优孟衣冠八十年—侯玉山先生从艺历史(十)
(书接上文:CV5894033)

二十,在肃宁县高家口村教戏
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猖獗一时的日本侵略者终于宣告投降了。中国人民经历八年浴血奋战,付出了巨大的民族牺牲,如今,山河光复,大地春回。人民无不喜笑颜开,欢欣鼓舞。特别是冀中平原,广大农民饱经日寇三光政策摧残,艰苦历尽,如今人人放酒纵歌,村村锣鼓喧天,家家户户爆竹不断,城里乡下大戏连台。肃宁县高家口村有个业余戏会,以唱河北丝弦和老调梆子而著称。此时,他们应扁渡口村的邀请去参加演出,以庆祝抗日战争胜利。虽然戏唱得挺不错,但没有昆曲,群众听了不过瘾。为了满足群众的要求,他们特意派人到高阳河西村来约我给他们协助演出。我的心情和大家一样高兴,当即收拾了一下,便与同村的张文生(武生)、侯炳武(老生)三人来到扁渡口村,当天夜场,张文生唱了一出《林冲夜奔》,侯炳武唱了一出《秦琼出潼关》,我唱了一出《花荡》。这一唱全场观众情绪大振。高家口村的业余剧团看后,非要留我们三人给他们的小青年教戏。我因为河西村还有一帮学生,不能丢开不管,于是婉言回绝,可他们不干,死说活说非留我不可,万般无奈我只好答应帮忙半年,这半年还要同时兼顾高阳河西村的曲会教学工作,他们这才满意。
在高家口村教戏期间,附近有个村庄叫北归环,属肃宁县管辖,每月三六九日逢大集,赶集的人特别多,交易也非常兴旺。就是一样,集头收地皮钱特别狠。群众意见很大,但舍此别处又再无集市。离北归环不远有个大村子叫庞家左。他们想趁机把北归环的集市夺过来设在自己村里,但这洵非易事,起码得有一个好戏班子连唱几天大戏招徕群众。否则便难以达到夺集目的。于是他们来高家口村约我,要我去唱三天的大轴戏。我随高家村的业余戏会来到庞家左。头一天唱了一出《通天犀》,海报一贴出去就把北归环的集市给拉垮了一半儿。第二天再唱了一出《钟馗嫁妹》,去北归环赶集的人已经寥寥无几了。这样三天工夫,庞家左便把集市彻底夺了过来,直到如今集市还设在庞家左。追本溯源还就是一九四五年那会夺过来的。
高家口村教戏半年多时间,先后给唱武生的傅振祥、唱花脸的张永年、唱刀马旦的张顺和、唱老生的张玉池、唱小生的牛兴隆、唱青衣的张诗昆、唱丑的高文治和唱武生的崔振强等六十多人教了《花荡》、《激良》、《快活林》、《蜈蚣岭》、《三打祝家庄》等数十出昆腔戏。特别给唱武花脸的张建阁说了《嫁妹》、《花荡》、《打孟良》等剧目,演出受到了广大观众的欢迎。从此,各村的青年人都对我比较熟悉了。方圆十里地内,素不相识的小青年们路上碰见都管我叫大叔。他们都知道我是高家村教戏的老师。一九四九年全国解放后,我应聘离家来北京,临走那天,各村青年不下数十人来为我送行。直到如今还有人经常来信询问我的情况,或是询问有关昆曲艺术方面的一些问题。
一九五二年春节期间,我由北京请假回高阳探亲,路过肃宁县时,正赶上全县在西关举行文艺汇演。不少参加汇演的人是我的学生。他们听说我路过这里,便半道上把我接到了肃宁城里,并要我帮助演出一场。当天夜里我唱了一出《嫁妹》,招得几十里地的群众都来观看,唱完谢幕十几分钟,观众热烈鼓掌不肯散去,这场面真使我感动。第二天,他们还要我再演一场《通天犀》。我因为请假日期较短,实在不能满足他们的要求,只好再三道歉,最后让我的弟子韩建成代我演出了一场《时迁偷鸡》,才算满足了他们的要求。
一九八〇年北昆剧院到高阳一带旅行演出。我因为年岁大了剧院没让我去。阴历二月初二是河西村逢庙会的正日子,这天夜戏由我的孩子侯广有主唱《钟馗嫁妹》,海报一贴出来,附近几十里地的农民从早到晚络绎不绝,纷纷赶来购票,特别是一些上年岁的观众,热情更高。他们说看不上侯玉山我们能看看他儿子的戏也是好的,无论如何不能错过机会。那天夜场,三角钱一张的戏票,售了两千多张,把个小戏场无法长挤得水泄不通,真是盛况空前。
在家十年,连高阳河西村带肃宁高家口村,我先后教过上百名学生。这些学生虽然都是长期跟我学戏的,可以说是手把手教出来的,但大都没有履行过拜师手续。后来有的人当了专业演员或戏校教师,也还提议要向我补行拜师礼,大都被我回绝了。这主要因为我对拜师问题,向来有自己的看法,故而基本不收弟子。下面我就谈谈自己对拜师问题的一点个人见解吧。
二十一,我对拜师问题的看法
我从事昆曲事业八十年,连农村带城市,先后给几百名中青年演员说过戏,教过功。还给歌剧、话剧、舞蹈、梆子、京剧以及其它戏曲剧种的演员传过艺,但正式向我磕过头拜过师的人,却是为数甚寥。这主要因为我不大喜欢人们这样做。我觉得,严格的师徒关系,有时反倒会使教与学显得过于拘谨。再说拜师花钱浪费,仪式又挺繁琐。如果徒负虚名而无实效,反到不如来点真格的实惠。鉴于此,所以我基本是“紧闭山门”,非到万不得已才收个“开门弟子”。但是,无论拜不拜师,教他们学戏我却是义无反顾,无论什么时候,不管什么剧种,更不分名演员与一般演员,本市演员与外地演员,只要有人找我学,我就诚心实意教。数十年来始终不渝地这么做,我觉得这是自己应尽的职责,无可推卸。
一九三六年,我随祥庆去山东济南演出时,头一天的打炮戏,是侯炳武主演《别母乱箭》,韩世昌、白云生主演《水漫.断桥》,我和魏庆林等人合演《通天犀》。山东省立剧院的王泊生院长,带领全院京、昆、徽、话等各剧种的学员来北洋大戏院观摩,看完戏之后,昆曲班的七名唱花脸的演员没有走,请求他们的院长到后台与我商量要学《通天犀》。王泊生与昆曲班教师田瑞庭向我说明来意后,我立即应允了下来。我觉得青年人愿意学本事,这是好现象,求之不得。我们老一辈应全力支持和鼓励,哪能却之门外?从那时起,每天一早田瑞庭便带这七名花脸学员来祥庆驻地学戏,前后二十多天。我极力排除各种杂务的干扰,尽自己最大的努力以争取早日教会他们,终于在我临走前,这七名学员都学会了《通天犀》中青面虎的全部表演。记得这七名学员是许元昌、张宝彝(此二人今在南京京剧团),李懋文(今在湖南湘昆剧团)、王平(今在中央歌舞剧院)、白鸿林、范超俊(此二人现在山东戏校教学),还有一位叫赵质朴的(今不知在何处)。当时他们也曾提出要履行拜师手续,让我给搪塞过去了。事实证明不拜师他们不是也学到了真东西吗?如今算来事情过去近五十年了,这七名学员眼下也该是六十左右年岁的老人了。
同年我在苏、杭地区演出时,这一带的专业昆曲班社和业余昆曲曲会相当多,也有不少人向我学过戏,更有人提出过要拜我为师。我还是和往常一样杜门回绝,但也和往常一样,不惮劳碌倾囊相教。如今活跃在南昆舞台上的一些花脸演员,不少是向我学过艺的。至于北昆向我学过戏的演员,那就更多了。几乎所有唱花脸的甚至唱老生和旦角的也大都跟我学过功或问过艺。比如,南昆主要演员方洋(主演《醉打山门》的演员),陈志平(主演《火判》、《花荡》的演员);湖南湘昆剧团的雷子文(主演《山门》的演员)和武汉戏校花脸教师谢宗俊,以及我们北昆当前年富力强的演员周万江、贺永祥、侯宝江、侯广有、刘国庆、张敦义、代祥祺、张增群、王涓以及学员班教师陶小庭,中国戏曲学院教师侯新英,已故著名昆曲演员白玉珍和白玉珍的儿子白士林、女儿白小花。如今在石家庄戏校的高生门,在天津戏校的贺永泉,在广州戏校的王石,在空政文工团的马希图、张振铎,在海政文工团的邱凤山,在总政文工团的张文明、聂茂林、刘淑珍,在京剧界的姜茂贤,梆子界的赵太平以及改了行的高文魁、侯丑、侯平等等,都是我的学生。连比我大四岁的高腔演员白惠安(白永宽的儿子)当初也跟我学过《敬德装疯》。女演员李秀玉,张玉文等也都跟我学过旦角剧目。就连从事戏曲教学工作数十年的北京戏校老教师、七十多岁的姜涛和六十多岁的崔荫轩,如今也经常找我求教。我始终本着知无不告、告无不尽的原则,给予力所能及的传授和示范。一九八二年夏季,北昆又招收了一批小学员。这些孩子们,年龄都是十一到十二岁,属于刚开始学戏的“蒙童”。尽管是些蒙童,我也偶尔去到练功房给他们指点指点。按岁数讲,他们似乎应算是我的第四代学生了。因为他们的老师的老师不少人都是我教出来的。如今我九十多岁了又来教他们,所以说这是第四代学生恐怕也不为过分的。
有人说我在“玩老命”,这么大岁数还不在家颐养天年,跑来跑去的为了个什么?我的回答很肯定:为了报答党和人民政府的恩德,也为了昆曲艺术事业能兴旺发达和后继有人。要不是党和人民政府,恐怕昆曲早在解放前就绝响了,哪还谈得上继承发展,哪还会有今天的北昆剧院。没有北方昆曲这个剧种的存在,我自己即使有天大的本事也是无从施展的,何况自己并无什么特长,所以说昆曲事业能有今天,我们昆曲艺人能有今天,全都是党和人民政府的恩情。
二十二,党和人民政府的恩情
一九四九年全国解放后,党和人民政府为拯救行将泯灭的北方昆曲,及时采取了强有力的措施。当年十月,政务院文化部便派人到河北农村寻访失散的昆曲艺人。同年十一月,我和孟祥生、侯炳文等六七名昆曲演员,便被接来北京,并分配了合适的工作,安排了舒适的生活,文化部就已经把沦落在城市里的韩世昌、白云生、马祥麟、侯永奎、魏庆林、吴祥祯、陶小庭等人聘请了出来,为恢复北方昆曲进行准备。而且,五十二岁的韩世昌,已经与京剧班同台在长安戏院演出了几场昆曲剧目《思凡》,受到了很多专家和领导的好评,同时也让社会上知道昆曲并未绝响,而是恢复在望。
由于新中国刚刚建立,政府要做的工作很多,可以说是正值百废待兴、百业待举之际,需一步一步地分批办理此时组建北方昆曲剧院还顾不过来。根据上级指示,我们这批昆曲艺人,只好暂时先分配到华北人民文工团工作。一九五〇年元旦,在华北人民文工团的基础之上又成立北京人民艺术剧院,而这时期的北京人艺是个综合性的艺术团体,除话剧外还有戏曲和舞蹈音乐等艺术门类。而且也招收了一批新学员,需要有人教功,根据需要,韩世昌、白云生、侯永奎、马祥麟等同志也同我一道被分配到了人艺歌舞剧队。在这里除每天从早到晚给学员们教基本功外,偶尔还排演几出戏,但为数不多。
这年我已经虚岁六十了,由于心情舒畅、生活安定,工作劲头也就非常之大,一天到晚简直不知道倦累,所以有人开玩笑说我是“不伏老的老黄忠”。
一九五〇年一月一日,北京人艺在中山公园中山堂召开成立大会。会上朱德总司令代表党和政府讲了话。可惜我那时对四川话还听不甚懂,加上又不会作记录,因此如今想不起讲的是什么内容了。只记得政务院文化部当场宣布:李伯钊同志为北京人民艺术剧院院长,金紫光同志为副院长。并明确规定,我们昆曲艺人的当前任务是给青年学员教功和传戏。现在北昆剧院工作的丛兆桓、李倩影、安维黎、秦肖玉等人,都是那时北京人艺的学员,我都给他们教过戏曲基本功和戏曲舞蹈表演动作。
一九五〇年十月一日前夕,北京各界准备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一周年。天安门广场要组织文艺大军数千人,载歌载舞,款款通过。当时,舞蹈这种艺术形式,在咱们国家还不十分流行,民族舞和国外流行的舞蹈,北京都极少见到过。除老区带来的“过街秧歌”与“集体腰鼓”外,剩下的就是民间的旱船、高跷、龙灯、竹马之类的艺术形式了。我和几位昆曲教师琢磨,庆祝建国一周年是件很隆重的事,应该从内容到形式都体现出人民群众的欢悦心情,体现出大伙对党和政府的感激之意,因此应出点新花样,让它既有政治内容,又有民族色彩。于是我们决定,把昆曲传统戏《九莲灯》中跑莲花灯的舞蹈,加以改革利用,使舞台演出动作幅度小的舞姿给以夸大,将原先只用八个人演出的舞蹈场面改成数十人演跳,把演员手中原先举的莲花灯,改成红五星灯。这样既适应了广场演出大场面的需要,又增加了节日的欢快气氛,还填进了新的政治内容。结果演出效果很好,受到了一些领导同志的赞许。特别引起总政文化部和总政文工团领导的注意。他们问我是怎么想出这个点子的,我也说不清楚,只知道党和政府对人民这么好,对昆曲和昆曲演员这么尊重,我们在旧社会生活了几十年的人是没见过这么好的党和政府的,也许是出于报恩观点,出于对党和对政府的热爱之情,才使人变得聪明起来的吧。
一九五三年,解放军总政文工团也招收了一批舞蹈学员。领导上可能觉得我还能利用旧形式编点新舞蹈,于是决定调我到那里当教员。刚去没多久,北京电影制片厂准备拍摄昆曲艺术片《钟馗嫁妹》。他们听说我在北京人艺期间曾内部示范演出过这个戏,所以便从总政文工团借调我去制片厂。说实话,这时我心里还真有点不踏实,一来是自己没拍过电影,没有经见过大场面,怕演不好贻笑于人;再说已经是六十多岁的人了,同时又整整十年没正式登台公演过,确实信心不大。后来经过领导上的鼓励,自己在北影也狠练了一阵子功。终于心里有了点底儿,拍片时在摄影棚还收到了导演和专家们的嘉许,特别是钟馗表演的椅子功和喷火功,专家们看了都觉得满意。拍摄任务完成后,我在剧组总结会上发言说,这又是体现党和政府关怀昆曲艺术的一桩大事,这要是旧社会,昆曲再好也不会有拍电影的机会的。
拍完电影我又回到总政文工团舞蹈队。从这时起我坚定了要重上舞台当演员的信心。每天给学生们教完功,便自己一人关在宿舍里穿上厚底靴子对着穿衣镜练私功,一练就是一出戏,从场面表演到曲牌间奏,滴水不漏地过一遍又一遍。终于,北昆建院后把我调去当演员了。那是一九五六年夏天,南昆来北京演出《十五贯》以后的事。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