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连载《呼吸》第九章
九
世界忽然变得一片寂静,平日从未知方向传来的持久嗡嗡声停止了。
“停电了?!”M君第一个反应过来。
如鹭极为警觉,顾不上回答他。
我摸索着站起来,抹开窗上的雾气,看向窗外,那是一副褪去了现代文明气息的景象,一片漆黑,只有偶尔掠过的汽车的车灯显得刺眼而鬼魅;夜幕之下,那月色仿佛来自千百年前,一切都似乎并没什么不同。
“没错,停电了。”
如鹭将我一把从窗户边拽回来,稍微压低声音:“别站窗户边上。”
我退到一边,听得到如鹭在身边的呼吸声,M君吞了一口口水坐着不动,我们保持着各自的位置,全身只有眼睛在传递着此刻想要做的一切,我们都好像在等待着什么发生。
热水壶鸣叫起来,结束了我们之间的面面相觑,我借着手机的亮光去厨房关上煤气。炖牛肉的火还在燃烧着,在黑暗中绽放着幽幽的蓝色。
我回到屋里,如鹭正在扎头发,梳成了一个高马尾;我换上电池,打开落土的半导体,广播电台没有说什么特别的,还在播广告:
“胸闷气短,就到皮尔斯皮肤病医院,电话……”
等我回过身,M君也站了起来,站在那里想要做点什么却又无从下手。“有蜡烛吗?”他问我。
“只有生日蛋糕的小蜡烛”我把目光转向如鹭“能点吗?”
“把充电宝也找出来吧。”这是我得到的回答。
忽明忽暗的烛火渺小而温暖,我想起遥远的儿时,父母为了让我不再害怕漆黑的楼道,就给我一支蜡烛,每次我都悉心呵护着那羸弱的火焰,用手遮着风走走停停,我感到安全,哪怕咫尺之外便是黑暗。那时,我还未曾可知,这烛火,是何等的宝贵。
我们借着烛光,安静而快速地把剩下地豌豆剥完,水龙头里冒出来浑浊的水,我们只好简单擦了擦手上的泥土。过了一会儿,那熟悉的嗡嗡声又回来了。通信网络依然还在,但手机的信号并不那么稳定。
因为没有电力,油烟机没办法开,所以豌豆只能盖上保鲜膜,放到已经断电的冰箱里,好在冰箱里确实除了冰以外什么也没有。
按说烛光晚餐应该是一件很有情趣的事情,但因这一切显得不太寻常而让人了无那方面的心思。我留M君在家,我们各自吃了一碗牛肉、喝了肉汤,灌进去几口酒,便睡去了。依稀中,我分不清是楼上还是隔壁还是哪里,有东西掉到地上的声音、频繁进出关门的哐哐声、孩子的哭声、女人的笑声,还有大街上一个醉汉兴奋地嚎叫声……
第二天,电力依然没有恢复。
我睁开眼,摸向手机,通信网络在瘫痪之前发出了最后的市民通知,说是为了一切如常,不得擅自使用小型发电机,购买蜡烛需要和面巾纸一样进行申报。但这又有谁知道呢。
尽管如此,我们还是决定去理发店买蜡烛,如鹭和我行动,M君守在家里。
街上的景象令人困惑。白雾之中,现代的混凝土和玻璃幕墙有一种诡异的质朴。街上挤满了等待通勤而坐不了地铁的人,一个看起来虚脱的人躺在担架上被救援人员抬上一辆堵在半路的救护车,一个西服革履的人正在充满戒备地照着手表向旁人报时,树墩子旁边的赌徒正在等着同伴聚桌,赌局未开便已经在旁若无人地大呼小叫,扬眉吐气地说这社会就应该跟小时候似的。
信号灯消失了,交通一片混乱,一位女司机的一车酒因交通事故一瓶瓶一箱箱洒落在了旁边的沟渠里,她瘫坐在在地上,向路人磕头,不停哀求着——求他们不要再捡了,把东西还给她。但没人为之所动,任凭谁人路过,便都兴奋地从发臭地沟渠里捞起一瓶酒,再若无其事地走开;另一些人则举着手机站在一旁,还有一些人站在路肩上扣着耳朵,目光呆滞,沟渠里传出几声争吵,两人都认为是自己最先捡到的。
不远处就是理发店,常蹲在门口的蘑菇头小伙子跑上前去喝阻了几个人并交还给女司机几瓶酒,但奈何一会儿便又被顺走了。我走进店里,女司机的哭声消失在了门关上的那一刻,店里的老头老太太依然和往常一样交头接耳,在偶尔走漏的些许高谈阔论里,这一切似乎是一场处心积虑的外国人的阴谋。
胖哥在门口借着日光抽着烟,烟灰已经烧了半截还没有断,见我来了,猛然惊醒,烟灰落在地上碎成了如花瓣一样的层层叠叠。
“来啦”胖哥的语气显得疲惫。
“啊。”
他转过头去继续向着日光照来的方向,许久:
“快走吧,带着钱离开这。”
“咱们谁也跑不掉的。”我说。
一门之隔,外面的嘈杂似乎和这里毫无瓜葛,安详、缓慢,只有墙上高高挂着的圆形时钟告诉人们时光照常流逝。
“嘶,你小子还交上女朋友了?”他如释然般稍微回复了些往日的活力。
我知道,胖哥其实也是个bug,表征之一便是他对如鹭的记忆似乎比其他人长久一些,但还是免不了忘却。
“啊,有段时间了。”我仍然免不了一丝惆怅。
“是要蜡烛吗?”
“有吗?”
“没有,哪都没有。”胖哥说着踱步走进昏暗的大堂,招呼收银的姑娘出来。
她梳着一个蓬松的丸子头,几缕头发卷曲地顺鬓角垂落,遮着眼尾后面的那颗泪痣,她虽如往日一样浓妆艳抹,如今看来倒也确实可爱,眨眨眼睛,水灵灵,在昏暗中闪闪发光,似乎竟然有那么一丝怯生:
“哥哥姐姐好”
“别,别客气”如鹭努力微笑着,却依然掩盖不住那丝清冷,这也许反倒让姑娘更加紧张起来。
“我如果哪天不在了,你帮着照顾照顾她。”
回来的时候,我看之前那位女司机依然坐在地上,目光暗淡,手里松松垮垮地握着一个破碎了的玻璃酒瓶,上面沾满了血迹。不远处有一个男人面朝下躺在地上,分辨不出是否还一息尚存。
回家的路上,我们什么也没说,我相信我们未曾无动于衷,但确实也什么都没做。我现在想做的,只有在转过街角的时候掏出包里的火腿肠,等着火腿肠从某个方向出现。
我忽然被一阵犬吠吓得一惊,闻声过去,只见两条毛茸茸的小巧白狗正被一个穿蓝色羽绒服的干瘪妇人牵着,放肆而得意地向火腿肠挑衅,那妇人意欲朝火腿肠踹上一脚,两条小白狗则直接扑了上去想要撕咬,妇人嫌弃得拽走狗,口中念念有词。而后其中一条小白狗又向一旁遛弯的大爷狂吠不只,吓了大爷一激灵,还没等大爷回过神来破口大骂,那妇人已经牵着狗头也不回地跑得远远的了,就好像无事发生。大爷嘟嘟囔囔地朝地上吐了口痰,继续将目光沉醉在来来往往的年轻女孩的屁股上。
我只无力地看着这一幕,直到一切都结束了,才打开那根火腿肠朝它走去,它急促喘息着,茫然无措,见我走进了,才挪动脚步也朝我走来,看起来没有任何胃口。
我知道我自私的良知感和幼稚的同情心于事无补、一无是处、无济于事,更毫不值得。但愤怒是无可置疑的,它就在那里,不容逃避——为什么我的生活中始终充满了愤怒。
当夜幕再一次降临,城市依然一片漆黑,广场舞的鼓点破天荒地缺勤,只有昏暗的太阳能路灯稀疏地点缀着宽大的街道,人们正在徒步跋涉归家之路。我们路过菜市场,同样黑黢黢的,常去的菜摊没有人。
“别看啦!”旁边的一户菜摊老板跟我搭话说“听说他媳妇杀人了,唉!没看出来啊平时挺老实的。”
商店提早关门,只有二十四小时便利店在坚守,泡面紧俏,已被抢购一空;没有了灯光,猛男的粉色围裙没有往日那般鲜艳,他正在跟顾客慌忙解释着什么。
如鹭把豌豆炒了,一屋子油烟。我们把手机关了只留一部,用充电宝让收音机一直开着,但M君说一天以来除了和新闻一样的广告以外,什么特别的也没有。但有一些事情,开始借着夜色变得微妙起来。街上开始停了很多警车、消防车和救护车,各式警灯不停地闪烁,就像往日的霓虹灯一样绚烂。
楼下的两户人家隔着防盗门的栅栏,隔岸相望,饶有兴致地拉起家常;马路对面的住宿学校传来男同学的此起彼伏高低各异的吼叫声,那学校看上去仿佛是一座黑暗的森林。
当嗡嗡声又一次消失的时候,恰巧住宿学校里开始大合唱《团结就是力量》,一阵敲门声跟着响了起来,但节奏似乎并不合拍。
如鹭前去门口,手里还握着个家伙事儿。
“自己人”
如鹭顺猫眼看了看,收起家伙,打开门,我站在玄关一脸茫然。
门外是一个男人,我们几乎同时认出了对方,他来得如此巧合,似乎是早就在等待这个时刻。
“你好啊bug先生”他吸了一下鼻子,甚为自觉地侧身进了屋。
“你好你好”
型男还是那身皮夹克,络腮胡子似乎这些天变得更加浓密了一些,忽闪的烛光忽明忽暗地映着他粗犷硬朗的脸颊,左颧骨处还有一处肿胀的淤青。
“哟呵,豌豆还能这么吃呐!?”他警觉又好奇地环视着屋内,从夹克里兜拔出一个牛皮纸信封——没错是牛皮纸“给你的。”
我接过来的同时,他用手背甩了一下我柔软的胸脯,一个挑头,嘴角一翘,偷摸说了句男人间的永恒话题:“长挺好看啊”
如鹭掏出手机,一看想起来没开机,便也作罢,否则此兄可能又要不需镜子便能知晓自己屁股上的痣在哪了。
他还交给了我一把钥匙,看起来像是车钥匙。之后他便径自走了,消失在了黑暗中。
如鹭和M君凑过来,我茫茫然拆开许多年没见过的真信封——还是牛皮纸的,手感很好。信封里面还是一张纸,而且上面写满了字。
这不寻常,太不寻常了。
“
绝密
045项目
(蜂窝式大功率微波定向发生及回波频谱探测装置布网工程)
12号文件
主机建设工作:
1.承担指令编译及分发,分布式数据计算功能中心节点。
2.应具备大规模计算能力、储存能力,良好的通风散热条件,及冗余安全方案。
3.抽调电子工业局骨干,上报045项目办公室。
4.相关设备供应由各部门协调,拥有最高优先级。
选址:
以通信及电力保障为优先,兼顾隐蔽、安全。
根据相关单位论证,于Q市西南方向约30公里处,远离地震带,距煤炭主产区距离合理,可接驳附近铁路,能源供应较为便利,下游大坝可提供一部分电力,靠近山体,有利于隐蔽,远离人口稠密地区,通信干扰较少。
相关配套建设:
铁路:抽调铁路工业局二科参与地下及山体掘进作业。负责人员由分管部门上报。
热电:新建燃煤热电厂一座,预留规划。变电、配电功能以IV级水准预制。
通信:以地下光缆为主,卫星通信为辅。
其他民用设施:污水处理厂、食品加工厂、天然气管线、学校、医院、电影院。
主体单位:
663厂
”
纸的背面还有两行手写的字,字迹流畅,不像出自许久未碰过笔墨纸砚的一般人之手:
“
北纬xxxxx东经xxxxx
75号
那里有你要的答案,
机会在你手中。
”
我们在手机的离线地图上输入坐标,那里是我家曾经的老房所属的社区。
广播电台里正在通报:
“即shi起,全市进入宵禁戒严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