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田文】如若阮籍行济世 第三十一章
阮籍读完了《应帝王》，这次就连司马懿也变得沉默不说话。一时间两人双双陷入沉思，于是房间里便寂无人声了。
这样过不久，司马懿突然笑出声来，道：“我懂了。这不就是要帝王像赤子一样将治理朝政当做解谜一般，顺势而为，如此才不结心于巧技，更不算一心为民。将治理江山当做永远玩不结束的游戏，知晓他的艰难险阻，知晓他稍不留神就会分崩离析，所以小心翼翼的，全神贯注，永怀热情的去参悟，去行动，如此能做到初心不改，天下就可以大治了。”
阮籍被太傅所说的话惊醒。
原来这样简单！自己满腹疑问，结果答案竟然就是自己本来就知道的。
游戏人间。
所以那里用得着自己千般思虑万般苦恼？
因为在这世上活着，原本就不需要苦恼！只要将难题看做拼解鲁班锁就成了。
‘世上万物原本为了便利与人……’，万物原本生不带来死不带走，有难事可以借用一二，临到头就把他们全都抛下……
“这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这些话若是在尧舜时还能行得通，但是依照现在天下的情况，这方法可以说是很困难了。”
阮籍理解司马懿所说的意思。家天下，皇子们从小锦衣玉食，被各种人世间最好的东西所包裹，所以极容易被物欲迷失，再加上身份高高在上又少有人能好生疏导性情，如此一来，天下被看做本来就是自己的东西，这样的话天下这个东西被怎样对待在帝王看来都是合情合理的，这种情况，天子皇子们怎么能做到专心于政务呢？所以家天下之后，盛衰轮回，轮转难破，老庄的治世之学，就变得难以施展了。
若是能有得力的丞相相助也可以做到保存社稷……
阮籍想到这儿突然一惊！
……若说到能保土安民的丞相，魏武帝曹操算一个，如今最接近这个能力的人，近在眼前：太傅司马懿。
只是周公这样能全身而退的宰辅太少，相权高过皇权就会引起猜忌和提防，例如山阳公的衣带诏，还有如今大将军曹爽不留余力的打压……，所以到头来有实权的丞相大体只有两条路走：比如魏文帝篡汉，比如一心效仿周公的鲁隐公被侄子刺死。
一山不容二虎。
“……嗣宗难不成对此篇还有疑问？”太傅的话将阮籍的思绪拉了回来。
阮籍盯着太傅看了看，又垂下头思索了一会儿，既然如今能相近在眼前，他又面临着生死的抉择，不如就问一问他关于朝政的见解。想到这儿阮籍抬起头向太傅提问：“太傅大人，听闻太傅大人如今文武全才，朝政治理全都不在话下，所以想知道大人对朝政是什么样的看法？”
“看法？”司马懿挑了挑眉：“什么看法？朝政就是朝政。”
这回答等于没回答，不过错不在太傅，而是阮籍问的不细致。
“便是说了治理朝政如同游戏，不知朝政之中难在何处？”
“朝政本身没什么难度，不过是些固定的事物，摊在人手里，只要那人不是心智不全，给他时日，总能掌握的，所以朝政变数最大的，还是治人。”
这是情理之中，只是不知道后面太傅大人有没有独到的见解。
“夏商周时，是按血亲排亲疏，同姓贵族担当大臣治国，但是这样依旧出现问题，不论哪个世代都一样，帝王势弱，人臣就会强势，所以为了巩固王权，皇帝就会开始提拔近臣，殷商时，宰，就只是皇帝身边的近臣，为了削弱同姓宗亲的势力，所以强行提拔身边亲信参与朝政。所以，处理政务和阶级高低有什么关系呢，不过是熟能生巧而已。到了汉朝，皇帝为了削弱大权在握的丞相权柄建立了尚书省，到如今陛下身边的中书监代替尚书省成了机要……，啊，对了，取代尚书省这件事里面还有我的功劳。……朝政永远不变，但是谁掌握权柄才是最重要的。而如何能让朝政运转得当，这便要抓准人的秉性了。有的人刚正不阿，那就将人放在御史台，这样既能让他彰显才华，又能知晓朝中大臣的错漏欲求；有的人锱铢必较，这样的人将他放在尚书省的度支曹，这样一来，自然会专心于各地账目又使他乐在其中；而贪图钱财的，目光短浅，如此便要时常耳提面命，敲打敲打，不能顺着他的心意让他胡作非为……，治国？不过是人尽其才罢了。若是能人尽其才，自然就能诸事顺畅，若是一味只顾亲疏，排除异己，朝中自然怨声载道，人心不服，必出灾祸。这就是所谓的顺应时局了。”
这话中所说的排除异己的，恐怕说的就是曹爽一行人了。阮籍心想。
“不过所谓秉性，便是《庄子》这书里提到的人世间的做人处事的准则，人间规矩。黏土成器，成大器者所承多，成小器者所承少。所以不成器者被世人厌弃。而随天变化者，能站在顶端。”
“所以太傅大人觉得自己是那随天变化者吗？”
司马懿听了阮籍所问，当即愣住。只是看着阮籍两眼澄澈并非有意试探的样子，心下稍安，然后反问：“阮卿认为，随天变化者是什么样的？”
阮籍动了动眼珠，这答案呼之欲出：“能无我无私，游戏人间的人。”
“那我就不是了。”司马懿微笑着说：“我只不过是书中所说的劳形怵心者而已，并不能达到无我无私的地步。”
阮籍听了这回答一方面觉得是情理之中，一方面又觉得有些失望。
原来自己心里还是渴望能有一个能够做到无我无私赤子之心的当权者，还是希望有一个太平的盛世……
司马懿看着阮籍突然垂下的眼眸，立马猜到了他的失落，于是劝道：“这人世上千千万万人，能够做到没有牵累的少之又少，而这些有所恃的千千万万人亦是自然而然。天道从未有缺，何必过于自洁。”
混同万物。
阮籍听完太傅的话，就知道了这其中的话是劝自己看待事物不要过于极端的意思。
这恐怕就是自己需要解于倒悬的障碍之一了。
“不知道太傅大人是如何理解大事与小事的？”阮籍突然就想起司马懿将野王屯田的事情算作小事的事情，所以口随心至的问了出来。
司马懿闻言打量了阮籍一眼，微笑道：“能够解决的就都是小事。”
阮籍心中一惊！太傅大人竟然已经有了应对之法了？
“那大事呢？”
“这世上哪有什么大事？只有还没成为小事的事。”
阮籍听懂了：只有经过了的事和未经过的事，经过的事一定是小事，未经过的事不算做事，正在经历的事就是即将解决的事，那一定会成为小事。而使你毁灭的事，既然无能为力无法作为就不能被称作事，而只能被叫做命运。
太傅大人太过强大，真是让人心生敬畏。
阮籍望着这位日常假扮病容而披散着头发的太傅大人，这位历经世事似乎无人能敌的强者，终于问出了自他今日进入这个院子就一直在想的疑问：“太傅大人您为什么要让我进府来读《庄子》呢？”
司马懿惊讶于阮籍的直白，并没想到会有人对他有这样一问。
“就算当初放我出府对太傅大人也不会有什么影响，所以这其中的用意究竟是什么呢？”
阮籍相当的平静，问出这句话时内心没有一丝波澜。
“你未免也太信任我了。”司马懿说道：“从没有见过向你这样莽撞的人，也从没有像你这样单纯的人。”
“太傅大人教我解人之倒悬，难不成是假的？太傅大人认为这究竟是好呢，还是不好呢？”
这就是阮籍在心底隐藏已久的纯净之心？
司马懿突然就生出了恻隐之心，太久没和人真心相对了，当有人向你卸下心防的时候，来自于最初敞开心扉所获得的欢欣与信任就会立即溶解自己内心的防备。
谁不想没有负担的过活呢？
“……不过是因为爱惜你的才华罢了。”司马懿回答道。
原来自己是因为才华才免除了杀身之祸……
“阮卿为何不愿为官呢？”司马懿也没再拐弯抹角，将自己的疑问说了出来。
“因为财富名声皆是负累，一旦入瓮就不免备受束缚不得自在。”
“游戏人间，若是害怕什么，便会患得患失，患得患失才会在乎什么是自在，什么是束缚。逍遥游，便是要转扶摇羊角而上者九万里，绝云气，负青天。就算受制于风，也要一跃而起，不然那得遨游于九天之上，俯瞰地上众生？天生展翅而飞者，为何不去感受御风之乐？这是本能。”
“束缚本能来解除束缚，这样的事，前所未有。”
司马懿说完这些，又嘱咐了一句：“还有，信任这个东西，是分人的，这世上并不是所有人都愿意信任别人，这些不愿信人的人也是人性百态之一，你要记住。”
“等到你重新拾回了所有本能，才能再去参悟下一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