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罗兰永恒花园》第43期 ever after 「蔷薇与自动手记人偶」下篇
作者:晓佳奈
用了许多时间,遇到许多的人,她的心灵慢慢地成长。现在,甚至已经能说出口了。她有在好好地与上天赐予的命运斗争。
啊。我也想变得像薇尔莉特·伊芙加登一样。
我想变得像这个女孩一样。
真的,想变成她那样。
我也同样年轻。在其它的地方,怎样都可以重新开始。
但我不能那样做。
我舍弃不了家人。我舍弃不了他们。
我想过抛弃家人吗?
我……我没有。
因为他们是我的亲人啊。流着同一种血的至亲。我们应该在一起,不是吗?
双亲保护孩子,孩子仰慕双亲。这才是正常的,不是吗?
我身边的大家都是这样。那些难道是骗人的吗?
为什么?为什么我的家庭不能像那样平凡呢?
为什么对于我来说,平凡是那么困难的一件事呢?是因为我很笨吗?
八岁那年,父母说了那些话后,我跟着不认识的人走了。
他们说,跟过去帮忙吧,能拿到零花钱。所以,我跟那个人走了。
父母似乎在笑着,只有哥哥一脸认真。不,是一脸快哭出来的表情,一次又一次,不停地扯着我的衣袖。哥哥总是很凶地突然敲我的脑袋,但只有那时候,他抽泣着,比任何时候都要弱势。
哥哥说:“不要,听我说,听哥哥的话,不要去。”
我还记得我很吃惊。哥哥总是给人一种发怒、填不饱肚子的印象。他从来没有表现出像那样珍视我的行为。说实话,我不喜欢他那样。
“但是,如果不听话,会被骂的。”
那时,哥哥的神情,我永远无法忘记。他眼底的一切都倒塌了,化作了齑粉。
然后哥哥最后一次,用颤抖的哭腔对我说。
“听我说,不可以,拜托了……不能去,我再也不打你了,好吗?好吗……”
但我还是没有点头。
父母生气的样子太可怕了。
和哥哥也到此为止。现在回想,哥哥那时候也许真的很疼爱我。
关于我的双亲是真的迫不得已才那样做的吗,现在也无从知晓了。只是从结果来看,我被他们卖掉了。
在这儿这种事并不少。这里是边境,是乡下,旧风俗根深蒂固。现在或许还是这样。在我曾一度离开的这片土地上,为了不让任何人发现,我伪装起自己,这样活了下去。如果再被卖掉,就麻烦了。所以我虚构出另一个自己。一个突然现身、从没见过的外地少年,不知道什么时候定居下来,这就是我。
我是个舍弃了自己,但是没有舍弃家人的大蠢蛋。
被卖掉的我,没过三天就逃了出来。我为了回家,开始沿街乞讨攒钱。我去果园工作,照顾婴儿,打扫洗衣,做杂役,做饭店的厨师学徒。我什么都做过。只要可以拿到钱,什么都无所谓。
我被卖到的地方很远。回来足足花了一年时间。
回家时,我不禁想,一切会恢复正常的。我的人生只是稍微绕了一个弯,一定还会恢复正常的。妈妈一定会很高兴,对我说,“真亏你能回来呀”。
所以,所以。
当我打开家门,发现那里只剩空壳的时候,我目瞪口呆。那时难以置信的心情,现在依然鲜明地刻在记忆里。
“爸爸!”
“妈妈!”
“哥哥!”
空空如也的家里,我一个人呆呆地喃喃自语。
没有回答。
啊……没有人的家,就像死了一样。我想。
我现在依然像个孩子,彷徨在被抛弃的那一天中。
“贯穿大陆的蒸汽火车劫持事件……这张照片和那个女孩有点像,是看错了吧?”
我读着客人丢下的报纸,像往常一样坐在码头发着呆。四季依然在流转,秋天快要结束了。距离第一次见到薇尔莉特的那个春天,已经过了数年,我却一点也没有变。
“不好意思,可以出船吗?”
“啊,可以。感谢您今天乘坐我的船。安全航行第一。我是船夫瓦伦汀。”
今天的我也一成不变地划着船。仅此而已。早上起来,吃过饭,生意开张,运送客人,工作之后回家睡觉。
如此日复一日。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发生,也不可能有美妙的邂逅和机遇,只是顾着自己的温饱,守着这个家。偶尔会想,这样生活的是不是只有我一个。从小就开始工作,对玩乐知之甚少,也没有像薇尔莉特那样的亲密的人。
而薇尔莉特甚至不是我的朋友。
“船夫先生,这附近有没有可以吃饭的地方?”
“靠岸后就有哦。对于客人您这样从大城市来的人来说,这里的食物可能与您平时吃的有些不同……那么还请小心脚下。”
没错。就像我对她所说的那样,我们只是客人与船夫的关系。她不来这里代笔,我们就无法见面。她是四处环游的大人物,与我这种人生活在不同的世界。我把客人送到目的地,然后返回,一边在心中思考着。我的人生这样就够了吗。我从没有试图去找那个我想要亲近的人。今天也留在这里。薇尔莉特送给我的笔记本,我已经用到了最后一页。而我也没能告诉她这件事。因为,我没办法离开故乡。
“瓦伦汀先生,早上好。许久不见。”
那是个明媚的清晨。
昨夜下了雨。太阳从云层中探出了头,晶莹透明的水珠在在太阳下闪耀着光芒。
在如此美丽的世界中,现身于此的她,果然如同异物。
寒冬将近的深秋之日。薇尔莉特·伊芙加登不再是平时那件人偶服装,而是一身黑衣。黑色帽子,黑色斗篷披肩连衣裙,鞋子和提箱和平时一样。除了一直随身佩戴的翡翠绿色的胸针以外,一身像乌鸦一般肃穆的黑。自动手记人偶今天身穿黑衣。
风吹过,斗篷下,她的左袖不自然地飘动着。那下面空空如也。
只有一边没有手臂。她之前说过她自己装有义肢。但是看到她没有手臂的模样,即使不是发生在我身上,也依然让我生出了某种缺失感。
“早、早上好……那是,是怎么了……那个,胳膊,还有这身打扮。”
那样子,就像,就像是那个。
“之前才来过不是吗?间隔、十分的、短……”
就像是某人的葬礼。我从没参加过葬礼,但远远地看到过。
“……”
我的疑问似乎让她感到了困惑。她想着应该从哪里开始回答,稍微思考了一会儿,放下行李,然后指着左臂说。
“义肢坏了,正在修理。”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曾经十分喜欢的,她那机械人偶一样的动作,还有轻泠动听的嗓音,却成为现在令我心神不宁的罪魁祸首。
“右手可以正常使用,虽然有所不便,但总会化解的。”
我向她追问。到底怎么了,是卷入事故了吗。薇尔莉特并没有告诉我详细情况,只是少见地,有些为难地浅浅一笑。
“不曾见面的这段时间,真的发生了很多事……和我比起来,重要的是另一件事。听说他是这一带的知名人士,您或许知道了,已经去世了,那位大人。”
薇尔莉特来到这里,穿着丧服,只可能是为了那个人。
代笔委托人,洛克哈德先生。人们一直传,说他过世了,过世了,但是依然活着的老爷子。
“我,我……这附近的人没什么交流……最近连日大雨……我硬撑着出船,结果发烧了……就一直窝在家里……我和其它的船夫也没有见过面……”
我像是找借口一样罗列着原因。其实我没做错什么。
“葬礼似乎已经结束了。我从宅邸那里得到了联络,才会立刻赶来这里。”
“来扫墓……?”
“也有这个原因。除此之外,我遵循本人的意愿,代写了遗书……听说在遗书开封后,遗属之间产生了争执。他们希望我来证明遗书内容确实如此。”
酿成争议的遗书,会是怎样的呢?契约对象的书信内容,似乎不能透露,薇尔莉特也没有告诉我。但有钱的老爷子死掉后,说起之后会产生的问题。也只有遗产纠纷了。
“……那是十分有洛克哈德大人风格的遗书。我能说的只是这些。”
那位恶劣的老爷子,最后也恶劣地离开了人世。
“那,薇尔莉特小姐,你现在是被卷进了一场大争议的中心,才要过去,对吗?”
“是的。”
“……说不准,坐船也是最后一次了……?”
“瓦伦汀先生如果还在这里,回程也请让我乘坐您的船。”
“我、我在!我今天不载其它的客人了,我就在那里等着!”
“我想,会很晚过来。”
“没关系,怎样都好……因为!”
我将再也见不到你了,不是吗?
悲伤塞住我的喉咙,我说不出话来。但薇尔莉特明白了。过了片刻,她对我说,“好的”。
在那之后,我将薇尔莉特送到宅邸一侧的河岸上。接着,正如我所宣言的那样,我没有去接其它的客人,只是一门心思等着她。
“……”
她说发生了很多事。可她丢掉一条手臂,真的只用那几个字就能简单描述吗?现在她一定自顾不暇。薇尔莉特好可怜。真是的,洛克哈德大人从开始到最后,都是个总是给她添麻烦的客人。
“…………”
但没了那个添麻烦的客人,我就不会与她相遇了。
我们一季一次的交流也不会随着时间流逝,一点点累积至此。
“…………再长寿一些啊。”
我自顾自地嘟哝着,夹杂着没出息的哭腔。
我真够过分的。
对着一个没什么交集的人,还在抱怨他的死期。
但现在我的心彻底被击垮,没了余力,所以口气变得很糟。我预想过不能再见的这一天,但想象中那是一场更平稳的结束。不是这样,而是更……
对,就像曾经那样。就像曾经,父母和哥哥轻描淡写地消失不见了一样,薇尔莉特不再来这里了。
而无法离开这里的我,就站在这个码头上,想着她也许还会再来,一直等待着。
这样,这样在旁人眼中,或许显得十分可怜,但对于我来说,却是充满救赎和希望的结局……
没想到,宣告结束的那句话,却是她亲口说出。
而且我从来没有想过,只是见不到一个偶尔才能见面的客人,就会让我的胸口这么疼痛。
“……”
我真是个笨蛋!
是啊,脑子并不算好使。只是对人细微的心情变化更敏感而已,也没有因此发挥出什么才能。但我对自己的感情却很迟钝,直到察觉到了疼痛,才终于明白。
“……我……”
一定因为我是个笨蛋,才会变得孤身一人。
“只有一个人了……”
话语不自觉地从口中涌出。我哭了,不是沉默地啜泣,而是像小时候那样的嚎啕。
“……呜……呜……呜、呜……”
我很高兴。很高兴薇尔莉特指定了我,为了乘我的船来到这里。
“……不要……我还……呜……呜呜……”
我在这里等着。等着谁想起我后,来这里见我。
我希望有人来找我。
我靠这一点期待活着。我就是这种家伙。
薇尔莉特也是这样。这个女孩与我一样大,被丢在这个茫茫的世界中,想要找到对于自己来说重要的人。但她奋力地活着,即使面对毫无道理的人生,也不服输,真的在奋力地活着……
她的成长,她作为自动手记人偶日渐显赫,我好像看到另一个我成为了那样。
她努力的模样激励了我。我想我们就像伙伴一样。
不是朋友,但胜似朋友。
“……哥哥……你什么时候回来……”
我在这里,孤独一人。
所以,与那个女孩的相见,不知道什么时候,成为了我人生的救赎。
她和我一样。薇尔莉特,她和我一样。
等着一个不会回来的人。
就算一年中只有几回。
她能在想起我的时候,来寻找我。
对于我来说,对于我来说,仅仅是那样,仅仅是那样,啊……就那么地……
“……很抱歉我来迟了。”
早上出船,而当一身黑的自动手记人偶回来的时候,太阳早已落山。虽然她并没有露出疲色,但从她略微有些嘶哑的声音听来,一定费了不少口舌。
“辛苦了……怎么样?”
我不想让人发现我哭了,可我的鼻音明显是哭过的样子。薇尔莉特站在夕阳灿烂炫目的余晖中,径直凝视着我。
“我没关系。瓦伦汀先生,您还好吗?”
“……”
我不知道。于是我沉默了。
这是最后一次与你同乘。你将不会再来见我。
这没关系吗,这对于我来说没关系吗?我不知道。
“……乘坐时,请小心手臂。现在正是黄昏与夜晚交替的时间。”
为了掩饰心情,我只是公事公办地对待她。因为只剩下右手,她身体的平衡感有些不正常。我协助她坐好,然后开始划船。
“……这个时间的风景,还是第一次看到。”
对于她的轻喃,我点点头。
傍晚的蓝花楹河,一轮橙红的落日缓缓坠落。水面和天空笼罩在一层橙色中,渐渐变成暗淡的夜。归巢的鸟鸣叫着飞过上空,像是为了告诉人们归期已到。船夫们已经陆续收工回家。这一时刻,这片风景。
临近冬天,树木的叶子落尽,光秃秃的。河面漂浮着一层落叶,已经腐朽得褪去了鲜艳的颜色。这份凄凉孤寂,作为离别之日的践行该有多么合适。
“瓦伦汀先生,谢谢您今天等我。”
薇尔莉特的声音听起来比往日柔和很多。这么说来,她给人的感觉变了。本以为是身穿丧服的缘故。但现在再看时,发现不是那样。
像是缠在身上的某种负面影响被剥离一样,这样说或许有些夸张。但与以前不同了。
“……从相遇,到现在,一直以来……十分感谢。”
啊……那时,初见时的薇尔莉特·伊芙加登,就像被丢在世上的,孤单又美丽的兽。她身上有一种紧绷感,对什么都保持着戒备,显得寂寞,不安定。
“对只在这里才能见到的您这样说,或许有些奇怪。但瓦伦汀先生,您无论何时,都能让我乘坐您的船…………”
在经历了长久的时间后,那颗心拥有了温暖。她由像野兽一般的少女,成长为一位美丽的女性。
“我…………对此一定,没错,一定感到了‘高兴’。现在我终于能说出口。或许这对于您来说说微不足道,但我感觉到了‘高兴’……在您对我说,我们只是在这里见面的关系,所以说出来也没关系的时候。”
——都结束了。
在这片寂寥的景色中,她对我说的话,让我胸口发痛。
“我一定不适合做自动手记人偶。无法像您那样拥有那份温柔,坦诚地吐露心声。可您肯定了原原本本的我,肯定了我的优点。”
——一切都结束了。
“在这个充满否定的世界,肯定有多么珍贵。”
——结束了。
“我想,世界总是充斥着太多否定,而想要得到认可很难。可您却这么做了。”
——求你,不要再说道别的话了。
“十分感谢。”
——求你不要说了。
“还有一件事想告诉您。”
——我不想听。
“瓦伦汀先生,我和我寻找的人见面了。”
——别这样。
“我们见面了。瓦伦汀先生。我知道,世上依然有很多人,在寻找着再也见不到的人。”
——你说的每一句话,都在吞噬着我们最后的时间。
“有许多人告诉我,等待是愚蠢的。”
——我们的时间逐渐消融。
“但我选择遵循我相信‘或许可能’的心。”
——像水中雪白的泡沫那样,逐渐消融。
“您一直在这里等待着谁,以后也会如此。我会肯定您的等待。如果您放弃了等待,离开这里,我也会肯定您的离开。”
——我喜欢你的这份能倒映出我自己的纯真。
“我肯定您的温柔,就像您肯定我一样。”
——我认同了你,也就像认同我自己。
我呜咽出声。是啊,我哭了。作为船夫,划着船却在哭泣,真是失职。
但薇尔莉特没有责备我。我一次次用衣袖擦着泪水,一边划船。在人生中,哭着去做什么,长大以来还是第一次。
父亲,母亲,哥哥。
我在故乡蓝花楹河呼喊着,寻找着他们,一切还像是几天前发生的那样鲜明。
“……薇尔莉特,不要忘记我。”
我像个傻瓜一样,一边哭一边说。
“好的。虽然您说了‘最后’,但是我近期如果有委托,我还会再来的。”
“……你骗人……!很多客人都那样说过。但是,没有人,没有人对我……”
“您肯定了我,我不会骗您。”
“你说谎……不要说漂亮话了……你、对我……说不会忘了我,我很高兴啊……已经忘了,不是吗……?”
像是要撞上码头一样,船靠了岸。冲击之下,泪滴像雨一样,从眼中扑簌簌地落下。
“…………抱歉,你走吧。”
我蹲在船上。啊,薇尔莉特必须要下船了。夜已经深了。她会被困在这里。
我只是一介船夫,她是我的客人。我们到此就结束了。这就是结局。
“就算不再见面,”
我要擦干眼泪,目送这个女孩离开。
“我也学到了,有人认可是多么重要的一件事。瓦伦汀先生……您如果有了困扰,请您不要忘记。”
后背传来一种触感,那是薇尔莉特仅存的一只手臂。
我向她转去。在这残酷的世界中,我们相遇了。
我讨厌这个世界,我讨厌我的人生。
但是,啊……神明。虽然在悲伤无比残酷地向我袭来的此刻。
“在这世界的某个地方,有一位肯定您的自动手记人偶存在。请您,不要忘记这点。”
——世界依然如此美丽。
不是说谎。
有了她补充的那句话,我觉得我会为此再等上数十年,不由得笑了。
笑自己的这份愚蠢,和她的那份温柔。
这让我哭泣,又让我露出微笑。最后,我们像小孩子那样握紧了手。
帮助她下了船后,我仍紧紧握着没有放开。
“你不骗我,你真的不会忘记我?”
“不骗您,我不会忘。我的记忆力很好。”
“……总有一天,总有一天啊。”
“嗯。”
“总有一天,我会改变自己,然后去找你。你能给我肯定吗?会不会给你添麻烦呢……我、我其实……真正是想和你成为朋友的。不仅仅是做船夫与客人……”
“是,我肯定您。”
“但我做不到马上。我还有家人……虽然不在了,但我有。”
“嗯。”
“但是总有一天,总会有一天。”
“是的,总有一天。”
“再会……再会的时候,一定会是很好的一天。”
“……是的,再次相遇的时候,一定会是很好的一天。”
总有一天,让我们再次相遇吧。薇尔莉特·伊芙加登。
在那之后,时光流逝。像哪里变了的薇尔莉特一样,我也变了。
冬日的大地被皑皑积雪覆盖。不觉之间,冰雪消融,世界褪去了银装素裹,嫩黄的新芽从树木上萌生。
我也像新芽一样改变了。
下定决心是在那个春天。
果然,说起要开始什么,就应当是春季。
蓝花楹河,紫色花瓣漫天飞舞。我只是坐在船上,呆呆地望着这片景色。
满是客人,熙熙攘攘的码头,我是个船夫,但拒绝了所有上船的客人,一个人划着船在水面浮荡。其它的船夫用奇异的目光注视着我,我置若罔闻,只是一个人,眺望着这片景色,仿佛要把它们全部烙刻在脑海中。
我美丽的故乡。只能让我回忆起那如同贯穿胸口一样的痛楚,我的故乡。
已经不会再有人寻找我的故乡。也一定不会再有人回来的故乡。
薇尔莉特今年不会再来了。这个现实,让我猝然从梦中清醒。
缭绕在心头的阴翳忽然消散,变化悄然造访了我。
——舍弃吧。
那一刻,我终于如此想道。
——舍弃家人吧。
我这样想。
我留在这里的理由,是因为我的家人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回来。
如果我不回到这里,如果我不在,有谁回家的时候,可能会为难吧。
因为我很为难,我哭了。所以,我决定留下。
虽然从没得到过爱,但我爱着他们。
——但是,舍弃那些吧。
我终于可以这样想。想着就泪流满面。
为了做这个决定,我花了太久时间。这是个残酷的决定,我真是个残酷的人。我将无法死得其所,当然也将得不到任何的爱,这样孤寂地活下去。
但我选择舍弃。我会舍弃家人。我……因为我。没能从应有的人那里,得到应有的爱,但在我的世界中,还有她。
还有那个身在某处,给予我肯定的自动手记人偶。
所以我该跳出这里,不再去等待不会回来的人。
我不再是八岁的小孩,我可以去任何地方。
我划着船,不是为任何人而划,而是为我新的旅程。
做什么呢?思考首先要做什么的时候,果然那个女孩的身影最先浮现在心中。
等等。我祈祷着,目送着的那个双眼湛蓝的女孩。
金色的发丝,深红色的丝带。
缀着蝴蝶结的白色百褶连衣裙。
水蓝色带褶边的太阳伞。在调皮的微风中飒飒摇曳的这一切。
我可以去寻找它们。我可以。
——等等。
胸口发出震颤。这是崭新的,重来的人生。就算平凡寻常,我也依然因此震颤。恐惧和期待让我难以呼吸,紫云木的花朵遮住了视野。这份美丽,仿佛要将眼前所见的一切吞没一般,但现在只会妨碍我。我想要的不是这些。
我想见的,我想再一次见到的,不是这种紫色。
——求你了,等等。
泪水渗出眼眶。
这滴泪水,是悲伤,是释然,或者是懊悔。虚度人生的遗憾交织着终于能够做出改变的快慰,浮上心头。
我不想舍弃家人啊。我不想这样的。
但我早就想丢下一切了。啊,我很傻吧?也很意义不明吧?
怎样都好,我自己也不明白我自己。
我不明白。够了。一切的一切,我都不再明白了。
我在做什么。不明白。
恐怕,从来没有明白过。
就连自己受到的伤害,也变得不明白了。
但是,只有一点。
只有一点,我还明白。
如果说起此刻的我还明白什么。
我的心情,正前所未有的清爽畅快。我没了任何顾及地,向这个世界大声地喊。
“薇尔莉特,等等!”
我会去见你。请不要忘记我。只是这样而已。
仅仅,是这样而已。
——湛蓝的双眼睁开了。
蒸汽火车滑入市区,乘客们匆匆忙忙地下车。有着一双蓝色眼睛的女孩整齐地抚平身上蝴蝶结连衣裙的褶皱,优雅地走下月台。
她不像在找人,也不像是迷路。而是像一个机械玩偶一样,目不斜视走向确定好的目的地。她看起来不像是会惊讶的模样,更不会看到了谁就跑过去,正似一名无可挑剔的淑女。
但这个女孩忽然停在月台上往来不绝的人潮中。
蓝色的眼睛仿佛检索到了什么。
看到那个人的瞬间,她的双眼因为惊讶微微睁大,很快,她飞奔而去。
裙摆扬起来,跟着她的步伐摇摆。缠在金发上的丝带也随之晃动。
她向前跑。对方也拨开人群,向她靠近。
三步,五步,十步。冲出去的她停下脚步,恰巧站在对方的面前。可他没有停下。
“薇尔莉特,欢迎回来。”
他一把抱住她,把脸埋进肩膀。
许久不见的爱人。她的发丝上隐约的清香,让他的鼻子痒痒的。或许是因为在这月台上待了太久,他的衣服上沾满清冷的风,体温也微微冰冷。即使是这样,也传递着他想要见到她的心情。
“少佐,我回来了。您能来迎接我,真的十分感谢。”
他将她由兽变为人,由人变为少女,然后,成为他最爱的人。薇尔莉特没有拒绝这个怀抱。
“……我很高兴。”
她的血液中,缓慢地流淌着什么。“欣喜”,“爱意”,还有伴随着他们的各种感情,化作点点光芒,从指尖噼里啪啦地燃烧到头顶。
以前对感情一无所知的女孩,现在正陷入爱河。
这里到处是其他言笑晏晏的恋人们。
在这其中,莱顿沙夫特里希陆军上校与自动手记人偶的拥抱并没有引起注意。只是随处可见的风景。两人这样亲昵的相处,只是日常生活中再寻常不过的一角。可是展开历史的卷轴,就可以发现这不同寻常的两人,历经了多少艰难坎坷,才终于成为现在的模样。
“薇尔莉特,抱歉,你刚才说的话,我没有听到。你刚才说了什么?”
因为被基尔伯特紧紧抱在怀里,自己的话被当成含糊不清的呓语带过了,薇尔莉特没有注意到。
“不,没什么要紧的。我回来了,少佐。”
“抱歉。啊……欢迎回来,薇尔莉特。我说过我很想见你了吗?”
“是的,您刚才告诉我了。”
“我从霍金斯那里听说了你回来的时间……你累了吧?我已经叫马车等在那里,马上就能回家了。”
“少佐,您的工作……”
“全部解决了。虽然多少有些勉强,但没有事比你更重要。”
“那么在乘坐马车的时间里,我可以和您一起吗?”
“如果你不介意,我们一起吃个饭吧,之后我会把你送回伊芙加登府上。”
薇尔莉特的眉眼弯起一道弧度。基尔伯特知道她同意了。他接下她手中的旅行箱,空着的那只手自然地捕捉到她的手,轻轻握住。薇尔莉特目光微动,垂下了视线,然后看着两人紧牵着的手,眨了眨眼。
“少佐,少佐。”
经过蒸汽火车劫持事件,两人重逢了,之后,在C·H邮局遇袭一事后,确认了彼此的心意。虽然还有一些笨拙,但两人已经进入了一段新的关系中。
“……怎么了?”
“少佐,我就像小孩子一样。”
真的。就像恋爱中的小孩子一样。
“是因为牵着手吗?”
“是。这里是莱顿沙夫特里希,我不会迷路。少佐以前也牵过我的手……可是我已经……”
对于已经超过三十岁的陆军上校来说,只是这样还远远不能满足。但如果说起,这种克制与拘谨,也是两人的风格。
“我希望你能记住,恋人们也会牵手的,薇尔莉特。”
“……是那样吗……的确,放眼看去,那样的人有很多。”
“虽然你回答我说‘明白了’,但是在你的认识中,我们是真的成为了恋人,对吗?”
“没、没有错。”
“那么,为了加强这份认识,请让我换种方式。”
那个曾经像犯人一样被押送的小姑娘,此时已经成为由人十指紧扣护送的淑女。薇尔莉特又眨眨眼。成为恋人后,她的种种反应都太过有趣。基尔伯特忍不住笑出了声。
“什么时候,在我伸出手之后,你都能二话不说地接过去,我会很高兴的。”
“……我需要训练,少佐。”
“哈哈……是吗?那就这样做吧,薇尔莉特。”
害羞的恋人们离去后,月台上驶入另一列蒸汽火车。
人群中,薇尔莉特与基尔伯特,与另一对男女擦肩而过。
女子一看便知出身显赫,是一位风姿绰约的美人。她身边的人拥有一头中性的美丽银发,像是为了从人潮中保护她,将一只手搭在她的肩上。
那头美丽的银灰色的头发被剪得很短,每走一步就轻悄悄地发出沙沙声。他身穿一身裁剪得体的服装,衬衫领带,外搭西服外套,脚踏皮靴。在他的身上,已经完全看不出那个船夫的模样。
“……”
瓦伦汀突然产生一种看到旧识的感觉,于是停下脚步。
“罗斯(Rose),怎么了?”
被称作“罗斯”的瓦伦汀回答“没什么”,依然向前走。他不能就这样站在上下繁忙的车厢门口。
“夫人……我感到,那位我一直在寻找的女孩,就在附近。”
孤身一人,寻找着谁。拥有共同点的两个人。
“哎呀,薇尔莉特·伊芙加登?也是啊,以后将要和那位自动手记人偶住在同一座城市,擦肩而过也不意外呢。总有一天你能和她见面的。当然,还有你向我提过的那位哥哥,也能再次见面哟。这个世界上,每天都在发生着奇迹啊。”
命运的齿轮还没有咬合,他们也还没有发现彼此。
瓦伦汀饱含亲切之意地回答“是,夫人”,脸上浮出微笑。
“对于我来说,夫人您就是最大的奇迹。”
“讨厌,我的小蔷薇真会说话。”
侧腰被人狠狠一撞。罗斯虽然很痛,笑容却一点不减。这也是处世之道的一种。
“话说,那个自动手记人偶学校,真的很了不得。虽然我很感谢您送我去那里学习……”
“啊呀,但从那里回来后,你也成为一位绅士,能自然地护送女士出行了,这也是学习的成果之一吧?”
罗斯银色的睫毛下,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微微睁大。那当中,映出对面那个露出恶作剧般神情的贵妇人。他的表情有些垮下,嘴角隐隐抽动着笑道。
“……夫人,以前我戴着帽子,藏起脸才勉强骗过了……现在还做得到吗?而且,其它的从业者们不也是在欺骗顾客吗?”
罗斯·瓦伦汀有着没有向薇尔莉特·伊芙加登说过的秘密。
而薇尔莉特·伊芙加登对于罗斯·瓦伦丁来说,依然是那个神秘的女孩。这或许大差不差。
“我的确是想要开始新的人生,才会从故乡离开,可这……”
他,不,她从今天开始,将在这座城市开始自己新的人生。
不再是那个瓦伦汀,而是作为罗斯·瓦伦汀。
“哎呀,这说法多难听。”
随后,这名贵妇人露出蛊惑般的微笑,作出解释。她经营着一家所属S·W(斯加利·温特Scarlett/Winter)邮局旗下的信纸专卖店。这家邮局有大量男性自动手记人偶在籍,作为异类,在当地声名远扬。
有离别,就会有相遇。
而有结束,也就会有开始。
“这不是欺骗哟。一开始,我们的确是将男装丽人罗斯·瓦伦汀的作为卖点。我们店出售上百种信纸、便签、火漆。但最重要的,还是由独具魅力、光彩夺目的男性带来的,那种细致而周到的服务。这可是会像红酒一样令人成瘾呀。正是在这种全是女孩子的业界中,只有男性的店铺才会大放光彩。差别化,差别化哟,罗斯!”
好的结束,坏的结束。将两边都囊括其中,人生依然在继续。
“唉……但是我是女的。不,我人生的大部分时间都在混淆性别,说是男的,似乎也不算错……”
“就是这样才好呢!”
“唉……”
看起来会永远这样下去,实际上不是。虽然是这样,但是也在继续着。
“你身上有着像少年一般的特征,和原本身为少女的特征,我就是看重了你这点,才把你捡回来的。放心吧,你会出名的。很快就会出名哦。因为,别处可没有你这样的自动手记人偶呀。”
“唉……”
“唉声叹气什么?!真是……我可爱的蔷薇啊,不要担心了。我有向你说过谎吗?”
故事依然在继续。这个世界即使残酷,偶尔也会有这样美妙的瞬间造访。
“我们才相识不久……我还不明白呢,夫人。”
只要有你在,太阳就会再度升起。所谓故事,正因如此才会发生。
[译者注。瓦伦汀一直自称为:俺(おれ)——常用于男性的自称。剧场女主伊莎贝拉一开始也是如此]
————小说原文来源于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