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者刘擎对话东方甄选直播间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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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宇辉：刘老师非常的儒雅，有一种学者气质，今天刘擎老师带来的这本书叫《西方现代思想讲义》。您可以先给大家简单介绍一下这本书的主要内容是哪些吗？

刘擎：这本书的内容主要是针对现在存在的问题，我们总是讲现代化有共同性，那共同性在哪？现在书中谈一些西方思想家，对我们来说好像太远了，但是大家为什么看了会觉得有点意思，那是因为我专门选择了现代社会都会遇到的问题。

比如说以前在传统社会，有一个大的、超越普通人的信仰。西方讲宗教，中国讲天道，天道是一个宣称或者是一个断言，它不需要理由，它是一个主张。天道就是科学，然后你会开始追问，问到最后你会想知道，这些东西到底存在吗？

传统社会是相信所以看见，现代社会是必须看见才能相信。

俞敏洪：你觉得存在吗？前世、今生、来世，今生当然存在，你觉得前世和来世会存在吗？

刘擎：这个就是不可知的，科学不回答这个问题，它允许各种各样的猜测，但是你不能写一个科学论文说前世是存在的，这样就会不太科学。

董宇辉：科学它只是“证伪”的东西，没有办法“证伪”的东西，科学就没有办法。

刘擎：没错。

董宇辉：我刚才听刘擎老师讲，这本书里第一个点是：它记录了不同时代的特色。每一个时代都会存在自己的问题，有封建时代的顽疾，有现代社会人们的忧虑……没有完美的时代，所以哲学其实就是通过追问来回答这些问题。在追问的过程里，每个人追问的角度、思考深入的方式以及表达的准确度，就会形成不同的哲学流派。

刘擎：哲学其实是回答生活的问题，但哲学不是给一个答案，所以有的时候会觉得哲学毫无用处对吧？

我觉得大家是先要过好日子，如果你日子过得完全满意，岁月静好，你也不一定要去关心哲学。但哲学是什么？它能让你的生活变得有一点超越性。

孟子讲“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人和动物的区别其实很少，人和动物之间其实有很多共享的，人要吃、人要生育、人要保暖、人要安全，这些都一样。基因上，人和黑猩猩之间甚至有90%多的相似。

“庶民去之，君子存之”，意思是：君子是保留它，一般的庶民忽视它，“它”讲的就是道德。

俞敏洪：你研究了半天现代思想和哲学，那么你生活中的问题解决了吗？我觉得你的问题好像越来越多。

刘擎：因为问题在变化。你一生就是在问那几个简单的问题，什么是美食？什么是美景？人类的活动其实分两种，一种是为了达成目的，一种不是为了达成目的。

哲学在大部分情况下，它是一个有内在意义的活动。它作为一种生活方式，供你在考虑、思考的时候，换不同的角度来发问。所以哲学其实是代表了一种生活的境界。

理解哲学的人，要么就是天生有天赋，要么就是要经过很多的修炼。人家说“难得糊涂”，“难得糊涂”是要经过很多的聪明才能难得糊涂的，对一般人来说是非常难。

董宇辉：刚才刘老师提到了，什么是人性？我的理解好像就是介于兽性和神性之间，看更靠近兽性，还是更靠近神性。

我们小时候都背过王勃写的“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你在逆境中，是否还会按照自己的标准、自己的认知、自己所受的教育、自己的三观，去解决人生的困境。

比如你现在特别惨，连基本生活都无法保障，你还愿不愿意读书？你受了很大委屈时，你还愿不愿意把你的善意、通透、宽容或者豁达分享给别人？这其实就是在人性上见分晓了，我们拿自己和圣人比，无非就是与逆境相比，顺境中都是好人。

刘擎：对，人是在神和兽之间的，这两者之间的宽度也蛮宽的，它不是一个点。

人从兽性到神性，这里有很多路要走。我们讲生命要成长，为什么要成长？一块石头不需要成长，一只狗大概只有年龄和样态，它在精神意义上没有成长不成长的问题。神，它是全知、全能、全善。但是人不一样，人的生命在精神意义上没有被固定下来，所以就会有可塑性。

认知、阅历、体验、感受、学习，精神成长是人生命当中最有意思的部分。在生物的意义上能够吃饱、能够安全、能够居住、能够健康，这其实都是为了精神的成长，是为了区别于动物的那部分的发展。

基础性的生存其实并不难满足，生存是一个物理性、生理性的指标，它不是一个看法。你说什么叫一个体面的生活？这个定义跟每个人的观念以及精神性的东西有关系，所以没办法只谈物质上的生存，人的精神性永远渗透在里面。

俞敏洪：我简单介绍一下刘擎老师这本书，刘擎老师的课我听了三遍，我也读了两遍，我觉得这本书把世界精华的思想放在了一本书里面，用非常简洁还有故事性的语言，来讲述现代人类的思想历程。

刘擎：在这本书里面，我还特别讲到了一点就是：人生的幸福在哪里呢？其实就是你在经历各种各样的经历后，能够讲出一个关于自己的故事。这在哲学上就叫叙事性的自我。如果我们没有这个故事，我们是没有这样一个自我的，我们的自我是零零碎碎的。

俞敏洪：可不可以这样说，人的本质其实是由人创造的故事构造的。

刘擎：对，但这个故事不是瞎编的，你故事一定要有事实依据的。每个人怎么让生命不断展开，让自己的境界提升、能力增长，然后看到更大的世界、体验到更丰富的东西，这就是有意义的。甚至人生中的苦也是必要的，没有那种苦，这个故事好像变得乏味无聊了。

董宇辉：就像一个人读很多的书，最糟糕的情况就是读所有的，信所有的，然后彼此冲突，让自己混乱不堪。

我们说“尽信书不如无书”，读到最后你一定要有所舍弃，你不能贪心，你不能像走在沙滩上一样，觉得见到每个贝壳都好看，所以就拿了一把，最后你一个都拿不回去的。

刘擎：什么叫有意义的人生，什么叫幸福的人生？没有标准答案，但是有一个指标，就是你能够讲出一个自己的，有意义的故事。最好能够慰藉你，在生命临终的时候，你能觉得自己走过这样一段人生，那才是真正让你感到幸福的存在。

俞敏洪：比如说，很多画家画了一辈子的画，最后他并没有变成著名画家，梵高也只卖出过一幅是吧？没有“成功”，难道他们的人生就不幸福了吗？

董宇辉：所以我不希望大家把很多的成功故事听成爽文。如果你告诉孩子坚持到最后一定会成功，孩子会痛苦的，因为很多人最后无法成功。让他们付出一生的奋斗，然后最后换来巨大的心理失落，那是残忍的。

只在自己能控制的事情上竭尽全力，但凡自己控制不了的，就要听天由命，一定得这样，不然会非常痛苦。

刘擎：这里我要有一点补充，为什么说哲学是一种冒险？就是它异乎寻常的问，和异乎寻常的思，它并不确定会把你带到一个更丰盛、更饱满的生命。

或者说，在达到更丰盛和饱满的生命之前，你要经历更怀疑、更虚弱、更迷茫的时刻，这就是哲学的历险。

董宇辉：我想起菲茨杰拉德说的一句话，一个人能够同时保有两种完全相反的观念，还能正常行事，这是第一流智慧的标志。

刘擎：你看我们现在那么多喧嚣的、简单的、甚嚣尘上的，有可能就是因为他把一个目前来看仍然正确的东西，走向了极端和无穷。

我们确实需要哲学思考，去质疑神圣、去判断、去反思，哪怕是自己非常钟爱的东西。你把它打开，然后听到不同的声音，自己再做出选择和反思，这是一个难的过程，也是一个冒险的过程。最后你抵达的境界，一定比简单的接受一个流行的意见要好，我认为在精神生活上，你过得更有价值。

俞敏洪：从我本人对人生的思考来说，我是确实真正经历过。我觉得人生是无意义的，人生是虚无的，因为你生命的一瞬间和宇宙的无穷无尽相比，你做什么东西都是无意义的。

但是我们作为个体而言，你如何打理好自己，让自己乐观、强健、积极，让你整个生命快乐起来的这样一个人生，我觉得这是有意义的。

刘擎：读了这本书（《西方现代思想讲义》）之后，你不一定会突然发现一个秘诀，然后变得更幸福更成功了，但它会使你在某种意义上，更接近充分意义上的“人”。

董宇辉：冯友兰先生有一句话特别经典，哲学可以使人成为人，而不是成为某种人。

我们读到一些文学作品的时候，会忍不住体会、感受、流泪、欢笑甚至记录和思考。就像我们看到花的时候会留恋，看到美丽风景的时候会想留念拍照一样，人生是一个体验的过程，如果完全都是出于生理需求的、物质上的消费，未免有点贬低自己。

这本书讲的是很多关于哲学上的思考，人生如果早期追问了这些，你就会更清楚的知道自己之后的人生怎么过。它引导大家的思考、促使大家向自己提问，这就是它最大的价值。未经审视的人生是不值得一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