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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日桃源

2023-07-29 18:26 作者:beatus00  | 我要投稿


【一】

蜀王城上春草生,蜀王城下炊烟横。

千家万家好门户,几家高过蜀王城。

    客从外域而来,经过三年的雪藏,清除了身上所有麻灵,正式获准入关。

她乘坐飞行器,穿越三峡水线,崇山峻岭,沿着农田一路西进,举目已可望见蜀地桃源的首府:成都城。

高耸的城墙状若土胚黄砖所造,上层还有用于瞭望的城门楼子,连绵不绝,扶摇直上,却都没有根基,像被丝线牵着的风筝,以八角形、屏风状、悬山顶居多,像是用古典元素搭建出来的乐高模型。果然,仿古是蜀地人长久不变的品味。

     与客同行的少年名叫罗在野,大灾变后,土生土长的蜀地人。作为袍哥首领的儿子,他奉命前往外域学习先进的科学知识。

     算上在三峡关口雪藏的三年,这一进一出的求学生涯,已花费了他十年光阴。

    客是外域数一数二的机器人学家,我们可以称呼她罗拉博士,会收袍哥子弟为入室弟子,自然也有她的打算。

    大灾变后,地球上的大部分土地被麻灵污染,不再适合种植农作物。而桃源则是地球上,剩余的最后几片农业用地,每年生产大量粮食,通过运输机器人,送往世界各地。

   没有桃源,外域那些活在虚拟世界中的现代人,将无法维生。

    这些桃源,无一例外都出现了返祖现象。生活在桃源中的人,不仅拒绝麻灵,拒绝脑机接口,同时还拒绝高科产品。

    蜀地桃源的返祖发生在60年前,经过几天几夜的残酷血洗,生活在满城中的高科族被打败。民间自组织袍哥,成了蜀地桃源真正的决策人。他们收藏着与外界相连、管理日常事务的电脑终端,并享有对外界指令的最终解释权。

    同时,蜀地的生活风貌,也变回了200多年前,明末清初时四川的模样。

    “老师,这里就是蜀地桃源啦。”

罗在野看着罗拉博士使魔那黝黑的侧脸,谦恭的说道。

使魔嘎吱嘎吱转动脖子,用橄榄绿色的蛛网膜眼镜看着罗在野,良久没有说话。又嘎吱嘎吱把脑袋转了回去,继续看向窗外。

    外域人如今已很少走出休眠舱活动,他们会通过脑机接口,控制外型各异的使魔机器人,在现实世界活动。偶尔几次走出休眠仓,也是因为营养液或麻灵报警,才会出来补充药剂。

    足不出户已经成为外域人生活的真实写照,像罗拉博士这样,派自己使魔来到千里之外的桃源考察的科学家,更是少之又少。所以,罗在野知道,老师此行并不简单。

   但蜀地又会存在什么问题呢?

     这里农田涨势正好.中午的阳光滚烫地,地理的作物被晒得前仰后合,饱满如果胶的谷粒,大到像要从茎干上滴下来一样。

    “你看这农田生长的没有半点问题,老师,你可以不必为今年的收成担心。” 罗在野见罗拉博士看着窗外正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为了弄清她此行的目的,只能试探道。

    “蜀地桃园的确兴旺发达,只是……”罗拉博士淡淡的说。

    “老师,你也大可不必担心返祖现象,对此处的影响。”

    还没等罗拉博士说完,罗在野遍连忙打断,忙不迭的为自己的故乡说好话。

    但他的老师又怎么可能因为他几句话,便不担心蜀地如今的局面。

    蜀地掌控在袍哥的手中已经60年。这样的返祖现象自然不正常,而每年数据终端给出的反馈又总是认为袍哥对蜀地的管制不存在问题。

    这让她不得不怀疑是机器的判断出了错,或者是有人篡改了数据,因此得出这样的结论。

    但无论是人祸,还是机械故障,罗拉博士此行都要查个清楚。

     顺着飞行器向外望去,罗拉博士看到一伙人,将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装在猪笼之中,向城外的望乡河走去。

    “这是在干什么?” 对于成长于外域的现代人来说,他们从未见过如此景象。

    罗在野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一眼便看出那是蜀地所特有的习俗:

“他们啊!他们是在捉寒林。”

【二】

驾出三神万众观,北门门外赏孤魂。

年年到得寒衣会,穷鬼齐添一段欢。

寒林是传说中相貌凶恶的旱魃之鬼,出现时会传播瘟疫,让人得病而死。

古代,有钱人会让乞丐,假装寒林躲在墓地中,众人捕捉寒林回来,囚禁在猪笼之中,以此来驱邪。

如今“寒林”已演变成袍哥中流传的春点暗语。指的是那些在外域沾染了麻灵的桃源人。

四五个穿着黑衣的袍哥,抬着水晶打造的猪笼,前往望乡河。

望乡河直通长江,袍哥们将捉到的寒林放入猪笼中,让他们顺江而下,由三峡出关,从此与蜀地桃源再无任何瓜葛。

“我从来没有见过如此野蛮的行径。”知道了其中原委的罗拉博士愤然道。

这些袍哥群体口中的寒林,都是些曾经去外域学习的高材生。如今却成了要被驱逐的对象。

“怎么可以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罗在野,你难道就不怕吗?”

“我…我为什么要害怕?”面对老师的质问,罗在野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你不害怕有一天像他们一样,被当成寒林抓起来吗?”

“我当然不用害怕。因为我又没有打开脑机接口。”

听罗在野这么说,罗拉博士才真正明白寒林是什么。

这些要被捉住流放的寒林,并不是所有去外域留过学的人,而是在留学的同时,还偷偷打开了脑机接口。

因为只有打开脑机接口,才有可能沾染上麻灵。

将这样的人赶出蜀地,本身无可厚非。但一个未曾链接到虚拟世界的学生,又怎么算真正学会了外域人的先进科技呢?

类似的问题,早在60年前,就已解决。当时,只要利用戒定仪,就可以轻松将在外域打开的脑机接口重新封闭起来。

这样的做法很快引起了一个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结果。那些在外域使用过脑机接口的高科族,回到桃源后,竟没有将脑机接口完全封闭,而是在桃源之中继续使用麻灵。

蜀地人当然因此害怕、恐慌,于是才发生了当年那场针对高科族的血洗。

没想到这么多年,同样的事情还在发生。只是这两个年轻人为什么打开脑机接口,还要混入蜀地桃源呢?

一切都太不合理。

罗拉博士看着望乡河边发生的一切。这些粗鲁的蜀地人,将那一男一女从水晶猪笼里拖出来。蜀地人把他们像牛马一样摁在地上,两个人都拼了命的乱动,可怎么也无法挣脱。

两个汉子走到两人身前,一手捏开他们的嘴,另一手拿出休眠药剂,要灌入他们口中。

他们两人挣扎、呼救,却没人施以援手。眼看那蓝色的小药瓶中,弯弯流出一道白色的药汁,罗拉博士终于忍不住,推开那名汉子的手,她大叫一声:

“住手。”

随着这一生恫吓,负责行刑的男子手一抖,冬眠药液也被打翻,顺着望乡河飘走了。

“你是谁?”领头的高大男子直鼻阔嘴,凤眼凸颧,眉睫似墨。他并没有被吓到,沉沉问道。

“我是世界政府派来蜀地桃源考察的机器人学博士。”

那高大男子走到罗拉博士身前,结结实实的肌肉包裹在黑色的布袍之下,胸口微敞开,露出硕大的胸肌。

“原来是个外来人,你凭什么管我家中之事?女儿做了见不得人的事情,作为一家之主,我自由权利惩戒她。”

听领头的男人这么说,众人无不拍手叫好,还随声附和道:“惩戒她,惩戒她。”

这时,早已找来救兵的罗在野突然出现在人群中,对着领头的人说道:“等一下。五哥。”

“你是谁?”领头的人不认识罗在野是谁,但罗在野却认识这一身黑袍的男子,正是他父亲堂口之下,掌管刑法的黑袍五哥。

“你连他都不认识了吗?”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手持一根竹竿,步履蹒跚的分开人群走出来,说道:“他是罗老狗家的幺娃,小时候你还抱过他,怎么就不记得了?”

这老人有着一张扁圆脸,五官拧在一起,像一张皱皱巴巴的烧饼,嘴里的牙齿掉了大半,说话时,只能看到一颗白晃晃的门牙,须发皆白,眉毛很长,能耷拉到眼角。

黑袍五哥看了一眼那人,正是他在军中服役时的班长苗三,赶忙上前客气道:“三哥,你怎么来了?”

“幺娃子是我的干儿子,他出面让我主持吃讲茶,我自然也不能推辞。”

黑袍男人大惊:“吃讲茶?就为了两个寒林,有必要吗?”

【三】

单刀独马走天涯,受尽尘埃到此来。

变化金龙逢太吉,保住登基坐禅台。

茶馆中,众人落座。

茶博士端来全套功夫茶具,娴熟的操作起来。他摇头晃脑,鬓发飘飞。小小的眼睛眯成一条缝,先把半米长的茶壶嘴搭载肩上,眼睛也不往桌子上瞄一下,俯身就精准的将开水注入茶碗。看似云淡风轻,但仔细看整个过程,茶博士腮上的肉都是绷紧的。

周围的蜀地人看着表演都直吆喝,黑袍五哥凛然而坐.一个眼神看过去,寒霜蕴威,片刻间,茶馆里就安静了。

功夫茶本非蜀地旧有习俗,而是来自闽越。大灾变后,大量的外来人迁入蜀地。这些脱离了原有大家族的人,自发的聚集在一起。

这聚集的地方可能是茶馆,也可能是各地的会馆。

这些聚集在一起的人,为了有个照应也好,为了抱团取暖也好,就渐渐形成了袍哥组织。

“五哥,我先饮为敬。”罗在野端起茶杯,客气说到。

“幺娃子,有什么想说的,就在这儿一次说个清楚吧。不必如此客套,你五哥是自家人。”

苗三虽多年未过问袍哥内部之事,做袍哥时也不是什么显赫人物,但却与今天这次吃讲茶的双方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他是罗在野父亲——成都城中袍哥舵把子的挂牌人。

外域总是认为蜀地的袍哥组织中收留的都是些地痞流氓。事实却恰恰相反,要加入袍哥组织,有着各种各样需要遵守的规章。

惊、培、飘、猜、风、火、爵、耀、僧、道、隶、卒、戏、解、幻、听这十六类身家不清白的人,不允许加入袍哥。而在明末清初袍哥是著名的反清复明组织,为了不让清人的走狗混入组织内部。每个想要加入袍哥的人,都必须在组织内部找到一位介绍人,替他把名牌挂起来,这样他才有机会接受组织的审核,获得加入的机会。

而苗三与罗家的渊源却不止于此。

当初,罗在野刚出生时,体弱多病,算命先生说他命中多灾,如见龙在野,成则飞升九天,败则尸骨无存。

罗绍祖也就是在野的父亲,问算命先生有什么方法可以化解,先生告诉他,必须找一位生肖、八字、属相、凶吉相同的成年人来认干亲,才能化解。

可这同月同日同时出生、命格一致的人哪里这么好找。

经人辗转介绍,罗绍祖再次见到了苗三。此时,两人已经十多年未见了。一方面是因为身份和地位都已不相同。

加入袍哥组织后,罗绍祖混的顺风顺水,没多久就成了组织中的小头目。而苗三的日子则是一天不如一天,后来还因为赌博输光了家中的田产,成了失佃袍哥。

另一方面,则是因为苗三当兵的那段日子,被外域想要攻入蜀地桃源的支离人,斩断了三支手指。

支离人是些被外域政府确定有罪的不法之徒。本都该关在大牢里。但他们为了逃脱法律的制裁,便将自己的身体截成一块块细小的部分,分别保存在机械使魔的身体里。

这些被切割的部分,可以同时听从大脑远程传输的信号,进行运作。所以每一个支离人手下都等于操纵着一支军队。

他们本就是亡命之徒,获得强大能力后,野心自然膨胀起来,于是他们的目标便成了攻陷蜀地桃源,掌握人类生存的命脉。

所以在蜀地桃源与外域的边界,总能看到如蚂蚁般聚集在一起的支离人,他们操纵着机械使魔,一次次对隔离外域与桃源的疆界发动攻击。

在一次战斗中,苗三被机械使魔身体内喷出的液体,腐蚀了右手三支手指。

那是支离人用来保持肌体活性的信号液,他可以帮助肢体接收处理来自大脑的信号,同时也会改变细胞的原有结构。

所以每次桃源的士兵,洞穿使魔的操作室时,看到的都已经不再是完整的肢体,而是一块腐朽的烂肉。

被那液体腐蚀掉三支手指后,每日的疼痛折磨得苗三生不如死,他只能用赌博和酒精麻痹自己,他也越来越少与人接触,渐渐被边缘化了。

而当时,他在边境救下的那位战友,正是如今的黑袍五哥。因此,罗在野知道,只要自己这位干爹肯开口,黑袍五哥是无论如何不会拒绝的。

毕竟袍哥最看重的就是个义字。

遥想三国,关羽被迫投降曹操。曹操赏赐他金银珠宝,绫罗绸缎。关羽却始终不为所动。每天只穿着一件破旧的袍子。

这引起了曹操的好奇心,于是便问关羽,为何他不穿自己赐予的那些锦缎华服,而独独钟情于这件旧衣。

关羽听他这么问,毫无隐瞒的回道:“旧袍是兄长所赠,不敢弃之。”

后来,关羽无视曹操的高官厚禄,千里走单骑,最终在土城与刘备兄弟相聚。袍哥们敬重关羽的义气,他们组织的名字也是由此而来。袍哥内部更是义字当头,欠情要还,欠恩要报。什么身份地位倒还成了其次。

“五哥,捉寒林的习俗,我自然是知道的,但我这位朋友……”罗在野对着身边使魔外型的罗拉博士指了指,“对于蜀地桃源的习俗却并不熟悉。”

“她?”

黑袍五哥心中想,她熟不熟悉关我什么事,但看着苗三的面子,这话还是没说出口。这博士的使魔外形让他很看不惯,在那乌黑的脸上,有着一双绿色鬼森森的大眼睛,稀稀朗朗的毛发,像极中世纪小说里的巫婆。惨白的眉毛,油润血红的厚嘴唇,是为了不违反恐怖谷效应,特意设计成这样的。

“捉寒林我并没有什么意见。”罗拉博士没有注意到黑袍五哥看到她使魔后的反应,不知道蜀地人对高科技的反感,缓缓说道。“我怀疑这两个人并不是寒林。”

罗拉博士看向身边的两个年轻人,从面相上看,不像曾经接入过虚拟世界,而且她刚刚通过远程数据,调阅了三峡关隘的入关记录,当时的记录显示,这两人身上没有脑机接口。

在三峡中呆了3年都未发现接口,怎么刚刚出关几天,就行迹败露了呢?

“你们两个有什么冤屈就现在说出来吧,有人会为你主持公道。”罗拉博士走到二人面前,问道。

两个年轻人只是低着头,默不作声。罗拉博士刚才已经从留学生数据库中调阅了他们两人的信息,知道他们两个是一对情侣,男孩子家世世代代靠给人理发维生,女孩子……

“你这话什么意思啊。”看热闹的人群中,有人忍不住叫道:“那女娃是五哥的亲生女儿,她还能冤枉自己的女儿不成。”

女孩听到这话,默不作声的低下了头。的确,父亲怎么会冤枉自己的女儿?除非这背后有更大的阴谋。

那孩子自始至终都没有开口,罗拉博士则走到他面前,希望可以从他这里找到突破口。

“有什么冤屈,你就说出来吧。自然会有人替你做主。”

“冤屈。”黑袍五哥一脸不屑,起身将那男孩架起,伸手掀开他的衣服,露出脊椎上的脑机接口,“都是他这个小带诏教坏了我女儿,要不是他,我女儿怎么会染上外域的坏习气。”

带诏是袍哥组织中对剃头匠,也就是理发师的称呼。如今的袍哥,起源于反清复明组织哥老会。与剃头匠有着不共戴天之仇,其中原因众说纷纭,最为人信服的说法是,当时清军入关,颁布剃发令,用“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的高压政策,让汉人接受他们的统治。

负责替满人执行这一法令的自然就是剃头匠。因此,袍哥视剃头匠为走狗,称呼他们为带诏,并与其势同水火,所以除惊、培、飘、猜、风、火、爵、耀、僧、道、隶、卒、戏、解、幻、听十六类人外,剃头匠也是不被允许加入袍哥的。

小带诏被黑袍五哥摁在身下不敢吱声,围观的百姓,看着他脊椎上的脑机接口无不深恶痛绝。连声高呼:

“惩戒他,惩戒他。”

罗拉博士见局势失控,还想说些什么,黑袍五哥却已下令将二人带走。

    小带诏被吓得瑟瑟发抖,也来不及为自己辩解几句,只是喃喃的说:“了却,了却,前尘勿念,再生为人。了却,了却,时间重置,回归真实。”

这几句话在旁人听来没有什么,但听在罗拉博士耳中,立即断定这小带诏是被人冤枉,于是他分开人群,将这两个年轻人护在身后,对众人说道:

“给我三天,我一定能找出他们是被冤枉的证据。”

“三天。”黑袍五哥一脸不屑,“我凭什么要给你三天?”

“老五啊,疆界战场发生的事情你还记得吗?“许久未作声的苗三,伸出他的右手,那支手苍老无比,最重要的是除了食指和拇指,其他手指都是用金属做成的义肢。

”当然……“黑袍五哥面露窘态,喏喏说。

”那你就给老夫一个面子,让这外乡人找出他想要的真相。”

”这……“

”你不需要做任何事,只要给他们点时间。“

”三哥的意思是?让我将浸猪笼的时间推迟。“

苗三默默点头。

“万万不可,这些寒林经不住外面世界的诱惑,擅自开了脑机接口,万一将麻灵带入蜀地桃源,到那时真是事态严重了。”

黑袍五哥这招是想借公众的压力,逼苗三自动放弃,这样他也不用背一个知恩不报的骂名,而苗三早就料到他有这一招,只是轻飘飘地说:

”这事我自然知道,我只要你给他们一天时间,明天一早行刑。至于这两个寒林,你带回去小心看管,一天一夜的时间也掀不起什么大风浪,你看如何?“

话已至此,黑袍五哥自然找不到拒绝的理由。而且不到二十四小时的时间,一个外乡人加一个离开蜀地十多年的小子,量他们也掀不起什么风浪。于是便卖了苗三这个面子,明早再执行家法。

【四】

青阳小市卖花天,何惜缠腰十万钱。

一夜闺中嘱夫婿,明朝多买并头莲。

成都城中每月都会有固定的集会,被称作月市。一年十二个月,会有灯市、花市、蚕市、锦市、扇市、香市、宝市、桂市、药市、酒市、梅市和桃符市,贩卖各色物品。

现在正是牡丹花开的季节,阳光晃晃地从天上垂下,染地叶更绿,花更艳。

瘦小的苗三迈着一双细腿在前面,自走鸡公车跟在他身后,不需要任何外力辅助,也不会偏离路线。脱离袍哥组织后,苗三就自己经营一家小型花卉作坊,以种植牡丹花为业。牡丹花放在自走鸡公车上,跟随着苗三,一路穿过花市熙熙攘攘的人群,来到了他自家作坊的屋檐下。

苗三拨开螺钿穿成的帘幕,坐在一张八仙桌后的藤椅上,示意罗在野两人也坐下。

“烧水、泡茶。”苗三对茶壶先生说道,几分钟后,智能水壶咕咕嘟嘟冒起热气,一片濛濛白雾中翻腾起茶香。他为罗拉博士和罗在野各自斟了一杯,才淡淡的说:

“你有什么想问的,就请说吧。”

“三峡关隘对于出入关的人,都会进行严密的检查,如果这两个年轻人真的是开了脑机接口的寒林,他们在进入蜀地桃源时,为什么没有被发现?”

“可是如果检验出了错呢?

“不可能?机器是不会出错的。”

“人却可以弄虚作假。”苗三缓缓说出了他所知道的一切,“根据老五的调查,那两个孩子贿赂了当时负责验身的医生,医生修改了记录,才让他们蒙混过关。”

“机器如此严密,又怎么可能会被轻易篡改。”

“机器再严密,也要服从人类的指令。如果人有心做假,机器自然不会违抗。”

苗三的话让罗拉博士一阵心恸,忍不住叹息道:“虽然身为人类,但我却不得不承认,人类是一种疾病,本星球的癌症,一场瘟疫”

“话说的很漂亮,却是蒙骗人心的台词。如果我们所有人都生活在《黑客帝国》的世界里,吃的东西哪里来?蛋白质可不是从天而降的,就算是蟑螂没有东西吃,也会死光。”

“没错。”罗拉博士深陷回忆,喃喃地说:“为人类制造食物,就是桃源存在的意义。”

大灾变时的情景,再次浮现在她眼前,那时人们都像着了魔一样,使用麻灵,沉浸在虚拟的世界中,而他们不知道的是,现实世界正在被麻灵一点点侵蚀。

当那些沉睡的人从虚拟世界中醒来,他们熟悉的世界,却像一张废旧的照片,被麻灵烧成灰烬。

“正是如此,桃源中的人都害怕麻灵,害怕脑机接口,因为一个人只要曾经接入过另一个世界,就很有可能永远无法断离。”

“就算这样,他们的做法也有些太过火了。很多年前,重新封断脑机接口的技术就被发明了,蜀地为何不使用它呢?”

罗拉博士一不小心说出了自己此行的目的,外域人都试着改变桃源如今的社会形态,希望更多的机器可以加入粮食生产,将桃源由人治,改成绝对服从机器的大数据,而不是如今袍哥便宜行事的局面。

“这就是你此行的目的吧。还想在蜀地推广那个技术。”

苗三早就猜透了罗拉博士的心思,从某种意义上说,科技产品的确可以方便桃源人的生活,但也仅此而已。它带来更多地是灾难,是无法挽回的毁灭。

他到现在都记得,当边境基站被支离人撕开时,空气中迅速混入了麻灵,没多久大地就变成了灰色。麻灵如萤火虫一般飘荡,如果不小心碰到了皮肤上,就要亲眼看着自己的手指像老树根一样,被蚜虫一点点腐蚀枯萎。

作为知道部分内情的蜀地人,罗在野此时开口说道:“六十年前的大战之后,没人敢再提起这件事。”

“当然没人敢提起,那场大战差点由内而外颠覆了蜀地的太平。”

苗三听他们提到六十年前,面色上戴着不悦。当时的蜀地桃源还是由生活在满城中的高科族管理。而蜀地的崩溃,也是从这些人开始。

一些在外域体验过脑机接口的高科族,回到桃源后,依旧对那感觉恋恋不忘,于是他们将本来用于封死脑机接口的戒定仪,改装成了脑机接口创造枪。

他们在满城中,隔离出一块很小的区域,让他们可以接入虚拟世界。这件事很快被满城之外,普通的桃源人知道。随着,事情慢慢传开,人们都意识到了危险。于是,在袍哥组织的领导下,桃源居民血洗了满城中的高科族,并掌控了与外界进行信息交流的电脑终端。

这段往事罗拉博士当然知道,但这件事后,外域人根据电脑的分析,通过了让袍哥组织统治蜀地桃源的决定,还将电脑终端,改良成海底,由每一位袍哥舵把子保管。

“那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不能因此否定这项技术不可行。脑机结合是现代科技的发展方向,蜀地桃源的居民自然也需要了解这项技术。如果一味的恐惧害怕,其实没有半点好处。”

“我更愿意相信眼睛看到的一切,而不是什么实验数据。”

苗三顽固的说。在他心里数据本身可能没错,但在背后操纵和解释数据的人却很有可能出问题。与其选择所谓的高科族,他们这些守旧的桃源人,更愿意相信袍哥。

袍哥说永远禁止桃源人使用脑机接口,那就永远停止使用好啦。袍哥都是义气儿女,自然不会欺诈。外域人那些所谓的高科技,他不理解,也不想别人用来欺骗他。

“好啦,关于端口封闭的技术我们还是以后再说吧。”罗在野见两人吵的不可开交,连忙将话头引回主题:“还是先说说,如何解决小带诏之事吧。”

罗拉博士抢先开口:“他两人受刑时口中高喊冤枉,这事其中定有蹊跷。”

“现在不是证据确凿吗?而且茶馆对峙时,他们两人也没有说任何事为自己辩驳。”

“要是三伯公,你也觉得证据确凿,就不会帮我了。”罗在野对苗三说道。

“你小子啊,跟你阿爸一样狡猾。”

罗在野的阿爸罗绍祖是一位口碑极好的袍哥舵把子,无论谁有矛盾闹到了他那里,都能被轻而易举化解。正是因为能将每一件事,处理的和人心意,罗绍祖才能有今日之地位。至于罗在野,他正在一点点学着自己老子身上的这些本事:

“三伯公,如今唯一能证明小带诏他们在外域就打开脑机接口的,只有那个检测员了吧?”

“没错。”还没等苗三回答,罗拉博士就立刻接口说道:“只要确定那个检测员说了假话,就可以证明小带诏他们是冤枉的。”

听到两个人想法如此简单,苗三忍不住放声大笑。

“三伯公,你笑什么?”

“笑你们太年轻太天真。以老五的个性,他怎么可能会给证人翻供的机会。”

“你是说,那个检测员已经……”

苗三挥挥手,示意罗在野不必再说下去了,因为无论他的想法如何,那不过是些猜测。做不了证据。

“那个证人究竟是生是死。或者他又有多忠诚于老五,我不知道,但我可以确定的是,他的口供没那么容易推翻。即使能推翻,也不是一个晚上就能做到的。”

“就算不行也要试一试,如果那两个年轻人没撒谎,他们真的是被冤枉的。那么,他们身上的脑机接口很有可能是在蜀地桃源中打开的,而在桃源之中,如果有人能够打开脑机接口,难道不是一件很危险的事吗?”

罗拉博士说出了自己的疑虑,苗三也正是因为想到了这一层才会站出来多管闲事,至于如何查明真相,他的心中早有打算:

“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

“还有什么办法?你快说啊,三伯公。”

罗在野和罗拉博士两眼放光的看着苗三,而他依旧镇定,从口袋里摸索出一支卷烟,用火柴点燃,烟头亮一亮,又暗一暗,苗三用力吸了一口,烟头又亮一亮,两股青烟从鼻孔里冒出,他才不带一丝感情的说:

“你们与其在人身上浪费时间,不如从机器入手,反而更容易找出真相。”

【五】

豆花凉粉秒调和,明担人人市上过。

生小女儿偏食辣,红油满碗不嫌多。

从苗三家出来后,罗在野第一时间就跑到了青羊宫门口的小吃摊子处、买了一碗凉粉,他可十几年没吃这东西啦,想念的紧。

“卖凉粉的你等等。”

“什么事啊!大爷。”

“来碗凉粉,多辣少葱花。”

太阳煌煌地飞在天上,透明防护罩外的云彩被晒地泛起金光,像凉粉碗中的甜萝卜。秋深了,鸟肥了,飞得也特别高。飞到防护罩处被拦下,鸟嘴正好衔住云彩,就像衔住一块萝卜丁。罗在野看着天,蹲在墙角,呼噜呼噜吃着凉粉,两口下去,满面红光,他也不忘招呼罗拉博士:

“老师,你也吃啊。”

罗拉博士一个外域人,怎么会对这些东西感兴趣。蜀地人素爱吃辣。而辣,在外域人眼中不过是种感觉,他们在虚拟世界中,有千万种方法,可以获得超越辣所带来的快感。

她自然也无法理解,凉粉像海洋,辣椒则是滚烫地太阳,糯叽叽的口感,三者合为一体,自然不是辣刺激神经带来的疼痛可以解释的。这些感受,罗拉博士全无时间考量,现在脑子里只有那件事:

“够了,罗在野。你说带我找海底,为什么却来了这里?”

根据苗三的提示,三峡关隘的验身报告会有两个副本,一份交到了关口负责验身的医生手中,另一份则会直接传输到海底,也就是袍哥舵把子掌管的电脑终端,方便日后调阅。

从小带诏他们的伤口来看,脑机接口很像是刚刚打开的。一个刚刚打开的脑机接口,伤口周围会出现淤青红肿,有时还会腐烂化脓,流出一些脏糊糊的物质,随时间的推移,伤口渐渐就会结痂,变成比皮肤稍微浅一些的疤痕。

小带诏的伤口还是红肿流脓的状态,很像是刚刚打开,但是黑袍五哥也可以解释成被殴打过,接口再次碎裂。唯一能证明他们清白的只有进关时的验身报告。

如果是医生修改了验身报告,那么海底中的记录,一定会显示小带诏两人就是寒林。相反,如果海底中的记录没有任何异常,就证明他们是被冤枉的,是在进入蜀地桃源后,才被人打开了脑机接口。

而在蜀地桃源能接触到海底的人,只有袍哥组织各堂口的舵把子。很巧的是,罗在野的父亲正是这成都城中的舵把子。

“到了这里你就离海底很近了。”罗在野口里塞满了凉粉,含糊着说。

“这是哪里?”

罗在野指着身后的两进院子,说了句:“我家。”

回自己家,自然是轻车熟路,虽然离开蜀地桃源十年有余,但这家中每一件摆设,像被历史封存般,没有半点变化。

客厅中依旧放着那张红木打造的八仙桌,桌上放着茶碗,还有从小和他玩到大的茶壶先生:

“茶壶先生,为什么这杯茶是凉的。”

罗在野离家前,茶壶先生就出现了故障,不仅和人沟通变得絮絮叨叨,而且连最基本的保温功能都丧失了。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茶壶先生的故障还没有被修好:

“当然是凉的。再热的水放久了也会凉透了,就和人心一样。”茶壶先生用它有些忧郁的金属音说道。

 “但是你有保温功能,不是吗?”

 “那个该死的功能早就坏了,在我和吐司机小姐分手的时候…”

 “等等,你们两个什么时候在一起的?”

 “不要打断我,你们父子都是这么没有礼貌,喜欢打断别人,又很喜欢有个人能陪着聊天。但我也不是义务陪伴你们,就像我没有义务给茶水保温。我用炽热的心温暖了茶水有什么用?你们父子什么时候认真倾听过我的心声,不仅是你们,就连吐司机小姐,它也从未将她炙热的爱留给我,而都给了那些转眼就会被吃掉的吐司,她用身体温暖它们,保护它们,然后亲眼看着它们被带走,被吃掉。”

 “天啊!这真是人间惨剧。”

罗拉博士没有耐心看这一人一机没有意义的对谈,于是利声喝问:“停止你们的谈话吧。能快点帮我找出海底吗?”

罗在野这才停止于茶壶先生叙旧,办起了正经事:“海底一直由我父亲保管,但具体藏在哪里,我也不清楚。”

 “你家中是否有什么密室?”

 “密室?”

罗拉博士的问话,开启了罗在野儿时的回忆,他仿佛回到五岁那年,躲在门后偷窥书房里放光的书架,而没过多久父亲便从书架后走了出来。

 “在这里。”

 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他果然在书架的背后找到了一间密室。机关就在父亲的办公桌上,摁下开关,书架豁朗朗洞开,出现了一处可以供一人通行的入口。

罗在野与罗拉博士一前一后走入密室。白炽灯照得30平方米的小室内昏黄一片,红木的茶桌被照得发暗,与桌子上的黑色茶托和茶壶融在阴影下,只有两个茶碗内的白色瓷胎被照地透明,像琥珀一般。

“但这里什么都没有。”进入密室后,罗拉博士不免失望的说。

“也不是什么都没有,不是还有一张茶桌吗?”

 “是啊,还有六把椅子,一个茶壶和两只茶杯呢?”

罗拉博士对于自己弟子永远抓不住重点的个性很头疼,这房间里哪怕放着一头大象又和他们两人有什么关系呢?

他们要找的是海底,但这房间中没有一样东西长得像海底。不过话说回来,海底究竟长成什么样子又有谁知道呢?

袍哥内部资料记录,海底是他们这个秘密组织中代代相传的信物。

根据记载,康熙二十二年,清兵攻克台湾,“郑子克琰,恐先人遗物,被敌攫去,遂将此书用铁匣装妥,沉之海底,故后称社团之组织书为《海底》者本此。

按照这种说法,海底是袍哥组织的密辛,因为害怕被外人发现,而装在铁匣之中,沉于大海,故此得名。

这些片羽吉光的描述,如今却没有任何帮助。罗拉博士他们要找的明显不是如此古早的物件,而是电脑终端,只不过名字一样罢了。

有些沮丧的罗拉博士,一不小心碰翻了一只茶碗,茶碗倒下时,灿烁精光的黑曜石茶托上,突然出现了有36个五边形组成的矩阵:

“战棋?”

罗拉博士立刻意识到这个矩阵的与众不同,她再次移动桌上的茶杯,发现每次将茶杯放在不同位置时,那个矩阵都会亮起,而五边形格子呈现的颜色皆是红色。同时,会伴随一声刺耳了提示音。

“这是什么?”

“这是战棋。”罗拉博士回答:“同时也应该是一组密码。”

经过这一翻实验罗拉博士更加确定茶托其实是一张战棋棋盘,而其上的棋子就是可以自由更换位置的茶碗。

战棋,是二战时德国军方发明,用来增强军官战略思维的游戏。与中国的象棋、围棋类似。战棋的棋局象征着战场的排兵布阵,但这一个个茶碗和排兵布阵又有什么关系呢?

罗拉博士知道的信息,让罗在野很快打通了关节:

“这么说来,这张桌子上放的茶碗很有可能是一组茶碗阵。”

“茶碗阵是什么?”罗拉博士立刻追问,罗在野现在却不想回答这件事,而是想先弄清另一个可能的真相:

“老师,这应该是一组密码,对吧!将茶杯放在正确的位置,就能…”

 “就能找出这房间的秘密,也许那个秘密就是海底的藏身之处。”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事情就变得简单了。”

 

【六】

我亦不就干,我亦不就满。

我本心中汉,持起饮杯盏。

哥老会在清朝时是反清复明的组织,而袍哥就是四川的哥老会,为了逃避追杀组织内部有着复杂的春点、暗语。茶碗阵就是其中一种。在饮茶时,通过将茶碗摆成不同的形状,表示不同的含义,要是组织之外的人,看不懂其中的意思,自然会露出马脚。

“今天和黑袍五哥饮茶时,那些茶杯的摆放也是有讲究的?”

罗在野这么一说,让罗拉博士想起今早吃讲茶时,黑袍五哥放下的那三个茶杯。那三个茶杯,一个空,一个满,一个只有半杯。

 “那是忠心义气茶。满杯代表了满清,清朝的探子,不知道其中虚实,喝了满的那杯,无异于自寻死路。”

 “原来如此,那这个茶碗阵又是什么意思?”罗拉博士凭借记忆,将自己刚刚移动的茶杯放回原位。

 从复原的样子来看,这应该是个木杨阵。一个茶壶,两个茶碗,一字排开。其中茶壶和一个茶碗在黑曜石茶托之内,另一个在黑曜石茶托之外。

 罗在野将其中一只茶碗,拿起又放下。但周围似乎没有任何变化,矩阵依旧亮起了红光。

“为什么矩阵还显示错误?” 此时,罗拉博士已将红色矩阵和错误提示联系在一起。

“因为茶杯还没有被放在正确的位置。”

 罗在野拿起茶托外的那只茶碗,用嘴衔住茶碗,一仰头,喉结忽地一缩,假装品品滋味,又缓缓将茶杯举在胸前,长吁一口气,口中念念有词道:

“木杨城里是乾坤,结义全凭一点洪。今日义兄来考问,莫把洪英当外人。”

然后,他又将茶碗放回桌案,这次不同的是,茶碗放回的位置在茶托之内。

 “矩阵变成绿色了。”看到棋盘的变化,罗拉博士忍不住惊叫道。但过了许久室内还是什么都没有发生,没有暗格打开,也没出现任何提示信息,罗在野未免失望的说了句:

“这个矩阵难道就是放在这里逗我们玩的吗?根本不是什么密码?” 他双手插在鬓发中,难过地出神。想不到自己一番折腾,不过是尸居余气,白费功夫。

“请不要再移来移去了,这让我的脑袋很痛。”

这时,房间里突然传来第三个人说话的声音。

“茶壶先生是你在说话嘛?”当然,房间里没有第三个人,更加不可能是鬼,唯一可能的只有桌子上的茶壶,他应该也连通了茶壶先生的智能系统。

 “当然是我,还能有谁?”

听到这话,房间里先是一阵沉默,然后罗在野弯下腰,郑重地对着桌子上的茶壶说:

“你不是很伤心,想要一个人安静一下吗?”

 “我当然很伤心,一直很伤心,我想安静一下,可你让我不得安宁…”茶壶先生说话时,嘴里咕叽咕叽的,像在模仿娃娃的奶声奶气

 “我做什么了?”罗在野摸着下巴颏假装思索道。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进了你爸爸的密室,还在乱动密室桌子上放的茶碗。”

 “动这些茶碗会对你有影响吗?”

    罗在野一边说,一边将放在木杨阵阵眼上的那个茶碗,拿出来放出去,只见黑曜石打造的茶托,一下显示红色矩阵,一下又显示绿色矩阵。

 “哦,停下吧,你停下可以吗?”这次说话,茶壶先生又让声音变得沙哑,伪装成佝偻曲腰的老者。

 “好的。”

罗在野很乖巧的放下茶碗,好像一个被大人斥骂的孩子,对着茶壶先生努努嘴,就算他知道茶壶先生看不到。

“好啦,好啦,让我静一静。”

 “你是怎么了,茶壶先生。”

 “怎么了,怎么了?你也好意思这么问,我只想安安静静做个茶壶,而你们父子…”

“我们父子怎么了?”

 “你们父子为什么要我一个茶壶承担如此大的责任,我就是一个茶壶啊,负责泡茶的茶壶啊。”

 “哦!对的,你只负责泡茶,连保温的工作都不归你管。”

 “天啊!天啊!请不要再这样诋毁我了,你知道为了你们父子我付出了多少吗?”

 “付出了多少?”

 “我付出了我整个身体,准备那东西随时进入我的身体。”

听茶壶先生嘟嘟囔囔念叨着,罗在野突然想到了什么,可他还没将思路全部理顺,罗拉博士就突然打断道:

“好啦,我们不要再和这个茶壶浪费时间了。如果海底不在这里,我们就去别处找找。”

 这突入其来的打断,让罗在野脑中突然灵光一闪,想清楚了所有关节:“不用啦,博士。海底就在我们眼前。”

 “我们眼前?我们眼前之有四面墙,一张桌子,两个茶盏和这个絮絮叨叨的茶壶先生…

刚说完这句话,罗拉博士就意识到哪里不对闭了嘴,罗在野适时提示她:“海底就在他们之中。”

 罗拉博士恍然大悟,忍不住对着茶壶先生“哦”了一声。

 “好吧,好吧,我一定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怜的茶壶,没人知道我有多忙碌。”

 “不,茶壶先生,你是这个世界上最棒的茶壶。”

 罗在野一边说着,一边用他的唇热情的吻了茶壶先生。他虽然是个三十岁的成年人,但还是有着一颗淳淳童心。

“停下来,你再这样我就叫非礼啦。”

 “好的。那你能解开我们的疑难吗?”

“我不能?”茶壶先生用他那依旧忧郁的金属音说道:“准确的说是现在的我不能,因为你们还没把接入海底的端口打开。”

 本来心头一惊的罗在野,此时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他刚才贪玩,并没有把茶碗放在正确的位置。只要再将茶碗拿到托盘内,茶壶先生就变成海底了。

罗拉博士不由得在心中暗骂自己太笨了,竟然现在才想到海底其实只是一个接入终端数据库的入口,只要输入正确的账户和密码就能登入。只是无论它叫数据终端,还是海底都太像一个实物,让人不免在寻找中迷失,最终与它失之交臂。

 “说吧,你们的问题是什么?”

 “我想看一份验身文件,一份前不久的三峡入境记录。”

 “根据记录,两人当时的体检显示完全正常。”

 “果然是这样,果然是有人暗中搞鬼,果然只有机器才不会骗人。”

 “没错,机器的确不会骗人。”

 “快!把这份记录给我。”

“对不起,你现在只有阅读的权限,而没有提取的权限。”

 “那谁有提取的权限!”

 “我有。”

听到有人说话,罗拉博士和罗在野都是一惊,他们回头望去,一个人正慢慢走出密室通道的阴影。

【七】

楼前梭线路难通,龙马高车走不穷

铁笛一声飞过了,大家争看点灯红。

“与其在我这里浪费时间,不如去满城,在那里也许会有意外收获。”罗在野正带着罗拉博士趁着华灯初上,向满城一路狂奔。刚才与父亲的对话犹在耳边。

随着,越来越接近满城,热闹的街市没有了,漂浮在空中的磁悬浮建筑也没有了,毕竟那是近几年桃源建筑面积渐渐不够用才新增的。当年满城还是成都中心时,没有这些。

满城的满取自满清,当时清末满城是成都的中心,只有满清贵族才能住在里面。大灾变爆发后,这里成了高科族和高新科技的聚集地,六十年前的事情发生后,这个区域就再也没有人愿意靠近。如果你洗耳恭听,还能听到昆虫拍打翅膀的声音,那声音一会近、一会远,衬托着周围黑漆漆的建筑越发诡异了。或者说,这里不应该叫满城,而应该叫鬼城。

罗拉博士一路走,一路想着罗绍祖和他说得那些话。

“为什么不能将监测数据给我一份,这样就可以证明那两个年轻人的清白。”当时,罗绍祖从房间的阴影中走出,罗拉博士质问他道。

    他是这房子的主人,现在却像是做错事的孩子,被人斥责,而无力还口。

“我不把数据给你,自有我的原因。”

“什么原因?你想包庇那个在蜀地随便给人开脑机接口的犯人?”

“自然不是。我只是不想打草惊蛇。”

“那就允许这两个年轻人被冤枉,接受流放的现实。”

“除了这样没有更好的解决方法了。”还没等罗绍祖为自己辩解,茶壶先生(或者说海底)就已经接口说道:“博士,我想你应该很清楚,作为人工智能,我的所有判断都是绝对中立的。”

“这是当然。”

“所以,你应该信任我根据海底系统分析出的数据。”

“但这样的判决是绝对公正的吗?”

“不是。”茶壶先生说:“但他却是保证蜀地稳定的最优选择。海底的工作,从不是保证某个个体接受公平的对待,而是保证整个蜀地的平稳运作。”

“我并不觉得,放过两个受到冤枉的年轻人,就会破坏现在的和谐。”

“是的,有20%的可能不会,但更高概率,蜀地会因为两个具有脑机接口的怪物陷入混乱。”

“为什么会这样?”

“因为,按照蜀地习俗,擅自开通脑机接口的人都是寒林,找出来后,必须被放逐,这样其他人才能放心生活。”

“可这不过是习俗,国际法中可没有这一条。”

”没错,国际法中确实没有,但在蜀地桃园习俗大于一切。”

”桃园的习俗大于一切?作为人工智能你认为这样的决断是正确的吗?”

“世界上本就没有百分之百的绝对正确,只有更加接近真相的最优解。”

“那么,你的最优解是什么?让蜀地保留现在的野蛮状态?保留着所谓的习俗,但你应该知道所谓的习俗其实就是私刑家法,任何人都可在其中添枝加叶。今天谁偷了你家西瓜,就要被砍掉双脚,而明天,可能就因为一个西瓜要了人性命。”

“是的,的确是这样。习俗的确是这样粗暴狂野,可也是现在稳定蜀地的唯一办法。”

听茶壶先生这么说,关于大灾变的回忆,又一次浮现在罗拉博士眼前。麻灵的诞生,将人类原本的生存面貌,像人身上的一块皮被活生生撕掉,现在外域就是那仅存的血与骨。它是没有愈合的伤口,还没有长出新的面目,就的面目却已全非。

“我们不能让大灾变的悲剧在蜀地重新上演,人类创造了自己都控制不了的科技,却没有创造相应的意识形态用来维护。”茶壶先生接着说“返祖就成为了必然选择。在形成新的道德约束前,让蜀地保持现在的状态是人工智能可以提供的唯一方案。”

茶壶先生说得没错,在危险面前,人类的确会产生类似的应激反应保护自己。就好像在森林里遇到狮子,原始人知道自己跑不掉,只能僵直的立在原地,祈求好运。

“所谓的文明,不过是适应现有科技的最优意识形态。而现在的人类,明显没有适应现有科技的文明。所以,就让蜀地保留现在的样子吧,至少给人类留下一丝希望,一丝其他的可能性。”

听了茶壶先生的话,罗拉博士若有所悟,但她还是不能眼睁睁看着两个人就这样含冤受屈:

“所以不管我做什么,那两个年轻人,都注定要被牺牲?”

“其实还有一个方法。”罗绍祖说。

“什么方法?”

“封闭那两个年轻人身上的脑机接口,这样他们就不是寒林,也不必受到惩罚啦。”

“封闭脑机接口?如今的蜀地,还有这种技术吗?”

”按照国际法的规定是不应该有的。“

”但蜀地桃园不必百分之百遵循国际法。“

     听了罗拉博士的话,罗绍祖笑了笑,留下了一本书。完成了这一切,罗绍祖的脸色也变得安详,两道浓眉也不再紧紧皱起,他阔步走过罗在野,又走过密室漆黑的甬道,再次没入一片死寂的黑暗。罗拉博士捡起那本书,其中有一页被罗绍祖有意折了一角,她看到那也的标题是:满城高科族仪器入库清单。

顺着这条线索,罗拉博士和罗在野找到满城实验室。

实验室的门很开阔,门内还有烧香的味道。一个少年人知道是罗在野来了,点着手电就迎了出来。他穿着紧身对襟白衫,一色的裤子,长发整整齐齐在脑后梳成髻,用一根紫檀木簪插着。大门前的夜灯正照着他提拔的身体,淡青的冷光勾勒出他硬朗的线条,如山岭起伏一般。

”这里就是满城实验室了。“两人终于赶到了目的地,罗在野兴奋像罗拉博士介绍着熟人:”牯子老弟,今天是你值班啊。“

这个文质彬彬的少年叫罗聪,是罗在野的远方表亲,祖籍湖南,因此就成了他口中的牯子老弟。

“是啊,在野表哥,你来,有什么事吗?“一把温吞吞,憨厚老实的声音在问。像铜打铁铸的秦俑。

“我来看你啊表弟,还带了你最喜欢了凉粉。“

罗在野将那碗罗拉博士一口没动的凉粉,就这样转手送给罗聪,虽然凉粉早就泡化了,罗聪还是客气的说:”谢谢表哥。“

说完,他傻里傻气地吃起凉粉,一口下去就觉出不对。但因为是表哥送的,也不好意思埋怨,只是呵呵地从嘴里向外呼气,嘴巴半天没阂上。

罗在野却打趣道:”都是亲兄弟,谢啥啊。带哥哥去实验室里转转。“

在别人面前罗在野总是装得很成熟,待人也客气。可就是对这表弟,他就是想方设法整蛊。

”啊,这可不行。“少年人瞪着他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露出为难的表情。

“有什么不行,我说行就行。“

罗聪强扭不过,最终还是带着二人进了实验室。可见是从小听哥哥的话习惯了。罗在野吱嘎吱嘎推开一间间存储室的门,探头往里一看,哗,压压插插都是各种仪器。呱啦呱啦翻找了一阵,还撞见一只老鼠在啃电线,还是没找见戒定仪。

”在野哥,这楼上楼下你都看过一遍了。还是趁没人发现,赶快离开吧。“

”别啊,表弟。我好不容易来看你一次,你再带我转一圈吧。“

”在野哥,真的没什么好转的。都是实验设备,瓶瓶罐罐,没有这些东西,就是个四面墙几扇窗。“

”别啊,表弟。表哥就爱看实验设备,瓶瓶罐罐。“

”什么?“

罗在野拿出一张照片递给罗聪,让他瞧。那上面有戒定仪的样子。

”你给表哥找找,你们实验室有没有这东西。“

”这……“

虽然有些勉强,罗聪还是按照罗在野的指示调阅了资料。罗拉博士不免在一旁感叹,希望罗聪这孩子不是对所有人都言听计从,要是只对罗在野一个,还无伤大雅。罗聪这人虽然说话办事柔柔弱弱,但却有着一身铜褐肌肉,身材高大,其他人在他面前,应该也不敢如此放肆。事实上,他就像一座铜鼎,只是表面雕刻的不是饕餮纹,而是蜡笔小新。”在野哥,你看你要找的是这个不。“

”没错,就是它。“

”但是它已经在十年前,被袍哥兄弟取走了。“

”十年前?袍哥为什么要取走这东西?

罗聪无法回答罗在野的问题,他只能点开备注查阅:

”根据系统的记录,是被当成危险物品统一拿去处理了。“

线索就到此为止,众人未免都有些失望罗拉博士却发现备注中却有一张照片…

”看这个人。“

罗聪按照指示将照片放大,罗在野立刻认出了照片上的人:

”是,五哥。”

戒定仪不仅能封闭脑机接口,还能打开它。如果是黑袍五哥藏起了那个设备,并且用来害人,来加重自己的权威,一切都显得再合理不过了。

同时,罗在野也意识到其中的危险:“如果是真的,那么蜀地桃园就危险了,所有人都有可能被构陷。”

“没错,包括你父亲在内。”

“不,当然不包括他。”

“为什么?”

“因为我父亲在袍哥兄弟中声望很高,没人相信他会做这种事,因为没有动机。”

“那黑袍五哥的犯罪动机又是什么呢?”罗拉博士反问:“他为什么要冤枉自己的女儿?”

“一个父亲无论如何也不会冤枉自己的女儿。除非他想构陷的本就另有其人。”

“小带诏。”罗拉博士说:“没错,一个父亲怎么会冤枉自己的女儿,除非在他心里有更加重要的使命要完成。”

“五哥一开始就不是因为自己女儿行为摩登,做事出格而故意针对他,五哥一开始打算对付的就是小带诏,只不过搭上自己女儿,也要将他做成死狱。”

“这只是我们的猜测,可无论如何我也想不明白,小带诏有什么值得五哥费尽心思陷害的。”

“能让一位德高望重的袍哥,不惜牺牲自己女儿都要构陷的人,定是有什么特殊之处。”

 

【八】

 

鼓楼西望满城宽,鼓楼难忘王城幡。

鼓楼东望人烟密,鼓楼北望号营盘。

黑夜笼罩下来,疲乏又笼罩着两个匆匆赶路的人。路旁的流浪猫蔫不唧地犯着迷糊。一双睡眼盯着一户亮着灯的人家。那家门口站着一人和一机械使魔。

从满城出来一路向东,来到了鼓楼分叉口,在这里有一条带诏街,沿街的商户都靠给人理发维生。

    罗拉博士敲响了一家房门,一个斯文羸弱的中年男子,出来开门,那人脸色中带着微黄,身材干瘦,两条腿像两根旗杆牢牢地立在地上,眼神闪烁,不停地转动。嘴角向下撇,似有心事,叹了口气问道:

     “你们是什么人?”

     “我们是来就你儿子的人,你明明知道他没有打开什么脑机接口,为什么不出去救他。”

    “我……”面对罗拉博士的质问,羸弱中年还有些吞吞吐吐,不愿开口,身后又走出一纤细妇人,拉住他的胳膊说:

     “老公,不要再隐瞒了,说出实情吧。”

     他们正是小带诏的父母,有些连小带诏自己都不知道的真相,只有问他们才能弄清一切的来龙去脉。

    “说出实情,对这些外乡人?没用的。袍哥只会觉得我们要叛变,把我们也驱逐。”

    “那你愿意把实情告诉我吗?”

    “你……你是舵把子的儿子?”

     罗在野见被认了出来,自然也就不遮遮掩掩了:“是的,就是我。”

    没想到对方知道了他的身份反而退缩了,罗拉博士不免着急,追问道:

    “把你知道的一切都告诉我吧,为了你儿子,还有那些和你一样的带诏。”

    “你知道我们的事?”

     “六十年前,大变革之后,你的祖先和同他们一样的人,都改行做了剃头匠。而在这之前你们的职业是……”

     “了却师。”

     听到这个名字,罗在野吟出了小带诏被人冤枉时,念的那首诗:

    “了却,了却,前尘勿念,再生为人。”

    羸弱中年也热泪盈眶地,回应道:“了却,了却,时间重置,回归真实。”

     正是因为这首诗罗拉博士才意识到小带诏是被冤枉的,现在见他父亲被打动,立刻追问道:“六十年前,那次变革后,了却师并不是在一夜之间全部消失了,袍哥们给了你们新的身份。”

    羸弱中年叹了口气,缕述起过往种种:“剃头匠。真是可笑,我们本应该是掌握最先进科技的人,却在一夜之间变成剃头匠。”

    “让你们做剃头匠,已经是袍哥们想出最和平的解决办法。”罗在野说。

    “的确是这样。他们让了却师一脉继续生存,已经是最大的仁慈,我们的祖先最初也很满意这样的安排。但他们的子孙后代呢?我们世世代代的进身之机都被封住,没人可以改变命运。”

    因为,带诏是不能加入袍哥组织的。变成带诏的高科族,从此脱离了蜀地桃源的权利核心,

    “所以,你想让小带诏改变家族的命运。”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以为蜀地桃园的人,早就忘记了了却师的存在。我才壮着胆子让儿子尝试做其他职业。”

“谁知道小带诏不仅品学兼优,还跟袍哥家的女儿恋爱了。”

    “一切的进展都比我想象的顺利。除了两个孩子之间的那段恋情。”羸弱中年感叹道。

    “五哥,自然不会让自己的女儿和带诏的后代在一起。”罗在野接着说:“他也是蜀地桃园中少数记得那段往事的人,而在疆界与支离人作战的经历,也让他对外面的世界深恶痛绝,所以,他不会允许曾经掌握着最先进科技的了却师再次出现在蜀地桃园的政治舞台上,于是他……”

   事到如今,一切都显得再清楚不过了。只等着羸弱中年补全最后的细节:

     “可现在知道这些,已经没用了。臭小子还是难逃被流放的命运,而我们的家族……”

    “也许还有希望呢?”

“希望?哪里还有希望?”

“这就要看你做了却师的功夫有没有退步。”

  羸弱中年闭上眼睛,屏息片刻,又接着说:“就算我还有做了却师的本事,没有戒定仪,同样没有用武之地。”

     “戒定仪?谁说没有。”

     “唯一一台戒定仪,在黑袍五哥手中,你要抢不成?”罗拉博士记得满城中的数据,明明清楚写着,而罗在野却好像知道另外一些事情:

    “谁说只有一台?还有另外一台就在这屋中。”

   

【九】

只鸡尊酒算奇珍,祭罢财神又土神。

只恐旁人往忌讳,不祥语至最堪嗔。

一大清早的太阳不暖,还带着一片清冷的蓝光,像一张大网把整个湖广会馆都拢上了。大茶桌,小茶碗,紫竹林,流水曲,大大小小的回廊都站满了人,红腰带黑腰带的袍哥,都逃不出这张网。

    在成都堂口二当家的主理下,袍哥们紧急召开了单刀会。二当家点燃香烛,请出关二爷圣像,用三牲祭祀,对天祷告,念出了开堂令,嗓音浑厚嘹亮:

天开黄道日,

龙门大吉昌,

英雄齐聚会,

禀开忠义堂。

    酒眼惺忪的黑袍五哥伫立在罗绍祖身旁观礼。昨天这位总舵把子突然请他喝酒,作为下属他自然没有拒绝的理由。

    席间,他本以为舵把子会跟他讲小带诏之事,谁知罗绍祖说的无非是些嘘寒问暖的话,黑袍五哥听着开心,便多喝了几杯。

    就这样,酒一杯一杯下了肚,最后喝了个酩酊大醉。早上醒来,感觉自己浑身酸痛,却也不忘了处置小带诏二人。

    可他还没跨出家门,忽有下人来报,舵把子临时举行单刀会。这单刀会在袍哥组织中可说是非同小可的大事。临时举行,让五哥隐隐觉得有些蹊跷,不得不害怕那件东西爆了光。

    于是,他来到后屋的杂物室,掀开红布发现自己藏了许久的戒定仪还在那里,没有被人搬走。

    “大当家。”

     还有一事让他心中不安,必须要和大当家罗绍祖说说清楚。昨夜,趁他喝醉的时候,有人拿着舵把子的手令,将他女儿和小带诏带走了,至今下落不明。

     “不必说了,我都知道。”

      

     罗绍祖却没给他这个机会,直接把话头止住。没想到此时人群中突然有个声音嚷嚷道:

“大当家,寒林必须要严正典型。”

那人满嘴大金牙,腮帮子向外突,整张脸就像个由字,丹田气足,像是个练家子,但罗绍祖一眼看过去,立刻哑了火,连忙抬手作揖,同时把连挡住。

      罗绍祖也没说话,站在另一边梳着蛋挞头穿着长袍大褂的二当家,捋了捋鲶鱼一样的胡须,对他说:

    “休得无礼,大当家自有定夺。”

     想要起哄的人只能悻悻退下,罗绍祖这才缓缓起身对众人说道:

    “想必各位兄弟,早已知晓了老五的义举。”

     “知道了,知道了。”

     在场的兄弟,无不大声回答,还有人补充说:“五哥,不念私情,公正执法,大仁大义,请大当家论功行赏。”

    众人应合:“请大当家论功行赏。”

罗绍祖却说:“老五捉到寒林,功不可没,只是有人跟我说这件事实属冤案。”

 听舵把子这么说,底下人也不敢放肆,末了还有几个人小声私语,然后就静了下去。

     罗绍祖见众人好像有些异议,眼中闪过狡黠的光,之后命令道:

    “来人啊,带他们上来。”

罗拉博士在先,后面跟着两个被认为是寒林的少年人。

“大当家,这两个寒林极其危险,为了蜀地的安危,还请您尽快流放了他们。”

众人看到罗拉博士的机器人使魔,先都是一愣。黑袍五哥借机煽动起群众情绪。听他这么说,底下的袍哥兄弟都应和着:  

“流放他们,流放他们。”

   罗绍祖想不到黑袍五哥,通过抓寒林,取得了如此之高的声望,但现在知道了,以后自然也不能容他为所欲为:

    “不着急,老五,你说他们是寒林,可有人却不同意。”

     “谁不同意?”

     “我。”

     罗拉博士走到黑袍五哥面前,用机械手指指了指自己。

    “你一个外来人,凭什么在这里搬弄是非,我们蜀地桃源的事,不用外人插手。”

    众人依旧跟着黑袍五哥的话头应和道:“不用外人插手,把这个机器人赶出去。”

   罗拉博士却不为所动,淡淡的说:“我并没有准备插手,只是想纠正你们的错误观念。”

    “什么错误关念。”

“对脑机接口的错误观念。”

 “不要再巧言狡辩啦…”

     “让他把话说完。” 罗绍祖从座位上站起来,面带不悦的说道。众人闻听此言皆都住了嘴,会场立刻鸦雀无声,罗拉博士这才能将后面的话说完:

“你们都说寒林,就是那些不遵守规矩,打开脑机接口的人,但你们之中又有几人真正见过脑机接口。”底下无人应答,罗拉博士接着说:“你们都没见过脑机接口,又以什么标准断定一个人是寒林。”

听她这么讲,黑袍五哥坐不住了,他无视罗绍祖的禁令,插言道;“大家不要听他狡辩,脑机接口打开后,脊椎上会出现明显的疮口,清晰可见。就算我们没有亲眼见过,但总在全息投影中看到过。”

    “但是你们看到的只是图片,图片跟实物是完全不同的。图片是将三维的事物压缩在二维空间中,这就导致人眼不能全方位观察,很容易出现视错觉。”

    罗拉博士拿出他事先准备好的两张图片,两张都是溃烂的伤口,从表面上看不出什么区别。

    “大家再看一下这两组图片,哪一幅是脑机接口。”

     听罗拉博士这么问,在场的人都傻了眼,只能勉强回到:

     “都是吧。怎么会有哪个不是?”

“第二幅,应该是第二幅吧。”

听到有好事的,说出哪一幅是脑机接口,罗拉博士立刻追问:

    “哪一幅?你说哪一幅?”

“第二幅。”

“是吗?第二幅……”

罗拉博士不怀好意的笑了笑,揭开了那幅图片的真实面目:

     “其实,第二幅是长在腰上的杨梅大疮。”

“什么。”

众人都有些不可置信,罗拉博士乘胜追击:“而你们认为不是的,则是真的脑机接口。”

     “大家不要听他胡说。”

     黑袍五哥见众人有些相信罗拉博士的话了,忍不住跳出来制止到。看着那张杨梅大疮的图片,莫名感觉自己腰上也有些瘙痒,忍不住挠了一挠。

    “我没有胡说,你们其实根本分不清什么是脑机接口,什么是溃烂的疮口。”

    “那你倒是给我解释解释什么是疮口,什么又是脑机接口。”罗绍祖又一次为罗拉博士推波助澜。

   “脑机接口需要将脊椎神经和电脑接口连接,所以很深,而疮口往往是表皮破裂,并没有纵深。”

“是这样。”这些从来没有接入过虚拟世界的桃源人,无不信服的看着罗拉博士,她缓缓拿出一根茶匙。

   “这东西大家都经常用吧。”

    “这不是茶匙吗,有什么稀奇。”

    “如果一个人脊柱上疮口,可以让这支茶匙插入,那就证明他的脑机接口是成功的,反之他根本无法接入虚拟世界。”

“既然这样,就带那两个人进来吧。”罗绍祖下令,很快有人将小带诏两人带上来,悉悉地掀开他们的上衣,露出脊柱上的疮口,将茶匙插进去验证,结果当然是插不进去。

这都是昨天夜里,罗在野的悉心安排。他弄清了带诏家的身份后,来到自己家中,请求父亲帮忙,将黑袍五哥灌醉。趁他们喝酒之际,罗在野又带着小带诏的父亲,去了满城,请求罗聪拿出仓库中,从疆界收缴来的外域武器零件。

凭着这些零件,和儿时自己受到的训练,小带诏的父亲拼凑出了一台戒定仪。这从小训练的本事,还好没有荒废,戒定仪很快组装完成。

最后,就是用罗绍祖的手令,将小带诏二人接出,封断他们的脑机接口。而如今当堂对峙,正好在众人面前,证明二人是冤枉的。

    “插不进去,这不是脑机接口。”

     群众的议论渐渐明朗,这时二当家才正式发难,开口质问黑袍五哥:“怎么会这样?老五速来严谨,不可能没有调查清楚就冤枉自己女儿。”

     看着二当家脸上露出坏笑,黑袍五哥才知道他们早有预谋,今天的单刀会就是为他而设。

    “除非是他怕秘密被人发现,想要掩盖真相。”

     罗拉博士的话刚说完,从身后走出几个袍哥兄弟,将黑袍五哥的双手死死摁住,掀开他的衣服,竟然在他脊柱上看到一处疮口。

    “这是什么啊?老五。”

     二当家已经来到他身边,想将茶匙插入那个疮口。五哥挣扎,袍哥弟兄那满是厚茧的手,像豹子紧紧咬合的钢牙,根本挣脱不开。二当家拿着汤匙,一点点一寸寸插入他身上的疮口,就像妇科医生给黄花闺女做检查一样:

     “看啊,茶匙插了进去。”二当家说。

     “这才是真正的脑机接口。”

     听底下的人这么说,黑袍五哥真是急出了一身汗。他哪知道,罗在野本来的谋划,只是想解救小带诏二人,而罗绍祖却又生一计,趁黑袍五哥酒醉,给他开了个脑机接口。

一针麻药打下去,五哥失去了知觉。戒定仪冒着蓝色的火光,一点点靠近他的腰椎第四节。片刻之后,这冷峻的光亮就烧好了一个脑机接口,因为做了基因选择,戒定仪的火焰只会烧毁编译好的细胞。至于血管和神经,则完全不会有半点损伤。他们像一条河口,改道而行。因此,也不需要打开接口后再次接驳。

这样一来,便有了如今一计两用的局面,既救了小带诏二人,也让这为祸蜀地的罪魁祸首,得到应有的惩罚。

“老五,你……”二当家一副惋惜的样子,黑袍五哥还抱着侥幸向罗绍祖求情道:

“大当家,我冤枉啊。”

     “你说你冤枉?你究竟冤不冤枉关二爷自有公断,上家法。”

      此时,罗绍祖又怎么会放过他。黑袍五哥利用捉寒林排除异己,提高自己威望的行为,他早就看在眼里,就等着某个机会处置他。现在木已成舟,他当然毫不犹豫的请出三刀六洞的刑罚。

    黑袍五哥腮边牙冠一紧,心想不认罪可能性命不保,于是改口说道:“大当家,我认罪,你让我流放吧。”

    “流放?那是普通人成为寒林后的待遇,但你是袍哥,知法犯法,自要受这家法。”

      罗绍祖此刻已是不留情面,他带头高喊:

     “三刀六洞,自己找点点。”

      会场上的其他人随声附和着:“三刀六洞,自己找点点。”

      黑袍五哥知道大事不秒,挥拳将身边两个负责用刑的兄弟打倒,想要凭自己一身勇力杀将出去。

      二当家见他要逃,摇晃着肥胖的身躯,挥动双臂与他战在一处。

二当家凝神敛气,游刃有余使出一套大擒拿手,五哥则是化掌为刀,左撩右劈,出手即是杀招。二当家的擒拿手则是忽藏忽露,拳影翻飞之间,已占了先机。

五哥掌法虽然凌厉,但下盘功夫还未到火候。二当家就故意留出破绽引他来攻,在他左挂马转身劈将过来时,一把擒住他的脉门,使出一击旋风腿直中他小腹。

几黑袍五哥已筋疲力尽,腹部中了一脚,更是双腿发软。但他还是不甘心,一个猛虎扑食,扑向二当家。

      二当家虽然身型肥胖,但步伐灵活,轻轻晃动身躯,黑袍五哥扑了个空,而他对面的地上,放着的正是法刀,他就这样跌倒在法刀之上,血顺着刀刃流淌下来,很快染红了地面,血腥味迅速弥漫在空气中。他猛地跪起,嘴中发出凄厉的惨叫,双目圆睁,大口吸气。刀已经把肺扎穿了,这一口气 吸了进去,肺部压力反将血气上涌,一口鲜血从口鼻中喷出。就这样身受三刀六洞之行,送了性命。

平日跟在他身后那些捉寒林的袍哥弟兄也作鸟兽散。

人在情义在,人走茶水凉,这便是命,无须恩怨是非分辨。

杀气腾腾闹过了,空余九死一生少年人呆在原地,混乱平息,才有人想起为他二人松绑。

女娃呆呆地看着父亲的尸体。人群散去后,拿来一张草席,将尸体卷了去草草埋葬。小带诏一路上帮着她,两人边走边抽噎个不停,似已忘了谁害他们落到这步田地。青天白日之下,心中的不忿早已变为哀泣。

     蜀地重新回归平静,罗拉博士也要离开桃源,回到属于她的地方了。三峡外的天空彤云密布,罗在野与罗拉博士依依惜别:

     “老师,我们后会有期。”罗在野来到三峡关隘为她送行。

      “后会有期,希望下次见面时,外域已经有了可以适应现代科技的全新道德规范。”

     “而在这之前,就让蜀地像现在一样,保留着百年前的记忆,消化伤痛,活下去,”

     蜀地未来会是什么样子,如今无人知晓,而现在的样子却有诗云:

      水旱从人,不知饥馑,时无荒年,天下谓之天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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