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想战闻录冬祭·雾之章】入围作庚《当我们开始理解世界》·上

当我们开始理解世界
序:宇宙纪元
“到了吗?梅莉。”
“还没呢,慢点啊。莲子。”
宇宙纪元79年,宇佐见莲子和玛艾露贝莉·赫恩、爱称“梅莉”的友人一起在11区南岛、旧称日本四国岛上的一处山野间深一步浅一步地走着。穿着及膝裙的莲子在前面活泼地跑着,时不时转身回来向同行人问问方向。玛艾露贝莉提起长裙的裙摆,小心翼翼地避开地上的坑洼和坡坎。
“明明我才是带路的来着……”
跟在莲子身后的她揽了揽一头金发,小声抱怨道。已经跑出去十步远的莲子又转身跑了回来,牵起她的手。笑着拉她往前走。
“你负责找地方,我就负责开路,分工明确!”
对于活泼的莲子来说,这只是野外郊游;对于体弱的梅莉来说,这完全可以称得上一次跋涉。总之,半小时后,她们的脚步停在了一处无比破败的神社前。鸟居已经断裂倒塌,基座上的红色漆基本完全剥落。神社的大殿掩盖在厚厚的树影里,腐烂的木质结构上长满了蘑菇。唯一保存完好的,是门口两尊倾覆的石狮子。梅莉告诉莲子,她在这里感受到了神秘的遗存。
“可是,这里连一点超自然的东西都没有耶。没有巫女小姐的鬼魂跳祝舞,也没有神明大人显灵。”
莲子拿起手机的照相机,四处扫了扫,一无所获,有些失望。梅莉努力睁开眼睛,试图从这遗迹里看到些什么,最终也只能无奈地摇摇头。
“不行,已经什么都看不到了。我们来晚了。”
两人坐上自动太空轨道车踏上返程。路上,莲子忍不住问梅莉,为什么她们总是抓不住神秘的尾巴。梅莉沉思了一会,给出了一个猜想。
“或许,每当我们对这个世界的理解增进一分,留存在世间的神秘就会后退一步。当我们弄清天体运动的理论后,就没有人会相信什么太阳神和月神了,不是吗?”
“当我们开始理解世界,就会逐渐告别神秘吗……”
见自己的同行人情绪如此低沉,梅莉伸出手撩拨着她前额的刘海,点在她的额头上。
“抓不到遗存的神秘的尾巴,我们可以自己创造新的神秘啊。比如说啊,那个破败的神社里,曾经住着一个身穿红白巫女服的可爱巫女,名唤博丽灵梦……”
就在梅莉准备即兴创作一段精怪故事,以满足同行人旺盛的好奇心时,轨道车停了下来。她所居住的side 4殖民卫星站已经到了。
“真不巧,明天见面时再跟你讲博丽灵梦的故事吧。”
“你就是想今晚回家编故事吧!”
亲密无间的少女们玩闹着挥别了。此时的莲子还没想到,这就是她最后一次见到梅莉。明天,明天的明天,明天之后的每一天,梅莉都没有出现。莲子顺着她家的地址找过去,开门的是一对有着和梅莉一样的金发的夫妇。这对本应是梅莉父母的人,对“玛艾露贝莉·赫恩”这个名字毫无印象。
失魂落魄地离开的莲子,想起了梅莉曾经和她开过的一个玩笑。她说,自己这种看得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的人,或许并不为这个科学时代所容。说不定,她哪一天就会突然神隐,从此彻底消失。
“而你,我的朋友,便是我存在过的唯一证明。”
东之国往事
多年以后,当横滨美军的战车碾过博丽神社门前掉色的鸟居,八云紫将会回想起灵梦扯着她的袖口领她去见爱尔兰人的那个遥远的黄昏。那时的东之国还是个百来户的小村落,四面环绕的山岳宛如沉默的守护神。那条自东面的山而起、蜿蜒曲折地流向北面大湖的河流就是神向世人伸出的手。神伸出了祂的手,良田就在河滩上一块一块地冒出来。村人的土房依河而建,好似缀在神手臂上的装饰物。
生长于斯的村人们不知有飞鸟,无论平安与镰仓。圣德太子的大化改新,平安末年的源平合战,织田信长的天下布武……在一山之隔外,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既没有带上这处小小的村落一同狂奔,车轮扬起的尘埃也未曾化作一座大山,落在某个东之国居民的头上。
那是一个与往年没什么不同的山神祭典日。村人们换上了压箱底的花布、绸子衣服,背上今年份的对神的供奉——或是饱满的麦穗,或是成熟的瓜果,或是窖藏的佳酿,不辞辛劳地爬上坐落在半山腰河流源头的博丽神社。当代神官、博丽家主应为满面红光,亲切地招呼着前来祭拜山神的村人。而这场祭典真正的主角,还在后殿里与那身繁复的祝舞礼服做斗争。
“为什么要搞得这么麻烦啊!穿上这么麻烦的衣服,飞都飞得不痛快了!”
灵梦用力拉扯着两根缠在一起的束带,额头微微冒汗。面对这个越扯越紧的结,失去耐心的小巫女正试图以蛮力扯断,一如当年那个用剑劈开高尔丁死结的亚历山大大帝。就在这时,一道暗色的间隙在她背后的虚空中张开,仿佛是无形的空间睁开了它漆黑的眼睛。一只修长的手臂从中探出,手指的骨节朝灵梦的脑袋上轻轻一敲。
“灵梦,要是你再耐心一点,这种小问题,用灵力就能轻松解决了。”
一顶系着蝴蝶结的软帽从那间隙里钻了出来,紧接着是一头金色的长发如瀑布般倾泻而出。华美的境界妖怪八云紫探出半只身子,手指在那困扰灵梦的死结上轻轻一点,“紧”与“松”的境界就反转了。八云紫不紧不慢地捡起那对束带,纤细的手指和柔顺的绸缎交相穿插,不出一眨眼的功夫就打点好了。她又瞥了眼这巫女身上歪斜的结绳、脑袋上插乱的簪子,索性打了个响指,扭转了“杂乱”与“整洁”的境界。
“嘿嘿,紫你自己也没什么耐心嘛。”
境界妖怪倚在自己造出的间隙边沿上,看着盛装的小巫女在她面前转了几圈,肆无忌惮又毫无知觉地释放着令她心神荡漾的能量。见紫笑了出来,她才心满意足地从她面前离开。
从后殿檐外照进来的阳光笼罩着一只脚已经快要踏出门外的她,头上的金簪、身上的彩色坠饰、手里的神乐铃闪闪发光。这时,她忽然回过身来,歪着脑袋,看着潜藏在间隙阴影中的八云紫。
“其实,东之国的风是天狗们用翅膀扇出来的,水系也是河童们趁夜色维护的,村庄的布局是那个有着九条尾巴的大狐狸规划的……风调雨顺明明是妖怪们努力的结果,为什么大家要去拜一个不存在的山神呢?”
眯缝着眼的紫听到这句话,忽然换出了一副严肃的表情。间隙一张一闭之间,她就已经紧追到灵梦的面前,伸出手托住她的下巴。
“这话可不能跟其他人讲哦!灵梦。”
见灵梦像小鸡啄米似地点头,八云紫这才长舒一口气,面色也松懈下来。
“不存在的山神是面子,咱们这些妖怪是里子。面子上不能沾一点灰。面子流了血,里子得兜住。兜不住了,就要出大问题。”
年纪尚幼的巫女听得似懂非懂,前殿的人声也越来越喧嚣,几乎盖过了妖怪贤者的谆谆教诲。八云紫在她背上轻轻一推。
“好了好了,下次再跟你唠叨这些吧。这些事情,等你长大了自然就会懂啦。”
神秘的境界妖怪再次缩回阴暗无光的后殿中,天真烂漫的博丽巫女大步奔向门外的阳光明媚。她随性地张开双臂,脚步在地面上轻轻一点,牛顿爵士赋名的重力便不再能束缚住自由的她。在神社前驻足已久的信众们爆发出阵阵欢呼声,另一个稚嫩但不乏中气的声音叫住了正欲缩回间隙里的八云紫。
“妖怪贤者大人,这是今年东之国的供奉明细。请您过目。”
那道即将完全消失的间隙又张开了一点,八云紫从里面探出个脑袋,眯缝着眼打量了一下这个站在后殿门前的少年。
“是博丽少爷啊。劳烦您去趟南山,报上您的大名,白狼天狗就会领您去见饭纲丸氏。抱歉,我和蓝现在都有要事缠身。”
留下这么一句应付似的道歉,神出鬼没的境界妖怪完全从少年面前隐去。少年缓缓走进空无一人的后殿,不由得握紧了拳头,手里的账本也被攥皱了一角。
“给灵梦打理衣着,是比对账还要重要的事情吗?境界妖怪。”
身为博丽家的长子,博丽雅人很清楚八云紫所说的东之国的“面子”和“里子”。“面子”是山神庇佑此地风调雨顺、无灾无害,博丽家是侍奉神的一族,同时也会退治村子唯一的威胁妖怪。而“里子”就不那么动听了:保佑此地的正是村人们所恐惧的妖怪,村人们用供奉和少量的失踪与死亡换来了妖怪们的保护。而拥有灵力的博丽家会惩治做得太过分的妖怪,也和妖怪里的话事人有着不错的私交。
他把后殿的百叶窗拉开了一点,从那缝隙中窥视着外面的热闹。灵梦跳着并不成熟的祝舞,受过严格训练的他能够看出来好几个疏漏之处。可是,无论是围观的村人,还是对祭神的礼制了然于胸的父母,都不吝于献上掌声与欢呼。只因为灵梦并非在地面上起舞,红白的二色莲华蝶,拖着金色的尾羽,在空中振翅。
寂寥的后殿里,传来一声低沉的叹息。雅人合上了百叶窗,一转身才发现,后殿门口有一人倚门而立。右手小指和食指翘起,其余三指捏在一起,似一只狐狸的脑袋。来者浑身包裹在深色的织物中,即使阳光笼罩,也似光中的一道黑影。直到她开口讲话,酥到有些肉麻的话音如低声密语般钻入雅人的耳朵,他才辨清来者的性别。
“雅人少爷,小的只是饭纲丸大人手下一个跑腿的,本不应该对您和妖怪贤者这样的大人物间的事情说三道四。但还请允许小的斗胆进言:您缺乏灵梦小姐那样充沛的灵力,可灵梦小姐也缺乏您这样的眼界和见解……”
她缓缓朝他走近,黑纱遮蔽了她的表情。不过,她那作狐狸状的右手随着话音微微颤动,好似犬科动物捕猎时听八方之音的双耳。
“……如果是少爷您和贤者大人交流的话,想必她就无需唠叨面子和里子的道理了。”
走到离他约五米的地方时,来者停住了。身为博丽家的少主,雅人本应该立刻叫人来把这个来路不明的家伙拿下问话。然而,方才吹进他耳朵里的那些甜言蜜语,现在两人间微妙的距离,最终让他只是清了清嗓子,正色问道:
“来者何人?在山神祭典日拜访博丽神社又是为了何事?”
她先是把自己头顶的斗笠微微举起,露出一对狐耳,向雅人表露自己妖怪的真身——按照博丽家与妖怪们的约定,妖怪进村前需要乔装打扮,掩饰自己非人的身份。然后微微一鞠躬,行了个礼。
“小的叫菅牧典,应饭纲丸大人的要求前来给您接驾。叫我典就好,少爷。”
“典……你的头儿知道我今天会过去?”
“当然,饭纲丸大人是妖怪贤者的左膀右臂。贤者大人分身乏术的情况,她当然一清二楚。出于为贤者分忧的考虑,她提前安排在下前来迎接您。”
雅人点了点头。菅牧典一边说着“失礼了”朝他靠近,一边伸手揽住他的腰。
“顺便问问,你打算怎么带我过去啊?看上去,你并没有翅膀啊,典。”
“咱们妖怪,不管有没有翅膀,基本都会飞哦,少爷。”
对于八云紫来说,“给灵梦整理衣着”这件事兴许是比“和雅人对账”更重要些。即便如此,她也不会随口扯个借口就把博丽少主拜托她的正事推掉。她的间隙能让她刹那间在这世界上的任何一个地方现身,她能干的式神、绝对听命于她的九尾狐妖八云蓝同样可以使用间隙。她们或许是这世界上最擅长奔波的两人,然而,这般擅长奔波的两人,现在也陷入了疲于奔命的局面。
因为,摩多罗最近发出的“启示”太多了。
八云紫不记得这个坚持自称“秘神”的家伙从什么时候开始就端坐在西面绝壁岩缝中的一座破败的神社里。这位神明大人从来都不愿意从那张安乐椅上挪开她高贵的屁股,总是一面摇着那个滑稽的小手鼓,一面发号施令。
在八云紫的印象里,摩多罗上一次展现她真正的实力还得追溯到平安时代。那时,八云紫紧急将大江山的鬼族们招收进了东之国。她担心,自己如果再不出手,死在赖光四天王刀下的就不止是酒吞童子一人,而会是整个鬼族。
然而,这些鬼族同样是些劫掠成性的暴徒,尤其是为首的三位童子伊吹、茨木和星熊。即使村人们供上了那么多珍馐美酒,他们还是改不了抢夺的性子。东之国人与妖间的关系一度紧张到一触即发,焦头烂额的八云紫不得不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向摩多罗求助。如果这个装神弄鬼的家伙都没办法帮她,她就只能联合博丽家以绝对的武力镇压鬼族这只害群之马。
“把领头的那三个,带到我面前来就行。”
听完八云紫近乎倾诉般的陈述,摩多罗云淡风轻地说道。而八云紫也根本没心情细问其中的原因,只管用她的间隙将这三个刺头和“为了保护老大不被境界妖怪暗算”的百来个精壮鬼族一起投送到摩多罗的御座前。面对这些气势汹汹、宛如来逼宫造反的一群鬼族,秘神并没有起身,只是用手指依次指向三个头领。
“吾特许汝等三人来到吾的座前觐见。”
被点到的三位鬼王,就像见到主人的小狗一样乖乖地朝摩多罗走去,在座前单膝跪下。这位秘神依次给她们赐名“萃香”、“华扇”和“勇仪”,然后才让她们免礼平身。
“汝等三人为一族之领袖,应识大体、悟天道。与那位妖怪贤者一道前行,便是汝之一族当下唯一的天道。”
摩多罗完全没有试图说服她们,只是在说教。然而,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说教,却比八云紫之前所有的威逼利诱都要有用。自那以后,鬼族就再也没给她惹过麻烦。身强力壮的他们从劫掠成性的强盗摇身一变为工程队,几百年间数度改变了地下水系结构,保东之国无旱无涝。
帮她摆平鬼族之后,这位秘神问她,为什么要如此大费周章地救下这个惹是生非的种族。在平安时代的落日下,八云紫第一次向别人说起了她的理想。
“我想要建立一个可以接纳所有妖怪的理想乡。”
秘神细眉轻挑,身子朝前方倾了倾,似乎在示意她说下去。
“随着人类的脚步踏遍这星球上的每一片未知之地,我们这些妖异的生存空间也会日益缩小。当人类理解了回声原理,山彦这种妖怪也宣告寿终正寝;当人类不再相信长期不用的物品会产生怨念,付丧神也就不再会出现。如果我不出手的话,还有多少妖怪会无声无息地消逝于人类史发展的洪流中呢?”
秘神双手按在椅子的扶手上。有那么一瞬间,八云紫感觉她似乎要站起来了。可她最终还是躺了回去,喟然长叹。
“我的小紫,你没有领悟天道。”
八云紫本想问问,她一直念叨的“天道”究竟指什么,也想纠正一下她对自己的爱称。不过,摩多罗并没有给她插话的机会。
“我可以帮你站台,以后遇到刺头的话,像今天这样送我这里就行。我还会给你‘启示’,把那些身处危难的妖怪的位置告诉你,方便你高效行动。只是,我现在就已经可以看到你失败时淌下的泪水了。”
摩多罗一发出“启示”,八云紫和和她忠心耿耿的八云蓝就得出差。而这秘神最近发出“启示”的频率越来越离谱,从两天一次到一天两次。紫和蓝只能匆匆忙忙把妖怪捞回来,有时甚至会因为大炮和步枪的威逼空手而归。然后把捞回来的新人丢给饭纲丸龙(天狗)、茨木华扇(鬼族)或者河城荷取(河童)这三个主要妖怪种族的头领,她们再给这些新人一对一分配“辅导员”,让他们学会这里的规矩。
在山神祭典日这天,八云紫和八云蓝也没能闲下来。贤者大人要亲自去德意志搭救一个因为向进步工人开放自家大图书馆而被卷入科隆审判余波的元素使,她的九尾狐妖要去九郎岳邀请一位因信仰缺失几近消失的土著神。然而,八云紫还没来得及调整好间隙的参数,摩多罗那摇鼓的声音就已经震得她脑袋疼了。听到这鼓声,就意味着秘神在召唤她。
她恼火地用间隙瞬间移动到那个绝壁上的破败神社,咒骂着那个让她今天加班的秘神——一年中也就这一天能看到灵梦翩翩起舞的模样。然后,她就惊讶地睁大了眼睛。这位秘神居然起身了,站在那岩缝前。
“元素使那件事就交给我,村子里有更重要的事情要你去处理。今天有个洋人闯进了博丽神社。”
由于摩多罗总是需要向八云紫指明那些身陷绝境的妖异们的位置,她已经习惯了从那秘神的嘴里听到坏消息。可是,今天听到的这个消息,还是让八云紫两眼一黑。她从卑弥呼时代一直精心维护至今的这处箱庭世界,终究还是出现了裂痕。
这位华美的大妖怪并没有什么异于常人的体征——毛茸茸的尾巴、尖尖的耳朵……只是,她那头金色的长发让她看上去也像个洋人。为了能够大摇大摆地从村子中走过,顺便听听村人们的反应,八云紫不得不煞费苦心地做了番变装再出发。
“那人骑的两个轮子的玩意是什么”、“他那身大衣看上去很保暖”、“他一定是个妖怪,头发和眼睛的颜色都和我们不一样,博丽家肯定已经把他退治了”……对这些新生事物的好奇,对外来者的本能恐惧,这两种情绪正在村子内发酵。不过,形势还不算失控,只要博丽家声明他们已经退治了这个外来妖怪,这事也就揭过了。
等她缓缓走到博丽神社,已是夕阳西下的时分。博丽灵梦和她的母亲正在安抚最后一批离去的信众的情绪,信誓旦旦地向他们保证这件事会得到妥善的解决。当任的博丽家主,想必正在后殿和那洋人大眼瞪小眼。
即使八云紫现在的扮相与村野农妇无异,灵梦还是通过灵力反应认出了她,朝她狡黠一笑。见村民们已经散去,妖怪贤者也不再演戏了,索性直接抛头露面。还没能认出她的灵梦之母结结实实地被吓了一跳。
“贤者大人,家主和那个外来者都在后殿。他好像跟我们说的不是同一种语言……”
她犹豫了一会,还是向八云紫道出了她的疑问。
“……他是妖怪吗?”
妖怪贤者稍微犹豫了一会,她的余光瞥了眼一脸好奇的灵梦,然后才转向那个女人。
“不是。他是个人类,是从山外来的人类。”
这时候,她感觉自己宽大的衣角被扯住了。低头一看,只见灵梦扭扭捏捏地看着她,一副有话不敢说的样子。八云紫不解地挠了挠头,直到灵梦的母亲告诉她,家主不允许灵梦与那个外来者直接见面。巫女要尽可能地减少与外界的接触,这样才能维持她灵力的充沛。
“灵梦的灵力,可不至于因为这种小事就消散哦。”
八云紫牵起了灵梦的小手,她身上还穿着那身华丽的祝舞礼服,可她眼里闪亮的光芒比那身金灿灿的饰品还要耀眼。
常年用间隙在世界各地奔波的八云紫很快就用一口流利的英语与这个出生在希腊的爱尔兰裔旅行者成功建立了沟通。他叫拉夫卡迪奥·赫恩,是纽约哈帕出版公司的特约撰稿人,而他此行来日本是为了采风。出于个人兴趣,他想要写一本日本精怪故事集,因此才深入这座岛国的穷乡僻壤采访当地居民,误打误撞进了东之国。
“这个世界前进得太快了,不少有趣的精怪故事还没来得及被人记载下来,就已经因为科学的发展而被人当做笑谈遗忘。我真心觉得,这是件非常遗憾的事情,八云女士。”
两人对谈的时候,灵梦就在一旁把玩着拉夫卡迪奥带来的新东西——挂在衣帽架上的大衣,地上散落的照相机、钢笔、铅笔、手表。爱尔兰人一边兴奋地跟八云紫讲着旅途见闻,一边腾出手来向灵梦演示这些新东西的用法。
他甚至还给灵梦讲了些他采风所得的精怪故事——当然,语言不通的两人需要八云紫来当翻译。灵梦最喜欢的是那个佐渡岛的狸猫妖怪。那大狸子总戴着顶奇特的帽子,这顶帽子实际上只是一片神奇的树叶幻化的虚影。而她也能用这片树叶自由地变换成其他人的模样。
事后的调查证明,他能走进东之国纯属意外。山神祭典日当天,各部族需要派人领取今年份的供奉品,因而造成了巡逻力量的空虚。不过,他已经独自旅行了这么久,随身的物品里连一件足以被称为“武器”的东西都没有。这个事实,让八云紫对他放下了戒备。
“那您能找到这里,算是找对地方了,赫恩先生。”
接下来的几天里,八云紫抽出为数不多的闲暇时间和这个爱尔兰人对谈。她把实际发生在东之国的事情,以讲述传说的口吻全部和盘托出。拉夫卡迪奥随身携带的钢笔墨水都用光了,最后只能用铅笔速记。当八云紫讲完最后一个关于秘神的故事后,拉夫卡迪奥合上了笔记本,面色忽然凝重起来。
“八云女士,我的意外造访,对您来说是不是麻烦?”
显然,这个男人已经意识到,八云紫并不是在讲故事,只是在陈述在此地发生的事实。八云紫对此并不感到意外。她微微点了点头。
“赫恩先生,我必须承认,我考虑过杀死您。”
如果没有灵梦这个在两人身边跑来跑去的小孩子,房间里的气氛已经降到冰点了。
“您没有带武器,对灵梦也很友好。所以,我愿意相信您没有敌意。如果这么考虑的话,把这里发生的一切全部告诉您或许是更明智的选择。万一,我们失败了……”
那一日的黄昏下,秘神对她的断言,言犹在耳。
“……至少还有您写下的精怪故事,作为我们曾经存在的证明。而且,这四面的大山也并非密不透风,有人误闯进来是迟早的事情。即使拉夫卡迪奥先生没有闯进来,也会有另一个玛艾露贝莉小姐在不知道多久之后的将来误打误撞地进来。”
“玛艾……露贝莉?您编名字的能力可真是惊人,一般人在这种时候只会说‘杰克’先生或者‘玛丽’女士吧。”
拉夫卡迪奥被八云紫在取名上的奇特幽默感逗笑了,八云紫也跟着笑了笑。不过,她内心其实是有疑惑的,“玛艾露贝莉”这个名字几乎是从她脑海里自己跳出来的。至于她为何会突然想起这个名字,直到多年以后,那位秘神在她怀里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候,才将这个最初也是最后的秘密吐露给她。
“您应该从现在开始就做准备。下一个闯入这里的人,会不会带着武器,是不是无意中闯入的……我们都说不准。这是我个人真挚的建议,八云女士。”
“豪力的鬼族,御风的天狗,手巧的河童,还有沉默的群山……这些东西就能挡得住炮舰吗?”
一人一妖一巫女在后殿中怡然自乐的这几夜所处的年份,通常被人类称为“公历1853年”。这一年,一位纽约的出版社作家误入东之国,四艘美国的炮舰逼开了日本的国门,史称“黑船事件”。东之国的村民们的目光开始越过生养他们的大山,统治日本两百余年的德川幕府开始走向风雨飘摇的结末。
“八云女士,您讲的倒数第二个故事里提到了一个间隙妖怪。她能用间隙在全世界各地移动,间隙内部的空间也与世隔绝……”
这位特约作家的目光扫过八云紫那头金色的长发,和她身上和洋折中的打扮,笑着说道:
“……如果用这个能力,将整个东之国与外界隔离开呢?”
从结果上来说,拉夫卡迪奥·赫恩在东之国满载而归。他带着一肚子的故事素材和博丽家的少爷离开了——这是雅人自己的决定,他想要去看看大山外面的世界。他向父亲和妖怪贤者宣誓,有生之年不会回到东之国。正因如此,博丽家和八云紫最后给出的解释是“博丽家的少主在和外来妖怪的战斗中牺牲了”。
拉夫卡迪奥再也没有重返东之国,不过,他在这里留下了一个梦。八云紫开始推进博丽大结界的建立,最终定名为“幻想乡计划”。摩多罗那不祥的预言,也因此而应验。
那场席卷乾隆王朝的“叫魂”妖术大恐慌距今已有近百年,可饭纲丸龙还是偶尔会在噩梦中再次被那一日的恐惧感抓住。衙役们杂乱的脚步声已经踏至她藏身的地洞前,摇晃的火把照在他们手里的刀刃上,就像是魔鬼在镜中跳舞。
她原名叫马潮渚,意为“在潮起潮落中屹立不倒的河滩”。生于珠三角、肚子里有点墨水的父母给了她这个有几分风雅的名字。然而,清朝的青天大老爷们认为,一个叛军头子的名字不应该这么好听,因此她的名字就在一张张通缉令中被逐渐扭曲为“马朝柱”。世人对她的印象,也从一个文质彬彬的才女,渐渐扭曲为一个脸上挂着大胡子的麻匪。
父母肚子里的那么点墨水给了她个好听的名字,也给自己招来杀身之祸。只因写了几句诗,便被安上了“嘲讽皇族”的莫须有罪名,投入死狱。她手里“反清复明”的大旗,就此绣下第一针。
这场建立在几套戏服、几段谎言和一个大旗之上的“马朝柱起义”自然是被清军轻松扑灭了,与草台班子无异的农民军在杀伐果断的正规军面前如蒸发的晨露般消失,连带着她建立起关系的新家人一起。她自己侥幸逃过一劫,也许还得感谢青天大老爷们对她形象和名字的歪曲。
失去了名字,失去了身份,失去了至今为止积累的所有社会关系。马潮渚如孤魂野鬼般在康乾盛世的繁华中游荡,只剩下一股仇恨吊着她的命。虽然“马朝柱起义”无果而终,但在这个过程中,她认清了一个事实:乾隆爷的盛世大船,并没有为每个人都准备好船票。起义军中的许多人,根本不像她一样与清王朝有着血亲之仇。他们只是被这个狂奔的时代丢下了而已。
商品经济的飞速发展带来了市场内流通货币的增加;越来越多的人脱离土地成为手工业者,完全依赖交易而非耕作获取粮食;人口飞增带来的过度垦荒导致水土流失……诸多原因叠加在一起,最终导向粮价持续的上涨。扒上了时代顺风车的人抛洒着白花花的银子,只把这当成“温和的通货膨胀”;错失这趟顺风车的人也回不到过去自给自足的小农时代,被迫出家为乞丐、游方、野僧。
在这被后世称为“康乾盛世”的时代,这些被主流社会抛弃的人找不到属于自己的位置,“今亡亦死,举大计亦死”。他们并不相信马潮渚吹嘘的“三个时辰飞到西洋”、“天命真人”、“反清复明”,他们只是没得选而已。
她领悟到这一点,是在一个满天繁星的夜晚。此时她已经三天三夜粒米未进,蜷缩在四面漏风的野庙里,在一种濒死边缘的朦胧中忽然看清了世界的真相。几乎是出于一种本能,她伸手探向星空,向星星许愿。
“如果真的有神明听到我的祈祷,不管是谁都好,请再给我一次机会!哪怕之后让我千刀万剐也在所不惜!这一次,我一定要将这个所谓的盛世烧成灰烬!”
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她感觉就像在新年的第一天吃了顿满汉全席一样好。一股浩大的力量从她的身后灌入,身体很轻,背后仿佛有一双翅膀张开。数年后被八云紫赐名“饭纲丸龙”的天狗妖怪就此诞生。
起义是没用的。清朝国力正强,正面对抗军队无异于以卵击石。要想撼动这个盛世王朝,就必须化整为零,从江湖之远挑拨居庙堂之高的皇帝脑子里最敏感的神经。怀着对清王朝刻骨铭心之恨的她,最终成功挑起了在后世依然被当做社科学科经典案例的“叫魂”案。
“割下别人辫子的一部分,就可以作为施展咒术的媒介,夺走他人的灵魂。”
这样的危险流言,在那些流离失所的乞丐、游方和野僧间一传十,十传百。把一把剪刀、一包迷药交给另一个人,就算是“师傅带徒弟”。剪人辫子,这一行为对满清统治者来说无疑具有叛逆意味;夺人灵魂,这样的说辞让文化程度不高的百姓恐惧。
更重要的是,统治者们本就怀疑这些流民有谋叛的嫌疑。在通货膨胀的大环境下,百姓越来越难以获得一个体面的生活,他们对这些主流社会寄生者的容忍度越来越低。正是因为马潮渚既体会过站在岸上的感觉,也曾在水里挣扎过,她才能在这个乾隆王朝这个千里之堤上找到一个致命的蚁穴。
她知道,散播这种流言会激化流民、百姓与官府的矛盾,最弱势的流民将成为牺牲品。她也知道,这么做并不能推翻清王朝。不过她只想看这盛世燃烧,并不在乎燃料到底是谁的血。
即便她小心翼翼地抹掉了自己的痕迹,用不同的假名在各省间周旋。掀起“叫魂”危机的大术士“吴元”、“玉石”,清朝年间首个举起“反清复明”大旗的匪首马朝柱,多年以后将会成为天狗社会统治者的饭纲丸龙最终还是被八旗精兵逼入一个三角洲河滩上。当年她父母给她取的名字,差点就成了她的谥号。
她都已经做好死的准备了,用间隙日行千里、长着一副西洋人面孔的八云紫从天而降,把她从绝境中捞了出来。马潮渚没想到,她在天堂寨向那些目不识丁的流民吹嘘的妄言,会以这种形式在她身上应验。从此以后,东之国又多了一只天狗,而清王朝多了两桩未能抓获主犯的悬案。
虽然现在清王朝已无法威胁到处蛮夷之远的饭纲丸龙,但那段最糟糕的时光刻入她内心的恐惧,却始终无法消散。
“清兵……清兵来了!快跑啊!”
她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坐起来,被子里满是冷汗。双手伸出去一阵乱抓的她,就像渴望抓住什么的溺水者。这时候,一双温暖柔软的小手主动探向手忙脚乱的她,随之而来的是一股压在她被子上的重量。
“饭纲丸大人,这里只有您和典哦。请尽情依靠典吧。”
被往昔噩梦抓住的龙轻轻一拉,把她的助理、有着一双狐耳的菅牧典揽入怀中。数日前的山神祭典日之后,变化开始在一成不变的东之国悄悄产生。
她花了一百年的时间从天狗群体的最底层爬到顶层,获得了诸多特权,包括在保持低调的前提下去外面的世界逍遥几天。对她这种经历过康乾盛世的人来说,这穷乡僻壤容不下她全部的纸醉金迷狂想。龙很满足于现在的生活——平时为八云紫兢兢业业地工作,打理好天狗族群,偶尔出去搞点声色犬马。现在她有种不好的预感,这样的生活,也许会随着这变化一去不复返。
“大人,困扰您的似乎不止是过去的记忆。既往之事,典无法与您一同面对。如果是未来的事,有什么能用上典的地方……”
娇媚的管狐在她脸上轻轻点下一吻,甘美的吐息熏得她有些迷醉。领导过一次起义,发起过一场运动的龙很清楚,典虽然是个能干的下属,但是,如果被她的话语诱惑,过于依赖她,前路就唯有毁灭。只是,今夜她想要脆弱一回,放纵一回。
“我猜,八云紫差不多要准备完全把东之国与外界隔离开了。”
正如典能猜出龙的想法,八云紫的左膀右臂饭纲丸龙也能猜出上司的想法。她很清楚八云紫最紧绷的神经是什么,一如她当初以“割辫”挑动满清统治者的神经。
“我们的贤者大人应该怀有救济天下所有妖怪的宏愿。对她来说,安全才是第一要务。黑船来航的外部冲击,东之国内部的人心惶惶,这已经足够给她敲响警钟了。”
“也就是说,咱们以后只能选边站,骑不了墙了。这可真是麻烦啊。不过,典觉得,饭纲丸大人也有着不输贤者的眼界哦。”
典趴在龙的耳旁呢喃,温热的风与软腻的话语让她不由自主地放松下来。大天狗知道管狐的德行,一旦向她索取温暖、询问意见,她就必定会引人走上风险更高、诱惑更大的那边。
或许,她只是想给自己找个背叛八云紫的借口。大天狗又把典温软的身体往自己怀里紧了紧,手指挑弄着她的狐耳。
“你觉得,我们该从哪里入手?典。”
“前几天来您这里的博丽家少爷。他的意志很薄弱,典觉得,他可以成为我们的棋子。”
黑船气势汹汹的来航,撞开了德川幕府的国门;外界人的意外到访,拨动了东之国停滞的时钟。东之国所在的四国岛上,土佐的志士们聚集在勤王的大旗下。一面睁眼看世界,一面尝试看清日本的前途。这些踌躇满志的男儿并没有注意到,有一个妖怪一直在很近的距离上倾听他们的理想。东之国内的博丽神社内,八云紫为了筹备幻想乡四处奔走。一边在各方势力间斡旋,一边与灵梦研究结界术。自以为算无遗策的她,唯独漏看了最致命的一点。
1860年,也就是灵梦18岁那年,八云紫争取到了博丽家的支持。搞定博丽家就意味着搞定了东之国的村民——至少她那时候是这么认为的。当她把长篇累牍的人类历史文献摊在博丽神社的后殿,用人均寿命、非自然死亡率和平均劳作时长等数据论证东之国的现状远优于全世界范围平均水平时,如脚下的土地般质朴的男人吸了口烟斗,粗糙的手在她准备的文献上轻轻摸拭。仿佛那不是用以阅读的文字,而是神工巧匠的文玩。这个与八云紫合作多年的男人,只问了她一个问题:
“紫,我知道您的见识比我高不少。我这辈子都没走出这座大山,身上的那么点灵力也差不多没了。灵梦出生之前,每次退治妖怪基本都仰仗您的那位狐妖大人助力。我就想弄明白一件事:您要我们这些普普通通的庄稼汉有什么用?”
博丽应为的发问切中了东之国人妖关系中最敏感的部分。妖怪的存在依赖人类对未知的恐惧。一群蒙昧无知的人,对于妖怪来说是安身立命的根本。至于他们双手献上的供奉,不过是茶余饭后的甜点罢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东之国的村民就是八云紫为妖怪豢养的家畜,博丽家也只是牧羊犬罢了。这是八云紫最不想提及的事实。可是,既然对方问到了,她就只能以尽可能温和的言辞阐述了这一切。
妖怪贤者惴惴不安地等待着博丽家主的回答,而他只是沉默地敲着烟斗。片刻过后,他拉开了后殿的百叶窗,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的灵梦正在院子里扫叶子。他将女儿唤来自己身边,把八云紫带来的那些文献扒拉到一边,让灵梦坐他们俩中间。
“灵梦啊,你还记得七八年前来我们村的那个洋人吗?”
巫女左看看自己的父亲,右看看和坐立不安的贤者大人,狐疑地点了点头。
“咱现在面前有两条道:一条道的前头再也没什么洋人了,外面的人进不了山,里面的人也出不去,也不会钢笔这样的新鲜玩意了;另一条道的前面,没有那位妖怪贤者大人,以后不会有妖怪保佑咱们风调雨顺,一切都得靠自己。”
年迈的博丽家主微微一顿,把玩着拉夫卡迪奥作为纪念品留下的那支钢笔。补充了一句:
“就跟雅人那家伙一样。”
灵梦思忖了一会,问道:
“选另一条道,我以后就不能见到紫了吗?”
她的父亲并没有直接回答,只是沉重地点了点头。而另一头的八云紫则撇开了视线,长长的金发遮住了她的侧脸。直到她感觉到灵梦朝自己这边缓缓爬过来,捧起她的手。博丽家主明白,她的女儿已经给出了答案。
“灵梦,爹老了,你也长大了。我想,是时候把博丽神社交给你了。”
新任的博丽巫女的右手与妖怪贤者的左手十指相扣,两人不约而同地向那位交还了一切的男人点了点头。
1862年,八云紫召集了饭纲丸龙、茨木华扇和河城荷取三位妖怪领袖,向她们传达了“幻想乡计划”的详情。她要求妖怪们严控东之国的边境,避免出现十年前那样的意外。她们并没有对这个计划发表任何意见,只是将其作为妖怪贤者的命令执行——至少表面上如此。记下八云紫传达的重点之后,这场高层会议很快就散会了,毕竟在座的四位都不是摩多罗那样的闲人。不过,会后饭纲丸龙却被八云紫叫住了。
“龙,你那支笔还挺不错的嘛。自动出墨的?”
“您看,我这不是每天要搞的文书工作太多嘛。所以我就把外面搞来的钢笔,给河城改了改,省得我写几笔就蘸点墨水。”
“嗯,你确实是妖怪中难得的能吏。不过你最近还是安分点吧,少往外面跑。大结界封闭之前,可不要整出什么岔子。”
当饭纲丸龙回到忠于她的南山时,她背后已经被冷汗浸湿了。直到20世纪后,走在科技前沿的欧美才用上自动出水的钢笔。如果一直在日本打转的龙没有将一支河童出品的自来水笔赠与那位她在外界结识的土佐维新志士的话,她本没有机会了解到这一点。那个自称才谷梅太郎的年轻人一拿到这笔就啧啧称奇,对西洋较为熟悉的他当然知道,这么方便的钢笔在那个年代极其罕见。
那个年轻人还有个更加广为人知的名字,坂本龙马。
不过,即便凭借一点强运和她平时过硬的业务能力打消了八云紫的怀疑,还有个难题需要解决:由人类化生的妖怪若是与神秘决裂,融入外界,会失去妖力沦为凡人——这还是最好的情况,最差的情况就是直接消散,不复存在。她不认为八云紫在危言耸听,如果仅仅只是为了山外的花花世界,这样的风险也应该让她望而却步。
可是,她现在不仅是东之国的大天狗饭纲丸龙,也是坂本龙马身边的“阿龙小姐”。她喜欢听那个年轻人说自己的梦想,喜欢看他与那些维新志士共谋国事。她想,如果一百多年之前,聚集在天堂寨的如果不是一群乌合之众,而是这样一群开眼看世界的人,“马朝柱起义”的结局会不会有所不同?她会不会尝试以别的方式融入那个她恨之入骨的满清王朝,从内部改变它。
想到这里,饭纲丸龙唤来了典。
“关于那个秘神的事情,你查到多少了?”
“回大人,典在西面的绝壁上找到了一处岩缝中的破败神社。小的这种水准的妖怪不敢踏足其中……”
“没事,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典。”
龙不仅在外结交了些妖怪和人类朋友,在东之国内也经营了较好的人脉。天狗和鬼族间本有些嫌隙。龙成为大天狗之后,主动参加了几次鬼族的宴会,用她的酒量和得体的言辞打消了两族间的不和。在这场宴会上,她也有了个意想不到的收获:喝高了的伊吹萃香醉醺醺地讲了一个“究极秘神”的故事。其他宾客都把这当成小鬼王的酒后胡言,只有上脸不上头的龙悄悄记下了这些话。出于谨慎考虑,她之后也从未找萃香确认“秘神”的真伪,而是自己择机调查。
她也从来没指望典能代替她和那位秘神交涉。对上这种程度的存在,亲自拜访是基本的礼仪,没有典这样的传话太监插足的余地。
做出如上思考后,饭纲丸龙一抬头,看到菅牧典还未退下,扭捏地望向她,面色有些红润。她避开了典那双狐媚的眼睛,掩盖了自己脸上的无奈。然后将她拥入怀中,正如她心生叛逆的那个命运之夜所做的那样。
遇到坂本龙马之后,每当她被吓出一身冷汗的时候,她第一个想到的就不再是管狐温软的身体,而是龙马脸上洋溢的笑容。踌躇满志的他相信着自己能改变这个国家,改变世界。只要站在他的身边,一生都缺乏安全感的饭纲丸龙感觉自己也能将自身的命运握在手中。
在1862年后,八云紫几乎一有时间就和灵梦泡在一起,研究结界术。经过三年的时间,妖怪贤者和百年一遇的天才巫女完成了“博丽大结界”。在一个看不到星星的夜晚,两人完成了最后一次大结界试运行。“虚与实的境界”附在博丽巫女的领域上,将博丽神社与外界分隔开来。结界外是科学高歌猛进的现实,结界内是幻想苟延残喘的星之内侧。八云紫坐在博丽神社的屋顶上,灵梦靠在她胸前。
星之内侧的天空尚未被工业革命竖起的烟囱染上灰尘,光年之外的恒星的光辉依然闪亮。灵梦信手将几颗星星连在一起,就能编出一段属于那个星座的传说。八云紫拨着她的蝴蝶结发箍,活过了悠久生命的大妖怪,第一次有了这样的愿望:多么希望此刻即为永恒。
“结界里的星空,真美啊。”
八云紫轻声感叹道。1865年的她还不知道,多年以后,在日语的语境下,“在夜晚感慨月与星之美”这个行为,被夏目漱石赋予了告白的含义。
博丽大结界的可行性论证通过,八云紫便开始着手安排“幻想乡计划”的正式推进。然而,就在这时候,东之国的大户稗田家来到博丽神社,就“幻想乡计划”与灵梦对质。
这时,灵梦和八云紫才知道,东之国的真相已经在这一成不变的国度里悄悄流传起来。尽管并不是每个村民都知道这件事,知道这件事的人也未必了解全貌:有些人能说得上八云紫的名字,还声称自己看到过她忠心耿耿的八云蓝趁着夜色丈量村子土地面积;有些人知道博丽雅人并没有死,还说他在外面加入了土佐勤王党;有些人摇身一变成了妖怪通,能把这东之国里藏了哪些妖怪,这些妖怪分别担任什么工作说的头头是道。不过,消息灵通的稗田家倒是啥都知道了,包括东之国曾经的真相以及贤者和巫女对未来的规划。
好在稗田家并没有反对这个计划的意思,只是想找灵梦确认一下真伪。得到令他们满意的答案之后,稗田家只是说了些客套话就礼貌地告退了。可是,八云紫和灵梦都清楚,这只是个开始,而且是个危险的开始。
听说了稗田家的事情之后,从间隙里探出半只身子的八云紫一激灵滚到了地上。
“马上就开启博丽大结界,现在!在这里!”
妖怪贤者鲜见地失去了冷静。她担心夜长梦多,“幻想乡计划”功亏一篑。更令她害怕的是一种失去灵梦的可能性:稗田家了解事情的全貌,所以能客观而理性地看待“幻想乡计划”。可是,那些只拿到只言片语的村民呢?如果有人拿到了片面的负面信息,他们来博丽神社要说法的时候,还会像稗田家那么温和吗?
然而,年纪小她许多的灵梦原地跪坐了下来,让八云紫把头枕到她大腿上。
“没事的,紫,由我来说服他们。他们是博丽神社的信众,在巫女和信众之间,有什么事情是不能靠传教解决的呢?”
“可是……”
“百年一遇的天才巫女,你是这么评价我的,对吧?那就请相信,我能和和气气地把这事情解决掉。靠商量能解决的事情,就不要诉诸暴力嘛。”
灵梦耐心地把她散乱的金发归整起来,丝毫不见她当年硬扯礼服束带的气势。可是,八云紫却从中读出了一条不可退让的底线——她绝对不会无视信众的意志,强行推进妖怪贤者的“幻想乡计划”。靠信仰感化他们,或是晓以利害说服他们,这是她身为站在神秘一侧的人类最后的坚持。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东之国的巫女与土佐的坂本龙马在理念上不谋而合。后者通过交涉促成了江户无血开城,让德川幕府和平地退出历史舞台。这也许就是两人最终的命运如此相似的原因。太过闪耀的星星,往往会迅速燃烧殆尽,徒留一瞬的闪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