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运)故事里的心理学:永恒少年
贰、永恒少年
永恒少年(puer aeternus)已经成为一个普世的现象,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在离开学校后无法持久地在工作或亲密关系中取得进展或成就。也就是说,对于进入成年人应该有的生活他们觉得很困难。这件事固然有其外部的社会因素,但此处要探讨的是造成这类情况的心理原因。瑞士的心理学家玛丽-路薏丝‧冯‧法兰兹(Marie-Louise von Franz,1915–1998)在《永恒少年》一书里以著名的《小王子》及我们较陌生的《无空间王国》为例来探讨这个被称为「永恒少年」的原型,同时她也分享了几个临床上的案例。由于该著作对《小王子》的故事分析已是经典作品,因此在本文的第一部分「永恒少年的特征」中,我完整摘述了她书中的论点,在内文分析里也参考引用了她的意见,此处合先说明。有兴趣的读者可以从《永恒少年:从荣格观点探讨拒绝长大》一书中获得更多资讯。
一、永恒少年的特征
根据玛丽-路薏丝‧冯‧法兰兹的考察,puer aeternus是古代神的名字,出自罗马诗人奥维德的作品《变形记》,书中将这个词语用以指称古希腊艾卢西斯(Eleusinian)神秘仪式的孩童神。后来他被视为等同于酒神戴奥尼索斯(Dionysus)及爱神爱洛斯(Eros)。他是神圣的少年,在黑夜时分出生,同时也是救世主的一种类型。它是草木及复苏之神、是神圣少年之神。因此本书将他用来指称带有母亲情结的特定类型年轻男性,他们因此表现出某些典型的行为。
通常,认同永恒少年原型的男性,会在青少年心理阶段维持过久,也就是说,那些对十七、八岁少年来说是正常的特征,会一直持续到他往后的人生。同时,大多数的案例也会过度依赖母亲。这些带有显著母亲情结的男性,如同荣格指出的,会有两个典型问题:分别是同性恋及风流公子唐璜。英国的分析师贝恩斯(Baynes)将之描述为「暂时性的人生」那是一种奇怪的态度及感受,使人觉得自己还没有进入真实的人生。此人在当前的状况下做这个或是做那个,但无论是女人或是工作,都还不是他真正想要的,总是幻想着未来的某个时间点,真正想要的就会出现。如果这样的态度持续下去,就意味着此人内心持续不变的拒绝在当下给出承诺。其中也常会多少带着救世主情结或弥赛亚情结,私底下认为有一天自己能够拯救世界,无论是在哲学、宗教、政治、艺术或其他领域,那最终的论述将被发现。甚至会进一步演变成典型的病态狂妄自大,或是比较轻微的显现在时不我予的想法中。
这类的男人最害怕的就是被与任何事物绑在一起,他们极度恐惧被牵绊住,害怕完全融入在时间与空间中,或是害怕被定位成一个固定的形象。他们总害怕会掉入逃不开的情境,每个寻常的情况对他们而言都是地狱。同时他们对具危险性的运动有着高度象征性的着迷,特别像是飞行或是登山之类的,如此一来才能尽可能达到高点,其中所带有的象征意涵就是从现实中逃离,从地球生活及日复一日的生活中逃离。如果这类的情结是明显的特征,许多这样的男人会因为飞机失事及山难而英年早逝。
他们通常不喜欢需要耐心及长期训练的运动,从永恒少年字义的负面角度而言,他们通常有着没耐心的倾向,所以这类运动对他们而言不具吸引力。这类年轻人的正面特质是具有某种灵性,这来自与无意识相当亲密的接触。他们有许多趣事可聊,同时会给人带来爽朗的气氛。他们不喜欢传统的情境,会深入探究同时直探真实。他们通常在找寻真诚的信仰,这是人们在青少年晚期典型会追寻的。一般来说,永恒少年身上的年轻魅力会持续延展到生命晚期,但是有另一类型的永恒少年并不展现年轻魅力,也不闪耀神圣少年原型的光芒。与此相反地,他活在持续性的昏睡及发呆状态,这也是典型的青少年特质:昏沈沈、缺乏纪律、凡事拖拖拉拉,到处闲晃、任心思飘窜。但那只是表象,他们内在有着鲜活的幻想生活。
在《转化的象征》一书中,荣格提过一个疗方-工作。但这不是任何一个永恒少年想要听到的,荣格因此得到结论说那是正解。在任何工作领域,总会出现需要面对一成不变的时刻。所有的工作,即使是创意性的都包含某些无趣的例行公事,这是永恒少年想要逃逸的所在。
二、《小王子》
(一)引言
这个故事有相当清楚的段落划分,圣修伯里以第一人称做的引言如同个人传记一般,在那之后则是小星星王子的故事。自传的部分是这样开始的:
在我六岁的时候,有一次,我在《自然中的真实故事》一书中看见一张超棒的图画,那是一本关于原始森林的书籍。图片画的是一条大蟒蛇正要吞下一只动物。…
在那之后,我想了很久,想着关于丛林冒险的故事。同时,拿起色铅笔做了些许尝试,成功地完成我的第一幅图。我的一号作品,长得就像这样:

我把我的杰作拿给大人看,问他们看了会不会吓破胆?但是他们回答说:「吓破胆?一顶帽子有什么好吓破胆的?」我画的根本不是一顶帽子,而是一只大蟒蛇正在消化大象的图画。但是既然大人们都看不懂,我又画了另一张图:我画出大蟒蛇的肚子,如此一来,大人们就能清楚看见里面的东西。大人们总是需要解释,我的二号作品长得就像这样…

这次大人们的响应是建议我放下大蟒蛇的图画,无论是肚皮开着或是关着,他们要我专注在地理、历史、数学及文法等学科上。这就是为什么当我六岁时,我就放弃了可能成为杰出画家的生涯。我因为一号作品及二号作品的失败而感到灰心丧志,大人们从来就没能自己去了解事情,对小孩来说,总是要不断地对他们解释,真的是很累人的。
在我的人生中,我接触过许多严肃的人们。我在大人圈中打混良久,近距离地观察他们,但是对他们的看法并没有改变多少。当我遇见其中一个感觉头脑稍微清楚的大人时,我会让他看看我珍藏在身边的一号作品,以此做为测试,我想知道此人是否是有真的理解能力。但是,无论是男是女,都会回答说:「那是一顶帽子!」
因此我就绝对不会跟那个人提起大蟒蛇、谈起原始森林或是提及星星。我会把自己降到他的层次,我会跟他谈起桥牌、聊高尔夫球、说政治及闲话领带等等。而大人们会因为遇见如此通情达理的人而感到愉悦。
因此我孤单一人过生活,没有真的能说上话的人,一直到六年前,我的飞机在撒哈拉沙漠出事。当时飞机的引擎有些状况,同时因为我身边没有技师也没有乘客,我独自一人尝试困难的维修工作,对我来说那是生死交关的问题:我的饮用水只够勉强维持一个星期。
于是第一个晚上,我在远离人烟千里之外的沙地上入睡,远比因为船难而坐在救生筏上漂流于汪洋大海的水手都来得与世隔离。因此,在日出之际,当我被一个奇怪细小的声音唤醒时,你可以想像我会有多惊讶。
那个声音说:「请你-帮我画一只羊!」
「什么?」
—
这是一个受困于童年时光的男人,一段无法面对真实人生的回忆。
玛丽-路薏丝‧冯‧法兰兹因此认为,圣修伯里「从未真的进入成人的世界。」他受困于被拒绝的经验,因此他也拒绝成人世界。我们或许会感叹大人未免也太不了解孩子的内心,也太缺乏想像力了。然而事实上,这世上并不存在可以一眼看见事物核心的人。默契是相处来的,童年幻想不恰当地停留在圣修伯里身上,结果是他没有办法将内心的童真与外在的现实妥善地连接起来。他选择的是自我保护,以及鄙视那些「就这样长大」的人们。世界如果不与他们配合,他们就感到幻灭与愤世嫉俗。
她分析道,如果我们仔细端详这些图画就会发现,大蟒蛇是来自潜意识的、吞噬性母性的意象,甚至可以说,大蟒蛇是朝向死亡的一种拉力。而大象则在印度和欧洲都被视为是坚毅的、具神圣性质的英雄。
我举一个国人比较熟悉的例子,成语中的「盲人摸象」里就隐含着大象具有完整与智慧的象征,因为盲人们拼凑出的碎片不足以说明大象的全貌。圣修伯里如此着迷于蛇吞噬大象这幅图,又强迫性地想要与人分享(一直到长大后仍然如此),暗示着他内心无助又急需被了解的愿望。但前文里我已谈过,没有人能够一眼看穿事物的表象。从这点思考,我们大致可以猜出,圣修伯里乃至所有被永恒少年原型给占据的人,必然没有足够的经营亲密关系的能力。
不论从关系的开启还是维持来看,都仰赖两个有意愿的人持续地参与双方的共同生活。「参与」与「独立」都是身为一个人最重要的人生任务。永恒少年偏执地想要后者,他们不想当集体的一份子,只想当一个「个体」,然而越是这样做,就越让他们什么也不是,纯粹只是被原型给占据的舞台和工具。圣修伯里四处找寻能够理解他的人们,因此是一种求助的象征。但他又太快放弃,若人们未能在第一时间说出他要的答案,他就会「把自己降到他的层次」,跟他聊桥牌、高尔夫球、或其他的东西。而这也正是永恒少年的基本特质,他们具有理念,但从不坚持什么东西。或者更准确地说,他们从不打算在物质的层面、世俗的层面将这些理念用有建设性的方式给实践出来。
在这段描述的最后,他遇见了小王子,小王子代表什么意思呢?我们继续读下去。
(二)小王子与绵羊
「画一只羊给我!」
我吓了一跳,像是被雷打到似的。我使劲地眨了眨双眼,仔细地望向四周,见到了一个怪里怪气的小家伙,他就站在那儿一脸严肃地看着我。此处就是我事后所能画出最好的一幅肖像画。…

我双眼瞪着这个突然出现的小家伙,惊讶不已。别忘了,我才刚坠落在这个与世隔绝千里之远的沙漠区。然而我的这个小家伙看起来既不像是在沙漠中走失,也不觉得快累倒了、快饿死了、快渴死了或怕得快晕过去。…最后,当我终于能够说上话时,我对他说:
「不过,你在这里做什么?」
他不疾不徐地,仿佛是要说一件很重要的事情,重复说道:「请你-帮我画一只绵羊…」
对我来说没有比这更荒谬的事了,在渺无人烟的千里之外,同时在面临死亡的威胁之下,我仍然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及一支钢笔。但是,我又想起以前学的都是地理、历史、算术及文法,于是我告诉这个小家伙说我不知道要怎么画。他回答说:
「那不重要。…」
因此我给他画了我常画的那两幅画的其中一张。我画的是那张从外面看到的大蟒蛇。当我听见小家伙看了之后的回答,我大感震惊:
「不是,不是,不是的!我不想要一只在大蟒蛇肚子里的大象。大蟒蛇是一只非常危险的生物,而大象非常地笨重。我住的地方,事事物物都非常地小。我所需要的是一只绵羊,帮我画一只绵羊。」…
圣修伯里没有时间理会他,但还是为小王子画了一张图。小王子仔细地看了这张图后,说那是一只病得很重的绵羊。所以圣修伯里又画了另一张图,但他依旧不满意。最后他失去了耐心,因为他正急着要拆开引擎,于是草草地画了下面那张图,还附带说明:「这只是它的箱子,你要的绵羊就在里面。」他终于看见小王子脸上出现一道满意的光芒…

我就是这样认识小王子的。
小王子为何能一眼就看穿那顶帽子?原因只有一个:他就是圣修伯里内心的神圣孩童,他是圣修伯里幼时的自己。有趣的是,小王子知道蛇很危险,但他却先后跟蛇做了两次交易,这件事我们未来再谈。他说大象非常笨重,这又是什么意思?因为小王子是从外星球来的,易言之,他具备着飞翔的特征。永恒少年的困境就在于他没有办法在厚实的地面上生活,因此他看不见大象具备的神圣性与完整性,他只直觉地感到它很「笨重」。
在童话里,常常有主人翁在森林或大海里迷路的桥段,接着他们会遇到某些神奇的遭遇。这是心理的典型情境,也就是说,我们意识层次的自我已经走不下去了,心理能量不断堆积,转向了潜意识,这是神奇事物出现的原因。小王子的现身就是如此。
圣修伯里在沙漠里迷失,象征着他的人格自我偏离了真正伟大的事物。小王子在这个性命交关的时刻洞悉了那张一直以来没有人看得懂的画,并要求他为自己画一只绵羊,但圣修伯里竟没有为此感到开心,他狐疑着为什么能有人在沙漠里若无其事地现身,并且急着修理飞机的引擎,也就是让他坠落在撒哈拉沙漠的、失去功能的自我。
易言之,他没有认出内心的自己。这预示着圣修伯里未来的命运,他将重演书中的自己,死于意外的坠机。
玛丽-路薏丝‧冯‧法兰兹在分析《小王子》时说,孩童的母题出现时,我们都必须决定当下所面对的是必须切断与压抑的幼稚阴影面,或者是某件具有创造性的事物,能引领我们朝向新的可能性发展。「孩童既是落后也是超前于我们的。」他可能代表了幼稚的婴儿期依赖,懒惰、逃避责任,也可能是新生、自发性的天真、以及新的希望。原型总是两者交织在一起的,我们很难将它分开来面对。当小王子降落在地球的那一刻,他已经落入了现实。重点在于,圣修伯里如何面对内心的孩童?
成长总是两难的。当我们试着使自己不成为那个令人讨厌的大人时,同时又不得不稍加收敛内心的孩童。由于这样的两面性,我们会发现青少年的内心也相当为难,不知该认同哪一个自己。「成长微妙之处就在于放弃特定的假象,却不变得愤世嫉俗。」那些太早认同现实的孩子,也就是那些被认为早熟、懂事、听话的孩子,往往是藉由压抑内心的关爱面而长大的。他们并没有真的成熟,只是为现实所迫,必须及早斩断或拒绝自己的童稚面而已。他们会失去生命自然流动的能力,同时在亲密关系里也表现得相当差劲。他们会下意识地找一个情感丰沛或具关爱特质的另一半,然后把照养子女的责任丢给对方。因为孩子会不断提醒自己,他们的内心有一个被关起来的小孩正等待抚慰。为了不让内心的孩童被释放,他们会在亲子关系里选择逃离。
很不幸地,我们发现很多男性被这种方式教养长大。不少母亲都曾告诉我,丈夫的成熟只是假象,他们躲在公司上班不回家并不是真的很忙,只是为了能不回家照顾小孩或一个人躲起来打电动而已。孩子对他们来说比较像是战利品,用来跟人炫耀自己有一个「正常不过」的家庭生活。但事实上,他从未让自己属于那个家庭。为何很多女性在婚后觉得自己是结了婚的弃妇,觉得婚内失恋,原因就跟这些被迫提早长大的男人们在心理上拒绝回家有关。
绵羊又象征什么呢?它象征着群众。《圣经》中常常用牧羊人与羊的比喻来形容基督与信徒,因此绵羊象征着本能的行动,从众的心理。他们是纯真的、容易受影响,因此牧羊人有责任将它们导向正途。但也是同个原因,群众容易受到鼓动,做出平时他们不敢表现的行为。再一次地,我们看到了象征的二重性质,它总是包含对立的不同面向。当小王子要求圣修伯里为他画绵羊时,我们可以说,他试着将群众带回他孤独的小星球,这当中因此没有独立的意味。想想看一个单纯的孩子希冀单纯的群众心理,圣修伯里的内心不仅没有真的独立起来,也看不出他的成熟。
他一次又一次地画了小绵羊,但小王子并不满意。于是他不耐烦地画了一个盒子,哄骗小王子说,他要的绵羊就在里面,而且盒子内还有足够的草料时,他终于看见了小王子满意的神情。也就是说,小王子偏爱那些不具体或隐藏起来的事物,从吞食了大象的蛇,到装着羊的盒子,这些情节都一再暗示读者,小王子虽然有能力看见表象背后的可能性,却无法将其中蕴含的潜质予以落实。他不喜欢每一只被画出来的羊,一如不停追逐新恋情与新工作的永恒少年,他们只爱这些事物尚未被揭露前的神秘样态,现实则使他们退避三舍。
(三)B-612号行星与猴面包树
接着是漫长的对话,圣修伯里得知了小王子的来历,他是从一颗圣修伯里相信叫做B-612号的小行星中来的,而他之所以想要一只小绵羊的原因,是他需要一只羊去吃猴面包树的树芽,以免猴面包树长得太过庞大,将小行星给毁了。圣修伯里说必须有够多的大象才能把这些树给吃掉,但如果大象要够多的话,他就得把它们一个一个给叠起来,如下图这样:

这张图颇有意思,因为我们发现这是很典型的曼陀罗,四方护卫着一个圆心,就是B-612号行星。照圣修伯里的说法,这颗行星哪怕用望远镜也不一定看得到,只有一位土耳其天文学家曾经报告过,但由于他的服装不入时,因此也没人当真。直到土耳其人西化改穿欧洲服装后,全世界才相信B-612号星球的存在。易言之,B-612小行星是圣修伯里内在的自性。他很小,不引人注意,唯一使人注意的方式就是换上一个入时的、合乎世俗标准的人格面具。这里我们再度见到了圣修伯里对现实的贬低,以及对长大成人的不屑与不调节。
我们继续观看这幅图,可以发现有一叠大象的方向跟其他大象不一样,这些大象全是面向左方的,但位处右方的大象却不是如此,它背对着前方,在画面中看来很单薄。荣格将人们的心理功能分成四个面向:感官-直觉、思考-情感。我们会有一个优势功能位处意识层次,其余的则落入了潜意识中,位于优势功能对面的劣势功能更是完全被压抑在潜意识里。与其他心理学家强调应尽力发展优势功能不一样,荣格认为完整的人格应该要想办法将劣势功能发展起来才好。
令人不解的是,圣修伯里在此处使用大象做为象征,而且是成排叠起来的大象。我们先前谈过大象的神圣意涵,但此处的大象并没有给我们这种感觉,反而是一种沈重的压力,压得象征自性的B-612号小行星喘不过气来。

注意猴面包树的附图,它与前一张图的大象类似,几乎包覆了整个小行星,树总是象征着大母神、母亲意象,但这里显然象征着负向的母亲情结,树几乎要把小王子居住的星球给吞噬了,一如前面吞噬大象的蛇。这种被母性力量所击溃的压迫感反复出现在这本书的前几章,仿佛圣修伯里的自我没有足够的力量从母亲的影响力中逃出来。小王子与他手上的斧头在这三棵巨树前显得毫无用处,因为他无法修剪来自内在的丰富可能性,只能任由他撕毁扯裂自己的生命。永恒少年总是充满了幻想与好奇心,但却缺乏将它实践出来的能力。这幅图也生动地表现了这一点,他已经失去了形塑个人世界的最佳时机。
孩童不仅象征着内在的幼稚面,同时也是自性的象征物。埃及神话里,太阳神拉每天都会以孩童的面貌重生,因此幼小并不是让人无力的原因,日本神话里就可以看见勇敢小孩的故事。比指头还小的孩童神少彦名就在创世之初乘扁舟跨海而来,与他的兄长大国主命共同创建了国家,然后又翩然地浮舟而去。小王子却缺乏这种力量,任由猴面包树恣意生长。
(四)落日与玫瑰
啊!小王子,我慢慢地了解了你小小而忧郁的生活。你离开落日的温柔并不很久。我懂得这新的细节是在第四天早上,当你告诉我说:
「我很喜欢落日。让我们看落日去…」
「可是我们得等等呀…」
「等什么?」
「等太阳下山。」
起先你显得很惊讶,然后你对自己笑了起来。你告诉我说:
「我以为自己还在家里!」
实际上,大家都知道,当美国正午的时候,在法国正是夕阳西下时。只要能够在一分钟之内赶到法国就可以看到落日。不幸的是法国太远了。可是在那小小的行星上面,你只要把椅子挪移几步就够了。
什么时候你愿意,什么时候都可以看到落日的余晖。
「有一天,我看了四十三次落日!」

稍后他补充说:
「你知道…当一个人很悲伤的时候,他就会喜欢落日。」
「这样说来,看四十三次落日那天,你很悲伤吗?」
可是小王子并没有回答我。
这一章里显示了小王子的空虚与失落。玛丽-路薏丝‧冯‧法兰兹对此段的解读相当深刻,她说,「假若日落让你感到悲伤,那是因为在日落之前并没有足够的冒险。」她相信所谓的无聊「不过就是当个体不能活在生活中的主观感受。」易言之,他们坐视自己虚耗了自己的人生,小王子的悲伤正是如此。忙碌的人没有时间看日落,因为下班之后他们忙着接小孩,打理家人的晚餐。日落之所以会让我们感到平静与美好,那是因为我们认真地参与了白天的生活。青少年最易感到无聊,因为他们没有能力带出内在的资源,也就是说,他们找不到适当的方法自我实现。他们的目标很多,画动漫、设计游戏、心理学家、环游世界、摄影师,但他们的自觉都很贫乏。想到未来的人生充满了工作与责任就让他们忧郁得无可附加。
他们觉得人生很难,却没想过自己的零用钱怎么来。他们觉得大人的世界很虚伪,但却不觉得自己的房间很脏乱。永恒少年的多愁善感往往源自此处,也就是虚度生命的内疚。梦想很高,就业环境很艰困。旅行很浪漫,旅费却很贵。永恒少年躲在相机镜头和研磨咖啡机的背后,透过机器观看和偷取他人的人生。下午茶的恬适与海产店的自吹自擂都不适合他们的年纪,因为他们还未在人生展开冒险。
然后玫瑰和她小小的刺出现了。
小王子的行星上常有一些很简单的花,只长有一排花瓣的,她们不占面积,也不打扰人家。她们早上出现于草丛中,晚上就凋谢了。可是这朵花有一天从不知哪里来的一颗种子里萌出芽来,小王子曾仔细的观察过这片与众不同的嫩芽。这可能是猴面包树的新种。
可是这棵灌木很快就停止了生长,并开始准备开花。这位小王子亲眼看见这片巨大的瓣芽诞生,很清楚地觉得从那里将会有奇迹发生,可是那朵花在她的温床保护下,却不停地准备装扮自己。她小心翼翼的选择颜色,她花费很多时间穿衣服,她一瓣一瓣地整理自己的花蕊。她不愿意开出来后像红罂粟花那样皱。她一心一意只想美仑美奂地出现。哦!是的,她艳丽极了!因为她那神秘的沐浴延长了许多许多的日子。然后一天早上,当太阳正上升的时候,她出现了。
而她,很精细地做完了她的工作后,一边打呵欠,一边这样说:「啊!我刚醒来不久…请你原谅…我还一点都没梳装呢…」
那时候,小王子抑压不住心里的赞美说:「你是多么美啊!」
「可不是吗?」那朵花温柔地回答。「而我诞生的时候刚好太阳…」
小王子早就料到她不会太谦虚,但她却是那么动人!
不久她补充说:「我想现在该是早餐的时候了。请你想到我…」
小王子很觉尴尬,他找到一桶水为那花朵服务。
就这样那朵花很快地为她多余的虚荣所苦。
举例来说,有一天谈到她那四根芒刺时,他告诉小王子说:
「它们会来吧,那些老虎,有爪的老虎!」
小王子否认道:「我的行星上面没有老虎,何况老虎又不吃草。」
「我不是草。」那朵花温柔地回答。
「喔!原谅我…」
「我不怕老虎,但是我怕风。你没有屏风吗?」
「怕风?…这就糟了!」小王子注意到这一点。「这朵花相当复杂。」
「晚上你把我放在玻璃罩里,你这里很冷。我来的那个地方…」
但她打断自己的话。她来到这里的时候还是一颗种子。她还没见过识过别的世界。因为撒了这样令人惊异的谎,很觉惭愧,于是咳嗽了两三声,并归咎于小王子。
「我的屏风呢?」
「我正要去找,但你一直对我说个不停!」
然后她又干咳了几声,算是她对他的一种谴责。
就这样,尽管小王子一片好意地爱护她,却也很快地怀疑她。小王子把无关紧要的话也看得很认真,他因此变得郁郁寡欢。
有一天他向我表白说:「我不应该去理会她的话。我们不应该理会花所说的话。我们应该只欣赏她们,只闻她们的芳香。这朵花使我的行星充满了香气,但是我却不晓得去享受。那使我很生气的有关爪牙的故事本来应该使我感动的。」
他又坦白的告诉我说:
「当时我不晓得去了解!我应该根据她的行为而不是依据她的话语去判断她。她使我充满香气与光芒。我不应该逃走!我应该估计得到她那些可怜的诡计后面所蕴藏着的温柔。花是这样的矛盾!但我当时太年轻了,还不懂得爱她…」
明眼人都清楚,圣修伯里谈的不是花,而是他的初恋。这样的矛盾爱恋通常不会持久,因为年轻人不懂得如何在激情的碰撞之后调整彼此的步伐。他们只是逃开或者怯于负责,要负责地待在关系里是一件很难的功课。除非我们已经熟悉自己的棱角,否则我们只会要求对方要避开自己也很陌生的棱角。永恒少年很难熬到默契的自然产生,因为现实中的那个人等同于现实,都是难以忍受的。玫瑰和小王子一样骄傲,他们共享同一份幼稚。「举凡此人是幼稚的,就只有一个疗愈方式,那就是受苦。当个体受够了苦难,就会得到发展;没有其他得以避开问题的方式。幼稚的核心免不了要受折磨。」
「再见!」他对花说。
但是花没有回答他。
「再见!」他又说了一次。
那朵花咳了几声。但是这不是因为她着了凉。终于,她对小王子说:「我以前真傻,请你原谅我,一定要让自己快乐!」
小王子很惊讶没受到谴责。他站在那里,拿着玻璃罩,呆住了。他不了解眼前这种平静的温柔。
那朵花对他说:「不错,我爱你。你一直都不晓得,那是我的过错。这个没有关系,但是你也和我一样傻。一定要让自己开心!把这个玻璃罩拿开,我不再需要它了。」
「可是,风呢…」
「我并不是那么容易伤风的…夜晚的凉风对我有好处。我是一朵花。」
「要是动物来了呢…」
「假如我要跟蝴蝶交朋友,我得养两三只毛毛虫。他们看起来很漂亮。不然的话谁来拜访我?你,你将远远地离开我。至于那些大点的动物,我一点也不怕。我有我的芒刺。」
于是她天真地把四根芒刺给他看。然后她又说:
「不要这样扭扭怩怩的,这样很讨厌。你既然决定要走就走吧!」
因为她不愿意小王子看到她哭。这是一朵非常骄傲的花…
两个单纯的恋人却因为自己的骄傲而分手,这是小王子之所以离开自己小小星球的缘故。从他的自述里我们知道,他是乘着候鸟来的。玫瑰花就是他的阿尼玛(anima),也就是他内心的灵魂女性。阿尼玛的形象随着男性的心理成熟度而有差异,如果玫瑰花是骄傲的,那么深受这朵自负而幼稚的玫瑰所吸引的小王子,或许也有类似的毛病也说不定。从我们心里投射出去的情感与期待在与现实相互检核后,总有一天还是得收回,热恋期的结束、爱恋的消失往往与此有关。粉红泡泡破灭后,原有的不满、愤怒、悲伤、与自怜又重新涌现,小王子的离开与其说是受不了玫瑰花的态度,不如说是永恒少年固有特质,他们是活在期待中的,但令他们不解的是:为何每个人、每件事都不符期待?
投射终于收回的那一刻,离开的时候就到了。或许这是我们恋爱使人成长的最重要原因吧!因此小王之所以愿意离开B-612号星球,不能不说是爱情给他的勇气(或许说失去爱情更为贴切)。他接连拜访了六个小行星,遇见了装模作样的国王、虚荣的人、酒鬼、商人、点灯人、和一位地理学家。这是小王子终于离开内心幻想走向真实世界的开端。但剧情中仍透露了他还会再归返的信息,因为他是借着候鸟离开的,我们都知道,候鸟来年还会再返回同个地方,这是为什么故事最后在小王子来到地球满一年时他决定回家,只是这次没这么顺利了。这部分我们稍后再谈。
先回头谈这六个小行星遇到的人,拜访这些人的经历很明显地透露了圣修伯里对长大的失望,他甚至透过小王子对自己的责备来表达对自己的失望。小王子指责他的漫不经心,说「你说话像那些大人!」整天讲一些自以为严肃的事情,但除了加法以外什么都没做过,这不是人,这是蘑菇!同样明显地,是除了点灯人之外,他对其他人并不怎么同情。点灯人的工作虽然简单,但自从那颗行星的自转速度越来越快,每隔一分钟就会日出、日落,他也就没有了休息的时间。然而点灯人却不知道怎么应付这个过时的任务,只能如常地执行下去。他的角色令我们想起卡缪在《瘟疫》里所描写的小公务员葛朗,一个慎小谨微但注定被辜负的人物。
这种日复一日、毫无意义的劳动正是永恒少年最头痛、最难以跨越的部分,玛丽-路薏丝‧冯‧法兰兹就发现,欧美的永恒少年们特别向往飞行,因为这份工作象征性地离开了沈重的地面。我们下一篇要谈的故事《彼得潘》也同样如此。台湾的永恒少年们则喜欢旅行和摄影,我多次在不同文章中谈到他们是如何藉由观看他人的人生来假装参与自己的人生。如果说小王子对点灯人感到同情,对于其他的五个大人他则感到很无趣,我们从圣修伯里的描述中可以发现,他想像中的大人世界总是虚伪的,而且充满数字,不能感受到个人的独特。他确实表现出永恒少年直观的感受力,一如后面要谈到的狐狸,他教会了小王子满园的玫瑰与驯服的玫瑰拥有完全不一样的意义。
劳动的价值在于它牢牢地使我们的心灵专注在肉体上,而不是飞跃到不可知的地方。它是由下而上的,劳动藉由改造世界或成为世界运作的一部分来参与世界,但这个过度强调大脑、理性的时代却贬抑了这一点。我想这不可不说是受永恒少年原型影响的人日渐普遍的社会文化因素。
(五)狐狸与驯服
在地理学家的推荐下,小王子的冒险之旅来到了第七颗站:地球。他在这里浪游了一年,见到了满园的玫瑰。他很伤心,原来他的玫瑰不是全宇宙唯一的玫瑰。
就在那个时候出现了一只狐狸。
「你好!」狐狸说。

「你好!」小王子很有礼貌地回答。他回过头来,但什么也没有看到。
「我在这里。」那声音说:「在苹果树底下。」
「你是谁啊?」小王子问:「你很好看…」
「我是狐狸。」狐狸说。
「来跟我玩吧!」小王子向他建议道:「我很悲伤。」
狐狸说:「我不能跟你玩,我还没被驯服。」
「啊,对不起!」小王子说。
但想了一会儿后,他接下去说:
「什么叫『驯服』?」
狐狸说:「你不是这里的人。你在找什么?」
「我在找人。」小王子说:「什么叫『驯服』?」
狐狸说:「那些人吗,他们有枪,他们打猎,这很讨厌。但他们也养鸡,这是他们唯一的好处。你在找鸡吗?」
小王子说:「不,我在找朋友。什么叫『驯服』?」
「这是件被遗忘的事。」狐狸说:「驯服就是『建立关系』」
「建立关系?」
狐狸说:「不错。对我来说,你只不过是个小孩,跟其他成千成万的小孩没有分别,我不需要你,你也一样不需要我。我对于你也只不过是一只狐狸,跟成千成万其他的狐狸一模一样。但是,假如你驯服我,我们就彼此互相需要。你对于我将是世界上唯一的,我对于你也将是世界上唯一的…」
「我开始懂了。」小王子说:「有一朵花…我相信她驯服了我…」
动物教会了我们重要的事物,这是许多童话的母题。
狐狸是他来到地球后遇到的第二个生物,第一个生物是一条黄蛇,它稍来死亡的信息。它一眼就看穿小王子是纯洁的,来自星星。它可怜小王子如此软弱,因为地球是一颗充满花岗岩的星球。这里再度出现轻与重、上与下的对比。黄蛇告诉他,哪一天当小王子怀念起自己的星球时,它可以帮上忙,因为它总是能送东西回原来的地方。生命来自死亡,蛇预示着小王子不适合地球这颗孕育万千生命的沈重星球。
接着,小王子遇见了狐狸,后者告诉他一个已经遭到遗忘的真理:建立关系。这可说是来自潜意识的礼物。狐狸在世界各地的文化里都有负面的意义,在中国,狐狸精是用来贬抑女性的词语,但这通常是男人自己邪淫幻想的投射。狐狸也有机智多变的意思,这在东西方都一样。而日本各地的稻荷神社(也就是土地公庙)都是祭拜狐狸的。我们或许可以说,狐狸对应着土地本身与女性的灵巧智慧。关于狐仙的传说,日后我想用另一本书专门谈她。狐狸告诉他,重点是建立关系,但很可惜地,在我看来小王子或许没有完全听懂狐狸的意思,他虽然因此明白了自己与玫瑰的关系,却在生命的大门止步不前。
狐狸的话语里有更重要的意涵,小王子必须驯服自己的生命,只有那样,他与长大后的自己或与这个现实世界的关系才会是独特的。换言之,蛇提供了死亡,狐狸却教导了生命。生命虽然有限,但却可以是独特的。要使我们的生命不是他人生命的重复的唯一方式,就是建立关系。但小王子仍旧耽溺在感伤之中,他回顾了过去,却没有活在当下。他总是回看起点,却没有望向终点。他想念他那朵玫瑰。于是他做了他最擅长的事:放弃。他抛弃了在地球认识的狐狸,一如先前他抛弃了在家乡认识的玫瑰。
「再见!」他说。
「再见!」狐狸说:「这就是我的秘密。它很简单:只有用心灵,一个人才能看得很清楚。真正的东西不是用眼睛可以看得到的。」
「真正的东西不是用眼睛可以看得到的。」
小王子重复的说,以便牢牢记在心里。
「你为你的玫瑰花所花费的时间使你的玫瑰花变得那么重要。」
「我为我的玫瑰花所花费的时间…」小王子重覆的说,以便牢牢记在心里。
狐狸说:「一般人忘记了这个真理。但是你不应该把它忘掉。你永远对你所驯服的负责,你对你的玫瑰花有责任…」
「我对我的玫瑰花有责任…」小王子重复地说,以便牢牢记在心里。
但是狐狸仍然试着教会他第二与第三件事:真正的东西不是用眼睛可以看得到的、以及永远要对所驯服的事物负责任。只要仔细思考就能发现,前者对小王子来说并不真的深刻,因为他从不缺乏这项能力,所以他能一眼看穿那只吞了大象的蛇。「负责」才是狐狸真正要告诉他的,但显然小王子没有打算为狐狸负责任,他像每个总会犯错的年轻恋人,相信旧爱永远最美。也就是说,他们只会爱上那些尚未发生或者已经失去的事物。一如他观看了四十三次日落。
如果我们比较蛇与狐狸,就知道它们给小王子的是完全相反的建议。蛇建议小王子逃避生命,回到它的起源处:死亡;但狐狸却要求他留在真实的生命里。小王子最终选择了前者。
(六)蛇与死亡
告别了狐狸后,小王子遇见了火车乘客与卖口渴药丸的商人,这象征着他给世界的第二次机会,结果是再一次地失望。圣修伯里无法肯定长大这件事,一如车站人员说,从来没有人安于自己所在的地方。所以他又回到了这片坠落的沙漠,在游历地球整整一年后,他想起了蛇的建议。还记得蛇的第一次现身吗?它告诉小王子,「我揭开所有的谜底」,然后两人就不再说话。圣修伯里发现了他的异状,试图将蛇赶跑,但小王子已经完成了与蛇的交易。
「那天晚上我没有看到他启程。他无声无息的跑掉了。当我终于又追上他时,他毫不犹豫地快步走着。他只简单对我说:
「啊!你在那里…」
他牵了我的手。但是他又痛苦地说:
「你错了。你将会难过,我将会看起来像要死去一样,而这将不是真的…」
我一句话也没说。
「你懂吗?路太远了,我没办法带走我的躯体,这太重了。」
我默不作声。
「但是这个将像是你遗弃了一个旧壳。丢掉旧壳并不值得伤心…」
我默默无言。
他有点气馁,然而他又鼓起勇气来,说:
「你知道,这个将很可爱,我也将看那些星星,所有星星将有一只生锈了的辘轳的井。所有的星星都将给我水喝…」
我一言不发。
「这也将非常好玩!你将有五万万个小铃铛,我将有五万万口井…」
他也沉默了下来,因为他哭了…
「就在那里,让我独自一个人走到那里去。」

但是他坐了下来,因为他心理害怕。
他又说:
「你知道…我的花…我对她是有责任的!她那么软弱!他那么天真。她只不过有四只芒刺来抵抗这个世界…」
我,我坐在那里,因为我站不起来,他说:
「就这样…这就是一切…」
他犹豫了一会儿,然后他站起身来。他向前走了一步;我,我一动也不能动。
在他站立的地方只不过有一些黄光。他一动不动地站了一会儿。他并没有叫出声来。他轻轻地像棵树般倒了下去,甚至于一点儿声音也没有,因为他是倒在沙地上面的…

蛇一直是神话里的敌人,但他又是个救赎者。它象征着死亡,同时象征重生。所以蛇杖才会成为全世界医疗单位与人员的符号。它自始就洞悉了小王子的悲剧,沉重坚硬的花岗岩星球不适合来自天空的星星王子,蛇应允的自由必须以死亡做代价。对小王子的选择,圣修伯里无言以对。他已经修好了飞机引擎,找到了水井,理论上此时的他应该对生命充满希望才对,但他却无法在死亡面前肯定生命,这点非常奇怪,也透露了圣修伯里本人的命运。或许44岁那年,他是受到某种牵引而走向意外的。
因此我们书里最后只瞧见一个懦弱的中年人在面对生命的扣问时无话可说,无言以对、沉默,最后是无可动弹,仿佛他的精力都被稀释,被迫成为自己生命的旁观者一样。对比于候鸟带小王子离开B-612行星时的轻盈,来到地球,也就是活在现实世界一年后,他变得更真实了,但也因此躯体变得沉重。这回小王子已经无法让候鸟带走自己的身体,他必须抛下它,用他的话来说,好像一个旧壳,而且不值得珍惜。
看见了吗?再一次,小王子选择了抛弃。
如果我们总是抛弃眼前的机会,最终我们就是抛弃了自己。小王子的悲剧就在于他好不容易选择了冒险,却仍在结局时退回到安全。地球的经历本来可以让永恒少年惨白的意象变得具体的,不过他却没有坚持下来。即使遭遇了这么多故事,却仍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他轻轻地像棵树般倒了下去,甚至于一点儿声音也没有。」碰到困难就逃避,遇见重复就放弃。生命的可能性只能在现实生活里被展开,但永恒少年很难接受这一点。
圣修伯里渴望再一次的机会。于是故事的结尾是:
这个就是,对我来说,世界上最美也最悲伤的风景,这是跟我上一页一样的风景,但是我再次画给你看以便很清楚地显示给你,就在这里,小王子出现在这个地球上,然后消失了。
请你仔细的看这幅风景,以便真确地认出它,假如有一天你在非洲沙漠上旅行。假如有一天你从那里经过,请你不要走得太匆忙,请你在星光底下稍等一会儿!假如那个时候,有一位小孩走近你;假如他笑了;假如他有一头金色的头发;假如有人问他他不回答,你一定猜得到他是谁。那个时候,请你行行好!不要让我太伤心,写信告诉我,他回来了。
然而如果小王子再度返回后,圣修伯里能做些什么呢?他渴望重复的是什么?在小王子放弃了生命,而他用无力与无言放弃了小王子之后。圣修伯里耽溺着永恒少年的意象,渴求再一次复返他的少年与儿童期,那个单纯、不经世事的往日时光。我们几乎可以肯定地说,这样的人没有能力经营好成年人的任务,不论是工作,还是养儿育女。最后一幅画呈现的是一片死寂,它几乎是空无一物,令人联想起B-612号行星上的死火山。其实不仅这幅画,就连小王子的画像本身也空洞而平板。很多人都会注意到,这幅画与结尾感性的话语不太一致,仿佛透露出与小王子的诀别是一件势必得结束的事,但他内心却不这么想。这就像是他切断了自己的感受,让他无从发挥作用。
但如果我们回想一下小王子如何评论他那座死火山时就会得到有趣的答案,「搞不好!」也就是说,谁说得准呢?死火山随时可能突然爆发。那些将感受与思想切断的人就很容易这样,他们「就事论事」,好像情感本来就不起作用。我常在深度心理学的课程里遇到这类人说,「我不会作梦!」他们总是期待某件事发生,因为「理性」告诉他必然如此,因此他们不管投入什么事总是隔着某种距离。这对所有的关系都有极大的杀伤力。他们包着理性的薄膜过生活,因此从来不在生活里。你可以隐约感受到这些人流露出的疏离感,知道他只是行礼如仪地跟人应对进退。如果这样的人来学心理学,就真的只是在「学」心理学,而不是将它应用在生活里。这样的人如果接触宗教,也只是纯智性地进行教义研讨,不会产生直接的灵性体验。
玛丽-路薏丝‧冯‧法兰兹相信,不仅是快乐,永恒少年连悲伤都无法感受。如果能有那么一次去感受到不快乐,那么他们就会真正成为一个人。但永恒少年却没有那份宽容与勇气来使自己暴露在这样的情境里。因此《小王子》一书引起的普遍共鸣,或许多少说明了这个时代的心理问题。
二、《彼得潘》
如果说《小王子》的永恒少年形象留给我们的是无力与哀伤,那么《彼得潘》或许会给人欢乐与恐怖交杂的深刻印象。永无岛(Neverland)的冒险有一种血腥的气氛,彼得潘本人的性格也远不只是淘气而已,还时时流露出无情的残酷本质。这一切都与永恒少年里的少年神相仿,淘气的希腊少年神赫密斯的诞生故事就与杀戮有紧密的关系,他甫出生就偷走了哥哥阿波罗的牛,他将牛杀尽做成了烤排分享给诸神。当事迹败露后,他漫游至河边看到一只大龟,骗它做了一笔死亡交易,用它的壳制成里尔琴,献给阿波罗做为和解的礼物。
永恒少年是黑暗的,纵然他也有光明面。孩童形象象征着重生的自性,但没有死亡,如何重生?因此重生联系着死亡。个体化之旅伴随着危险,如果永恒少年拒绝长大,那么内在的自我实现冲动与肉体的成长必然会与之作对,最终都会毁了我们自己。说句玩笑话,有些行为只有年轻人能做,有些衣服只有年轻人能穿。不论我们再怎么紧抓青春童真的形象,我们都无法让时间永远停在17岁。在《爱丽丝梦游仙境》里,帽匠得罪了时间,因此与三月兔永远地卡在下午茶时光。任凭时间流逝,故事说尽,下午茶仍永不休止。他们身边满是用脏的茶杯与茶壶,但却没有时间清洗。他们的生活只剩永恒的现在,虽然不需冒险,但却停止了创造。
永恒少年的内在总是充满丰富的幻想,即使外表看起来似乎毫无长进也是如此。这样丰盈的内在财富常常会反过来变成吞噬我们的黑暗力量,它的代价就是死亡。即使不是肉体的死亡,也是现实生活的死亡。啃老、茧居、足不出户、缺乏任何有意义的生产力,最后是带着愧疚老去。关于成长这件事,永恒少年只能接受它,或者被他杀死,中间没有其他选项。
(一)永无岛与彼得潘
除了一个孩子,所有的孩子都会长大。孩子们总是到了两岁就会明白这件事。两岁既是开始也是结束。这本书的女主角温迪是这样发现的,达林太太(也就是温迪的母亲)将温迪送她的花放在胸口,感动地说:「欧,你要是一直像这样子多好啊!」在温迪之后,接着出生的是约翰,然后是迈克尔。他们姊弟三人总是排成一排,在保姆的陪伴下一起去上学。他们的保姆叫做娜娜,是一只狗。这只狗让达林先生有点困扰,因为他觉得娜娜似乎不够尊重他。但达林太太向他保证,娜娜非常敬佩他!直到彼得潘出现之前,世界上再也没有比他们更朴实快乐的家庭了。
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座永无岛(Neverland),温迪、约翰和迈克尔也不例外,但他们的永无岛离不开家庭模式。玩耍的孩子们总是拖着小船登上这些神奇的海滩。我们也到过那个地方,我们到现在还听得见浪潮声,虽然我们再也无法上岸了。作者继续描写永无岛,在所有令人愉悦的岛屿之中,永无岛是最舒适、最紧凑的,岛不太大,也不会太分散,从一个冒险到另一个冒险的距离恰到好处,十分紧凑。白天你用椅子和桌巾玩游戏时,一点也不会感觉到它的存在,但是在你入睡前的两分钟,它就变得非常真实,这就是要点夜灯的原因。
每个孩子都会长大,每个孩子都明白这件事。我们受到时间的影响,从小宝宝变成了小朋友,然后有一天,我们会变成大人。孩子总是以为大人状态是一夕之间完成的,所以他们总会在一觉过后急着问你,「我长大了吗?」或者在吃完午饭后大声地宣称:「我长大了!现在我要喝咖啡!」但矛盾的是,如果你的孩子下面有手足,他又会意识到一种微妙的竞争,一边耍赖,一边严词正告:「我现在是小宝宝,我不会自己穿鞋子!」而小孩成长到大人之间的阶段有多漫长啊!每个父母都曾经为这样的转衔期烦恼过。
童年期的幻想逐渐受到大人世界的进逼,考试、学校、分数、成绩单、科系选择、毕业出路、乃至婚姻与家庭,所有这一切都需要我们调集心理的能量,将资源集中在意识层次上,当心理能量越集中在意识,我们就越无法顾及潜意识的幻想。心理能量的重新分配可不是简单的事,它涉及的是艰困的拔河,因为意识自潜意识处诞生,幼稚的心灵往往没有足够的主导权来决定先后顺序。有些孩子走得快,有些孩子走得慢,更有些孩子一开始走得快,但没多久却大幅落后了。许多上了国、高中后调节不良的孩子遁入了手机游戏或网络世界寻找安慰,他们的心思在哪里?就在永无岛。
永无岛里有无休止的冒险,永远充满乐趣。但别忘了它的名字叫做Neverland,也就是说,这座岛屿并不存在。但说它不存在也不客观,它至少曾经在我们的心理,陪着我们长大。就算是大人,也偶尔会在梦境里、白日梦中见到它。孩子的潜意识心灵比起我们更为活跃,所谓成长,或许就是要拿捏好现实与永无岛之间的分寸吧!永恒少年的困难之一,就是离不开这座岛。他们贬抑外在的现实世界,拒绝长大。犹如我们即将看到的彼得潘。
孩子们开始谈到彼得潘这个人。达林太太想不起这个名字,但当她开始回想童年时,便想起了这位彼得潘,据说他和仙子们住在一起,还有许多关于他的传说。例如,当孩子们死了之后,他会陪着他们走一段黄泉路,免得他们害怕。那时她也这么相信,但她现在结婚了,懂事了,非常怀疑是否真有这个人?孩子们对这些传说深信不疑。那天晚上,孩子们和平常一样上床睡觉,她也睡着了,但不久后她惊醒,发现了那个男孩。不知为何,达林太太立刻就知道那是彼得潘。他是一个可爱的男孩,穿着用枯叶脉和树浆做成的衣服,长着一口乳牙。当他发现达林太太是大人时,就朝她龇牙咧嘴。一阵尖叫后,娜娜跑了进来,扑向彼得潘,但他却轻盈地从窗户跳了出去。娜娜嘴里叼着东西,是彼得潘的影子!
彼得潘出现了!他不再是孩子们的传说,而是真真实实的人。达林太太在小时候也听过这个名字,但他长大了,就不再相信他的存在。正如我们都去过永无岛,只是长大后的我们再也无法上岸。认同现实并不是坏事,只是人类并非机器,不可能以纯智性的方式过活。或许作者要表达的正是这个。方才说过,成长需要我们拿捏好现实与永无岛之间的分寸。永恒少年离现实太远,而大人们又离现实太近。这样都不是中庸之道,也让我们的人格难以完整。
彼得潘的存在具有矛盾的特质。我们先看看他的外表,他穿着用枯叶脉和树浆做成的衣服,长着一口乳牙,看到大人就龇牙咧嘴。这都说明了他的年纪,而且他从来没有长大。他是个永远的青少年,永远的孩子。对于任何大人的事物都深恶痛觉。但吊诡的是,我们后面会看见,这个不想长大的男孩想要个妈妈。为什么?因为他需要有人晚上帮忙盖被子,白天帮忙补衣服、缝口袋。而没有口袋的衣服是很难用的。
彼得潘对大人(也就是妈妈)的描述都是纯器物性的,用深度心理学的话来说,他显现出一种过度发展的直觉功能,因而将与其对立的感官功能压抑在潜意识里。孩子们都是直觉敏锐的生物,这是为什么父母亲在照顾起他们时特别辛苦的原因。直觉功能与感官功能彼此对立但又相互补偿。父母亲得担负起照料孩子身体的义务,易敏的皮肤、玩过头就忘了喝水和上厕所的本性、对蔬菜的讨厌、对甜食和水果的过份摄取、拒绝上床休息等习惯。简单说,我们照料的是一头无法自我照顾的小动物。
优势功能的过度发展最终都会带来厄运,真实生活里我们总会碰见无法用特定心理功能解决的生活领域。这时最常见的解决方法就是寻找另一个人做为自己的补偿,这是彼得潘为什么需要妈妈的原因,因为他拒绝长大。这种特质也很致命,因为成长不会停下脚步。想想我们的身体,它知道什么时候该抽高,什么时候该增重。很不幸地,等时间一到,它也会让头发变白、皮肤长皱、接在生命终点的,是死亡。所有想要永久停留在某种阶段的企图都会失败,生命从不等人。不仅身体如此,心灵也是一样。停滞的企图与自我实现的愿望是并存的,心灵中的每种元素都彼此矛盾,有多少爱就有多少恨,反之亦然。永恒少年的内心受到这种矛盾的驱使,他有多拒绝现实,就有多被现实吸引。这是为何我们总会在拒学症的孩子身上看见强烈的「分裂」与「否认」的防卫机转,而这样的拉扯最终会使人走向毁灭。
关于彼得潘的第一则传说,竟然就与孩子的夭折与黄泉路有关。这难道是巧合吗?还是作者无意识地敏察到了永恒少年原型的黑暗面呢?
(二)出发与飞行
达林太太仔细地检查了那个影子,但只是非常普通的影子。她小心地将影子卷起来。小心翼翼地放在抽屉里。但这却让彼得潘有了再度闯进居室的理由,于是就在达林先生与达林太太不在家的某个晚上,彼得潘又溜了进来,但发现影子黏不回去,他哭了起来,因此遇见了温迪。温迪问他哭的原因?叫什么名字?住在哪?彼得回答,「第二个路口右转,然后一直向前走,直到天亮。」温迪问他有没有妈妈,他说,「没有妈妈。」他不但没有妈妈,而且根本就不想要什么妈妈。她觉得人们实在太高估了妈妈的角色。然而,温迪立刻想到他应该是遭遇了悲惨的事。但彼得却气愤地说,他是为了没办法把影子重新黏回去而哭的,不是为了妈妈。温迪马上想到了方法:用针线缝回去!
影子说明了彼得潘了双重性质,他既是那位不老的青春少年神,又是个拥有真实重量的人。依我们对彼得潘的了解,我想他并不需要这个影子。但有趣的是他却回来找影子了,而且还试着将影子给黏回去。但正是他企图寻回影子的企图,才使他进入了这户「朴实快乐的家庭」。换言之,我们可以将它视为永恒少年内心也想要回归现实的潜意识愿望。前面提到,停滞与成长的愿望总是矛盾地彼此存在,彼得潘找影子的举动指出了这一点。做为彼得潘的阿尼玛,温迪提的问题全部都紧扣着现实而发,温迪问他为什么哭?叫什么名字?住在哪里?有没有妈妈?这都是永恒少年不太关切的问题,包含情绪状态、自我认同、安全与庇护、以及家人与亲密关系。
果不其然,彼得潘很快就否认了。他觉得人们高估了妈妈的角色,同时也否认自己哭的原因跟这有关,纯粹是因为影子无法用肥皂黏回去。我们再一次看见永恒少年没有能力处理自己的阴影,肥皂是清洁剂,彼得潘想要重新拥有影子的方式竟然是把它洗掉!换言之,他是用否认的方式来挽回自己失落的一角,难怪不会成功。我们从书中的描述知道,温迪与彼得潘约莫在同个年纪,但温迪显然就是彼得潘需要的那个补偿,她知道应对现实的方法,如果不能黏,就用缝的。缝纫属于一件女性的功夫。涉及手眼协调的能力,我想不需要多说,读者也很清楚这不是直觉型的彼得潘能处理的。于是彼得潘的人格第一次有了想要进行整合的愿望(虽然最后并没有成功),他邀请温迪一起去永无岛。
影子缝合好后,彼得潘立刻回复原本狂妄自大的本性。他大喊着:「最聪明的人就是我!」完全忘了这是温迪的点子。他们聊了起来,彼得潘告诉她自己从父母亲身边逃跑的原因,「因为我听见我的爸妈在谈论,谈论我将来长大以后要成为什么样的人。」说到这里,他激动了起来,「我不想长大。我要永远当个小男孩,开开心心地玩。」跟彼得潘住在一起的还有许多仙子们,其中一位叫叮当的仙子更是与他形影不离,她显然对彼得潘情有独锺,因此对温迪有强烈的嫉妒心。此外,住一起的还有一群「遗失的男孩」(the lost boys),而彼得潘就是他们的队长!他请温迪一起走,「去说故事给那些男孩们听。」温迪拒绝了,他继续诱惑着温迪,说那里有美人鱼,又企图打动她的母性,说晚上睡觉的时候,温迪可以帮忙替大家盖被子,甚至补衣服、缝口袋。温迪终于无法抗拒,但她不会飞。
永恒少年的劣根性正是他们吸引人的地方。爽朗、无忧无虑、率直、勇敢且自然。只有孩子和母亲才会上他们的当。服从纪律对他们而言很困难,因为常规不应该对他们有效。如果可以,他们会尽量远离大地、远离规范。在希腊神话里,伟大的工匠戴达洛斯(Daedalos)带着儿子伊卡洛斯(Icarus)逃离米诺岛,他为俩人做了一对蜡做的翅膀,父亲叮嘱儿子千万不可飞得太高,以免蜡被太阳融化;但也不可飞得太低,以免被海水打湿翅膀。伊卡洛斯跟在父亲身后飞翔,但他太高兴了,这种无可言喻的自由充满了他,伊卡洛斯飞得太高,翅膀上的蜡被太阳融化,他摔落海里淹死,待父亲发现后已经太晚。
这段描述虽然只是整篇神话的旁支故事,但在永恒少年的叙述中相当知名。因为它贴切地说明了永恒少年如何与潜意识母亲之间有着共生的关系。大海就是母亲的象征,它连接着死亡。同时,父亲象征着纪律与规范,但戴达罗斯的教诲对儿子却没有帮上任何忙。永恒少年向往自由,他们只想要让自己更高,远离土地所代表的现实原则。结果在最高处碰见了太阳,它的热度及光芒象征着我们的意识,它很快就把蜡做的翅膀给融化。我们总以为自由是「轻」,却不知道它背后隐藏着「重」。每件事物都有它的对立面,责任便是自由的对立面。因此吊诡的是,梦想虽然仰赖人生的轻,实践它却必须仰赖人生的重。戴达洛斯知道这一点,所以他告诫儿子要「执中而行」。
永恒少年最终抵达不了最高处,因为他的内心向往着死亡这个黑暗的母亲。在他就要触及梦想之前,他们往往就会放弃,又逃回母亲的怀抱里。小时候是妈妈,长大后是其他的年轻女人或另一半。直到无路可逃,直到中年来到,甚至老之将至。
回过头谈故事,温迪就是彼得潘想要的母亲,也因此她才会上当,跟着他离家,带着两个弟弟前去永无岛!这里也要聊聊那些「遗失的男孩」,从原文可以发现,他们其实也是一群迷惘的孩子(the lost boys)。换言之,他们这群迷路找不着家的孩子同时也是迷惘的。永无岛上的生活虽然冒险刺激,没有规范,没有责任,但他们同样受找不到方向所苦,而聚焦和调节现实却仰赖意识的能力。
年轻人的功课是让自己在世界这个大舞台中拥有更多的东西,因此在童话的母题中常会看到屠龙、寻宝、救公主等剧情的安排。孩子必须把童话中的想像落实到现实生活里,屠龙的战役是升学与求职过程的拼搏,寻宝是得到社会的奖赏与回馈,救公主就是开展亲密关系。也就是说,内在的幻想必须渐次让位给外在的现实,然后如预期地完成故事书里的冒险。每个人都曾经在这个过渡阶段举步维艰,未能顺利跨越的年轻人往往变得愤世嫉俗。
温迪与两个弟弟开始练习飞翔但不太顺利。彼得告诉他们诀窍,「只要想着美好快乐的事,那些念头会把你抬到空中。」当然是开玩笑的,还得有特别的仙粉才行。室内很快就不能满足他们,他们决定飞出去!这正中彼得的下怀,他继续蛊惑他们,永无岛那里不仅有美人鱼,还有海盗!他们飞进了夜空,达林夫妇和娜娜赶到的时候已经太迟了。这条路异常遥远,但彼得潘并不是贴心的向导,他的心思都放在捉弄他们还有游戏,如果他们因为不小心睡着而掉下来,他会等到最后一刻才救他们,但这纯粹只是为了要卖弄他的身手。再说他的喜好变化无常,没人知道下一刻他会不会觉得这很无聊而任凭他们自己掉进海里淹死。他会因为想起和某颗星星说过的有趣笑话而狂笑着俯冲下来,可是他已经忘记是什么笑话了;有时他又会从海里飞上来,身上还沾着美人鱼的鳞片,可是他又说不上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有时他甚至会忘记温迪三姊弟是谁,叫什么名字。
仙粉还有想着美好快乐的事,只要有这两样东西,你就能飞起来!如果我们把仙粉换成糖果、饼干或者啤酒、跑车,或许会更好理解彼得潘的意思。这也是每个永恒少年能够得到快乐的方法,透过拥有某项具有魔力的宝贝。然而现实中并没有魔法,你可以想见这有多令人沮丧。但彼得潘却带来了神奇的仙粉,诱惑着孩子们去飞翔。这段描述展现了十足的永恒少年风格,调皮好奇、但不负任何责任。他们会真诚地给你承诺,但不能指望他们遵守承诺。这是造成许多亲子冲突的主因。父母会怪罪孩子,说他们明明答应买新手机后会更认真念书,或家中装了wifi后会更加自律,但他们却违背诺言。青少年倾向高估自己的能力,低估现实的压力与外在的诱惑,因此他们的承诺不能完全当真。但也不能因为这样就否定他们许下诺言时的诚意。
他们还在学习,学习一定会有拉扯,时而前进,时而后退。父母要有足够的耐性和灵活的策略才行。多数的我们都会在出社会进入职场后慢慢地取得这之间的平衡,但被永恒少年原型所掳获的人却不然,不管到几岁还是一贯玩世不恭的态度。彼得潘诱使温迪三姊弟飞向永无岛时并不关心他们的福祉,甚至忘记他们的名字。这一切都说明了永恒少年有趣却危险的两面性。在前往永无岛的旅程里,没有适合的向导是很致命的。心理谘商的过程说明了这一点,当事人能走多远,往往仰赖治疗师的能力与视野有多深。这是为什么治疗师需要督导,学生需要老师的原因。在禅的修行中,师傅知道徒弟可能在哪一条路走错弯,又在哪里会踢到石头,什么时候需要休息,什么时候得耐心看着徒弟犯错。父母与孩子的关系或许可以这样比拟。成长,从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三)温迪妈妈与虎克爸爸
永无岛察觉到彼得正在回来的途中便醒了过来。我们应该说它被唤醒了,但是说「醒来」更好。这座岛上除了彼得和遗失的孩子外,还住着海盗与印第安人,但除了那群遗失的孩子,所有人都渴望鲜血。出于被杀或其他原因,孩子们的数量常常在变。当他们看起来好像在长大-这违反了岛上的规矩,彼得就把他们饿死。岛上的居民一圈绕着一圈转,孩子们在寻找彼得,海盗出来寻找遗失的孩子们,印第安人寻找海盗,野兽寻找印第安人。他们从没碰见彼此,因为他们维持等速前进。所有人都密切注视着前方,可是谁都没察觉到危险可能从背后偷袭。从这里就可以看出这座岛是多么真实。
永无岛的象征越来越清楚,它不仅是孩童的幻想乐园,同时也是致命的丛林,而活在丛林就得遵守丛林的法则。永无岛似乎有自己的生命,因为它可以「察觉」,还可以「醒来」,也就是说,永无岛不仅是永恒少年的庇护所,同时也是一个有着自己生命和规律的古老心灵。但它同时也是被动的,因为它与彼得潘之间有某种特殊的联系。永恒少年如果是原型,那么永无岛就是集体潜意识,这样我们就明白了它与彼得潘的关系。除了那群遗失的孩子外,所有人都渴望鲜血,包括彼得潘也是,因为只要有孩子长大,就得活活饿死。永无岛显示了永恒少年恐怖的一面。因此作者说,这座岛是真实的。但它仍然保有某种规律,因为所有的人都注视着前方,谁都没察觉到危险就在后面,他们等速地一圈绕着一圈,就这样度过整天。这里描写的是没有结果的永恒运动,这是许多神秘主义者追求的状态,一种涅盘之境。但由于这种态度太过出世,因此离整合仍旧太远。永无岛的虚幻对应着它的真实。
潜意识并不比意识安全,任何耽溺在此处的人都有可能被吞没。潜意识从不遵守意识的规范,这点只要从没有人可以控制梦境的内容就可以发现。当彼得潘离开永无岛来到人间寻回他的影子时,可以视为他整合心灵的第一步。他不仅寻回了影子,还邀请了温迪做为大家的妈妈。要知道,一直以来永无岛上就没有女孩子(除了小仙子与印地安的虎莲公主以外),因此即使那只是对优势功能的补偿,但仍是他做的一个大胆尝试。在后文里,遗失的孩子们很开心地迎来了温迪,他们全都跪下来,张开双臂叫道:「温迪小姐,请你做我们的妈妈吧!」温迪害羞地推说自己没经验。彼得却说,「没关系,我们需要的,只是需要一位像妈妈一样温柔的人。」
永恒少年身上常常可以看见母亲议题。他们似乎很难从母亲的影响力中独立出来。母亲可以是宽柔的,但同时也是控制的。原始部落里的大母神不仅是丰产的象征,同时也是死亡的象征。埃利希‧诺伊曼(Erich Neumann,1905-1960)就曾分析,大地既是下界与地狱,也是坟墓与洞穴。生者在世界这个大容器中受到庇佑,死后他的肉身也在墓穴、棺木、或骨灰谭里里受到保护。负面的女性原则可以从各种恐怖女神的神话中看见,一般都是采取妖怪的形式。大地子宫变成了致命的、吞噬的大口,地狱的深渊、漆黑的洞穴、坟墓与死亡,都吞噬了光明,留给人的是一片空虚。恐怖女神吞食自己的子女,用他们的尸体作肥料,用其鲜血浇灌自己,让自己保持肥沃。恐怖女神往往跟生死都有相连,她们既给予生命,又热衷于剥夺他们。阿兹特克的战士会杀死大量战俘,用他们的鲜血确保大地的肥沃与再生,献祭的对象就是冥界的女蛇神。
有趣的是,这本书里似乎少了一位父亲,也就是男性原则。但只要我们进一步观察就会发现,虎克船长是里面最重要的成年男性人物。虎克船长是海盗中最凶恶的人物,但是他却非常害怕岛上的一只鳄鱼。他强调,他并不怕所有的鳄鱼,只怕咬掉他手臂的那一只。但幸亏它吞下了一个钟,那个钟在它肚子里滴答滴答作响,因此每逢它靠近时,虎克才能拔腿就跑!他的手下斯密说,「可是总有一天,那钟会停下来的,到时候鳄鱼就会抓住你了。」虎克回答,「是啊,我怕的就是这个。」
温迪是温柔的妈妈,虎克却是暴戾的爸爸,书里描写他的性格不屈不挠,还带着贵族的气派。他受的是良好的英国教育,因此特别重视穿着与风度。最令他感到焦虑不安的,就是对自己的表现是否符合风度的想法。在他终于逮到所有遗失的孩子后,他阴郁地说,「没有一个孩子爱我。」从这些描述中可以发现,虎克实在是一个典型的传统父亲,但他却始终站在彼得与孩子们的对立面。他热衷于追求权力,因此不由得觉得自己的野心太大。与斯密的谈话更显示出,他害怕的并不完全是鳄鱼,而是它吞下肚子里的闹钟。滴答滴答作响的声音是不停流逝的时间,大副斯密虽然个性单纯,但回答却意在言外,「可是总有一天,那钟会停下来的。」换言之,死亡最后会抓到每一个人。虎克则展现了难得的坦诚,「我怕的就是这个。」
父性原则总是联系着独立、无私、纪律、坚持等特质,如果上帝只用两天创造世界,第三天后就开始偷懒,那这世界会变成什么模样?但虎克并不是一位好的父亲典范,实在说来,它代表的是负向的男性法则,他与现实世界太过接近,重视权力、野心、还有他人的评价(这是他过份重视风度的心理原因),这些特质恰好与永恒少年相反,他们鄙视这些大人认可的价值。这点我们在《小王子》中已经讨论过。彼得与虎克之所以势不两立主要与此有关,换言之,他们在对方身上看见了自己逃避的影子。关于阴影,我们将在《化身博士》与《地海巫师》里详谈。
像虎克这样的男人最容易在中年时遭受死亡焦虑的侵袭。他们过度仰赖意识,重视现实法则,像小王子遇到的商人那样热衷于加法。分数、名次、存款、交过的女朋友数量,他们的人生价值垫基于量的堆积,而不是质的深度,因此在中年后他们无法免除生命对他们的叩问。生命总是在乎深度的,「爱得深」比「爱得多」来得深刻且有意义。托尔斯泰的名著《伊凡伊里奇之死》精准地描写这类追求体面的人如何在死亡面前被击溃,从而颠覆了整个人生的价值。死亡注定会带走所有东西,而存在的孤独只可能被生命的深度所安抚,因此追求数字(也就是广度)的人总是在潜意识里明白自己站立在不断下陷的沙地里。这驱使他们想要拥有越多,直到这样的防卫机转终于行不通为止。
他们会像赛跑一样过人生,从来不能活在当下。在这点上,永恒少年倒是表现得不错。彼得潘被眼前一个又一个的冒险所吸引,没有过去,也不做规划。在虎克被时间所带来的死亡焦虑所侵袭时,因为救印第安公主虎莲而受伤的彼得却被困在即将被湖水淹没的岩石上,虽然他很勇敢,但终究也感到害怕了。但不久后,彼得露出他独有的微笑,仿佛在说:「死亡将是最大的冒险。」因此他与虎克恰好是对立又互补的两极,所以他们都必须把对方杀死。但我们知道,「杀死」阴影只能是一种象征,因为阴影是我们自我认同的一部分,我们只能整合它,而整合它的同时,我们幼稚的自我也会死去。
(四)对决
这一回的斗争,彼得占了下风。但幸亏他被永无鸟给救了起来,温迪跟虎莲都爱上了彼得潘,正如叮当那样,他隐约感觉到她们都想成为彼得的什么,但彼得却搞不清楚那是什么?对他而言,女孩子只可能是自己的妈妈。因此当温迪假装彼得是那些遗失的孩子们的爸爸时,彼得虽觉得有趣,却很快就恐慌起来,「我在想,这只是假装的,对吧?假装我是他们的爸爸。」温迪一本正经地回答,「是啊。」
这么看来,不仅虎克担忧时间,就连彼得也是如此。他告诉温迪,「如果他是真正的爸爸,那他就会变老了。」谁说彼得不是永恒少年呢?他们就算拥有亲密关系,心理上仍然保持单身,他们从来不在关系里。他们只能是妈妈的孩子,而不能是谁的丈夫。因此他们注定在亲密关系里感到挫败,因为没有人可以永远充当自己母亲的影子。
温迪总是会对遗失的孩子们说故事,她最爱说的是达林一家人的故事,达林先生与达林太太生了三个小姊弟,有一天他们飞走了,到了永无岛,那里住着许多遗失的小孩。温迪会问那些听故事的孩子们,爸妈看到那些空下来的床作何感想。然后愉快地告诉大家,故事中的小姊姊知道,妈妈肯定会一直开着窗户,好让她的孩子们飞回来。虽然三个小姊弟待在外面玩了很多年,但妈妈一直在等他们,所以他们又回到妈妈和爸爸身边,过着幸福的生活。彼得抗议,他说妈妈早就忘了自己。这句话让温迪有些担心,她决定今晚就启程回家!孩子们都愁眉苦脸,温迪告诉大家,每个人都可以跟自己一起回家,她会说服爸妈收留他们。彼得果断地拒绝了,「我只想永远当个小男孩,永远玩下去!」
永无岛犹如希腊神话中的「水仙平原」,亡者在此处会失去前世的记忆。什么样的灵魂会待在水仙平原呢?就是那些生前既无犯错也无贡献的人们,易言之,是犯了「平庸之罪」的灵魂。永恒少年的内心虽然充满了幻想的冒险生活,但他们在现实生活里却可能毫无建树可言。一个工作换过另个工作,一个对象换过另个对象。俗语说,滚石不生苔。他们没有积累任何深刻的东西,因此成就也无足称道。这不是说他们没有能力,相反地,他们有很好的直觉,在艺术、文学、或灵性领域里也常展现过人的天赋。但中年过后他们给人的感觉就只是平庸,毕竟我们只会称赞早慧的年轻人,但却不会给这样的中年人任何关注。因此届于不惑之年的永恒少年也很容易痛恨自己的平庸。
温迪已经发现,自己的两个弟弟慢慢失去了对父母的印象,她的担忧预示着永无岛生活的结束,她知道返家的时间到了。温迪本来是做为彼得的补偿功能而被邀请到永无岛的,这件事虽然是彼得试着从天空返回人间的重要尝试,但他却没有进一步地整合温迪所代表的现实意识。他拒绝了返家的建议,他坚持留在天空,这不得不让我们回想起小王子,在地球漫游一年后,他仍然决定返回B- 612星球,而不是履行驯服完狐狸后的责任。小王子不惜以死亡为代价抛下变重的身体,彼得潘也不惜割舍温迪和那群遗失的孩子们。这再度说明了永恒少年没有维持亲密关系的能力,朋友与爱侣是随时可以抛弃的累赘,因为亲密关系永远会让我们的身体变「重」。一如狐狸告诉小王子的那样,驯服就代表了责任。感情中的轻与愉悦伴随着重与责任,这样的两面性是成人之路上最困难的。
我们本能地偏好自由,但割舍责任的人也不会有自由,他们在谘商室里抱怨千篇一律:无聊。人生的意义是透过参与这个世界而得到的,参与伴随着责任。逃避责任的人同时也逃避了意义,换言之,逃避了生命。因此永恒少年期待的「永恒」其实只是现在,他们想像中的永恒既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我们都知道这个故事的结尾,彼得很快就忘记了温迪,他将带走温迪的女儿,进行另一场冒险。
因为彼得救了虎莲,因此印第安人现在成为他们的盟友。但虎克却用计击败了他们,印地安战士被屠杀大半,孩子们的家顿时失去了守护。虎克命令斯密击打印第安人的手鼓,让孩子们以为印第安人胜利了,他们卸下了心防纷纷爬出树洞,因此全部被海盗掳获。彼得逃过了一劫,他发下毒誓,这次不是虎克死就是他死!大获全胜的虎克并没有特别得意,反而显得情绪低落。夜深人静时他总是特别孤独。他热爱名声,虽然那华而不实。他恨彼得,因为他很自大。他嫉妒水手长斯密,因为他发现那群被掳来的孩子们很喜欢他。虎克给那群孩子两条路:加入海盗或者跳下甲板!孩子们拒绝了。正当虎克咬牙切齿的时候,他听到了鳄鱼可怕的滴答声。他吓得跪在地上,命令手下把他藏起来。滴答声越来越近,上船的竟然是彼得!
这座岛上的四群人或许会让我们联想到荣格的心理功能(但不是非得这么想),海盗们是优势功能,因为他们是岛上的成年人;野兽们则代表劣势功能。有趣的是,虎克最怕吞了时钟的鳄鱼,而被压抑的都会成为鬼怪,当它被投射在外界就会成为魍魉魑魅,因此这个从野兽肚子里传来的声音正好是劣势功能对优势功能的抗议与召唤。印第安人与孩子们是辅助功能,因为前者象征着未完全进入文明的种族;后者则是未长大的成人。所以当海盗们先是屠杀了印第安人,然后接着抓走了孩子们,象征着优势功能已经过度发展。但正如我们见到的那样,大获全胜的虎克并不得意,反而显得情绪低落。僵化的人格不可能再这样漫无节制地运作下去,走旧路到不了新地方,终有一天,改变会找上门来。果然就在处死孩子的前夕,滴答声又出现了。
这只鳄鱼似乎存心跟虎克作对,在他取得全面胜利的时候找上门来。有道是人情似纸张张薄,世事如棋局局新。偏偏是在日子过得最成功的时候,我们会被一个怪梦惊醒,或者孩子突然不想上学了。家庭内自成一个系统,当父母亲过度贴近现实的时候,孩子似乎会因为系统内的补偿机制而逐渐与现实脱离。因此在治疗那些不想上学的孩子时,父母亲有必要一同接受心理谘商才好。不可一世的虎克就这样被彼得潘的诡计给吓倒,剩馀的海盗们则被他与孩子们一起解决了,这可以说是优势功能的全面溃败。我们的内心世界住着不同的居民,任何一个忽略和打压他们的人都会经历这种失败。
虎克被孩子们团团围住,他们一次次逼近他,又被一次次逼退。终于,彼得和他单独交锋了。恶斗过后,虎克落败,他对着彼得喊道,「你到底是何方神圣?」彼得回答,「我是青春,我是快乐,我是刚破壳的小鸟。」虎克感到很绝望,他纵身跳下海,却不知道那只鳄鱼正在水里等他。原来他肚子里的闹钟已经停了下来,所以才会悄无声息地出现。他就这样变成了鳄鱼的大餐。得胜回家的那晚,彼得做了很多梦,他在梦中哭喊很久,温迪紧紧地抱着他。
彼得击败了虎克,但是解决他的却是鳄鱼,因此我们可以说他最终是被劣势功能给吞噬。潜意识总是寻求补偿,因此荣格指出,劣势功能很容易因为补偿作用而影响一个人的行为,外人很难真的区分个体的真实倾向。荣格说,「这是因为劣势功能会主观地觉得自己才是真正的功能,它认为自己才是更重要或更真实的倾向。」例如,当一个思考型的人被其对立的劣势功能掳获时,会表现出全然天真和拙劣的情感,让人误以为感性而激动的特质才是他真正的倾向。他继续谈到,第四功能(就是劣势功能)的核心就是自主性,它是独立的,会攻击我们、吸引我们,使我们昏头转向,以致于再也不是自己的主人,再也无法区别自己与他人的不同。
但对彼得来说又是完全不一样的状况,夙敌虎克被解决的那一晚他却做了恶梦。杀死敌人很少让我们快活,因为他们承载的是我们内部投射出去的黑暗面。杀死他们的同时,我们灵魂里的某一部分也会跟着死去。
(五)返家
彼得、温迪与其他孩子们终于能够启程了,他们驾着虎克的海盗船往温迪的家里出发。温迪与两个弟弟躺回了床上,装作一切都没有发生。达林太太开心地叫了起来,达林先生和娜娜也冲了进来。彼得从窗外向里张望。他快乐的事数也数不清,那是别的孩子永远得不到的。但是,只有这一种快乐,他隔着窗户看到的那种快乐,是他永远也得不到的。其他的孩子们都被达林夫妇给收养,只有彼得拒绝了。他下了决心,「谁也不能把我变成大人。」他和温迪约定好,每年的春季都会回来接她回永无岛帮忙大扫除。
遗失的孩子们渐渐长大,忘了怎么飞。来年彼得造访时,已经忘了去年发生的事,对虎克跟叮当完全陌生。第二年,彼得没有来接她。再下一年,他又来了,但他不知道自己漏了一年。这是温迪最后一次见到彼得。她长大了,变成一位少女、妈妈,生了一个叫做珍的女儿。然后彼得潘又出现了!彼得向她打招呼,仿佛一切都没有变,因为他只想到自己。他指责温迪竟然忘了春季大扫除这件事,彼得终于发现温迪长大了,于是他哭了起来,一如当年他黏不回自己的影子那样。这哭声惊醒了珍,她问彼得为什么哭,彼得回答,「我回来找妈妈,我要带她去永无岛。」珍告诉她,「我知道,我正在等你。」他们一起飞了起来,温迪大喊:「不,不!」但他们还是离开了,珍向妈妈承诺,大扫除完她就会回来。事情就这样周而复始,只要孩子们一直无忧无虑、天真无邪,就会一代又一代一直传下去。
这样的文字给人悲哀的感觉,但令人悲哀的不仅是我们都会变老、都会被时间击败。还有一种感觉是说不出口的,那就是彼得陷入的永恒回归(Ewige Wiederkunft)。他会展开一个又一个冒险,然后寻找一个又一个「妈妈」,乍看之下他遗弃了每个人,温迪、虎克、叮当、还有那些遗失的孩子们。但事实上,他才是被遗弃的那一个。
温迪和其他的孩子们都选择了现实,他们知道某些事情只能遗留在过去,他们真正拒绝的是彼得所象征的幼稚心理。事情就这样周而复始,彼得也这样一再地被一代又一代的孩子们遗弃。不仅孩子们遗弃了他,连时间也遗弃了他。更重要地,他每次寻访「妈妈」回永无岛的举动,结果都遗弃了自己。他从未真的回到地面上,和现实做有效和有益的整合。读者内心真正的悲伤是对着彼得而发的。
长大与变老并不会让我们伤悲,真正会让我们伤悲的是一事无成。人不仅会变老,也会变好或变坏。但有些人只是变得日渐平庸,对我而言,那才是真正的地狱。没有愁苦,就不会有欢乐。心理感受都是相对的,激情与快乐能维持的时间很短,心理学把这个现象称为「享乐调节」。当前的社会文化错误地将人生目标放在追求快乐,这反而使忧郁症的人口大量增加,因为我们的情感系统不是以实现持久的愉快为目的。快乐基本上只是一种短暂的满足,如果追求过度的激发只会造成令人失望的反效果。变老让我们明白这件事。因此许多人会在老年后改追求「平和」,而这是追求快乐与冒险的彼得潘永远不会明白的道理。
为什么彼得的记忆如此短暂?为什么他的心思必须不停地追求新奇事物,正因为永恒少年的快乐无法延续。现实生活里,每位永恒少年都会老,无法像彼得潘那样拒绝长大。拒绝接纳现实的后果,就是平庸。永恒少年最痛恨平庸,但随着时间过去,他们总会变成一个平庸的中年人。因此他们在拒绝平庸的同时,将会一起拒绝自己。
永恒少年也永远得不到那种快乐,就是彼得潘隔着窗户看见的情感之乐。对男人而言,女人代表着与大地的束缚,特别当女人想要有小孩的时候,建立家庭会使男人与大地永远绑在一起,因此永恒少年必须不断躲避这个情境。但富有四海的傲人成就不见得比得上全家和乐带来的简单幸福,因为幸福感很少被成就高低所决定,其关键反而是亲密关系的质量。易言之,深度(而不是广度)决定了我们是否幸福。永恒少年注定会有遗憾,因为时间是发展深度的必要条件,当他们拒绝时间的同时,也就决定了自己的命运。他们放弃成长,也被成长放弃。他们遗忘别人,也被别人遗忘。《彼得潘》一书的悲剧性就在此处。
原作者:爱智者书窝
【故事裡的心理學:小王子】(https://philosopheroccultism.wordpress.com/2020/02/16/%e3%80%90%e6%95%85%e4%ba%8b%e8%a3%a1%e7%9a%84%e5%bf%83%e7%90%86%e5%ad%b8%ef%bc%9a%e5%b0%8f%e7%8e%8b%e5%ad%90%e3%80%91%e6%9b%b4%e6%96%b0%e7%89%88/)
【故事里的心理学:彼得潘】(https://philosopheroccultism.wordpress.com/2020/02/17/%e3%80%90%e6%95%85%e4%ba%8b%e8%a3%a1%e7%9a%84%e5%bf%83%e7%90%86%e5%ad%b8%ef%bc%9a%e5%bd%bc%e5%be%97%e6%bd%98%e3%80%91%e6%9b%b4%e6%96%b0%e7%89%8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