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奇的日子(SP1)
熬夜几日,太阳照常升起,甚至更早。 我睁眼看着窗帘最薄弱的地方,是我留出来透气的一条缝,显然那里已经不具备抵挡阳光侵入的能力,它让些许光线混进来了,蓝色的窗帘叠盖太阳的金黄,宛如一块黄绿色的早杏的皮。 对我的生物钟来说,晨光总是带着绝对的正义性,就像不小心走进了整齐划一地大喊口号的队伍里,在头脑反应过来之前,身体就已经跟上了众人的脚步节奏,若我再不起床,我就是时间的敌人。完全出于被动的早起与勤奋的表象无关,这只是绝不对我正义的某种生物特性,反过来讲,是一种人性的败北。 光就像是子供向的动画电影里施魔法时的特效,生物钟就这样响了,一行金色的刻度,一个感光的人。 偶尔,我会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只是魔法变的一件会行走的衣服,是它在人群里生活,替我被镜子捕捉,是它悬挂于高处,折叠于沉默,是它在滴漓和风干中抖落灰尘,而后渐渐褪色。而我的灵魂,则永远裸睡于半梦半醒之间,一步未动。 我出了门,还不到七点半,环卫大妈正在扫地。 我和她点头打招呼,她放慢手上的动作向我的方向侧了两步,我从她看我的眼神里预测到她想同我讲话,于是就上前问候。 “你这么早啊” “(她点头回应),你扔垃圾哇?” “嗯,昨天你不在,我给你的放在你车上的瓶子,你看到……” “看到了,我看到了,哎哟,谢谢你哦,这……” “没事没事(我摇摇头,侧身提脚准备走)” “要不你把垃圾搁这儿,我给你捎过去,你搁这儿(她抬高手中的扫帚,指了指街边几包垃圾)” “莫事,我过去,我过去扔,我走了哈,拜拜” “你是去上学啊?(后一句方言我走远了没听懂)” “不是,我不是” 我转头过了马路,径直地,没有回头,仿佛刚才的交流从未发生过一样。不知为何,同别人说完再见之后再次回头看对方,对我来说是一件有些别扭的事情,这种感觉就像是小学老师当着全班同学用普通话念出我写的“给妈妈的一封信”的作文一样别扭。 街道静静的,和那些停在它上面的没有插钥匙的汽车一样静,视野里的路人一眼可数,世界是这般沉得如一场回笼觉的短梦,我的脚步也不敢高声。 一条街的三家超市都还没有开门,但门口都放着三四个垒起来的白色塑料长方篮,里头装着凉皮米皮和豆芽豆腐等豆制品,大概是从离这里不到两公里的批发市场送来的,我去过两三次,那里很早就开始忙活。 树干,车轮,卷帘门和对联,柏油路上的井盖,凹凸面被磨损的盲道,大块大块的光斑从悬铃木的裂叶透射后偏转这些地方,短暂的驻留然后一整天跟随太阳挪移走位,一支世界上最慢的华尔兹舞队。 “嫁爱女万事如意,迎佳婿百年好合”,我拍下了这副对联,我喜欢看这里的手写对联,就像是看到了在认真地填不实名的大众调查表格的人。 这里的老人也总能让我有拍照的欲望,他们就像我看过的小学美术书上的油画。奔腾过的大河在入海口冲击着土层渐薄的平原三角洲,细密的支流,随机的滩涂,黑色泥沟。不是人长满了皱纹,而是皱纹组成了人。 但我拍的照片总是毫无美感可言,有些甚至没对上焦,随意地近乎仓促。我突然觉得“留念”二字很好,不是照片留住了我看到的东西,而是我的某个部分留在了照片里。拍下照片,仿佛是听到了《西游记》的银角大王念我的名字,那个身处其中的我就融化进照片里,而当我重新看到照片时,神经又开始真切地传导着一切当时的刺激,依旧新鲜。 我拍下一位身材瘦小的老奶奶,稀疏的灰白短发刚过耳,穿一件带红黑色大花图案的绛红色薄棉外套,下身穿了一条黑色收口长裤,脚上的黑色布鞋里露出她雪白的棉袜。她将两只手背在身后,正看着我这边。 突然,她向我紧走了两三步,然后伸出手,从肩膀拉住我的手臂,将我拦住,嘴里叫着细弱又略急的“诶”。 我吓了一跳,虽然没表现出来,我以为她发现了我拍她照片的行为,并生气的想要同我不休不止地理论一番,然后拉扯着要我删掉照片,而我自觉理亏。 我在停住脚步的时候,背一瞬间绷紧又弯下,我低头,缩着肩膀靠近,准备听她打算说什么。 “那个我问一哈,你,知不知道,那个,那个坐电椅子是在哪里坐?电椅子。” “哦,你是说电椅子哇?好像是在那边,还有点远哦,要这条路直走,走到头,然后右转,然后走到头。” “哦,哦,那个电椅子啊,在那边,我要去。你晓得在哪里哇?” “在那边,(我伸长手,指了指右前方,点了两下),好像在那边,那边,你是从哪里过来的哇?” “我啊,我从那边那边,走过来的,我从那边走过来的。(她也指了指右前方)” “你坐电椅子是几点钟嘛?几点钟开始?” “八点” “(我看了看手机,7点34),还早,还有20多分钟。你一个人嘛,她们,别个,她们不去嘛?” “现在八点了哇?我八点要去坐电椅子。” “还没有,还有二十多分钟,多远,有点远。” “哦,我坐一哈,我在这里要坐一哈,我等哈八点去。” “哦哦,好,那我走了哈我。” 她黄棕色的脸上长了许多老年斑,混浊的眼白让她的眼睛看起来像很难再转动一样,只能久久等待事物进入眼睛里。 我一边同她讲话,眼睛却总是被她右耳朵上的金耳环吸引,一是因为黄金总是亮眼,二是因为我想知道她左边的耳朵有没有戴耳环。她总是侧头用右耳朵靠近我的嘴方便听清,我也就配合地对着她的右脸说话,以致于我到聊天结束都没能看到她另一边的脸,所以大脑在恍惚中一直被无法确定的错觉揪住了好奇心。 说完,我转身离开,向路尽头走去,到转角时,我快速地往回瞥了一眼,见她坐在了一家店门口的台阶上,双手拢着放在膝盖上,空盯着马路,发着呆,没有瞧见我。 我录下了同她讲话的内容,从聊天里我获得了一个一直想要的答案,或者说,某种确认此前我的猜测的决定性证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