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诗的日子16
我以为自己是个认床的人,但为什么我在家里的任何地方睡得都差不多呢,就像在课堂上睡觉时那种舒服又疲惫的感觉不会因为这节课是哪一科而变化。 从沙发上醒来,和平时一样的五点刚过,光从遥远的地方赶来我的屋子,天亮亮的,屋子也是。 我翻了个身向右侧躺着,窗户在我脚的方向,我头朝楼道。虽然担心自己会不会犯了什么睡觉方位的禁忌,但担心又没有持续太久,人啊,就是容易在不迫切的时候对神灵假装尊敬。 沙发是和夏威夷果壳一样的颜色,人造革皮套上有菱形走线压出来的花纹,线交点凹进去的地方粘嵌着圆形宝石,有些凉鞋和会用这种石头来装饰。听说河南商丘有人造钻石的基地,不知道多少钱一克,但这个明显廉价得多。应该也有人会只因为喜欢亮闪闪的东西而喜欢钻石,那他大概会感激人造钻石技术的发展。沙发是租房自带的,大概是从地下一楼搬上来的,那里是房东已倒闭的音乐餐吧。 我把被褥床单打包寄回了老家,床板上现在只剩床垫,与它们同行的还有我的一些书和厚衣服,所以离开之前我都会睡在这半套沙发上,另外半套堆着剩下的书。 看书占了我这几天的大部分时间,因为随身带着太重,也只有看过再把它们寄回家才能消减我对昂贵运费的罪恶感。不知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要分成两节是否是书太重的原因。 昨天梦到了吃椰子,不管睡在哪里,我都一样做梦,但梦都不一样,做梦于我仿佛是两个象限之间的轴。豌豆公主的皮肤一定是同婴儿一般吧,和我完全相反,我只剩脆弱,而无娇嫩,俨然是个老人了。 我起身,关掉临窗插座的蚊香液,如果它在床头边,我可以用大脚趾做这件事。人类肢体灵活度的上限和下限都在床上。 太阳高悬,红红的,熔了一样,形状不全地卡在烟灰色的厚云里,像一条在洞里等待的蛇信。红日遥远得让我觉得它要自裁。 紫外线还不强。微风从纱窗孔吹进来带过我脸上,凉凉的。炎热总带着逼迫感,所以在金光照耀之前的早晨,我享有片刻凉爽的自在。 偶尔我想知道,穷凶极恶的暴徒的一生中,是否曾和我一样,在某个清晨,因为吹过愉悦的凉风而感激畅快。如果他有,那罪恶或许不是空间和人的问题,只是时间问题。如果疲惫能使人堕落,那我真是挣扎已久了。对于能够醒来的人来说,我们有先有后地共享的是同一个太阳,那是否是同一个清晨呢? 《一一》里有句台词,“人们总是在害怕新的事物,但每一天都是新的一天,为什么他们却从来不害怕醒来呢?”。是啊,人会因为变化而恐惧,因为不变而厌倦,但人想赖床要更常见一点。或许保持无赖,保持喜新厌旧也是很难的。 我起了“都要走了,等走之前再好好打扫一次就行”的念头,所以对打扫这件事怠惰了两天,地有些脏。但有光脚走路习惯的人需要干净的立足之地,所以我洗完衣服又擦起了地。我不禁暗想,在睡大马路之前,我一定要改掉这个习惯啊。 我做出了改变,擦地的时候没有戴眼镜,我擅长让一些东西事出无因地被遗漏,以使其在我所见的那部分可以被接受,从而接受整体。就像家里防盗门上向外一侧的薄膜我至今没有撕干净。 凳子下有一只死掉的黑蛾,它翅膀上有泥黄色的斑点,身体很轻,抹布擦过去的时候没有实感。听说人死了之后身体会缩小,这蛾子哪里缩小了。我已经这样矮小,老了死了还能更小吗。 想起生物老师说,很多飞蛾都有保护色,但除了人的瞳孔以外,我暂时想不到哪里有黑中点黄的背景。安着群体遗传性决定的翅膀,这蛾子怎么就一只死在了黑夜里呢,那显露的黄色大概不需要一个凶狠的天敌,普通的敌人就能够发现它了,真是不够浪漫的决斗啊。 大概是睡眠不足,我后脑勺和天灵盖的痛感已经能趟出一条路。擦地时明明已经低头了,和躺着是一样的高度,怎么还更痛呢。脑袋真疼,它就像一只被剥了皮的穿山甲。 我站在马路上,等风,把我的汗吹干。然后取下眼镜,用T恤揩了揩右镜片的油。 很多人买了饼,都是打包带走,所以风扇固定吹着老板娘的灶台。我坐在店里,没有把它调转。锅边很热,肯定比我手里的葱油饼要热。 我习惯了坐在店里的只有我一人,虽然店外有两张小圆桌,也少有人坐。我坐的位置可以从店里的里侧往外看到老板娘的左侧,和客人们的全脸。 老板娘戴着一对圈形金耳环,是这里最常见到女人们戴的那种,她每天都穿裙子,今天也不例外,不过今天她把头发系成了丸子头,前几天都是梳一个马尾编成的麻花辫。大前天她穿的是黑色木耳边连衣裙,前天是白色波点的黑色连衣裙,今天穿的是半身卡其色褶裙。 老板娘看起来很年轻,我只能看出是超过了30岁,具体不确定,店里只有她一个人。 两方门面,但卖饼的地方只有左边大概15平米的小铺面,右边是仓库,往里有院子,不知道有多大。 朝店里的左手边最外是常见的煎饼台面,一次最多煎两张。台子往里是两个煤气罐靠着一个两层的铝合金架,架子下面放着装零钱的泡沫箱和醒发面团的铁盘,上层放了一个蒸锅和一个消毒柜,再往里是四口小锅,锅里是小米粥,原味豆浆,五谷豆浆和八宝粥。 立式风扇在铺面右边进门的地方,往里只有靠右墙的窄吧台桌,几张独凳和一扇连通右边仓库的门。 店门招牌上只有鸡蛋灌饼四个大字,但其实这里还卖葱油饼,荷叶饼和手抓饼等。手抓饼和灌饼底价3块,荷叶饼2块5,葱油饼2块,加料另算,不加料的饼就是刷酱再裹上生菜、土豆丝、千张,荷叶饼则是刷酱后夹鸡蛋和生菜,豆浆粥类都是两块一碗,堂食可以续,有免费榨菜黄瓜自取。 每种饼裹起来后大概有十双筷子捆在一起那么粗,一根筷子那么长。份量很足,味道9分。 店里生意非常好,大都是送孩子上学的母亲和爷爷奶奶,少见有一个大爷或者一个大叔独自来吃,几乎没有上班族。 客人们有些时候不愿下车,就叫孩子来给钱买饼,或者让孩子拿着手机去扫码再拿回来。老板娘会叫孩子把钱放零钱箱里,然后大喊家长,加不加鸡蛋,那边再应过来。 有些骑车的人甚至不过马路,就隔着马路喊老板娘,来个灌饼。老板娘应和一声,做好之后再跑过去递给客人。 锅边有提前煎好的饼,能卷上菜就带走,防止客人要得急或者美团订单和店里客单撞上忙不过来。 如果价格翻一番,我还是愿意到店里来吃。 “要现烙(方言管这个字念luo,但我觉得管这个烹饪方式叫做煎比较贴切)的还是烙好的?” “豆浆啥的自己打,不够可以自己添哈。那有糖。” “要勺子不要?” “要辣椒不要?” “葱油饼多放葱是吧?” “是不放辣椒是不是?” “喝完了再打哈,不够就添。” “慢走哈。” 人们迟早会为了这样的灌饼花钱的,我少有地笃定一件事。我每次都买葱油饼,因为它最便宜,且好吃的程度一点没差。 第一次在店里吃饼时,偶然地又吃出了食物中的爱,我幸福到想要流泪,一半是为了幸福本身,另一半是为了其他诸多不幸的事情。我不愿意纯粹地因在这里吃饼而高兴,因为从他人的友好中觉得自己很富有的人也容易从他人的恶劣中倍感贫穷,我不愿意负债累累。我想老板娘不爱我,她只是爱客人,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