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志·将君》(6)
熏笼冒着青烟,一室叠香,殿内无人说话时便显得冷冷清清。
孟守文端正立于当中,脸上无甚表情,默默地等了许久,才又开口,冲御榻上卧着的人道:“父王心中到底何意,不如明说。”
“你心中到底何意,倒不如明说。”孟永光低咳数声,又挥手斥退欲上前进水的内监。
孟守文眉一紧,“儿臣奏举叶增留都入兵衙,乃是为国荐材,并无私心。”
“好一个并无私心。”孟永光冷冷道,“若无私心,为何非要叶增入兵衙?便是留在毕止,亦有许多其它军职可选。”
孟守文的腰杆挺得笔直,“叶增乃我淳国数十年不遇之良将,历从永沛、河北两大边军,从军七年来屡立奇功,此等将材,理当入兵衙以掌国之兵务。”
孟永光冷笑,“既是此等难得将材,为何不让他去出边打仗,反要将他拘在朝堂之上?这又是什么狗屁道理?”
孟守文微微咬牙,脸色发红。
孟永光低哼道:“叶增自河北一役后便名声大噪,举国谁人不知鹰冲将军勇武善战、却敌有方、身拥救国殊功?只是没有多少人知晓,他这名声所立之功劳,当有一半归你孟守文。你仗着他的功勋荐他入兵衙,是要这满朝文武皆知他是你的亲将,而你在朝臣们心中的地位更非其他兄弟们可比——但我还没有那么快死,你大可不必这么早就开始动这些心思。”
“父王!”孟守文忍不住开口,“儿臣断无做如是想。”
“你最好是没有。”孟永光探身喝了点水,平复了些气息,“须知此等将材,是属我淳国所有,而非你孟守文一人所有。”
孟守文沉默片刻,忽而问:“父王有没有觉得对儿臣太严苛了些?”不待孟永光回答,又道:“父王对王兄便从来都不会如此。儿臣是不是无论如何都比不上王兄?”
“荒谬!”孟永光狠狠斥道,“若无它事,便退下罢。”
旁边立时有内监挪步而来,躬下身,打着圆场道:“三殿下,王上一会儿还要召见旁人,殿下还是先随老奴退下罢。”
孟守文低头,看不清脸上表情,一字未发,只飞快地冲上行了个礼,便随人从侧门退了出去。
少顷,内监回来,近榻禀道:“老奴服侍王上多年,还从未见三殿下如此神情不快过。”
孟永光闭眼,“自己费尽心思打造出来的名将,却被人几句话间就给夺了去,此事若换了你,你又岂会只是神情不快。”
内监道:“老奴以为三殿下并非只是为了此事,多半是因王上的态度。可王上心思如云,也难怪三殿下看不真切。”
“何必再提此事。”孟永光眉头皱了一下,问:“叶增可是来了?”
内监点头,“早已在正门外的阶前候着了,现下传他进来?”
孟永光挣扎着坐起身来,推开内监欲扶他的手,坐着微微喘了几口气,道:“传进来罢。”
叶增入内时,正见孟永光端坐在上,身上的华服遮掩不住病体的消瘦,一双眼微凹,可目光却是矍铄明亮。
他站定后行礼,“王上安康。”
孟永光冲身侧之人道:“给叶将军赐座。”
内监搬来软凳,叶增却不敢真就入座,仍旧直通通地立在原地,目视前方。
“这戳在地上的样子,倒真像株铁剑。”孟永光打量着他,“昨夜在宫宴上隔得太远,未看清你的模样,且走近些,让我瞧个仔细。”
叶增便依言上前数步,然后站定。
孟永光将他从头到脚看了个遍,“那么小的时候便去了吃不饱穿不暖的永沛大营,如今却能长成这般体魄,倒亦难得。”
说罢,他命人给叶增上茶,又似是不经意地开口:“这个鹰冲将军当起来感觉如何?”
叶增低眼,“实是三殿下过擢,而臣忝居其位罢了。”
“倒也不必在我面前妄自菲薄。”孟永光道,“他蒙你所救,本也该当如此。”
叶增却摇头,“臣那晚并非是冲救三殿下而去,此事亦已禀明过三殿下。”
孟永光看向他的目光变得有些探究,“你并不当自己是他的亲将?”
叶增道:“臣只当自己是河北大营的守将罢了。三殿下若仍是河北行营大都统,则所出帅令,臣定当遵从,绝无二话。”
孟永光忽而笑起来,“你倒是会捡我爱听的说。我且问你,若是让你留在毕止,却不当他的亲兵都统,你可愿意?”
叶增迟疑了一下,低眼道:“臣愿出边。”
孟永光倒不迟疑,道:“那便让你重回永沛大营,领兵据守锁河山防,你可愿意?”
叶增顿了顿,“臣愿意。”
“不嫌苦?”
叶增摇头,“不嫌苦。”
孟永光盯着他,“可你的神色却似在告诉我,你以为根本没有必要派你去增兵锁河山防。”
叶增应得坦然:“锁河山区眼下并无外患,永沛大营守备足矣,确无加驻屯兵的必要。”
孟永光问他:“你以为休国不会趁今日之乱举兵来犯?”
“不会。”
“为何?”
叶增抬眼,“澜州三国自天仁十一年至天仁十五年一共战逾四年,休兵先后屠灭晋、彭二国凡十六城,战事虽以晋、彭二国割地求和告终,然历经四年之战,三国损兵数目皆是极大,尤以休国为最。臣入永沛大营时已是天仁十七年,而锁河山东休兵的屯驻数量仍是远不如永沛大营。到元光元年裴祯废宣帝而受禅登基,锁河山区趁变大起寇乱,休国眼见山寇劫了自己的军马,却连剿寇的兵力都拿不出来。至于元光四年裴祯御驾亲征北上伐淳,若是澜州尚还有任何精兵良将,他岂有不征入自己麾下之理?因而臣以为锁河山区并无加驻屯兵的必要,真正可患之处,仍是坚驻于河南十三重镇而不撤的三万均军。”
孟永光用手指慢慢摩挲着身侧的兽首,“你说了这一大番话,无外乎是想回南面军前。”
“臣是想回南面军前。”叶增眼不眨地道。
“想要收复河南十三重镇?”
“想。”
“可有法子?”
“不过一个字,耗。”
“耗?”孟永光的神色变了变,“怎么个耗法?”
叶增停了片刻未语,似乎是在思索如何说,然后才道:“均军三万大军分屯于河南十三重镇,眼下虽能坚壁清野以待我军,可又能坚持多久?城中屯粮早晚都会耗尽,光靠河南一带为三万大军补给定然支撑不了多时,若靠均廷由帝都一带将粮草转运北上则会因路途长远而折损过大。
“长此以往,留给裴沂的路无外乎是两条:要么集兵出城,再次与我军沿河作战,胜则渡河北上,败则再度退守城中;要么逐渐将兵力向南转移,城中仅留守城所需之军,以此减轻北面军前粮草负担。
“均军之前曾遭我军两次大败,士气早已是今非昔比,若是待城中匮粮后再集兵出战,几无可胜之理;若是主力撤军南下,则留待守城之兵必定军心不稳,到时我军再出兵攻城,定会容易得多。
“如今菸河南岸河防已由我军重掌,纵使均军眼下即刻集兵出城进战,亦难连破我军南北两道防线,想来彼亦不敢轻举妄动。我军所需做的无外乎就是耗——耗尽均军的粮草、耗尽裴沂的耐心,然后便可坐看其败。”
孟永光听他说完,同样思索了片刻,再看他时,目光中带了点深意:“倘是此话自旁人口中说出,我或可信其七八分。但你一个处处欲以奇兵制胜之人,竟愿陪着敌军一起耗?”
叶增脸色未动,只道:“臣以前统兵出战,考虑最多的无外乎是如何能让自己的袍泽们少死些人,所出之策多是依势而为,从未刻意逞过奇兵。如今倘欲收复河南十三重镇,攻城所虑自然不比野战,臣又如何会不愿耗?”
孟永光被他这话反问得一怔,良久后微微笑道:“你却与我想象中的大有不同。”
叶增绷得紧直的身子微微一松,再次重复道:“臣愿再回南面军前。”
孟永光缓缓点了点头,“去年河南大营惨败,至今未有重筹之策。南岸河防既已收回,你则不必再回河北大营,径往南岸去便是——挂河南行营大都统衔,募兵建营,重建河南大军。”
他想着,又道:“先前西川、剑阁南下增援的兵马便不必遣还了,除在菸河上下重募新兵外,国中诸镇大营精锐再各拨一千与你河南大营。往后军文札子直送都中兵衙、呈与我奏决,每逢年底入都朝觐一次。”
这却是意外之喜。
叶增且怔且惊,可眼底却有抑不住的笑意浮起,忙低头谢恩:“臣定不负王上所望。”
孟永光摆了摆手,示意他可退殿,临了又深深地望了他一眼——
便是今日才知,他这过去七年间能够被屡屡逾例擢拔,并非运气所致,而是确有其因。
叶增出殿后并未回官驿,亦未去寻孟守文,而是径直向宫城西面走去。
虽知自己这般并无可能得以碰见秦一,但在一路走近王宫西城门都未果后,他仍是皱起了眉,随后定了定神,转身往御厩行去。
而当她的身影突然在马场内遥遥出现时,他竟是惊了一下,几要以为是自己眼花所致。
同她在一起的还有几个年少翁主,皆是孟永光的姬妾所出,最大的也还不到十岁,此时正都纷纷簇拥着她,吵吵嚷嚷地顽闹,而她正骑着一匹小矮驹,手中高高擎着一只长尾纸鸢,笑得如花儿一般。
他待看清,居然有些发呆。
眼下正逢寒冬,她却在这王宫中的马场上,骑着马……放纸鸢。
纸鸢随风入空,两条浅碧色的长尾悠悠荡荡,渐升渐高。
孩子们兴奋地拍手直呼,仰着脖子看那纸鸢在空中优美盘旋,宛如真的鸟儿一般,时或俯首冲低,却被秦一素手一牵,就又抬头沿风而上。
叶增站在远处望着她,久久不动。
不知过了有多久,忽而有个小翁主率先发现了他,口中嚷嚷了几句,便引得马场上的孩子们都朝他张望而来。
秦一亦在马上回头,待看清他,嘴唇便抿了起来,手中不知怎的竟是一松线,那纸鸢便咻地被冬日凛风吹上天际,继而渐渐望不见踪影。
孩子们纷纷急了起来,大声喊道:“纸鸢!纸鸢!秦姊姊,纸鸢被风刮走了!”
她一下回神,低头冲孩子们道:“你们可知站在那里的人是谁?他便是能让数万均军在夜里都吓得不敢睡觉的鹰冲将军,叶将军。”
孩子们立时噤声,显然听过叶增之名,望向他的目光俱是敬畏,有胆大些的便直仰着头盯望着他,像是要在他身上看出什么与常人不同之处。
叶增听见只是哑然,看了看这些孩子们的神情,只得抬脚走近她们,冲秦一道:“秦姑娘莫要捉弄我了。”
秦一眼中满满都是笑意,神色却故作严肃状,“我岂敢捉弄叶将军。”
说话间,已有一个小女孩跑上前来,小手轻轻地扯了扯叶增的衣甲下摆,费力抬头望向他,嗲声问道:“叶将军,叶将军……宫婢们都说叶将军口中能喷出烈火烧死敌兵,叶将军现下可不可以喷一个给我们看看?”
这等无忌童言,倒令叶增着实不知如何应付才好,转头求救似地去看秦一。
秦一依旧抿唇轻笑,像是乐见他此间难为之情,过了半晌低言一句:“何曾想到战功赫赫的叶大将军亦有手足无措之时?”然后在马上俯下身子,望着孩子们大声道:“翁主们不知,叶将军这身衣甲常聚杀气,若是靠得近了,夜里是会做可怖噩梦的。”
先前凑在他身边的小女孩听了立马松开手,头也不回便跑开,其余的孩子们亦是纷纷退后好些步,不敢再多看他一眼。
她这才好整以暇地看向他,“方才因多望了一眼将军,我的纸鸢却被风刮走了。”
叶增目光不离她的脸,口中道:“我赔你。”
秦一低眼,玩弄掌中马缰,“那纸鸢可是王上御赐的。”
叶增看清她嘴角凝笑,便知她又是想看他手足无措之状,当下竟果真不知该如何是好,只是牢牢看着她,却久而无言。
秦一瞅了瞅他,忽道:“听人说,菸河南岸霍丘的竹条是扎纸鸢的上品。”
叶增这才得以开口:“我记下了。”
秦一便道:“如此说来,将军终是得尝所愿,可以南回军前了?”
叶增点了点头。
她笑,“看将军的神色,莫不是被授了帅衔?三殿下归都,河北行营都统之务已由吴畏将军暂领,想必将军是要去河南?”
叶增神色略动,“秦姑娘何以如此料事如神。今日再遇秦姑娘,亦是想要再道一声谢。若无秦姑娘昨日醒我之言,只怕我南回军前亦不会如此顺遂。”
“谢倒不必了。”秦一在马上挪动了下身子,“将军经国英雄,还盼将军重震我河南军马雄风。”
叶增道:“今日匆陋,待来日再度归都诣阙之时,我定当好好复谢秦姑娘。”
秦一望望远天,又再望望他,笑意变得有些微玄,“却不知我下一次与将军会面,竟又会是何时。”
她低眉,“昨夜想起将军战马,其飙发电举之势堪堪可配‘赤绝’之名,将军觉得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