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魂曲·chapter.8:不和谐音
会议已经开始了,重要的成员却姗姗来迟。因此白发的少年一推开会议室的门,就有几束不满的目光投到他身上。 围坐在这张长桌边的是十数名研究员,或许也是这个国家最顶尖的人才们。他们有男有女,年龄从青年到老年不一而足。有的斯斯文文,有的形容邋遢,只有脸上各怀心事这一点是相同的。 “怎么了?03,今天又去’天使’鬼混了吗?” 率先发难的是坐在长桌一端、蓄着络腮胡的老者。他手里捻着自己花白的胡须,严厉而冰冷的目光朝少年刺来。 “抱歉教授。”少年愧疚地笑着挠挠头,“我这不就来了吗?快开始吧。”他走到自己的座位旁边,拉开椅子坐下。 “既然03先生已经来了。”发话的是一位尖下巴的女士,戴着厚厚的金丝眼镜,“就开始讨论我们今天第一个问题吧。A04的逃脱,想必各位已经知道了。” “我就说南茜那小姑娘还太年轻,根本不适合做到这么高的位置。”一位粗嗓门的男性抱怨道。 “可是这次的逃脱和南茜监狱长并没有直接关系。”另一个声音尖细的女性立刻反驳。 “没有管理好下属也不是她的错吗?” “身居高位者难道自己的每一个手下都要亲自管教吗?恕我直言,罗根教授您手下的研究员前不久刚把那么贵的研究器材弄坏了,亏得您还说出这种话呢。” “你……你什么意思?!难不成你收了她的好处替她说话?” 会议室里顿时吵嚷起来,研究员们七嘴八舌、各执一词,目睹这场争吵的少年则百无聊赖地用手托着腮叹了口气。这样的争吵几乎每次会议都会发生,他已经屡见不鲜了。毕竟在这里的几乎都是在各自的领域被称之为天才的存在,彼此之间的合作关系也并不稳固。 此时,方才那位络腮胡老者清了清嗓子,其他人便都陆陆续续安静了下来。 “行了,各位。研究所刚建立的时候,南茜小姐给我们行了不少方便。再说逃脱的也只有A04一个,其他样本也都好好的,不要再在这种事上浪费时间了。” 听罢,研究员们面面相觑。一个坐在另一段的年轻男性举手道,“那我们要把A04找回来吗?” “不用。”白发的少年——03突然开口,脸上带着意味深长的微笑,“我相信他一定还会回来的。没错,自己回来。” “你凭什么相信?”尖下巴女性质疑道。 “他的亲人还在这里,就这么简单。” “可那是异民。那种东西真的会有亲情这么复杂的感情吗?” 听到这句话时,少年的瞳孔深处有一丝转瞬即逝的厌恶。但他脸上的笑容依旧维持得很好,像一张精致的面具。 “谁知道呢?不如就等等看吧。”见几位研究员对他的话颇为不满,少年又补充道,“难不成我们要大张旗鼓地进幽远之森找人吗?要知道,我们现在可还是上不了台面的。” “就算是这样也不能放弃。还是秘密地派人去找找吧。”粗嗓门的男性皱着眉说。 “如果是这样的话。”少年微笑着,眯起红宝石般好看的双眼,“这块就交给我去办吧。如何?” 非常不愉快。 那种不愉快并不是彻底的悲伤,也不是愤怒。如果一定要比喻的话,就是穿过一片草丛之后,发现身上挂满了苍耳。这样令人心头烦躁,却又不至于坐如针毡的不愉快。 自己究竟在烦躁什么呢?坐在田埂上眺望着葱郁的麦田,黑鸟一边思考着。 自从伦纳德·多卡米来到村里已经过了快两个星期,他也开始逐渐适应了村落的生活。听瑞恩说,伦纳德在果园的工作也非常顺利。有时候黑鸟忙碌了一天回家,伦纳德甚至还会主动做好饭菜——一开始的时候的确令黑鸟意外。 “放心吧,没有下毒。” 一边说着伦纳德一边在黑鸟惊愕的目光里若无其事地舀了一勺汤喝下,然后用掰开的面包蘸着汤吃了起来。黑鸟在旁边观察了一会,青年的神情的确没有任何异常,不像下了毒的样子。他拉开自己的椅子坐下,给自己盛了一碗汤。香气扑鼻的土豆炖肉汤勾起了他的食欲,毕竟已经做了一天的体力活,此时急需补充能量。 于是黑鸟缓慢地吃起来。一开始他并没有放松警惕,只有伦纳德碰过的食物才会吃。但是饭菜的香味实在是太诱人了,让他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的确饥肠辘辘。见伦纳德已经吃完,黑鸟才放心大胆地吃起来。伦纳德把桌子上的盘子收起来,拿到厨房清洗。 “对了,我想问你,这个家里有黄油吗,放在哪里?” 在厨房清洗着碗碟,伦纳德突然问。 吃饱喝足的黑鸟下意识地回答:“没有,要去集市上买。” ——就是在这一刻,他意识到了问题。是的,这如日常一般的对话,这无数次发生在他和他的家人之间的对话,本不应该发生在他和一个宪兵间的,尽管无论是他还是伦纳德都清楚地知道伦纳德已经不再是宪兵了。 但是,那双此刻像普通人一样握着面包和汤勺的手,曾经还握着刀柄的时候,或许就杀死过和黑鸟一样的存在。意识到这点的时候,嘴里的食物好像失去了味道。 把这家伙救回来并不是一时头脑发热想报恩,是为了利用,这点黑鸟心里很清楚。村子里大半都是老弱妇孺,青壮年也都因为核心残损而很难成为战力,对于国境内也非常不熟悉。如果要展开他的计划,至少得需要一个对圣奥尔塔本身有了解、又和他们立场统一的人,伦纳德就再好不过了。曾经是宪兵,又被迫卷入上层的阴谋成为弃子,不得不与异民为伍。这样的人……是绝好的工具。 “怎么了,有沙子混进去了吗?” 大概是黑鸟一直盯着汤碗发呆,伦纳德出声打断了他的思绪。就在那一刻,眼前的饭菜变得味同嚼蜡。黑鸟不由得厌恶自己,因为自己甚至在刚才为止的氛围中感受到了一丝久违的轻松。 “没有。只是没想到宪兵大人也能做这么好吃的东西。我可真是荣幸啊,本来以为你们的手只会用来拿武器的。” 那是宪兵。黑鸟提醒自己,和杀死他家人,在他身上留下无数伤痕的家伙们是同类。伦纳德现在这副样子只不过是为了活命而装出来的,用于骗取他的信任。一旦掉以轻心,随时都有可能被杀掉,宪兵就是这样的存在。 已经对他的挖苦习以为常的伦纳德把黑鸟的碗碟也收拾好,拿去厨房洗了。黑鸟并没有交代他做家务,但是他还是自觉地做了——就是这一点,令黑鸟格外厌恶。因为作为伪装,伦纳德未免也太夸张了。 “总有一天,一定会……” 回过神来,黑鸟发现自己正低声呢喃着。是啊,总有一天,总有一天那个宪兵脸上那张好人面具会被撕下来,露出嗜血的真面目。那会是什么时候呢?是他以为自己已经掉以轻心的时候?还是趁自己睡着、毫无防备的时候? 到那个时候,自己一定会毫不留情地杀死他。而自己心里对宪兵一直以来的认识大概也会变得更加根深蒂固,那就是宪兵们都是杀人机器。想到这里,黑鸟感觉有点解气。 只是,他转念一想,如果伦纳德·多卡米真的死了,计划的执行又该怎么办呢?没了伦纳德,下一个更适合的人又要等到什么时候呢? 思维的矛盾宛如咬合的齿轮被卡死,那种感觉更加令人不快。青年低下头,看到一行小小的黑线在自己脚边蜿蜒——是一队搬家的蚂蚁。看着这些只知道朝一个目标前进、忙忙碌碌的单纯小生物,黑鸟不由得再次自问: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实现计划,那是最终的目标。黑鸟很清楚它对自己的重要性,那是哪怕死也要做到的事情。那么,现在呢?充满困惑和不快的此刻呢? 想到这里,黑鸟突然意识到了一件事情。那就是他烦躁的来源——大概是伦纳德太“不像样”了。无论是在监狱里把他带去医疗室也好,在果园里工作也好,还是做出这么好吃的饭菜也好。 “那家伙,完全没有宪兵的样子。”黑鸟对无法听懂自己话语的、忙碌的昆虫们自言自语道。宪兵本该是残忍而傲慢,将异民当做蝼蚁还不如的东西的存在才是。应该是在意识到自己已经为人鱼肉时,暴跳如雷、暴力反抗区区异民的,这样不讲道理的存在才是。 眼前的黑色行列突然分出一支小小的偏差。是一只搬运着蚁卵的工蚁走错了路,偏离了原本的队伍。 是的,如果不是那样的存在的话—— 黑鸟从路旁捡来一根树枝,伸到那只工蚁面前,试图把它推回原来的队伍。没想到树枝刚一伸出去,整条黑色行列便受惊全散开了,成为无数凌乱的小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