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和朵丽姆

　　作家在屋里写小说，敲门声响起，他走过去把门打开，是老女人来了，端着盛有面包和牛奶的盘子。老女人是他雇来照顾衣食起居的，每天都来三趟，周末多来一趟取衣服。

　　老女人递过盘子，转身走了。作家把食物端到书桌上，慢慢吃了起来。最近，他苦恼于自己笔下的一个女配角，他似乎爱上了这个角色——不是指对于角色的喜爱，而是他真的爱上了她。假如他在哪里碰上她，他相信自己会立刻向她求婚的。

　　作家也曾经谈过恋爱，三回，最后一次被骗走了一年的稿费。他搞不懂恋爱是怎么回事，但他笔下总有些美满的恋情。

　　作家一边吃着面包，一边翻看刚写下的段落。男主角卡尔和女主角爱丽丝结婚了，这毫不奇怪，可是这公平吗？朵丽姆是男主小时的玩伴，陪他度过了受欺负的岁月，也在危机时刻帮他解围。男主和女主只是偶然碰上，然后一见钟情罢了。

　　他想了想，把这页撕掉，重新开始写。剧情的走向发生了变化，女配角骑着摩托车来抢婚，带走了男主，最后一幕是女主在大喊回来。不错，这才对嘛。他总算结束了写作，端起杯子，牛奶已经凉透了。

　　但是，作家苦涩的脸上露出了微笑，很快，他打包好了这个月的稿子，自信满满地寄了出去。

　　九月第一天，样刊到了。作家只是随便扫了一眼就丢下了，他向来不会有错别字，不用再看。

　　过了几天的早上，吃过早饭，作家原本准备在附近转一转，出门却发现信箱里忽然塞了好多信件。他把信取出来，大致数了下，有二三十封。出门的计划推迟，他只能先读信了。

　　第一封：

　　“写的什么狗屁！爱丽丝绝对不会只是看着他们离开的，而且卡尔为什么要跟朵丽姆走？他疯了吗？和你一样？”

　　作家把信扔到一边，撕开下一封：

　　“你最好联系一下你的医生，你的脑子肯定不怎么正常。这是该发生的事吗？”

　　再下一封，整页只写着：

　　“恶心恶心恶心恶心……”

　　作家把剩余的信翻了翻，找到了杂志社的信：

　　“我建议你还是让故事回到轨道上，我不知道你打算做什么，但是你最好别这样写下去。编辑部里收到了大量的投诉信，甚至有可能你也会收到。如果下个月的故事还是这样，那么杂志的销量下降，我只能找新的作者。”

　　作家看了好一会儿，放下信去了书房，把已经写好的稿子扯下来丢进了垃圾桶里。他要吃饭的，他不能拿工资开玩笑。但是，他始终难以接受这样的结果。朵丽姆一定要反击！

　　几天后，本月的稿子写完了，剧情如下：卡尔和朵丽姆定下了一个约定，假如有一天爱丽丝决定和卡尔离婚，卡尔就和朵丽姆共度余生。之后，卡尔回到婚礼现场，和爱丽丝走上红毯，人们依然祝福这一对新人。卡尔和爱丽丝过上了美妙的婚后生活。

　　作家看着稿件满意地笑了，他收拾好，踩上轻快的皮鞋出了门。邮筒就在街口，他走过去，把信件投入，转身准备回家却和另一个人撞了个满怀。作家弯腰把倒在地上的人拉起来，是一位妙龄女子。

　　“抱歉。”作家向她低头致歉，然后就匆匆离开了。

　　十月发刊日的后一天，更多的信塞满了他的信箱，他惊讶极了，这次，他从早上一直读到了中午。

　　“我不明白，朵丽姆是一个勇敢的女孩，她已经把卡尔抢到手了，为什么还要送回去？”

　　“你就是个疯子，朵丽姆会诅咒你的。你不得好死。”

　　“上一章朵丽姆还是一个强盗，现在她变成了政治家，太好了。希望下个月她可以骑着喷火的龙从爱丽丝头顶飞过并且骂她‘碧池’。”

　　最后一封还是来自杂志社：

　　“怎么说呢？你似乎改变了想法，但是更多的投诉信送到了编辑部。上个月，分销商反馈杂志的销量降低了，如果下个月还是这样，我们没办法留下你。”

　　作家看完了信，倒在椅子上，仰头盯着吊灯。敲门声响了，他慢慢起身走过去，把门打开了。

　　“您好，先生，我叫奥姆丝特，是来给您送午饭的。”面前的端着盘子的女子有些慌张，作家看着她的脸，感觉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

　　“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作家问。

　　“那天早上，”女子脸有些红了“在邮筒边上。”

　　“啊，我记起来了。真是抱歉，那天走得太急，把你撞倒了。你没事吧？”

　　“没有没有。您的作品我都有读过，写得太好了，我每次买到杂志就先读您的部分。”

　　“真的吗？承蒙厚爱，我会继续努力的。”作家又惊又喜。突然，他想到了什么，匆匆地走进屋里，取来一支常用的钢笔，放在女子的手里“没什么好给你的，这支笔送给你。”

　　“什么？不，我不能收。”

　　“拿着吧，就当是见面礼了。”

　　“这……太谢谢您了。”奥姆丝特一只手端着盘子，另一只手接过笔，轻轻插在上衣口袋里。

　　作家摸摸自己带着胡茬粗糙的下巴：

　　“玛丽是你的母亲吧？”

　　“她是我姑妈，我现在暂住在这儿。”

　　“嗯，很好。那么，来，给我吧，”作家接过她手里的盘子“下午见。”

　　“好，下午见。”奥姆丝特微笑一下，很快跑开了。

　　作家回到书桌边，把稿纸推开为餐盘腾地方，他舀起一勺豆子放到嘴边，奥姆丝特，听起来像是个男性的名字。但是她真的很漂亮，像森林里的精灵一样——就像朵丽姆一样。

　　一整个下午，他的大脑里都充斥着奥姆丝特和她的微笑，笔只在稿纸的首行留下了一串花体字，奥姆丝特。

　　在他焦虑的期待中，敲门声响起，他飞快地跑过去又停下脚步，缓下呼吸，把门推开：

　　“嗨，下午好。你来的正是……”

　　“先生，你的下午饭。”老女人把盘子递给他。

　　“呃，好的。”

　　“奥姆丝特没有打扰你吧？”

　　“没有，没有，她很伶俐。”

　　“那就好。要是可以的话，我希望明天她也替我来送饭。最近我的膝盖有些不舒服。”

　　“当然可以！”作家接过老女人手里的盘子。

　　第二天早上，奥姆丝特如约来了。

　　“早上好！”奥姆丝特站在门口。作家很快走过来开了门，奥姆丝特端着盘子，里面有面包、煎鸡蛋和牛奶。

　　“早上好，”作家接过盘子“你昨天下午做什么去了？”

　　“我去了城里。”奥姆丝特说。

　　“哦，很好。年轻人需要多走走。”作家点点头，他注意到，奥姆丝特的口袋里已经不再放着那根笔了。估计是已经保存在某个抽屉了吧。

　　“那个，”奥姆丝特从口袋里取出一张纸“您能给我签个名吗？”

　　“乐意之至。”作家把盘子放到桌上，在纸上用花体写下自己的笔名。奥姆丝特拿到签名高兴极了。两人又聊了一些作家小说的内容，奥姆丝特就离开了。

　　作家坐在桌子边，摸摸自己光滑的下巴。表现不错，他心想，或许奥姆丝特已经对他来感觉了。

　　他有了灵感，拿起笔开始写作。中午，敲门声再次响起，他飞奔过去开门，发现是老女人。

　　“先生，你的午饭。”老女人把盘子递给他。

　　“奥姆丝特去哪儿了？”作家问，然后又感到不妥“我的意思是，你的腿没有问题吧？”

　　“这孩子早上回来不久就去城里了。”老女人说着揉了揉膝盖“说实话，还是有些隐隐作痛。”

　　“那她下午会回来吗？”作家问。

　　“我不知道。这你得问她自个。”老女人说。

　　“好吧，那就下午再见。”作家接过盘子，老女人转身走了。

　　作家把盘子端到餐桌上，早上的面包他动也没动，只是顾着写作了。他把豆子夹在面包里，边吃边接着写，他的大脑还在涌现灵感。不久，这个月的稿子完成了，内容是：

　　一位英俊潇洒的骑士拉斯特在强盗袭击中救下了中箭的朵丽姆，并且照顾她直到痊愈，朵丽姆对他从猜疑到信任。之后在战斗中，朵丽姆和拉斯特并肩作战，成为了默契的搭档。他们渐渐坠入了爱河。

　　作家把最后一勺豆子塞进嘴里，打包好稿子出了门。他相信这会打动所有喜欢朵丽姆的读者，卡尔配不上朵丽姆，明眼人都可以看出。朵丽姆值得更好的。

　　下午，仍是老女人来送的饭。

　　“她可能在朋友家过夜了。”老女人如是说。

　　第二天早上，作家起得很早，出门去散步了。回来路上，看见有个熟悉的身影站在自己家门口。他快步上前，是端着盘子的奥姆丝特。

　　“嗨！”他说。奥姆丝特回头，有些惊讶。

　　“我以为您还睡着。”

　　“快进来吧。”作家掏出钥匙开了门。

　　奥姆丝特进了屋，作家接过盘子放到桌上。奥姆丝特仰着头左右环顾屋子：

　　“您的屋子很有艺术感，我好像在书里读到过。”

　　“这是完全按照我的想法装点的。”作家自豪地说“我描写许多室内的场景都会参照它，比如布鲁湖畔的小屋。”

　　“对了！布鲁湖畔！那简直是伊甸，我自从读过后就一直梦想能去到那样的地方。”奥姆丝特说。

　　“实际上，布鲁湖畔的原型是麦勒科里湖畔，就在北方两个城市的交界处。”作家说“那段文字是我旅行时写下的。”

　　奥姆丝特呆住了，眼睛瞪着，嘴巴大张很惊讶，又很开心：“真的吗？真的有布鲁湖畔那样，透明的湖水映着蓝天，鱼儿像是在空中游动，湖边铺着鹅卵石，围着的树林里有小鹿和野兔吗？”

　　“当然。”作家说“不过我得订正，鹅卵石是天然形成的。”

　　“简直就是天堂。”奥姆丝特说，脸上的表情有种童真的兴奋。

　　简直就是朵丽姆。作家在心里默默地想。

　　之后的一周，奥姆丝特像是突然消失了一样，作家在任何地方都没有再见到她。作家问了老女人，她也不清楚奥姆丝特去哪里了，只是说去了城里。作家浑浑噩噩地过了一周。他想，等到奥姆丝特来了，一定要邀请她去麦勒科里湖旅行。

　　终于，奥姆丝特在三天后的早上来了。

　　“你去哪里了？”作家问。

　　“我去了麦勒科里湖。”奥姆丝特眼里仿佛闪着光“真是太美了……我们扎了营，在那里好好玩了三天。”

　　作家愣了一会，说：“有一座山，比任何楼宇都令人震撼，登上那座山，风景胜过所有画卷。”

　　“真的吗？”奥姆丝特问。

　　“记不记得俄普塞山？”

　　“《遗忘的秋》！我一辈子也忘不掉！”

　　“它的原型就是……”

　　“是什么？”

　　“我想，还是我带你去比较好。你很难靠自己领略它的雄伟，但是有一位导游就会大不相同。”

　　“那，我能不能带一个朋友？”奥姆丝特想了想说“一个同样喜欢您的作品和风景的朋友。”

　　“当然可以。”作家说。

　　“咱们什么时候出发？”奥姆丝特问。

　　“随时都行。”

　　“那就明天早上如何？”

　　作家看着她踩着小舞步走远，脸上久违地露出笑容。在俊俏的峰顶，望着辽阔的森林河川，他会给她最浪漫的表白。

　　中午和下午，又是老女人来送的饭。

　　第二天早上，作家守在门前，等待奥姆丝特的到来。

　　终于，敲门声响起，作家立刻打开门，奥姆丝特出现在作家门前，身后却站着一个男子。男子一见作家，立刻伸出宽阔的手，他满脸通红，不住地发抖，狂热得像是打了肾上腺素：“我叫奥威斯，是您的粉丝！”

　　“那太好了。”作家惊讶之余握上他的手“希望我的作品能让你感到美好。”

　　“这是我的男朋友。”奥姆丝特介绍说“我们就是因为您的《遗忘的秋》认识的。”

　　作家闻言，眼睛直愣愣瞪住了街对面，嘴巴微微撅起，像是听到了一句晦涩的古文。他抓着门框，没有说话，直到奥姆丝特在他眼前挥手，问他怎么回事。

　　“请等我一下。”他回到屋里，取了一张纸，写下一个名字和一串地址。他把纸交给奥姆丝特：

　　“这是我的一个朋友，你们到了那里可以找他。”

　　“那你呢？”

　　“我昨晚没睡好，身体不舒服，恐怕去不了了。”

　　“真是太可惜了。”

　　“没关系。祝你们玩的愉快。”

　　奥姆丝特和奥威斯出发了，他们一路上都在讨论作家的小说。奥威斯不断地感到婉惜失去了一次和偶像共行的机会，奥姆丝特也感到有些提不起劲。

　　可是，在火车上看到了连绵的山脉，所有的伤感被击了个粉碎，他们抵达后立刻去了作家写给他们的地方。作家的朋友经营着一家旅店，知道是作家介绍的后热情地招待了他们，还为他们找了一个当地导游。

　　两人在这里度过了愉快的一周。在山的顶峰上，他们接吻了，奥威斯取出戒指向奥姆丝特求婚，她羞答答地侧过头，答应了他。离开之前，他们寄了明信片给作家。

　　回到镇上后，奥姆丝特首先就去了作家的住处，她给作家带了一些礼品表达谢意。可是，作家的邮箱里塞着信和明信片，房门上挂着牌子：

　　“待售。”

　　她跑回家，老女人在晾衣服。

　　“奥润吉姑妈！”她隔着篱笆喊。

　　“他搬走了。”奥润吉头也不抬地说“但是他给你留了些东西。”

　　奥姆丝特在卧室看到了那个箱子，里面装着稿纸和盘子之类的不必带走的用具。她翻看着那些稿子，其中大部分是白纸，也有不少废稿，都是些没在杂志上刊登出来的内容。她发现了唯一一张与众不同的稿纸，上面用花体字写着：

　　“奥姆丝特。”

　　十一月，杂志发刊了，奥姆丝特很快买到一本。她带着杂志去找了奥威斯，两人一块儿读了这个月的小说章节。

　　爱丽丝在战争中受重伤死去了，朵丽姆不得不和卡尔结婚，拉斯特尊重他们的约定，最后孤独终老。故事戛然而止。

　　“烂尾。”奥威斯说。奥姆丝特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