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北组】绫绫和亲人相亲相爱
这是对这一篇儿的超级改进加强版。
受了情伤(?)的绫将军露出脆弱一面,在唯一的亲人怀里哭哭,小声说我不甘心。
多唯美啊(((
——
骑马狂奔了数日,阿绫终于回到阔别一年之久的赫图阿拉城。
进城后,阿绫先回自己府上,下马,强撑着交待了些事情,然后在山城的小巷子里走着,漫无目的,像丢了魂。
一年时间不够一座城市产生变化,赫图阿拉没什么变化。
还是一样的冷。
等到阿绫推开那扇门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又一次来了墨速宜的家。
阿绫走进正屋,有人前来报告说墨速宜出去了,要晚上才能回来,阿绫也没走,一句话都不说,只是坐着。顶着和硕贝勒名头的固伦公主脸色铁青,像是从前刚从积尸如山的战场上下来时的样子,一双红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墙上挂着的一张羊皮,像是要从那上面看出血来。
年长的包衣阿哈均不敢招惹这位被他们看着长大的玉面阎罗,奶茶送进屋里四碗,被打翻了三碗,于是第五碗也并没有送进去。
夜深,外出归来的墨速宜接了报告,急匆匆赶回来,铠甲都没有脱。
女人坐在女孩对面,打量着,看了又看,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阿绫紧闭着嘴,眼睛的焦点似乎并不在墨速宜身上。
墨速宜真的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这孩子从小经历无数大风大浪,不管是战场上的长枪、火铳还是父亲的马鞭,阿绫最终也都一点一点闯了过来。墨速宜想不通,这都到了如今,还有什么事情是能把阿绫伤成这样的。
她打量着自己的宝贝侄女。
阿绫身上并没有受伤的痕迹,右手拇指上戴着玩的扳指不见了,但左手拇指上那只真用来射箭用的扳指还在。
腰上的顺刀也还在,但刀柄上似乎有东西。
墨速宜起身过去,直接伸手将刀从阿绫腰间拔出来看。她本以为会在伸手的一瞬间被女孩扣住手腕,可是并没有。
心不在焉。
墨速宜拿着刀仔细查看,原来是刀柄的护板上填了字。
左边写的是alin。
右边是lo tiyan yi。
这字写得实在是不成体统,长牙和短牙混着写,该连着的地方断开,该断开的地方连着,不像是写,倒像是一个不会库塞特语的人照着一张库塞特语的文书抄。
Alin是自家孩子的小名。
那lo tiyan yi是…
墨速宜想起阿绫往日从帝国发回的信笺来。
那些信是阿绫使用阿契特早在阿绫出生前就征服了的海西诸部的方言,再用草原上库吉特部的无圈点文字拼写才写成的,这世上没几个人能看懂,墨速宜算一个。信里尽是帝国南部那如墨速宜和阿绫此前猜测的一般混乱和黑暗的军政和民情。
可里面也有一个虽然并非刻意提起,但确实是常常出现的名字和姓氏。
Lo tiyan yi。
这想必就是那位江南姑娘吧。
“来,跟我回去“
阿绫似是没听见墨速宜的话,仍然坐在那,全身绷得紧紧的,就像拉满了的十力弓。
“走,回家“
墨速宜搭上阿绫的手,揽在自己肩上,顺势把瘦小的女孩抱在怀里,就像阿绫儿时那样。
可她们终究回不去阿绫儿时的亲密。
墨速宜的身上是冷的,肩上也是冷的,因为墨速宜还穿着甲胄。
阿契特部的甲胄。
跨出门槛的时候,女孩忽然挣扎着抬起一直低垂的头,在墨速宜耳边说了什么,然后身子一软,歪在墨速宜身上昏睡过去。
墨速宜赶紧把阿绫轻轻放回自己床上,让人把炕烧上,给小小的人儿盖上被子,又找来医生问话,得到的回答竟是说阿绫太累了,找来之前派去边境那边接阿绫回家的文官问话,才知道,阿绫为了快些回家,竟把宝贝的阿萨利格马换给卫士慢慢骑,自己在数个驿站连续换马,已经在马背上过了好几天了。
李永芳凑过来,满口恭维,说格格这是想快些回来为国分忧,结果被独眼母狼瞪得灰溜溜逃出屋子。
墨速宜可不这么想。
一受伤就会逃回最安全的地方,这么多年了,还是没变。
阿绫陷在床上,沉入安静的睡眠,可眉头一直皱着。
这可能不是个好梦。
“额娘…“,女孩小声念着,小小的身体又在厚重的棉被下缩成一团。
这一定不是个好梦。
墨速宜给她掖了掖被子,最后看了一眼那副惹人怜惜的睡颜,然后走出门去,轰散院里的侍卫和下人,又关上门,独自走到屋侧无人处,抽出佩刀,狠命砍在土墙上。
并没砍进多深。
刀筋不正,因为心绪不宁。
墨速宜还记得阿绫昏迷前说得最后一句话。
女孩嚅嗫的声音极小,带着哭腔。
“我不甘心“
果然。
墨速宜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那个能毁了额克那拉 · 阿灵阿的人还是出现了。
阿绫的老师最熟悉自己的学生,这孩子的能力她清楚,不管是战场还是内斗,阿绫输过,但从没败过。
阿绫不怕帝国军的火铳和红衣大炮,也不怕莽古尔泰派来的杀手。
旗丁说她爱兵如子,降将说她像头野兽。
墨速宜更同意后者,因为她知道阿绫如何一步一步走来,她知道这孩子一路上太过不易,就像曾经的墨速宜。
墨速宜和大哥突剌格、二哥那罗古儿俱是父亲塔克世的第一任妻子所出,十岁那年,母亲去世,继母对三兄妹动辄打骂,于是突剌格便在成年那天带着尚不到十五岁的弟弟妹妹分了家,在山里打猎、挖参、采药,在冻土和寒风里艰难求存。
后来,弱小的额克那拉部落遭到时任帝国总兵言佑麾下的帝国军和周围几个小部落的联军剿杀,族长战死,剩下的人也险些灭族。幸存的突剌格拉着弟弟、妹妹,带着五个朋友,聚起部落最后的十三个男丁,先是突袭当年当年和言佑联手进军的图伦部,又逐渐开始吞并阿契特之地的林中诸部。再后来,哈达、乌拉、叶赫、辉发、兀尔浑乃特、库吉特、喀拉库吉特、颜赛力特、和儿必特九部凑齐联军三万多人,被突剌格三兄妹带着不到一万兵打得大败。
自此,阿契特之地便只有额克那拉部落,于是,一个新的阿契特部诞生了。
于是三兄妹有了阿契特,有了赫图阿拉城,一切似乎都好起来了。
可这一路走来,墨速宜见惯了世态炎凉,一颗心早就冷了,又或者,从没热过。当年言佑使了反间计,引墨速宜的二哥那罗古儿杀掉大哥突剌格自立,结果被墨速宜察觉。
杀死那罗古儿的时候,墨速宜也才二十四。
母狼没有嫁人,一直跟在突剌格身边,一晃又是二十多年。
墨速宜记得,她三十二岁那年,1068年的四月十一日,那天晚上,突剌格的第二任妻子衮代将要生产,墨速宜做了个梦。
天女佛库伦在布勒瑚里湖畔沐浴,一只神鸟为她衔来红果,天女吃下果子,便生下了额克那拉氏的祖先,天女告知他身负定乱安民、征服诸部的使命,也为额克那拉氏的先祖做出了世界上的第一把弓。
这是每个额克那拉家的孩子都曾从额娘的口中听过无数次的故事。
也许是因为很多年都没人给墨速宜讲过这个故事,那晚,墨速宜的梦似乎有些不同。
一个十几岁的小女孩领着墨速宜走在林间,那孩子穿着截断的男式长袍,上面全是补丁,背上则背了一把弓。
小女孩转过头看了墨速宜一眼,一双明亮的大眼睛里映着老迈独眼母狼的迷茫。
墨速宜知道,这孩子是二十多年前的自己。
孩子将墨速宜引到布勒瑚里湖边,湖里有正在沐浴的天女,天女的容貌和墨速宜想象得差不多。
当然差不多,因为墨速宜知道这是自己在做梦。
布勒瑚里湖的温泉水在严冬的风力冒着热气。热气里,天女那件淡蓝色的裙子,在烟雾里飘拂着,和天女头上那个墨速宜从未见过的发髻一起。
天女扬手,一只鹰从远方长白雪山里飞来,落在天女身旁。
墨速宜认得,那是一只纯白色的小海东青,它的眼睛是血红色的。
那孩子不知为何,取下弓箭便射,于是淡蓝衣裙消散如烟,墨速宜伸手去够,那只海东青却飞上母狼的肩头。
第二天,1068年4月12日,第一缕阳光照进赫图阿拉城的时候,一个还在在阿契特的王帐里降生了。
突剌格一看生的是女孩,随便想了个ilha之类的大俗名,然后甩手回军里继续管他的大事。
墨速宜只觉得屋里憋闷,便掀开帘子走出去。
此时已近傍晚,天色将暗,墨速宜踱着步子来到山城的最高点。
可山外终是有山,阿契特之地群山连绵,群山的尽头就是地平线远端的那如墙的长白雪山。
在那一刻,为这个在动荡的岁月里降生在阿契特王帐里的孩子,墨速宜为她想好了一个名字。
Alingga,如山的。
而她也真的做了阿契特的山。
那些易于掌控的,只配做棋子或者做弓、刀的旗丁和基层职官觉得阿绫爱着他们,像他们的姐姐、妹妹甚至母亲;中层军官和文官们觉得阿绫是个可敬的上级,她可靠、很少犯错,而且可以保障他们各自的利益;而对于那些和阿绫同台竞技的阿契特亲贵,墨速宜的宝贝侄女是一只冷酷、决绝,精于算计而毫无感情的野兽。
熟识阿绫的人们都说女孩是墨速宜的翻版,可之后墨速宜知道,阿绫要走的路还很长,很远,很难。甚至,在一定程度上,比墨速宜昔日走过的路还要难。
那年,阿绫在浑河血战一场,在敌阵里受伤、坠马,差点被周围涌上来的帝国军割了头。所幸穆德里带援军赶来,一阵血战,把秦邦屏部杀退,这才驱走帝国援军。可女孩到底是挨了枪子,又被一支长矛从侧面结结实实捅进腹部,又从马上狠狠摔下,彻底失去了行动能力,陷在乱哄哄到处逃跑的帝国溃兵堆里。
阿绫的异母弟弟阿济格是从突剌格的一个短命的小福晋的肚子里生出来的。早年丧母,在异常残酷的尊卑制度下从父亲那里得到的关注甚至比姐姐阿绫还少。这孩子也是被墨速宜带走养大的,可墨速宜也有部族里诸般事情要忙,真正带着阿济格长大的其实还是只大她不到四岁的阿绫。
穆德里忙着与新进入战场的帝国援军交战,根本腾不出人手,小贝勒见到姐姐倒下,竟只身冲进溃散的人群里,脱下自己的铠甲裹在阿绫身上,抱着昏迷的姐姐冲回了大营。
阿绫受了极重的伤,失血过多,几根骨头也折了,腹部被刺破,肠子也脱了出来。骨折相对好治,阿绫腹部的伤却让穆德里和阿济格急红了眼,军医只能用大麦煮水,先清洗暴露在外面的肠管,再用桑树皮撕扯出线来,蘸上药粉,缝合肠管破损的部分,并在伤处涂上鸡血,用油脂涂抹。他又把昏死过去的阿绫放在席子上,找了几个人抓住席子四角,轻轻摇晃,等露在外面的肠管自然收回身体,用阿绫自己的头发缝合伤口,最后再涂上其他药粉。
几天之后,伤口表面好了起来,可阿绫还是昏着。过了十天,阿绫逐渐清醒过来,可发了高烧,有的伤口也还是化脓。阿绫吃了很多药,清创时又动了很多刀,又过了很久,阿绫才能短暂地离开那张床。
又过了些时日,阿绫不必长期卧床了,可身体还是虚弱。医生说她会在相当的一段时间里不能拉弓也不能骑马,甚至不能在即将到来的冬天里出门。
那是一段最难熬的时候,比之前昏昏沉沉养在床上的时候还难熬。
这让阿绫觉得自己似乎脱离了往日的一切,每日不是在床上就是在墨速宜的小房间里,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对抗不了,她开始觉得自己毫无价值。
所有会牵动伤处的动作都是带来剧痛的酷刑,就连入睡都是酷刑的一部分。
她开始惧怕入睡,只因为睡着前无法控制的身体抖动会在那一瞬间绷紧所有本应松弛的肌肉。
那年初冬,阿绫恢复的比预期好,于是她可以出门了。此时正赶上帝国军的三个炮兵营因为长期缺粮少饷而向阿契特整建制投降,阿绫自告奋勇,把其他几个贝勒都看不上的炮兵要到整红旗下,起了个名字叫“重兵“,库塞特语里叫”乌真超哈“,ujen cooha。阿绫每天看他们训练,教他们适应阿契特的战法,也叫他们充当敌军,锻炼两红旗的战兵,传令皆有护军,阿绫只是在帐篷里抱着火盆,便也没累到,结果这支部队便成了阿契特在库塞特诸部里引以为傲的炮兵。
墨速宜依稀记得乌真超哈营里有个和阿绫差不多大的女孩子,是那支部队里死于帝国内斗的前任指挥官的孩子,她的头发和阿绫的眼睛是类似的颜色。
名字叫…似乎叫赤羽吧?一个不错的帝国语名字,比什么”山“(alin)、”生命“(amin)、”小小“(ajige)、”胎盘“(dodo)之类的好多了。
她和阿绫不知为何关系变得很好,也许是因为当年害死赤羽全家的那位帝国总督最后也被阿绫用反间计害的被帝国皇帝凌迟处死吧。
不过自己为什么会记得这个名字呢,墨速宜想,没有用的人或者没有潜力让自己变得有用的人,她从不关注,除了阿绫。
想到了。
这孩子不会弓箭,甚至不会用刀,但赤羽就和她那父亲一般,不管水军还是炮兵,都是一把好手。
一个晚上,墨速宜担心阿绫的身体吃不消,就去炮兵驻地附近看了看,正好撞到阿绫在自己的军帐里和赤羽——此时已经是整红旗乌真超哈营的参领之一了——一起喝酒。
阿绫从不喝酒,但那次难得破了例。
“当年你爹在皮岛真的给我找了好大的麻烦!“,酒后,阿绫的脸已经变得和眼睛一般红,”活像一只大苍蝇,做不成大事,但始终在那个岛上恶心我,我连离家太远都不敢!若不是死了,我哪里腾得出手入塞?“
“你们不也是?要不是你们到处搜杀无粮之人,我们也没胆子守那么久“,短发女孩褪下手臂上代表旗色的红布,给自己的粉色短发绑了个马尾,”话说,当年那十几个村子,应该也有你一份吧?“
“有啊“,阿绫的语气淡淡的,”我那年十三,那是我第一次呢“
阿绫伤后身体一直虚弱,再加上疲倦和酒劲,有些撑不住了。女孩陷在躺椅里,身上盖着墨速宜的青狐皮外套,侧着头,露出最脆弱的颈,眼睛眯着,长辫从脑后颈侧甩到身前,搭在浓密的毛皮上。
她快睡着了,安静得像一只疲倦的小兽。
阿绫觉得冷,从毛皮下面伸出手,扯了扯肩上盖着的皮子,身体也动了动,想在温暖的小小空间里蜷缩得更紧一些。轻柔的动作却在瞬间僵住,她的身体颤抖着,依然侧着头,但苍白色脸上眉头紧锁,额头渗出汗来,咬紧的牙关里不住地泄出细碎的声音。
空气中充满了诡异的气氛,赤羽站在原地,门外的墨速宜也是。母狼握紧了腰刀,盘算着,如果赤羽此时对病弱的阿绫突然发动攻击,自己能否在阿绫被下死手之前冲进去制住行凶者。
墨速宜在冬天出了汗,这是多年里的第一次。
“我家和帝国的事情已了,多亏你“,赤羽又喝了杯酒,“以前的事都过去了,现在我跟着你干”
她对神志不清的阿绫第一次行了一个阿契特的军礼。
“明天见”
赤羽走了,出门时看见了外面的墨速宜,还有墨速宜拔出一半的腰刀,也看到墨速宜对自己点点头,然后收起刀,在自己能有任何回答之前转身离开,消失在阿契特之地浓墨一般的夜色里。
这孩子会成为阿绫的得力的助手,墨速宜想起,阿绫受伤、养在家里的那个时候,她正在筹划着一份送给侄女的花名册。
里面不止有赤羽和阿济格。
还有阿绫的二哥古英巴图鲁的儿子们。
古英巴图鲁的几个孩子都很好,也都很喜欢他们这个比他们自己并没有年长多少的姑姑。大儿子岳托和二儿子硕托会打仗,小儿子萨哈璘则是个有文化的,认识的字跟阿绫杀过的人一样多,帝国语说得也很好,书也能看懂,甚至会写诗。
墨速宜站在小院里,摸着刚刚砍出的痕迹,回忆起自己在那时的盘算,只觉得这世界上的巧合真的很多很多。
若不是萨哈璘,阿绫最后也不会出这许多事。
那年的冬天很冷,即使阿绫能下床,也能出门,但身子还是虚弱。冬天的白天很短,阿绫大部分的时间都要被困在那张躺椅上。
古英巴图鲁的大儿子岳托和二儿子硕托来给阿绫送他们新打来的皮子,那天墨速宜也在,阿绫半躺在床上,拿着皮子看了看,便别过头去,眼神黯淡下去。阿济格跳出来,耍小孩脾气,闹着要二人赶紧走,因为连他都能看出来,姐姐这是又想起莽原上自由自在的日子了。
那时气候不佳,粮食减产,再加上自己的掌上明珠整日缠绵病榻,墨速宜心烦意乱,天天摆着的那张冷到能杀人的狼脸。那时四大贝勒里的一个在家不能出门,一个去东边收拾不听话的附属国,另两个都在北边征服野人部落。留守在家的小贝勒们怕了,推举出最有文化的萨哈璘,叫他整日抱着那堆珍藏的帝国话本去给阿绫讲故事。
最开始,墨速宜没在意,但等到萨哈璘给阿绫讲了一个月之后,一切都已经晚了。
那年冬末的一个下午,一场会议在赫图阿拉城的阿契特王帐里召开了。参与者只有墨速宜和四大贝勒这五人,但这场会议的结果将会被载入自此以后任何一本有关这块大陆在十一世纪时的历史的书籍。
墨速宜说,帝国之所以主动和阿契特讲和,就是因为帝国自身的兵力、财力都已经有限,自身已经被日益增多的叛军搞到焦头烂额,已经无暇顾及看起来只想劫掠、别无他想的阿契特。这说明,帝国社会的矛盾已经积累到无可转圜的地步,将在几年内迎来彻底的爆发。
墨速宜说,阿契特将会等待,然后在帝国某个最为虚弱的时刻,联合诸部一起南下,发动总攻。而这一次攻击不是劫掠,而是同时对帝国军和可能存在的所有的集团叛军发动攻击,这一次是真正的征服。
墨速宜说,这条恶蛟在白山黑水里潜了千年,终于会在代善、莽古尔泰、穆德里和阿绫的世代里化作真龙。
依然病弱的阿绫也参加了会议,身上依旧盖着狐皮,她话不多,团缩在椅子里,安安静静。
所以,当阿绫在那天半夜突然拄着一支积竹柄的手枪出现在墨速宜桌前的时候,母狼真的被吓住了。
阿绫说,她想等自己伤好以后、南下行动开始之前,去江南玩一圈。她想去看一看萨哈璘的那些话本里描述的秀丽风景。
墨速宜没同意,她当然不会同意,因为她太了解阿绫了。
阿绫想看的哪里是秦淮河?
她想看的是话本里那些浓烈的、美好的感情。
在她阿绫自己被命运操控着去毁灭那些东西之前。
这孩子的过往千疮百孔,惨不忍睹。小小的人儿本应该在那个年纪享受生活随着年龄增长而变得复杂之前的无忧无虑,本应该满心相信世界一片光明,却被迫看清了本来不应该在如此早的时候便要看清的那种,旁人也许一辈子都不会经历的黑暗。当然,墨速宜知道,阿绫十岁前的日子也并没有多好,突剌格不是忽视就是打骂、衮代也不喜欢她,可那时的阿绫至少还有个愿意听她说话的大哥洪巴图鲁。而衮代,墨速宜一直不认为衮代是个好额娘,但对于阿绫,她至少还是个额娘。
可后来发生了那么多事,阿绫在一夜间丢掉了少女时期应有的一切,学着收起情绪、泯灭感情,做一只极北寒夜里冷冰冰的鬼。
阿绫学得很快,学得很好。
大家都认为她学得很好。
可墨速宜不觉得,她知道阿绫到底在做的是什么,从阿绫拿“小女孩上战场太奇怪”之类的东西做借口,而给自己的战盔配了一副形容可怖的面具的时候,墨速宜就知道阿绫在想什么了。
阿绫没能得到多少爱,不知什么是爱,至于怎么爱别人,阿绫也只是在争权夺利的时候看会了怎么让别人以为自己在爱着他的方法。
但阿绫渴望被爱,渴望被关心。
她对真挚的感情有种疯狂的执念。
她对情感的需求就像填不满的无底洞。
这一直都没变。
阿绫一直在做的,只是把自己的渴望和执念收起来,死死地压住,好让自己撑过孤独。
因为阿绫太聪明了,她太善解人意了。她理解突剌格因为从阿绫出生前二十年边开始了的漫长的征战里磨出的暴戾;她理解二哥古英巴图鲁因为生母被莽古尔泰、穆德里、阿绫的生母衮代活活气死,而对包括阿绫在内的三兄妹一直抱有的恨意;她理解三哥莽古尔泰,也理解母亲衮代对莽古尔泰的那最终令母子二人自食其果的偏爱;她理解穆德里做出诸般事情时的那不得已的自保;她甚至理解墨速宜因要顾着部族,而在照顾小阿绫时出现的忽视,以及在对待大阿绫时因权力而产生的疏离。
可阿绫对被爱的强烈渴望,也一直都还在。
可这样的压制总会有崩溃的一天,这样的阿绫,也总有崩溃的一天。
部落里流传着传说,说这阿契特之地的长白雪山里封着一团涌动了一万年的活火,一旦被触怒,流淌的火焰就会喷发出来,焚尽万物。墨速宜活了这么多年,也从没见过儿时听老人说的什么“山顶爆炸”、“烟柱冲天”,可她知道,那对真挚感情的渴望,确实是在自己养大的这“山”(alin)里封着的一团火,一旦被点燃,喷发出来,而且是在执行南下计划的关键时期,这对阿绫本人,对阿契特,都会出现不堪设想的后果。
而点燃阿绫的那颗火星,墨速宜觉得,应该就会在江南。
江南虽然遍地都是在水田里挣扎的农民,但那里未经战火,那里的士绅确实活得比四大贝勒加在一起还滋润。若有一个孩子,生长在这样的家庭,这孩子便会自小无忧无虑,从未经历过苦难,而这孩子又被保护得太好,对世界充满了天真的希望,不知道外面的黑暗,也绝对不知道自己的家庭对这黑暗的贡献。
如果自家这个还不到二十岁就已经一身死气的阿绫,真的碰到了这样的人呢?
墨速宜太了解自己的学生了。
阿绫会将这个人看作自己的另一种可能性。阿绫会想,如果自己没有这样的过往,没有这满手的鲜血,是不是也会在这样的年纪成为这样的人?
阿绫会觉得那人活在光里,就像病榻上的阿绫从窗户里看到外面玩雪的阿济格,先是嫉妒,然后羡慕,然后渴望。
阿绫会感到自己在那人面前是无比的卑微和下贱,因为在那人的认知里,四贝勒犯下了滔天的罪,而阿绫也知道,四贝勒也将犯下更多的罪。
阿绫,本已经在部族内斗里练的八面玲珑的阿绫,收服了帝国军无数大将的阿绫,一定会选择最笨拙的方式伸出手。
而阿绫一定会得到回应。
因为这样的孩子总是善解人意的,那人不会知道阿绫手里的血、身上的伤,不会知道阿绫犯下的罪,不会知道阿绫早就掉入深渊——阿绫本就生在深渊里,又何谈掉进深渊?——无法回头。那个她或他,只会当阿绫是一个需要帮助的、孤单的孩子。
在最坏的情况下,那人会用最真挚的情感回应阿绫小心翼翼伸出的手。
这回是阿绫距离崩溃最近的时刻。
因为如果褪去弓刀、甲胄和铁面具,被阿绫锁在甲胄里、面具下的,真的是一个缺乏安全感的孩子。
于是…一发不可收拾?
不。
阿绫不会陷进去,阿绫知道她身上背负着的东西。
阿绫知道她身上背负着的东西,可也知道她藏在心里的东西。阿绫更知道,如果二者相撞,阿绫到底需要抛弃哪一个。
阿绫渴望被爱,于是她在意墨速宜,在意墨速宜对自己的看法,在意自己有没有让墨速宜失望,非常非常在意,就像阿济格在意阿绫。
但阿绫明白,墨速宜不可能给她全部的爱,只有那江南人可能给阿绫全部的真挚的爱。
可江南注定会被毁灭,被阿绫毁灭,因为部族和墨速宜叫她去毁灭。
阿绫会陷入挣扎,阿绫会扛过来,阿绫一定会选阿契特,但阿绫会失去很多,阿绫会杀死那个小小的自己。
墨速宜原本的安排绝不是这样,墨速宜会让阿绫在漫长的岁月里习惯四贝勒的生活,然后在某个时刻惊觉这面具早已经成了自己的一部分,因为所有人都要做选择,所有人都不能做自己。
可若是像江南这般,阿绫会在短时间内经历这个过程。
阿绫会很痛苦,非常非常痛苦,即使这会让阿绫用更快的速度走得更远。
但墨速宜不想阿绫这般痛苦。
“不行,我不放心”,一年前的那个晚上,墨速宜这样说道。
“我…”
一股冷风夹着雪片吹进来,阿绫觉得冷,缩了缩肩膀,可做手杖用的短矛脱了手倒在地上,响彻寂静的屋子,阿绫慌忙蹲下去捡,可又扯到了腹部和肋下的伤口,她疼得脱了力,轰然跪在地上,墨速宜看出不对,赶忙上前去扶。
女孩露出无可奈何的笑,看向姑母的眼神里尽是破碎的愧意。
还是被最在意的人看到了脆弱啊。
墨速宜记得,小时候的阿绫爱笑爱闹,喜欢整日拉着弟弟阿济格,跟在大哥和四哥后面,在雪地里乱跑,她不怕冷,像个小火炉。后来她被彻底打碎了,墨速宜觉得她像儿时的自己,不忍阿绫陷在绝望里,遍把她捂热了拼起来,成了现在的样子,笑是不会再笑了,可终归还是比从前更不怕冷。
可如今…
似乎有那么一瞬间,墨速宜对自己带着阿绫走上这条路,第一次感到有了些许迟疑。
但那只是一瞬间罢了。
因为这是阿绫自己选的。
墨速宜早就给过她选择。
墨速宜记得一年前的自己也是这样想。
阿绫十二岁那年,墨速宜给过阿绫选择,也告诉了她后果。
母狼可以在阿契特那些年轻有为的青年军官里给阿绫找个墨速宜信任的好小伙子嫁了,于是阿绫会有人疼、有人爱,能平安幸福一生;可部族里风云诡谲,若有一日天塌下来,夫家倒下,阿绫自己的结局可想而知。
阿绫也可以成为下一个墨速宜,阿绫有这个能力,而墨速宜也正巧有这个本事。弓刀、权柄尽会在阿绫自己手中,可朝堂和战场均是一般的凶险,而这条路不能回头;除了这些,阿绫还需要丢掉很多东西,很多很多,为了成为一个不一样的人,就像三十年前的墨速宜;而墨速宜,从阿绫选了第二条路开始,也再不会像对孩子一样对她。
那时,墨速宜左手拿着一块做嫁衣用的红丝绸,右手拿着一支箭,她让阿绫选。
阿绫拿起了箭,用左手。
阿绫选了箭。
阿绫选了第二条路。
墨速宜早就知道阿绫会如此选择,因为阿绫是生来要强的海东青。
于是墨速宜把红绫——把“lo”——丢进火堆,烧成灰烬。
只留下四贝勒阿灵阿和四贝勒阿灵阿的弓箭。
这都是阿绫的选择。
阿绫如今回来了,她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因为南下行动即将开始。为了阿绫自己,为了墨速宜,为了阿契特,阿绫应该扛过去,也会扛过去。
“lo”在库塞特语中的一个意思是“绫”,另一个意思是“洛水”的“洛”。
不管怎样,墨速宜想,不管是“绫”还是“洛”,都只不过是阿绫成长过程中的插曲和过客,而未来的史书,甚至都不会提及这一段故事。
墨速宜收刀入鞘,离开院子前,她回屋看了阿绫最后一眼。
她能看出,江南这一遭让阿绫想了很多。
母狼轻轻关上门。
阿绫此刻需要休息。
因为南下行动即将开始。
因为阿绫将要毁灭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