”
许成另辟蹊径，想从其他角度再劝一劝。
但丽娘无所畏惧，直接开始数落。
“他不小了！你们3岁会放牛，7岁会下田，他现在8岁了还什么都不会干，都是你们把他宠坏了，他姐姐管管他，他嘴巴翘得老高。”
提起宿常开丽娘就忍不住皱眉，她觉得就算跟她小时候比，这个除了学习啥也不干的小孩也活得太舒服了。
许成却想到某个气鼓鼓的小脸发笑。
“常开之前身子弱嘛。而且是妹妹太严厉了，常开又不喜欢被说。”
“他早就被养成小牛犊了。”
丽娘皱着眉反驳他，随即也笑。
“一家子都是倔脾气。所以你也不要劝了，我说能干就能干。”
许成垂头抿嘴，乖乖跟着丽娘走。
丽娘拎着装满东西的竹篓，带他们找了颗阴凉的树下，先铺上一层薄薄的毯子，再把带来的饭盒和木筷放在毯子上，才招呼他们一起坐下。
许成这才有机会看了看妈妈的脸色，比之前是好多了，便放下心来动手分餐具，边分边问：“怎么有四个饭盒呀？”
“怕你们不够，多带了一个呀。”
丽娘笑叹，拿出随身手帕给他们擦了擦脸上的汗。
“你们后面的头发好像又长了，有空再给你们剪一剪，不剪得太短太平整，那样反而不好看。”
许成不为所动，继续掂量了一个最重的饭盒放到丽娘面前。
“我们够的，妈妈你多吃点。”
丽娘摇头：“我可是特意给自己少盛了一些，怕吃不完。”
许为这时候往四周看了看。
“妈妈，我早上看到有个同班女生一个人在这，我们喊她一起吃饭吧，她家离得远，应该也不会回去。”
丽娘赶紧道：“那你快叫她来，我们一起吃。”
许为当即跑去找人。
丽娘也想问问许成的朋友情况，但一转头，就看到许成也从自己的竹篓里翻出了手帕擦手，又接着擦了擦额头和脖子上的汗。
丽娘看着他的动作满意点头，等他擦完后才接着问。
“你不是也有个叫‘同乡’的小伙伴吗？他今天来了吗？”。
“李同乡？没看到。”
许成低头扯了扯地毯，长睫毛遮住会说话的眼神。
“可能去其他田里了吧。”
其实李同乡家在这边的田已经提前收完了，但这种事还是不说为好，免得丽娘觉得是她生病耽误了干活。
可大家丰收时，都是紧着这边早熟的粮食先收。
丽娘不解：“怎么会先去其他田里呢？”
“其他田里也有种水稻的呀，去哪不都是一样的。”
许成对她笑了笑，迅速岔开话题。
“我听许为说，他那个同学好像挺内向的，不知道能不能喊过来。”
“那不是喊过来了。”
丽娘看向他身后，又低声问。
“这个同学你认识吗？”
“我也没见过。”许成说完也好奇地转头。
只见不远处的斜坡下，在许为身后亦步亦趋跟着一个拎着竹篓、表情紧张的女孩。但毫不夸张的说，她完全是躲在许为后面，要不是有心去看，可能都发现不了她。
所以只看了一秒，许成就收回了视线。
虽然没太看清，但他感觉，她应该是不太想被关注的。
许成也没有接触过内向的人，可他知道面对未知的不安和恐惧。
而内向的人大抵是恐惧与人接触，这种情况不熟的人也没法给予帮助，唯有接触时少给她一些目光，言语上表示善意，或许会让她自在一些。
不过许成想不到的是，因为他的这个决定，多年后有人在宴席上问他和夫人是不是一见钟情？妙花尴尬地跟许成咬耳朵：她那个时候又黑又壮，是他们所有人里面最不好看的！
许成满头问号：又黑又壮？是镜子有问题还是他的眼睛有问题？
不过他确实想不起来，他第一次见到妙花时的样子了。只记得那时的天气不错，有个女孩的皮肤在阳光下晒得发亮。
眼角余光看到他们越走越近，许成觉得是时候预热一下气氛了。
“妈妈你看，同样是干活，人家女孩都没我们捂得严实。”许成调皮地向丽娘吐槽。
“人家女孩不捂都比你白。”
丽娘假装嫌弃了他一下，然后起身招呼。
“快来坐，一起吃个饭，不用紧张的。”
许成讪笑，他哪里不白了？这十里八乡的人看到他和许为，谁不夸丽娘把他们养得极好，又高又白，骨肉匀称，简直行走的衣架。
“妈妈，这是我们班的妙花同学，回回考试都名列前茅的。”
许为来到丽娘面前介绍，他非常懂丽娘喜欢什么，果然就听丽娘称赞。
“好孩子，叫我丽娘阿姨就行。”
“丽娘阿姨好。”
女孩轻声回应时害羞地看了看丽娘，低头前又匆匆看了一眼丽娘旁边的许成。
她还不知道许成的名字，而且看得太快眼有点花，只感觉这个人披着宽大的麻袋也遮不住如松的身形，眉眼似乎和许为有些相似，但他好像更容易害羞，笑起来却是真诚又含蓄，看上去完全不会诓人的样子！
妙花垂头心想，所以说，她果然是这里面最壮的！许为又诓她！
“这是我哥哥许成，76（2）班的。你们同年，但他比你大一点，可以跟我一样叫成哥。”
许为浑然不觉地站在她旁边继续介绍。
妙花听着他无所谓的冷淡声音咬咬牙，刚想再抬头打个招呼，却见面前的男生连连摆手。
“不用不用。”
许成笑着摇手，看了一眼妙花躲闪的目光便垂头不再看她，转而又做了个抱拳地手势道。
“妙花同学，久仰大名！”
欸？
听见他突然坚定的声音，妙花有点惊讶。
他认识我？但好像误会了我不敢打招呼？
不是的，虽然会见人紧张，但必要时她还是可以支棱起来的！
此乃谎言。
但有时候人给自己画饼不需要逻辑，只要开心就好......妙花内心捂脸，真有这么容易开口，她就不用愁啦！
“都坐都坐。”
丽娘拉着他们在毯子上坐下，顺手把许成挑给她的饭盒放到妙花面前。
“你看看有没有忌口或喜欢的，我们跟你换。”
妙花云里雾里坐下，听到问话却直盯着毯子上最少的那份饭盒，紧张的声音像刚睡醒的人在呢喃。
“我不挑食的。这里我最壮，我吃这份就好了。”
“你不是壮，是缺油盐。”
丽娘看着她略带浮肿的脸，心疼道。
“我以前顿顿都吃得比男生多，但是我运动量也大，穿起衣服来就显瘦，别人看我感觉不到一百斤，谁知道上称我有一百二。那时班上还有个女同学，看起来不瘦，谁知道称起来不到一百斤，所以大家给我们俩起外号，一个‘真胖子’，一个‘假胖子’。”
妙花没忍住笑出了声，除了家里人，还没有人这么逗她笑过。
但她又有一种奇怪且熟悉的感觉。
每次和人相处时，大家都会注意到她明显不合身的破旧衣裳和营养不良的外形，觉得她肯定缺少很多东西。可她下意识反对自己缺少什么，她有爱她的舅舅和舅妈，有丰富的思维和想法。
除了会见人害羞、逃避社交这件事，她对自己有点懊恼。
丽娘还在柔和地劝慰她。
“我现在是干活少，吃的也少。你不一样，就放心吃吧......哦对，还有筷子！”
但他们应该没多带筷子。
眼见丽娘面带为难地去翻竹篓，妙花深吸一口气，勇敢如蚊子般开口！
“......我有带筷子，还带了一点野菜。”
声音嗡嗡地说完，她就感觉自己变成了熟透的西红柿，但还是强撑着从带来的竹篓里拿出一个饭盒，抖着手打开盖子，放在了毯子上。
一系列动作磕巴地做完，妙花的思想开始放空：西红柿煮熟出汁，会是酸甜口味吧......
“做得真好，颜色看起来就很好！”
丽娘惊喜地夸赞，在妙花愣愣地目光中夹了一大筷品尝。
“嗯！苦味都被你去掉了，还加了腌菜调味。”
“好吃！你们也尝尝。”丽娘又招呼另外两个思想在放空的人。
她们说话时，许成和许为一个在玩地毯、一个在看天空，直到此时，丽娘喊他们才开始动手。
“托你的福，我们都加餐了。”
许为说着就塞了一口，横竖他也尝不出什么，夸好就行。
许成也夹了一筷，口感有点涩，但味道还不错。
对于他们的衣食住行，丽娘最注重吃，就算他们家条件一般，也会给他们至少半个月开一次荤。
所以在许成的记忆里，他还是小时候吃过这个菜，许为或许都不记得自己吃过。
“大师级手艺！可以出师了！”许成直接竖起大拇指。
妙花在晕乎的状态里第一次对上许成的目光，只见一双透彻清池里，倒映出她的眉眼一弯，笑得有些傻气。
但这没关系！
重要的是，她离社交达人又前进了一步！
忙了一上午的人吃得都快。
许为很快就把吃完的饭盒往毯子上一放，抬眼看向丽娘，声音温柔又热情地呼唤她。
“妈妈，昨天我和成哥回家的时候，看到我们家的树好像有些问题。不过妙花同学有种树经验，也答应帮我们去看，你待会和她一起去看看吧，她的活我和成哥会帮忙的。”
其他三人皆是一愣。
许成很快反应过来：“对啊妈妈，我们家的树都两年了，还比不上别人一年的树，你和妙花同学一起去看看有什么问题吧？”
不知是话头被他俩抢光了，还是脑子有点懵，丽娘一时间有点语塞地看着他们，又看向妙花。
许为趁机向妙花挑眉。
“......”
妙花同学压力山大地看着他，她是答应看树，可没答应让他们帮忙干活呀。
“丽娘阿姨......我们下午去看树吧。”
妙花怔怔地思考了一秒，决定相信他们是为丽娘好。
而反应过来的丽娘看着面前的三个半大孩子，心情十分复杂，有点生气，又有点哭笑不得。
有妙花在，他们料定她不会拒绝。
丽娘板起脸，对那两个“不怀好意”的家伙开口。
“遂了你们的意，还不快走。”
给她设局还想听她好好说话，那是不可能的。
兄弟俩听罢立刻起身。
目的达成，收工走人。
走前还不忘把饭盒放进丽娘带来的竹篓里。
妙花不知所措的看着这一幕，有点心疼他们，又有点想笑。
丽娘缓了口气，柔和的看向妙花。
“那就麻烦你帮忙了，你家里种的什么树呀？”
“......也是橘子树。”
妙花犹豫道。
“我舅舅说，这个树在我们这边比较好养。”
“我家是小的那个，眼红别人吃水果，我就买来树苗给他种。”
丽娘笑了两声，又夸赞她。
“你是个聪明的孩子，胆子再大一些就考师范，要是缺费用就找阿姨帮你凑，别去外面乱找什么工作。”
妙花眨了眨眼，心里却有些为难。
她读书原本就借舅舅的人情欠了钱，她不想再多欠了。
妙花默默叹气，但还是轻声感激。
“谢谢丽娘阿姨，可是......如果有合适的工作呢？”
十多岁的孩子，一双瞳孔总是满载憧憬。
丽娘却心想，可你能去什么地方呢？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考上了师范。”
丽娘深吸一口气，缓声道出了她从未说过的，她年少时期最后的“威风事迹”。
“那时我为了凑报名费，千找万求，好不容易进了一家煤矿厂，可后来虽然钱挣到了，但在入学体检时却不过关，医生说我‘肺部有不明阴影’。我不相信，可当时的检查结果就是这样。后来我又一连查了几年，体检才正常了，可是也和学校无缘了......”
丽娘浅声一叹。
小时候她翻山越岭，找到了一处晨光正好的瀑布，周围有无数植被，植被下有许多石块，她就每天都要坐在石头上晨读，和无数银珠比谁的声音大！
到她十六岁时拿到体检单，反复和医生确认她的体检结果无误时，那时的感受让她又想到了那片肆意宣泄的银河，这次她和无数水珠一起下坠，一坠千万里，一去不复回......还有轰隆轰隆的声音彻夜彻夜的响，吵得晨光都躲进云里，吵得植被都褪尽颜色，吵得她只剩一个想法：到底了吧？到底了吧？
她最眷念的地方物是人非，她最喜欢的风景成了噩梦。
自此，三千瀑布归江海，半生夙愿入尘埃。
“所以你们考学校不容易，既要成绩好还要身体好。但凡还有办法，就不要太为难自己，不要让自己太累。”丽娘如此总结。
母亲一直希望她能做钻开石头的种子，没想到她到底没能奈何石头。只希望她还能尽力滋养新的种子，钻开土壤、钻开石头，还能看着他们，开出属于他们的花。
“这些事情，许成他们都不知道，你可要帮我保密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