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故事】故障装置

我今天收到L先生的邀请，去他府上做客。虽然我只是和他在三明治店经常偶遇并随便聊上几句，但是自从得知他在研究人工智能领域小有成就，我就对他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我虽然只是一个普通上班族，却也有在空余时间写点故事作为消遣，所谓的AI虽然是早就被写烂了的科幻题材，但我想很多人其实都无法拒绝这种接近于人类却又有着自己独特魅力的造物。所以当L先生提起他最近在研制的所谓“决断装置”，并希望能让我去看看顺便听听我的意见的时候，我欣然答应了。

我换了上个月才买的新外套，穿得像个上门推销的保险员，又激动又忐忑地拜访了L先生的住所。当看起来就没睡够的L先生顶着被他揉得乱蓬蓬的头发来给我开门时，我把作为礼物的三明治双手送上。可惜他今天似乎心情低落，把三明治放在进门的柜子上，就让我随他进屋。

我本来打算换鞋子，却被他制止了，仔细一看这个家里的确没有那种亮得发光，我踩上去不至于心疼，我便作罢了。

我以为研究人工智能的天才们都会住在有着高科技感的充斥着发光显示器或者各种我不知道名字的设备的高科技房间里，事实上L先生的家看起来只是那种疏于打理的单身男人的房间罢了，虽然不至于无法迈脚，但是如果有妻子或者请了钟点工帮忙收拾，这个家应该还是一个气派的大屋子。

但很快，我注意到房间里有一些小孩的玩具和图书，混在随便丢着的衣服或者杂物中，我便开口问了L先生他是否还有个小孩，他没直接回答我的问题，而是把我领到另一个像是仓库的更空旷的房间。

“这里倒是有很多屏幕。”我闻到了灰尘和食物不新鲜的气味，桌上放着三明治盒子和L先生不太喜欢吃的番茄切片，可见从上次他买走店里剩下的所有鸡肉鲜蔬三明治后就再也没出过门。

L先生没开电脑，那些屏幕也黑着，他背对着屏幕坐下，并让我坐在他对面。

“我测试了我的发明。”L先生坐在那里，一幅消沉的样子，“就是那个可以帮大家下判断的装置。”

“是叫做‘决断装置’吧，听起来是个很厉害的东西。”我有点紧张地搓着我的手，我不觉得我是那种能和他探讨学术问题的聪明人。

“它坏了。”L先生很是惋惜。

“怎么会这样呢？”我也很遗憾，我不太了解真正的人工智能，至多我也只是用过手机上的语音助手罢了。

“它总是坏。”L先生靠在了椅子靠背上，开始告诉我关于他失败的发明的事。“我的构想是，只要提供需要做决定的事情的相关材料，它就能靠着自己的搜索功能关联网络上的同类情报，最后分析判断，给我一个合理的决定。”

L先生看我迷茫地点头，又补充说：“比如，我今天不能决定晚餐吃什么，它就能靠着平时收集的我的口味偏好和我已经输入给他的我的健康数据，以及最近的网络情报，给我推荐适合我的餐厅。”

“哦哦，那还真是了不起。”我由衷感叹，“这确实很有用，而且应该也能用来决定其他的事情吧？”

“确实如此。”L先生露出了稀薄的笑容，并且这种自豪的成就感很快就消失在他脸上，“它的确很可靠，不管是选出门要穿的衣服还是约会的地点，连送别人的礼物，它都能通过综合对方社交网络的发言和网络购物的大数据选出让对方惊喜的礼物，但是，更进一步的判断，却…”

“所以它坏掉是因为你问了它更复杂的问题吗？”我想着，L先生应该不至于问这个装置“如何让世界和平？”这种级别，根本无解的答案，才让它宕机坏掉了吧？

“是，我问了它关于我和我的妻子的事。”L先生很憔悴，他不年轻了，我却不了解他是不是已经结婚了，不过看来他不仅结婚，还有一个女儿。

L先生叹了一口气，开始说了起来：“上周，我久违地请分居了两年的妻子吃了饭，也送了她礼物，她很感动，甚至哭了。我只有见她哭过两次，一次是我们结婚，我吻她的时候，一次是……我害我们的女儿一辈子都要躺在病床上的时候，我……”他吸了一口气，没再说下去。

“但是我送她回她父母家时，她说她觉得和我离婚会比较好。她说她需要一个完整的家庭，而不是一个躺在床上的女儿和关在房间里的丈夫，她拒绝继续照顾我们的女儿，这让她很痛苦，她失去了除了母亲以外的所有身份，而让那孩子变成植物人的是我…”L先生垂下了头，虽然没在哭泣，却有眼泪掉了下来。

“……”我顿时不知道说什么好，我向来不擅长安慰别人，毕竟我觉得自己要是说“一切都会过去的”总有种否定他和他的妻子以及女儿所遭受的真实的痛苦的一种傲慢感。

“那个时候，我如果看好她，如果……那她现在已经在念中学了。”L先生吸溜了一下鼻子，转头看着他的身后那个熄灭的屏幕。“所以我问了它，我该怎么办——如果和妻子离婚，我就得照顾女儿，这样我就没有时间研究我的发明。我也知道可以雇佣护工，但是这样我仍旧把自己的错误推给别人，我想负起责任，但是我也有想要做的事啊…可如果不和她离婚，果然还是把她束缚在我自己的错误里，她会恨我，也会恨我们的女儿，即便她曾经那么爱着我们。”

我局促地坐着，可以说有点坐立难安，我可不想替任何人做决定，也没法轻飘飘说出“那你就一边照顾女儿一边继续研究吧”这种话，我不知道她女儿出了什么事，但他是那种做一件事就会完全投入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人，毕竟他曾经在三明治商店因为看手机就堵住了收银通道被别人揍了都没有反应的夸张怪胎，想必根本就照顾不好他躺在床上根本没有自理能力的女儿吧。当然了，我也没法和他说“你就别研究了”这种话，他一定会对我滔滔不绝说他为这个AI的研发付出了多少努力，那种时候他强势得甚至有点可怕。自然，我也没法宽慰他说“请个护工来照顾他有什么关系呢，你不要太自责了”这种话，从我内心来看，他要是现在还能不受良心谴责地活着，那就太没有人性了。

L先生转回头，捂着脸，一幅很难过的样子，“我得到了第一个答案，是杀掉我的女儿。她身体很健康，但是因为大脑受伤而呈现出植物人的状态，恢复意识的可能性几乎是零，但也不可能马上死掉，她注定会拖住我的妻子或者我，作为我们夫妻矛盾的核心，她不在了的话…”

有那么一瞬间，我确切的觉得L先生被这个建议说动了，想必和妻子的不和也就是因为他疏于看管女儿所造成的事故，但是我内心是唾弃这样的软弱的，L先生如果还有人性的话，就不应该这么做。

“啊，我当然不可能这么做，我，都是我害得她，那个可爱的小姑娘一辈子都躺在床上，我就算因为她痛苦，但也不能让她承受所有的不公平。”L先生声音颤抖，“所以我调试了设备，重新问了它一次，让它再做一次决定。”

我不敢说话，我觉得面前的L先生有点恐怖，并且开始后悔答应他来这里这件事了。

没有理会我的沉默，L先生继续说了起来：“然后它给我的第二个答案，是让我杀掉我的妻子。因为她其实婚内出轨了，虽然那个男的不是坏人，平时还帮我妻子一起照顾我们的女儿，但是我不能接受…”

爆炸新闻一个接着一个，我绷直了腰坐着，感觉手心全是汗，一时间不知道他说的“不能接受”是对于装置替他做出的建议，还是妻子出轨本身。

“杀掉我的妻子，是啊，这样我就要去坐牢，女儿会被社会机构照管，我对妻子的恨掩盖了对她的内疚，我也可以给自己找借口，我没有放弃女儿，只是没办法照顾她了。”L先生握紧了拳头，浑身都在颤抖，他心中大概也确实有过这个念头，但是理智的绳索还是拦住了他的冲动。

“然后第三次，我再次对它进行了设置，第三次问了它答案。”L先生抬起头，看向我，“它，那个蠢笨的装置却和我说，我的内心早就做出决定了，只是在找一个能够替这个决定承担后果的人，这个人不能是我自己，所以它也不愿意是它，然后，它就突然自己删除了自己的所有数据，消失了。”

L先生叹了一口气，他背对着黢黑的屏幕，站了起来，“果然，现如今的AI始终是不能企及人类的智慧的，所以这种事果然还是要问问更加懂得变通，也更拥有人性的人类才行啊。”

“你觉得，我该怎么办呢？”L先生靠近过来，等着我的回答。

我被看得发毛，想要站起来却站不起来，L先生背后的屏幕安静得像是一具放弃了思考的尸体，它已经不用再替别人做决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