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小说丨《辉光》第二章 唯(一)
前言:这篇是我试着朝严肃作品转型的练习作,共分为四章。闲暇时间里,一方面要多读其他作品(这个是主要占时间的地方),另一方面还有其他事情要做,再加上对这篇的要求也比之前要高,所以这两个月仅写了第二章的一部分(第一章还没写)。男主以及第一、三章的女主都是之前那篇原创小说里的角色,但只是借了个皮,性格、人物关系以及想表达的东西都与那篇原创大不相同。因为更多是为自己写的,所以并不特别期望其他人来读,或者说我觉得对他人来说,相同的时间被用来读那些经典作品明显更好。这篇不仅不追求那些“精彩”的剧情,而且为了克制它在接下来出现,我还经历了一阵苦恼才终于下定决心,于是不禁感慨,知与行之间的确存在一定的距离。发在网上留个存档,和将来最终的定稿相比,好奇哪些地方会大不一样。
第二章 唯
1.
自幼时起,我便恋慕着辉君。
父亲曾对我说,这个世界是由矛盾组成的:没了矮小也就无所谓高大,缺了悲伤也就无所谓快乐,少了丑恶也就无所谓美德。塞翁失马、祸福相依……类似的道理他侃侃而谈了许多,但我从中却只明白一件事——明天开始,我再也见不到我的朋友们了。
他说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能让我和母亲过上幸福的生活。一旦我需要,他会毫不犹豫地倾其所有。可既然他这么爱我,又为什么要将升职带来的利益凌驾于我的心情之上呢?那时的我想不明白,我只知道,明天开始,我就再也见不到我的朋友们了。
他宣扬真心无价,可他又同时认为孩子间的友情不值一提,在他看来,它们就像一套伴自己朝夕相处的家具,虽然难免可惜,但总是可以毫无阻碍地加以代替。
这世间是由矛盾组成的,没了平庸也就无所谓优秀,缺了单调也就无所谓多彩,少了被动也就无所谓主动。矛盾使世界丰富,代价却是衬托者的被动、单调和平庸。
“大家好,我叫君原 唯(Kimihara Yui),兴趣姑且算是读书,希望大家多多指教。”我脖颈低垂,偷偷瞄向前几排的同学们,他们眼神中洋溢着的好奇不由得激起了我在这里能交到新朋友的幻想。朋友。小樱。现在的你在做什么呢?小樱。现在的你也在想着我吗?小樱。我们还处于同一片天空下吗?小樱。
思索着和小樱的种种,不知不觉已是下课时分。《致爱丽丝》。那是小樱很喜欢的音乐。像是条件反射般,我从书包中拿出了小樱最喜欢的《银河铁道之夜》,我们曾拉钩起誓,我们之间的感情会像乔班尼和柯贝内拉那样,永世不变。小樱。
可再浪漫的旅程也总会有其终点,不论是乘客们,还是柯贝内拉,乔班尼都终将与他们离别。
对了。要交到新朋友,让父亲母亲放心才是。想到这里,我微微抬头,目视前方,阳光斜照,将同学们的身形染得模糊,将同学们的背影拉得好长。
果然,绿色车票是不存在的。
读完这些就回家吧。回家。对父亲母亲要怎么说呢?说自己交到了朋友,但名字呢?说起来,班级里的大家都叫什么来着?我阖上书,拼命调动所有的思维,试图去编织一张和世界本身相悖的大网。
“君原同学喜欢宫泽贤治吗?”一句温和却又不失活力的男声打断了我的思绪,我抬起眼眸,阳光辉映,看不清他的身形。
“朋友很喜欢。”我怔怔答道。
“那我们今后就是朋友啦。”他将前座的椅子拉了出来,一边坐下,一边说道。
“为什么?”
“你看啊,君原同学的朋友喜欢宫泽贤治,我也喜欢宫泽贤治,那我不就是君原同学的朋友了嘛。”
“这算什么。”明明是一句很无厘头的话,眼前的男生却用着信誓旦旦的语气,这令我哑然失笑。
“我叫星野 辉(Hoshino Kagaya),请多指教啦,君原同学。”我打量着星野君,感受到了一种单纯且自然的生气,在他无忧虑的笑容里,在他亮晶晶的眼眸里。
“辉…和你很相称的名字。”我不禁感慨,但随即又感觉直呼其名有点过火,“请多指教,星野君。”
“君原同学说自己喜欢读书,具体是指哪些书呢?其实第一节课下课的时候我就想找你来着,毕竟这个年代喜欢读书的人已经不多了嘛。”不论言辞还是语气,星野君都给我一种故作老成的感觉,“但是看到君原同学读得那么认真,我也不好贸然前去打扰,相信大家也都是这么想的。”
这般几乎不着痕迹的关心竟然出自一个同龄男生,这令我有些意外,于是,我决定要认真回答他这个问题。“最近比较喜欢《傲慢与偏见》和《绿野仙踪》,对了,还有《呼啸山庄》。”在略微思忖过后,我答道。
“都是好作品呢。”闻言,星野君身体前倾,趴在了椅背上,扬起除了用“俊美”一词外我不知道还可以如何形容的脸庞。被他这么盯着,我的双颊有些燥热,我确信,那不只是害羞的原因。
“星野君也喜欢这些书吗?”
“喜欢哦,毕竟它们都很有趣嘛,而且如果深究的话,也能发现一些玄妙的东西。像是奥斯丁对人物的刻画、对文字的敏感,以及对自由间接引语的运用。至于《绿野仙踪》的话,各种事物背后的寓意也值得反复思索。不过我最感兴趣的还是《呼啸山庄》,不论是意象的营造还是不可靠叙述的运用都彰显出了作者了不起的才能,总感觉福克纳的《押沙龙!押沙龙!》也受到了这部作品的影响。”
星野君滔滔不绝的讲述令我不禁有些失落,我很开心自己有幸在转学第一天就能和有着共同爱好的人成为朋友(不出意外的话,我们会顺利成为朋友吧?),问题在于他那自信的语气,我精挑细选出的书在他眼中竟是那么稀松平常。不仅如此,在阅读它们的过程中,我完全没有感受到星野君所说的玄妙(更何况“自由间接引语”“不可靠叙述”是什么意思我完全不知道),我只是觉得这几本书比同龄人读的漫画和绘本高级一些罢了,我只是很喜欢凯瑟琳和希刺克厉夫的爱情罢了……看来,因为多读了点书就洋洋自得的我就像达西先生一样呢。
“辉,你到底还要在这里磨蹭多久啊?再不来的话今天就都是你当鬼了哦?”
“抱歉抱歉,我马上就去。”打发掉门口那个急不可耐的男生后,星野君问道:“和大家约好了去玩,君原同学要一起吗?”
“男生间的娱乐,我完全不擅长啦。”
“虽然都是男生没错,但项目不过是捉迷藏罢了。”
如果其余都是男生的话,一定会很不方便吧。但现在的我只想和星野君再多待一会儿,哪怕只有一会儿。几分钟前,我还完全不认识星野君,但就在这一瞬的时光里,我感受到了一种魔力,它引领着我,让我想要更了解星野君的事情。这世间是由矛盾组成的,正是平庸的我和散发着光辉的他一同构成了这个世界,但即便是我,也想触及星星。
不知不觉间,我已和星野君共同走在操场上了。
“对了,君原同学,你知道‘中项不周延’吗?”快要走到他的朋友们面前时,星野君问道。
“中项什么?”
“没事没事,我刚才犯的一个小错误而已,你不知道就再好不过啦。”说完,星野君快步跑向他那些看样子等得有些不耐烦的朋友们面前,并向他们解释起了什么。和预想中的一样,他们对我的存在颇有微词,他们不解星野君为什么要让我一个女生加入他们“严肃且伟大的决斗”。
“直到周末为止,都由我来扮鬼总行了吧。”但星野君丝毫没有让步的意思,是因为在意面子,不想在我面前丢脸吗?其实不会的,因为突然得知一个陌生异性参与游戏就是会感到很奇怪啊。
“我不反悔,就这么定了。”
真可惜,我还想和星野君在同一个地方藏到最后的。
“君原同学,把书包放到那里后我会数100个数,你趁这段时间藏起来就好。”
我点了点头,在将书包靠在星野君的书包上后,便跑开了。
我没有告诉星野君,我很擅长捉迷藏,因为我总是很容易注意到到常被他人忽略的地方。如果没有找到我的话,星野君应该会在朋友面前丢尽颜面吧。可我还是打算在这场游戏中用尽自己的全力——因为星野君刚才对“中项什么什么”的说明激起了我的好胜心。没关系,我很有自信,就连小樱都很难找到我的,怎么可以一直输下去!我默默盘算留给我的准备时间、其他男生的动向以及星野君可能的行动路线,在一个极其隐蔽的角落里躲了起来。
“竟然真的在这里!”可还不到五分钟,我就被星野君发现了。此时,一种奇妙的感觉于我的内心滋生,它和我之前在星野君身上感受到的全然不同,不是害羞、不是激动、不是挫败感,而是一种纾解、一种安心、一种满足。也是此时,我发现了,或许我内心深处正隐隐期待着被星野君找到的这个结果。
低头望着他从容镇定的步伐,我将自己内心的疑问道出。虽然和预想的形式有所差异,但我总归能在剩余的时间都和星野君在一起了。
“君原同学之外的其他人会藏在哪里我心里大概都有数,于是就先在几个我经常躲藏的地方找了找。”星野君微笑着,说道,“老实说,在那里找到君原同学,我很开心。”
星野君才是达西先生。
“说起来,我还不知道星野君平时喜欢看什么书呢。”
“昨天在读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君原同学看过这本书吗?”
“没有。”
“这世间这么多书,自己在读的别人碰巧读过,这种概率本就不大啦。”朝我这边望了一眼,星野君说道。
可我在看的,你就都读过啊。
“果然,不该让辉当鬼的。”
接下来我要怎么办呢?让星野君推荐几本他喜欢的小说,好和他有共同话题?
“毕竟我是天才嘛。”
可他会不会嫌我的想法幼稚呢?说到底,自由间接引语、不可靠叙述到底是什么意思啊。《押沙龙!押沙龙!》又是什么作品啊,名字听上去好奇怪。
“切,这样一点儿都没意思。”
不过我还可以上网求助嘛,毕竟三个人聚集到一起就会有文殊菩萨的智慧!
“那要不下场你来当鬼?我也不是非要扮鬼扮到周末。”
但这样是不是欺骗呢?交朋友的话,果然还是要真诚才对吧?
“容我拒绝,我又不是被第一个找到的。”
话说回来,星野君会喜欢有人和他讨论这些吗?应该没问题的吧,毕竟他说过第一节课下课就想来找我嘛。
“这么说,你承认君原同学可以和我们一起玩了?”
咦?
“本来也没反对过啊。只是突然加一个女生进来有些不自在罢了。”
“太好了呢,君原同学。”星野君偏过头来,说道。
“嗯,嗯。”
在那之后,星野君又连续数次扮鬼、连续数次让他的朋友们怨声载道,整个过程中,星野君都很平静,平静地四处张望、平静地和我聊天、平静地发现藏起来的每一个目标……这份平静,让我觉得他也许真的是那种只存在于传说中的“天才”。他是有些傲慢,但这种有根据的傲慢又恰是我觉得他可爱和充满孩子气的地方。就像他的名字——辉所显示的一样,他的一举一动都照亮了我的前方并为它赋予了希望。第二场以来的捉迷藏我便没有再参与了,想和他多待一会儿——自然有这个原因,但更重要的是,我不想自己那时的宝贵心情被某种失落、平和或者不确定性随意覆盖掉。
我要和星野君成为好朋友。
2.
星野君有着聪慧的头脑、旺盛的精神,以及源源不断的好奇心,他眼前的世界就好像一个有待破解的巨大谜团,用他自己的话说,便是“因为年纪还小,所以一切都是新奇、处处都是惊喜。”他喜欢在户外探索,但他更酷爱读书。除翻页和呼吸之外,你几乎听不到他在读书时会发出任何的声响——尽管如此,你仍会感受到一种蕴藏着的巨大活力,在他欣喜的神情里,在他不自觉张大的瞳孔里。他邀请我来图书馆和他一起读书,但我没有读书,我只是忘神地凝望着他,明明他只是安静坐在那里,我却从中感受到了某种难以用言语形容的丰富含义。我没有读书,但论体悟,我自觉所收获的不会更少,读书和感受星野君的存在,这两者的区别仅仅在于,前者是用眼睛,后者则是用心。
多亏了读书的爱好,我渐渐成为了学校里和星野君共处时间最长的人。星野君似乎很清楚自己每一步行动的含义,所以当男生们拿“他喜欢和小女生玩”这件事来开玩笑时,他既不慌乱,也不害羞,他只是平和地拒绝他们,然后再走到我的书桌前。我不理解他坚持和我一起去图书馆的意义,因为我在那里完全是多余的,他从来都只会让自己的思绪沿着那一行行的文字漂流。也多亏了星野君对旁人玩笑的毫不理睬,自觉无趣的他们在不知不觉间便败下阵来,孩子们的专注总是很短,所以当更加新奇的事情发生时,他们便不再关注我和星野君了。于是,我和星野君的友谊便这样固定了下来。
我当然没有忘记星野君提过的那本《罪与罚》,那天回家后,我不顾刚刚下班的父亲的怨声连连,一边撒娇,一边死死缠住他,求他将我领到书店。
“请问有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吗?我想要买这个。”甫一进门,我就冲到了柜台前。
“有是有,不过……”我仰起头,看到店员正在用探询的眼光望向父亲,于是我转向父亲,他正露出名为苦涩的笑容。
“麻烦帮她找一下这本吧。”
“可是,会不会深了些呢?对令爱这个年纪的孩子来说,我们这里有更适合她的小说和童话……”
“唯,既然店员先生这么说了,你看是不是换一本比较好呢?爸爸不在乎钱的,你想买多少书就买多少书,我只是不想你看两页就把它扔到一边而已。”父亲蹲下身子,轻抚我的头,问道。
“我就要这个!而且,谁说这个年纪就读不懂了啊,星野君就能。”
“星野君?是唯你今天新交到的朋友吗?”
“是好不容易交到的朋友,所以想和对方能有一些共同话题。”直面父亲的目光,我说道。
“既然如此,我这边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啊。”长嘘一口气后,父亲站起身来。随后,在店员的指引下,我终于拿到了那把有望洞开星野君心门的贵重钥匙。整个归途,我都紧紧地抱着这本书,父亲的表情看上去有些疲惫和伤心,但我现在无暇顾及这个,我只想尽快回家,在吃过晚餐后,将它仔细研读一番。
只可惜,一切都事与愿违。即便将句中的单词和结构都弄清,我也不知道这个名叫“玛尔美拉朵夫”的家伙到底在说些什么,我知晓了他们的对话,却不解对话背后的含义,于是,理解力不足的我只得走马观花。
“星野君,我昨天试着读了下《罪与罚》,却发现完全看不懂。”课间,我找到星野君,将自己的平庸坦率道出。相比毫无头绪地四处乱撞,倒不如直接向星野君请教来的痛快些。
“你昨天晚上读这本书啦?”
“嗯,读了一点,但完全没读懂。一晚上只读了两章——”
“我好开心,君原同学竟然真的为我读了这本书!”我明明在父亲和店员面前信誓旦旦,结果却只落了个灰头土脸,可星野君却全不在意这些,对他而言,我昨晚买了《罪与罚》这本书的行为本身似乎就是一切。
“一开始读不懂也没关系啦,一步步来就好了。我相信君原同学一定会很快就读懂的,毕竟只是小说嘛。就算一开始感到烦躁也没关系,因为只有直面这本书,才会最终感受到它真正的快乐。”随即,星野君又补充道,“不过最后一句是我妈妈说的啦,嘿嘿。”
“这么说,星野君一开始也感受过类似的情绪吗?”
“倒是记不太清了。不过我能读下去这些,应该也多亏了妈妈给我的美学训练吧,毕竟鉴赏也是一门学问嘛。”
星野君的鼓励令那时的我重塑了信心,我不由得认为,我和星野君的差距仅仅在于他所言的“美学训练”。那时的我相信,只需假以时日,即便无法超过他,我也至少可以与他在同一个平台上对话。可悲的是,我不仅错估了自己的天赋,而且直到许久以后才发现星野君那鞭辟入里的感知能力,于我而言,小说只是环境、人物和情节,而他眼中的小说却是一个个世界——其中,每一个文字都仿佛具有生命一般,不仅在流动中呈现出自身的美,而且借由组合和对话,构建出一种仅仅存在于艺术之中的纯粹。
但无需多久,我便意识到,我永远也追不上星野君。如果他在放学后借的是小说,那么他一定会在第二天的同一时间加以归还。他读小说的速度简直可以用“飞”这个字来形容。用他自己的话来说,这是一种名为“跳读”的阅读方法,采取这种方法既可以令他全面感知作品的骨架,又不至于漏掉某些关键信息。
“只是因为最近读的小说都比较短的缘故啦,俄国人的大长篇看累了,想要休息休息。”面对我的惊叹,星野君如是说道。
即便如此,它们也有足足二三十万字啊。
尽管每天共处几个小时,我还是看不懂星野君。因为读书的共同爱好,我们成为了朋友,但他却很少主动和我讨论书本里的具体内容。我理解,这主要是我缺少鉴赏力的关系。可既然如此,他又为什么要和我做朋友,并每天都邀请我前往图书馆呢?
“因为和君原同学在一起很开心啊。”
“开心?”
“君原同学不开心吗?每天来到这里。难道我这些天都在勉强君原同学?”
“不不不,没有的事啦,能和星野君共处我也很开心。”为了不至于自己被星野君误会,我连忙辩解。
“既然我们都很开心,又为什么一定要讨论些什么呢?”
“这倒也是。”
星野君的回答无懈可击,只是,我仍然不清楚,为什么星野君会觉得和我共处很开心呢?在图书馆的时间里,他很少看我,也几乎不和我说一句话。反复思量并将一切可能性排除后,他想要的,或许只是“我的存在”本身。可它又为什么如此重要呢,或者说,星野君又为什么会选中我呢?难道“共同爱好”这件事情本身竟有如此大的魔力不成?
我果然,还是看不懂星野君。
3.
在一次闲谈中,我探寻到了星野君的家庭状况。德日混血并没有在他的脸庞上刻画出西方人的棱角鲜明,而是赋予了东方独有的那份纤细纯净。他的瞳孔是奇丽罕见的琥珀色,因此,每当他站在阳光下之时,他的眼睛总是如金子一般熠熠生辉。他身上有一种婉约柔和的女性美,但如果不仔细观察,你一定不会注意到这点,因为他的全身上下都被一种巨大的活力所包围。也正是这份活力让我试着去相信,星野君并没有因为父亲在成长过程中的缺席而感受到某种难以愈合的创伤。他知道他的父亲姓甚名谁,却对寻找父亲这件事本身全无兴致,因为在他看来,他和母亲的生活已经足够幸福,他不想出于某种对“团结”的执念来打扰当下的这份平静。
和星野君相比,我的相貌便完全上不了台面。虽说也偶有几人对父母说我长相漂亮,但那与其说是真诚夸赞,倒更像是是某种社交辞令。镜子中的我平平无奇,既没有星野君那样俊美的外表,也没有星野君那样迷人的气质。如果每个人都是一本书,那么星野君就是一本装帧精美的字典,不仅有着吸引人的外表,而且还蕴含着近乎无限的可能性。相反,我则是一本平淡如水的学生日记,只是在反复着单调、乏味的话语。当我和星野君共同漫步在放学路上时,我无时无刻不感受到路人们对星野君的喜爱,望着他们的笑容,我明白了,“美”这个概念一定是与某种快乐相关联的,星野君明明什么都没对他们说,但他们却会不自觉地微笑,那是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不掺任何杂质的,最本真的笑容——我理解这点,因为我正是品尝这愉悦最多的人。
几乎整个暑假,我都和星野君在一起。除了读书外,星野君还将他那用之不竭的精力投入到了学习法语上。我问他是不是将来打算去法国留学,他摇摇头,说之所以如此,“C’est juste pour m’amuser”。疲惫之时,我们还会一起去看电影。不巧,第一次那天恰有一部我期盼了很久的动画片上映,但我又不想给星野君留下喜欢动画片的幼稚印象,于是我别过头去,将手指向一部正在热映的剧情片。我才不想看什么剧情片,我只想看动画片。
“君原同学喜欢这种严肃题材的吗?”星野君问道。
“倒也说不上喜欢。”
“不喜欢的话,陪我看这部怎么样呢?应该会有趣的。”说完,星野君走到了那部动画片的海报面前。我不知道星野君是真的喜欢动画片,还是注意到了我的勉强、迟疑和踌躇,但我此时只会认为星野君是一个温柔的人,不仅如此,他还时刻观察着我的一举一动。于是,一股完全不同的躁动感开始在我内心升腾。
电影开场前,我们一致决定去旁边的电玩城消磨时间。面对星野君的邀请,我推脱说自己完全玩不来这类赛车游戏,星野君的回答自然是不擅长也没关系,于是我要星野君先演示几把。他对游戏操作的解说我一句都没有听进去,我只是忘情地凝视他专注游戏的侧脸,还有偶尔随方向盘摆动的身姿。
我既缺乏赛车天赋,又没有认真听教学解说,二者结合,让本就不冷静的我完全无法承担星野君对手的工作。两盘过后,星野君将我带到了娃娃机前,并问我有没有什么喜欢的娃娃。
“喜欢那只黑白色的小狗。”我答道。事后想想,这样说可能很失礼,因为它给了星野君某种压力。但当时的我只是在盼望着星野君将它转送给我的瞬间,我眼中的他无所不能。
“看样子没有很远,我试试。”说着,星野君将硬币投了进去。他屏息凝神,估算着勾爪的落点。
和预想相悖,勾爪只是在小狗的头上轻轻抓了一下便松开了。失败了一次的星野君没有说话,他默默将第二枚硬币投入进去,好似一个运筹帷幄的将军,在火力侦查后,他要动真格了。
只是,星野君在第二次也没有捕捉到那只黑白小狗。第三次、第四次……我没有去算星野君到底投入了多少次硬币,我只观察到,他的表情从一开始的淡然自若到最后的满面绯红——这是我从未见过的星野君。此刻过后,我幻想中的那个无所不能的星野君消失掉了,但我对他的感情却伴随着一次次的失败而愈发膨胀——他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我。
也许是几十,也许是一百,历经了不知多少次的失败,我终于获得了那只调皮的小狗。我知道星野君的家里很有钱,但令他如此破费还是让我十分过意不去。于是,我在心里打算,在电影结束后要请星野君吃饭。
电影开演前,只要双手有空时,我都在抱着那只小狗,去感受它带给我的幸福和温暖。见我如此喜欢它,星野君也很高兴,他说这样的话他丢脸丢得也值了。
“一点都不丢脸,星野君非常、非常地帅气。”将自己的脸埋在布偶里,我说道。布偶很软,但星野君的胸膛一定很坚实。
电影已开场,明明期待了很久,可我却无心观赏其中的任何内容,我全部的精力都在了怀中的布偶和左侧的邻人,只想着和他的距离能再近一些。和星野君不同,我的精力十分有限,过去一小时的情感波动将我的能量全部抽空了。
感受到了身旁的嘈杂声,我睁开了双眼——原来电影已经演完了。但我随即发现,我竟然靠在了星野君的肩膀上!
客观来说,他这时的肩膀还有些瘦弱,远不如长大后的那般宽厚。但我现在感受到的既不是这个,也不是睡前愿望成真带来的喜悦,此时我的内心中只有一个念想:
我越界了!
我把头从星野君的肩膀上移开,不舍且忐忑。我将那只小狗搂得更紧了,我不敢看一旁的星野君,低下了头,却反而和它纯真无邪的眼神撞了个满怀,它好奇我这样做的缘由,但在我看来,这却不啻于某种审判。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影院的空气很沉重,我有些喘不过气来。
“原来君原同学真的不喜欢动画片,对不起。”只是,先行一步道歉的却是星野君,他似乎将我的熟睡归结为我对动画片的不感兴趣。
“没有没有真没有我只是昨天没睡好电影院又这么黑我真的很喜欢这部动画片的倒是我这边才要向星野君道歉才是不知不觉靠在了星野君的肩膀上真的非常抱歉!”
对于我的辩解,星野君似乎并没有相信——可我又能解释些什么呢?难道我要将自己的心思全都摊开在星野君面前吗?那种事情,怎么做得到啊!
“对不起,我真的没有觉得动画片无聊,也真的没有在迁就星野君。”于是,低头道歉成了我唯一的做法。
那时的我只是将自己的一切行为和心思都解释成一种挚友间的亲近,但直到和星野君分别前,我都在幻想和他进一步的肢体接触。这份感情既令我心动,又令我心焦,我想要握住他的手,想要揽住他的胳膊,想要靠在他的怀里……可我不敢这样做,我担心我过于炙热的感情会令星野君手足无措,我更害怕自己的这份心意会破坏我们当前的和平关系。于是,我只得将我过剩的热情全都倾泻到那只小狗身上,睡前抱着它的时候,我又想到这件事,我感到无比愧疚,我那时一定抱得它很疼。
4.
那时的我们还小,因为小,时间对我们的意义和现在大不一样。酷暑日渐消退,青春的朝阳却冉冉升起。开学第一天的午间,雪见同学问我是否在同星野君交往,这个问题莫名其妙,却令我猝不及防。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答雪见同学的,只记得在听到我的回答后,她脸上开始浮现出一丝欣喜,并于一瞬之间就胜过了询问时的忐忑。在她的眼睛里,我看到了一股亮光,它很纯粹,只是对我而言太过刺眼。好似在我的回答中汲取到了生命力一般,雪见同学的双颊被染得通红,就连呼吸也开始渐渐急促,欣喜不断蔓延,而它的尽头,似乎是害羞和扭捏。
“君原同学喜欢星野君?”雪见同学探寻道,那份胆怯又回来了。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我确实看过一些言情小说,但我只觉得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事情与我相距甚远。我喜欢星野君吗?我不知道。那我知道什么?我什么也不知道,我只明白,这份无知正令我无比心焦。
“喜欢?”
我烦躁地甩了甩头。
“不喜欢?”
“那,还是喜欢?”见我良久无言,雪见同学又追问道。
“我觉得我们还没到谈恋爱的年纪。”所谓顾左右而言他,大概便是这个样子吧。就连我自己,都能感受得到说这句话时的生硬语气。
“我呢,喜欢星野君。”以这句话为起始,雪见同学开始了她的诉说,不知是这份心情压抑得太久,还是她真的把我当成了朋友,她将自己的心路历程全都倒了出来。她说了很多,我没有听清,只能依稀辨别出她在反复强调自己想要靠近星野君的那份心情。
除了为她加油外,我还能说些什么呢?在上个学期,我和星野君一直走得很近,是我,我才是那个离星野君最近的人,可我没法阻止她,因为我浪费了进一步探查自己感情的机会,我不是没有幻想过将来和星野君结婚,但我听信了父亲的话,他说唯还只是个小姑娘,现在思索这些还太早。因为年纪小,所以不需要思考那些离我还很遥远的事情,可也许正因为我没有思考那些事情,未来才变得更加遥远。
雪见同学身体颀长,脸蛋漂亮,以影视剧为蓝本,我试着想象她和星野君交往后的样子。雪见同学牵着星野君的手,目光里是道不尽的恋慕与温柔,但星野君不会关注这些,对他来说,书本中和现实中的世界肯定会更加丰富,他或许会喜欢雪见同学,但只要他还是星野君,他就不会像影视剧中热恋的情侣们那样将自己的全部都投身在雪见同学身上。
那我呢?我是什么?我是陪星野君一起去图书馆的人,星野君并不需要我懂得多少知识,他需要的,仅仅是我在那里这个事实,可他和雪见同学交往后,我不会在那里了,他不再需要我了,我们不再是朋友了。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已经足够成熟,成熟到恋爱的种子破土而出,但我唯独不想失去星野君,他是我的依靠,我的理想,我的宇宙,我最好的朋友。
我拼命在脑中寻找星野君拒绝雪见同学的理由,星野君和我年龄一样,但他远比我成熟,也远比雪见同学成熟,所以他不会不懂得恋爱的含义。那他会喜欢雪见同学吗?雪见同学就像初中的那些漂亮姐姐一样,星野君也从来没有抗拒过雪见同学,突然,我想起了他在大扫除时曾对雪见同学展露的微笑,我可以断定,它并非出自同学间的善意,而只是对雪见同学那份美丽的欣赏,美与愉悦是联系在一起的,看到雪见同学的脸,星野君很愉悦。
我要失去星野君了!
“接下来,你可能再也见不到那个费了好大力才将你从布偶群中抓出来的人了,但我会一直陪着你的,所以你千万不要难过。同样,你也要一直陪着我,听我说好多好多话。他是你的爸爸,我是你的妈妈,妈妈对孩子讲爸爸的事情,可不许嫌我啰嗦哦?ユカ你说,妈妈喜欢爸爸吗?妈妈每天想的都是爸爸的事情,但妈妈的爸爸说妈妈还太小,不知道什么是喜欢。但爸爸不一样哦?他很厉害的,他一定会懂得喜欢到底是什么感情。你说,他喜欢妈妈吗?算了,这么复杂的问题就不为难你了,我都想不清楚,你又怎么会明白呢?那你说他会喜欢雪见同学吗?不会?想不到你还挺机灵的嘛,知道妈妈想要什么。可妈妈觉得爸爸或许会喜欢雪见同学,你没见过她,不知道的,她很漂亮,人缘也好,哪有男孩子会不喜欢这样的女生呢?你说爸爸和一般男生不同?道理是这样没错啦,但如果爸爸不喜欢雪见同学的话,那他是不是也不会喜欢妈妈呢?妈妈不一样?有什么不一样呢?无非是陪他看了一些书、一些电影而已。这就足够了?你可真是个乐观的孩子,要是妈妈也能像你一样该有多好啊,可是呢,这些事情雪见同学也可以陪他去做啊,毕竟她说了嘛,想要站在星野君最近的地方。可他站在他最近的那个人是我?是啊,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很脆弱的。你还记得我向你提到的小樱吗?我们是很好的朋友,真的很好很好哦?是曾发誓永远不变的那种要好。可是又哪有什么永远不变的东西呢?父亲的一次调职就将一切都改变了。可现在也没有什么外力将我和星野君分开?真是的,你在听什么呀!雪见同学不就是外力吗?听好了哦,空间的距离和心理上的距离是相互影响的,空间上的距离越远,那么伴随着时间流逝,关系也会变得愈发陌生。同样,如果心理上疏离了,那么在空间上的距离也会渐行渐远的。你觉得我如此在意爸爸,一定是爱上了他?可爱应该是很纯粹的感情才是呀,这些只能和你诉说的卑劣感情,不是和爱相距甚远吗?退一步讲,就算我爱星野君,我又能怎么办呢?像雪见同学有朝一日会做的那样,将这份心意表白出来吗?然后呢?请求星野君和我交往。可交往又意味着什么呢?无非是多一些彼此的二人时间罢了,但我和星野君的二人时间已经足够多了呀,你说是为了不让你们的二人时间减少,进而独占星野君?那不可能的,你还不了解爸爸,没有人能够支配他的心灵的,我不行,雪见同学也不行。爸爸是仰望星空的人,这样的他又怎么会被地上的小栅栏圈住呢?假设我真的喜欢星野君,假设我顺利和他交往了,那我说的话他就会听了吗?不会的。你问为什么?虽然你只和他共处了几个小时,但你没注意到他的体内凝聚着一股活力吗?叫他不许和其他女生说话,这样他会不舒服的,倒不是说他想向她们寻求些什么,他只是不会愿意被束缚住罢了,哪怕这个可能性在现实中根本就不存在。所以呀,妈妈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希望爸爸不要喜欢雪见同学,只能希望雪见同学能早一些告白,早一些被拒绝——你听明白了吗?不明白?真是的,我都向你解释的这么清楚了,即便交往也没有用的,你怎么这么笨呀!我,我,我都和你说了这么久了,你怎么还不明白!星野君就要被人抢走了!你说我不能接受,可那又能怎么办呢!我什么都做不了啊!对不起,我不该对你这么发脾气的,因为不知道多久之后,你就是我唯一的朋友了,同时你还是我的孩子,父亲母亲没凶过我,所以我不该这样对你。但你也要对我有耐心哦?我没有星野君那么成熟,没有星野君那么聪明,没有星野君那么受欢迎,我只是一个平凡的人,我只是想触及星星。你说这和雪见同学的感情一样?怎么可能一样啊!星野君是我的目标,是我的理想,怎么可能和那种肤浅的喜欢相提并论!恭喜我终于认清了自己对星野君的感情?真的诶!你果然是个乖孩子,可问题还没有解决啊,我还是什么都做不了,不是吗?即便如此,也比不明不白好?那倒是,既然什么都改变不了,还不如平静一些?有道理,那我就先去睡觉,明天还要早起,要是熬出黑眼圈,本来就不好看的脸会更丑的,到时候星野君就不会对我笑了,对,我要睡觉,我要睡觉,你也会陪着我的吧,晚安。”
5.
我爱星野君。
6.
我讶异于雪见同学的行动力,距离那次坦露心意仅仅过了一天,在上学的路上,我就看到她和星野君走到了一起。雪见同学到底是几点起床的,又等了星野君多久呢?我默默跟在他们二人背后,雪见同学站在星野君的身旁,站在过去曾独属于我的位置上,星野君在和她说些什么,但我相信,那一定只是出于礼貌的原因,并且他也不过是在随口回应她花了一整晚绞尽脑汁想出的话题。和我不同,雪见同学备受同学欢迎,同他人打交道的经验也比我丰富许多,但我觉得它们统统都不适用在星野君身上,因为星野君和他们完全不同,是这样的,一定是这样的。可随之而来的笑声将我这一厢情愿震的粉碎,雪见同学到底说了什么笑话,能让平时永远只是淡淡微笑的星野君如此开心呢?突然间,我发现自己好像没那么喜欢星野君了,是的,一觉过后,我已经不怀疑自己对星野君抱有的感情了,但我好像没有今天早上那样喜欢星野君了,因为我发现星野君其实远比我想象的要平凡——不论雪见同学说了什么,都本应该无法在星野君那如湖水般深邃澄澈的心灵上激起一丝涟漪才是。意识到这点,我似乎看到了自己灵魂深处那团正因星野君而熊熊燃烧着的火焰,它由我的全部身心供给养料,伴随着心灵的渐渐干涸,这团火焰也开始黯淡下来,对,这样就好,我所憧憬的星野君其实也不过是一个平凡的人。想到这里,我终于有了抬头的勇气,星野君已经不再笑了,看样子,他是在向雪见同学打听什么,雪见同学虽然很漂亮,其实也不过一个满脑子都是肤浅玩意儿的小学生罢了,我心中的那个星野君只会对书本和多彩的现实感兴趣,他不该对雪见同学感到好奇。星野君对雪见同学的探寻就好像一团厚重的纸一样,一下子就扑灭了那团本就愈发微暗的火焰。我以为星野君是与众不同的,但看他现在和雪见同学有说有笑的样子,实在是和那些庸俗的男生们没什么区别。可为什么那个平时从来都是淡淡微笑的星野君会因为和雪见同学聊天而如此开心呢?是不是我没法让星野君高兴呢?是不是在星野君的眼中看来,我一点儿也不美呢?可我和雪见同学相比,到底差在哪了啊!论内心的丰富程度,就算十个雪见同学也根本比不上我不是吗!那星野君,你为什么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不会露出这种笑容呢!为什么你不会因为我的存在而感到愉悦呢!这份剧烈的动摇好似一颗天降的火星,落上了我心灵中的那份破败不堪、满是灰烬的残骸,与此同时,一阵爆裂声迸开,原来先前的那团火焰并未熄灭,而仅是在厚重的纸堆之下静静蛰伏,那沓厚重的纸并未使它熄灭,反而成了最好的助燃物,一瞬间,火光冲天,疯狂跃动的火焰为我带来了全新的生命。一股之前从未有过的体验在我心中升起,它翻腾、咆哮,如龙卷风一般,将我的存在、我的意志,以及我对星野君的感情全部吸了进去,疯狂地旋转、搅动着,不知过了多久,天朗气清,但一切却再也无法重回平静,因为这份突如其来的嫉妒既彻底升华了我对星野君的恋慕,又令其上所有的暧昧与模糊之处都无所遁形。
得知星野君没有申报一百米和四百米跑,老师和同学们都无比惊诧,他们向星野君询问不报名的理由,他们还对星野君说,这些项目他要是参加,不说夺冠,至少可以在决赛中揽得前三。我趁机望向雪见同学的座位,她的表情既有不解,又毫无掩饰地表露出了遗憾,或许她曾畅想过自己在看台上为星野君加油的样子,以及目睹星野君在体育祭中大放异彩的情形吧。见到此景,我不禁有些得意,因为在座的数十人中,唯有我明白星野君如此选择的缘由:他充满活力,但却对那种单调的、嘈杂的热闹丝毫不感兴趣。我的困惑毋宁说恰好相反,我不明白星野君为什么会在前几届的体育祭中报名跑步这种惹人注目的项目。但我旋即又想通了,那时的星野君在本质上或许还只是一个会因为受到他人关注和表扬而感到兴奋的小男孩儿。一年的时光对我们而言是如此漫长,它改变了许多,但又无不恰到好处。我曾满怀负罪感地遗憾,自己为什么没能早些见到星野君,但目睹此景,我对上苍的安排感激殆尽,因为我见到的星野君从一开始就是那个最令我着迷的样子。
下课时分,星野君来到了我的书桌前。感受到他的迫近,我的心跳倒真如那些助威的鼓声一般嘈杂吵闹了。我喜欢星野君,但因为嫉妒心,我此刻对他抱有的却更多是怨恨。我怨恨他露出那么开心的笑容,我怨恨他没发现跟在他们身后的我(如果星野君站在我身后的话,我一定会感应到的),我还怨恨他将我的思绪扰得如此之乱,怨恨他昨晚将我弄哭了,但归根结底,我只是在怨恨一件事——他不爱我。可星野君自然不会注意到这些,我的感受尽管无不和星野君相关,却又没有一种是由他直接造成的。他走到我身边,我低着头,不是很想看他,我怕他那双充满明媚和光辉的瞳孔。他问我报了什么项目,我说自己不擅运动,于是只想参加借物赛跑。听到我的回答,星野君没有说话。我知道,他想探查的不只是这件事,他想要知道我对他没有报名赛跑的看法。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知道,但我就是知道。于是我对星野君说,不报名跑步没什么大惊小怪的,而且我一开始也没觉得星野君会打算参加赛跑。我还对他说,我觉得大家都不懂你——不消说,这句话无非是在强调,只有我,只有我才是那个懂你的人。我恐惧失去星野君,我想让星野君爱我,所以,我卑鄙地在他脑海中灌输对旁人的负面印象,并借由对比,将自己的地位抬得很高。
“大家年纪都还小,谁又懂得谁呢?”我拼命传达的话语丝毫没有动摇星野君的心灵,听到这句话后,我想对着星野君大喊“我懂你”,可我做不到。我甚至连星野君对雪见同学是什么态度都看不清楚,这样的我,又怎么好意思自吹自擂,说自己懂得星野君呢?一如既往,星野君没有注意到我无声的不满,即便聪明如星野君,也无法懂得我此刻的心情,这么说来,星野君是对的,没有谁能够懂得谁,借由这个事实,我再次可悲地认识到这点。星野君为他今天不能去图书馆而感到遗憾,在这点上,我们倒是相通的,我想问他这学期放学后我们是不是仍然可以一起去图书馆,但由于担心太过直白,我将这份冲动压了下来。
“那明天呢?”我问道。
“明天的话,应该可以吧。今天多练一会儿,找到窍门之后应该就轻松很多了,毕竟也不是那么引人注意的项目,随便应付一下就好。”
没能从星野君的回答中听到“一起”,我失望极了。这个时候,预备铃响了。星野君走后,我又偷偷瞄向雪见同学的座位,在她恬淡的表情中,我看不到一丝嫉妒。明明星野君主动来找我了,明明他和我说了这么多话,她真的一点儿都不嫉妒吗?我讨厌她的这份从容,因为那就好像在说,星野君已经是她的,并且一直都会是她的,不论发生什么、不论怎样,她都不会失去星野君。
我不是那类只身前往体育馆的女生,但一想到雪见同学可能的行踪,我在值日过后还是跑着去了。果不其然,她就在那里,站在篮板下面,正对着星野君。我走了过去,不过只是站在半场边缘的地方,我不想失去星野君,却也没有力气和勇气在这里同雪见同学争风吃醋。看样子,星野君是在测试何种姿势的命中率会更高,他双手持球,并将它放在了自己的头上——我试着做了一下,总感觉相比球馆中其他人的姿势,这样做要更累一些。星野君保持着这样的动作,一动不动,凝视篮筐,好似在思索着什么百发百中的秘笈诀窍。不知过了多久,星野君出手了,他跳了起来,双手用力将球推了出去。是因为距离篮筐很远的关系吗?篮球连篮板都没有碰到就落了下来。望着他的背影,我似乎看到了他脸上浮起的苦涩笑容——这让我想起他为我抓娃娃的时候,只是在他旁边的人,已经不是我了。雪见同学将球捡起,并缓缓朝着星野君所在的地方走去,我理解她的想法,与其将球直接丢给星野君,不如这样做,以便让自己离他的距离更近些。但我不喜欢这样的做法,我不知道,也许我只是不喜欢这样做的雪见同学。
雪见同学早就发现了我,但她一句话都没有说。星野君改变了策略,他开始站在距离篮筐很近的地方,还是那个看上去很费力的姿势,但球进了。他换了个角度,再次将球投了出去,球又进了……在看到他第一次失败的时候,我还以为他又会像抓娃娃时那样,一连失败几十次、几百次,那时的星野君是如此帅气和可爱。他再一次举起了球,我要为他加油吗?还是希望他不像样地失败呢?如果雪见同学不在,我希望是后者,因为这会让我有一种错觉,好像自己和星野君的距离没有那么遥远。雪见同学在这里,我反而不知如何是好了。如果星野君这样成功下去,雪见同学会更加崇拜、更加喜欢他,如果星野君失败了,那么雪见同学会见到星野君不为人知的另一面——不论哪者,我都想尽力避免。
星野君果然是一个天才,没过多久,他就能娴熟地掌握投篮这门技术了。和其他场地男生的毛毛躁躁不同,星野君的动作一直很小心,将球举起的动作也有些缓慢,但论命中率,仅仅不到半个小时,星野君就已经达到了八成以上。在最后的一次投篮前,他经历了好一阵子的长考,至于这次长考的结果,除了球进,自然没有别的选项。他抱住反弹回来的篮球,将其小心放到地上后凝视起了前上方的篮筐。见到此景,雪见同学将一早准备好的毛巾和水都递了过去。雪见同学没注意到星野君只是在反思,没注意到此刻的他并不想要旁人打扰。我希望星野君不要接受它们,或至少显示出某种受到打扰后的不耐烦,可在和雪见同学有关的事情上,一切总是事与愿违。
出乎我意料的是,星野君似乎觉得这不到一个小时的练习已经足够了,不过仔细想想也是,那样投篮过后,他的胳膊一定会很酸的吧。雪见同学会不会注意到这点呢?还是不要注意到好了。但我现在更该操心的,却是星野君的注意力,在练习篮球的过程中,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那个狭小的空间,因此也就完全没发现在中场线旁的我。在将篮球放进框里后,星野君拎起书包,径直朝体育馆的门外走去——自然,雪见同学就在他的身旁。一瞬间,我似乎感受到雪见同学的目光朝我这看了一眼,我看不清她的表情,但不论它是蔑视是嘲笑是叹息是同情还是欣喜,我全都无法接受。我最无法忍受的是,星野君竟然明目张胆将我抛到一边,和雪见同学走了!我的理性当然知道星野君没看见我,并且这也主要归因于我站得太靠后了,但我还是将账全都算在了星野君身上。这是蛮不讲理吗?当然是。但对已经走投无路的我而言,不讲理些又怎么了呢!
我孤零零地站在那里,怔怔地望着体育馆的出口处,就算星野君和雪见同学的背影早已消失在了视线尽头。在初闻雪见同学喜欢星野君时,我困惑、我不知所措,其后我看清了自己对星野君的感情,却只收获到了嫉妒。现如今,我的内心开始泛起一阵强烈的酸楚。我什么都没做错,但就要被星野君抛弃啦。从今往后,那个在图书馆里陪着星野君的,就是雪见同学啦。泪水再也难以抑制,我蹲在地上,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我的感情从来没有这么澎湃过,也从来没有哭得这么厉害过,无处释放的感情全都溶解在泪水中,并经由它们爆发出来,扰乱着我的头脑,迷惑着我的精神。我脑中一片空白,只剩下了哭泣这个意志,可随后,就连它也渐渐消失了,我只是本能般地哭着。和星野君不同,我的力气很小,因此没过多久,也可能过了很长时间,我哭不动了,但抽噎却并没有停止,突然,我感到胃里一阵翻腾,中午吃的食物一股脑儿地被我吐了出来。我疯狂地呕着,但与此同时,一种奇妙的畅快感却从这自虐一般的动作中滋生出来。从今往后,我再也不会和星野君说话啦,就算他为此不开心,也不关我的事啦,谁叫你选择了雪见同学呢?我明白这只是自暴自弃,但我却由此获得了一种全新的、自始不存在的胜利感,它如此崇高、如此美妙,它赋予了我一种无上权能,令我可以对星野君的情感予取予夺——尽管客观来看,我才是那个被甩掉的人。
突然,我感到有人在轻抚我的后背,这动作是如此温柔、有节奏,听完睡前故事之后,妈妈就是这样拍着我、哄我睡觉的。因为岔气的原因,我无法说出一句完整的话语,但我知道,而角色互换的话星野君就不会知道,这个动作的主人是星野君。一瞬间,诸多情绪代替了先前的泪水,从我的内心再度滋生:有无奈,我还是放不下星野君,在情感上,我或许只是星野君的奴隶;有欣喜,星野君回来救我了;但更多的,却是害羞和恐惧——本就不美的我,让星野君见到更加不像样的肮脏样子了!想到这里,那种和我的生命力合二为一的哭泣竟一下子停止了。
“好些了吗?”星野君问道,他的语气中有焦急,也有担忧。
“嗯。”
“这是水和纸巾,你漱一下口吧。我去拿拖把。”星野君一边说,一边拧开了他水瓶的瓶盖,并同纸巾一起递到我的面前。我不敢相信星野君的举动,他不仅不在意我这副恶心的样子,而且还愿意将水瓶借给我用!他真的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间接亲吻的道理,星野君难道一点儿也不懂吗?
正当我连问题本身都还没搞清楚的时候,星野君回来了。他十分细心地清理好了我吐出的所有污物,自始至终我都在小心翼翼地观察他的脸庞,试图不放过一丝哪怕最细微的嫌弃模样。可从他那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的眼眸中,除了那份令我目眩神迷的光彩之外,我什么也没有发现。尽管我的内心还残留着恐惧,但见到星野君的样子,我大体上还是放松了下来。
“我们走吧?”待一切都整理完毕后,星野君轻柔地说道。
“你不是和雪见同学一起吗?怎么回来了。”
天啊!这句话刚说出来我就后悔了,何止是后悔,我根本就没打算说这句话,不论是我该说的还是我本想说的,都只是一句简单的谢谢。可我不仅不知恩图报,反而却对这个温柔、细心帮助了我的人冷若冰霜。我发誓我绝对不是这样的人,但自从发现自己爱上星野君后,我不再是我了。
“你一来我就发现你啦,但雪见同学想要和我一起回家,我拗不过她,就姑且陪她走到了学校大门。”
“哦。”
星野君果然还是懂我的,他知道我想听什么。
“雪见同学喜欢你。”我对星野君说道。这本不是我该说的话,而是要在一个或许可以称得上浪漫的场景下经由雪见同学之口亲自完成。但我现在想的,只是趁星野君还没有成为雪见同学的俘虏之前点明它,并寄希望于星野君得知此事后会有意识疏远她。也是在这时,我发现我的做法和雪见同学完全不同,她从来都堂堂正正,而自诩距离星野君最近的我的所作所为,却始终如此阴暗。
“我知道的。”星野君说,从他的语气中,我探查不到他对此的任何感情。
“所以你嫉妒了?并因为嫉妒,哭了出来?”沉默了一会儿,星野君问道。
我点了点头,认可了星野君的话。当然,这也是我对星野君的撒娇,他这么聪明,一定知道我想要什么,他还是关心我在意我的,他一定会将我想要的通通给我。他会实现我的所有要求,满足我的一切幻想。
“我没做错什么,你不该朝我发火。”可我收获的既不是辩解也不是安慰,自我认识星野君以来,他的语气还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冷漠过。我的嫉妒惹星野君不高兴了,他刚才的行动和言语中都满溢着对我的关心,在我承认自己嫉妒后,它们全都消失不见了。
“我知道,是我不好,都是我的问题。”我低下头,双手紧紧攥着衣服,先前停止的泪水又有肆虐的征兆,我想哭,但我咬紧牙关,拼命地克制自己,因为我不能哭,我不能惹得星野君更加不高兴。
“我不喜欢嫉妒,你记得我看过一本叫《红与黑》的书吧?于连的第二段恋情,我觉得太累了。旁人无所谓,但我唯独不想你这样。”
“对不起。”吐出这几个字已经是我的极限了,可一团巨大的谜旋即将我包裹起来:星野君为什么要用恋情来比喻我们之间的关系呢?该不会,他其实也喜欢着我?疑惑代替了委屈和哭泣,我抬起头,不解地望着星野君。
“也是我不好。”星野君叹了口气,又继续说道,“你可以和父母打个电话,说你今晚在朋友家吃饭吗?我想带你去我家看看,算是对我忽视你心情的补偿,只不过,唯,我希望你答应我,从此以后再也不要像今天这样了。”
谜团没有被解明,反而胀破开来,太多的信息一股脑儿地出现在我眼前:星野君不喜欢我这个样子,那我改,这种无端的嫉妒今后再也不会发生了。星野君希望我去他家作客。我还从来没去过星野君的家,这对我们的关系,不啻一个巨大的突破。但我最在意的、第一时间反问的,却都不是这些。
“唯?”
“不方便吗?唯。”在句尾,星野君刻意用强调的语气,念着我的名字。
“方便的方便的!那个——”
“我希望唯从今往后也能叫我辉。”星野君,不,辉君说道。
“辉…辉君。”第一次念心上人的名字,我的声音似乎显得有些茫然。但我有一种预感,这个名字会伴随我一生,第一次念不好也没有关系,因为我有一辈子的时间去习惯。
“带手机了吗?”辉君微笑着,问道。
我用力点了点头。
“那好,我们先去外面吧,这里太吵了,不适合打电话。”
说完,辉君牵起我的手,将我领出了体育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