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星同人】十三秒的宇宙,安乐天使外传(二)
二、
第一次看到宇核,我就永远爱上了她,飞船战栗攀升,宇核的轮廓在虚空中逐渐清晰锐利,火凤的余晖点亮地平线,远远望去,好像黑色的天鹅绒镶起一圈深蓝丝边,我见那高山坠为尘土,汪洋收缩成水滩,高楼万丈的都市也化为灯光点点,倒是那无数座灯塔惹人注目,从北境绵延至沙漠深处,秩序井然,闪烁着莹莹蓝光,我一眼就看见了赤道三号,埃朵瓦此时一定仰着头,望向天空。
大裂痕,横亘在中央大陆,直到飞船来到第二轨道高度,我才看清它布满银色金属的全貌,宇核最伟大的巨型工程,却是宇核永远的伤痕,好像水晶球划出一道口子,她的易碎,她的晶莹剔透,所有动人的美,都落在这伤痕上,埃朵瓦说,小时候她脸上也有一道疤痕,人们看到它,总会感叹,要是没有这疤痕该多完美,可当她把伤疤修复,人们却再注意不到她的脸庞。
裂痕深处,大型开采机和自动化工厂日夜不停开动着,深谷城就建立其上,小时候我和父亲在那里生活,记忆中的天总是很黑,一旦关掉手中的灯,整个世界就宛如黑降,深谷城建立初期,也是大裂痕工程初期,电力供给靠大型电缆支持,由于地壳活动频繁,电力输出不稳定,停电时常发生,这时候宝贵的蓄电池会全部配给给食物工厂和地热输送,于是人们习惯在家备两三把火炬用来照明,直到后来,深岩级低损耗无线电输送成为主流,不缺电了,火炬才再一次离开历史舞台。
对我来说,有没有光都一样,我早就习惯黑暗,闭着眼睛也能做很多事,可现在,头顶广阔的虚无却让我无所适从,当我将目光移开宇核,火凤的尾焰消逝在远空,虚无的黑幕便狂奔而来,排山倒海之势,张着血盆大口要将我吞没,我吓得躺进座椅,冷汗直流,它无穷大,无穷远,又近在咫尺,离我只有薄薄一层窗。
“别紧张,索勒伊先生。”雷瑟夫中士扶着我的肩膀,他的大手沉稳有力,隔着衣服都能感觉到手上的老茧。
“你现在应该睡上一觉,保存精力,十个小时我们就到白巢了。”
...
比起前往那未知的天空,我更宁愿踏在坚实的大地,在太空,灵魂会失去重量,坠出躯壳。
“探测器的数据没有一点回收吗?”我戴上眼镜,翻开座椅旁的工作日志。
“是的,所以才需要我们。”雷瑟夫翘起二郎腿,指向日志上的白巢,上边标示着一个大大的问号。
...
发射探测器,对宇核空天局来说是一件压力巨大的事,发展部将资源全部倾斜在地层开发,往头顶空无一物的黑暗投掷任何东西都是浪费,何况到目前为止,除了拍回宇核的照片,没有任何收获。
上一任空天局局长坚持不懈地在议会游说,以白巢的潜在开发价值为由,筹集了一大笔资金,空天局兴致勃勃地朝它发送了三枚探测器,结果全都在约180万公里高度的地方失联,距离白巢仅有一步之遥。探测任务的失败直接导致空天局局长的辞职,以及管理层的重组。
“我们猜测白巢有破坏性强磁场,在相对距离低于一个阈值后,探测器的发出信号被破坏,同样,发送给它的信号也被破坏了。”
“既然如此,你们是怎么知道白巢和宇核之间的距离的?”我看着日志上的刻度,白巢距离宇核有六个单位。“如果它会破坏信号,那么你们拿什么测距。”
...
“哈哈,你问得很好。”雷瑟夫笑着咳嗽两声。“从远红外到纳米波,各种频段的雷达全都失灵了,但这不代表没有其他办法。”
他举起大拇指,看向我,两只眼睛轮流闭合,我这时候才看到他胸前的番号。
“你是炮兵?”
“错,我是空天军。”他抖擞眉毛,“三角测距法,古人的智慧,只要知道观测角和底边,就能推算距离。”
他拿起笔在日志上画了一个等腰三角形,底边落在宇核的直径,顶点正是白巢。
“非常简单,却很实用。”他伸出手指敲打窗户,指向宇核的北极和南极。“那儿,有两座纳秒级偏向角监视器,它们无时不刻监视着天穹中的白巢,等到某一刻,锁定器给出同样的偏向角,这时白巢和宇核的直径形成了一个等腰三角形,接着测量观测角,就能够知道白巢离我们有多远了。”
...
“同时,感谢您夫人的发现,我们以往用雷达测量白巢距离时,白巢都无法抵达中天,而您的夫人恰好利用这个条件,测得了从白巢的返回信号。”
说罢,他又指向宇核的赤道,一连串灯塔有序地闪烁着蓝光,朝白巢发去消息。
“只有在白巢位于中天,也就是刚好头顶的位置时,它才能返还信号,现在每一次测量的距离,都和两极监视器的数据一致。”
...
“为什么会这样?”他的一番解释让我更加疑惑了。
只见雷瑟夫耸了耸肩,把笔收回胸前的兜里。
“谁知道呢?宇宙规律,就是如此。”
“...”
“您夫人会得到科学界颁发的大奖。”雷瑟夫打趣着。“作为埃朵瓦规律的发现者。”
“早着呢,雷瑟夫。”我笑了笑。
宇核静静旋转,越来越远,越来越小,大地的纹路也模糊成寥寥几笔水墨,作为我们唯一的家,她已有亿年亘古,漂浮着,好似虚无的瞳,与我久久凝望,沉默不语。
埃朵瓦只身在灯塔,就像我们只身在宇核,这一刻,宇核也不过只身在宇宙,亿万年的时光转瞬即逝,陪伴她的火凤也会迎来衰老,不知那时,火凤会凋零还是热烈燃烧,宇核会永远陷入黑暗,还是随火凤而去。
白巢的光芒落在飞船机身,它在投影器上越来越大,好像一颗白色的糖果,很快,我就要掏出信号回执器,看看这颗糖果的纹路,它是硬糖软糖,或是夹心糖。
第一轮变轨开始,飞船调整姿态,喷射出集束电子,速度很快降了下来。
“收得到宇核的信号吗?”我见雷瑟夫死死盯着屏幕。
“早就不能了。”他没有回头,看向白巢的磁场模拟数据,眉头紧锁。“飞船的屏蔽涂层在半小时前就开始全功率工作,现在,这是一艘‘黑船’。”
“安全起见,我们去穿上防护服。”
我解开安全带,刚想起身,只觉被狠狠推了一把,整个身体抛向空中,顿时天旋地转,我失了平衡,巨大的推力差点使我的大脑从鼻孔里甩出,没等我反应,雷瑟夫伸出强有力的手将我抓住,把我从晕眩的漩涡中揪出。
“抱住脑袋!”
雷瑟夫把我压进座椅里,书本电脑,刀叉餐具,各种杂物在狭小的飞船内部飞窜,好像一场风暴席卷而过,重重击打在雷瑟夫的背上。
“撞击警报!撞击警报!”血红色的灯光在一瞬间倾洒整艘飞船,广播中传来刺耳的声音。
我从缝隙中看出去,窗外的白巢正在飞速旋转,推力从四面八方朝我冲来,好像黑暗中的幽魂举起棒槌将我敲打,要不是雷瑟夫将我按住,我肯定成了飞人,在船舱里坐起了过山车,巨大的过载撞在我身上,好像被宇核的深岩压迫,我的心脏迸裂开,血液逆流,沸腾又冷却,意识被甩出身体,昏黑占据着我的视野,与最后的清醒打起了拉锯战,我想哭,想大叫,可我撕破了喉咙也喊不出一点声。
...
“父亲...”血色灯光在昏黑的视野里勾勒出一道身影,那是父亲站在儿时的窗台,火凤的光芒明晃晃洒进屋内。
“索勒伊,好孩子。”父亲微笑着牵起我的小手,张开臂膀,火凤顷刻湮灭,无尽的黑暗盘踞在周围。
“这里是我们安息的地方,灵魂的墓场。”他的掌间永远那么温暖,好像这黑暗也不曾侵噬他的热度。
“没想到,是你走过那光的桥,来到了我身边。”父亲回过头,他的脸庞模糊不清,难以辨识。“这是你的终点吗?”
还没来得及回复,父亲和儿时的一切化作洗沙,飘散在空中,我连忙去抓,却抓到了一丝长发。
风吹拂在我的脸颊,侧头一看,是埃朵瓦,还有高耸入云的方尖碑。
“索勒伊,我正看着你呢。”她身着白色长裙,抬起头,望向白巢。
“白巢,一切的起点。”
我顺着她的眼神望去,天空中竟布满灯火,无数只侍鸟起舞闪烁,黑暗散却,整个宇宙被点亮,热闹非凡,就像广场上她的画。
“宇宙,热烈而优美,我好想和你在那灯火间,跳一支舞。”
方尖碑散发幽幽蓝光,发丝消散,埃朵瓦也随之融化,落在那浓郁的光亮中,好像泡沫旋生旋灭在浮跃的海。
...
“索勒伊,索勒伊!”
雷瑟夫拍着我的脸,游离的意识从黑暗深处游来,复归我身,疼痛感也随之爬满我的每一个角落。
我稍微挪动,胃里翻江倒海,差点吐出来,幸运的是,没有少胳膊少腿。
“真见鬼!我们不知道给什么东西撞了!”雷瑟夫抹去胡子上的灰尘,一脚踢开压在我身上的椅子。
用来探索地层的材料做的机身,强度足够,防震却差了许多,周围的一切乱得不成样,裸露的电线缠绕着破裂的防护服,发出滋滋的电流声。
“其他人已经登入逃生机了,我们赶紧走,剩下的屏蔽涂层可坚持不了多少时间!”
我奋力拍打脑袋,恢复精神,模糊的视野中,信号回执器飘在我和雷瑟夫中间,还有我破碎的眼镜。
“快走啊,发什么呆,不要暴露在强磁场下!”
“不,雷瑟夫,根本就没什么磁场!”
…
我一把抓过回执器,上面的流水灯反复闪烁,一刻不停地接受着信号。
“你看这个!根本没有探测到异常数据!”
回执器上,一切环境特征参数都在正常范围。
…
“什么意思?”
“这里没有破坏性磁场!”我把回执器摆到雷瑟夫面前,他愣在原地,沉默片刻,从怀中掏出指南针,只见那针头纹丝不动,一点微扰的迹象都没有,他取出对讲机,喂喂了两句,飞船上还没被撞坏的广播立马传出他的声音。
...
“任务还能继续。”我勉强起身,在雷瑟夫帮助下穿戴好壁柜里的宇航服和动力装置。
“别开玩笑,现在不可能着落了!”
“不,雷瑟夫。”我指了指眼睛。“现在,我们就是探测器。”
尽管不能落地,但我无法抗拒成为近距离观察白巢第一人的诱惑,为此我已准备了太久,所有的疼痛都化为兴奋刺激着我的神经。
雷瑟夫让所有人在逃生机待命,我和他离开飞船,白巢的身影铺天盖地,瞬间占据我的双瞳,一块无比光滑的深空巨圆,好像宇宙的餐盘,随时准备摆上盛宴。
比起宇核的粗糙,它堪称完美,如一颗洁白的珍珠。
“我以为它的表面会是沟痕累累呢。”雷瑟夫粗犷的声音在无线电里更加刺耳。
在高空进行地表勘测,我还是第一次,只能目视它的表面状况,然而它所能提供的信息少之又少,目光所及之处,总是光滑平坦,缺乏细节,它好像披着白色面纱,把所有神秘藏于其后。
“好消息,索勒伊!”雷瑟夫飞到我身边,“我们和宇核联系上了,真是奇迹!”
“所以之前的探测器为什么失联?”我将光学望远镜挪到眼前,准备地毯式扫描。
“鬼知道呢!”雷瑟夫吵着,“它们也遭到了神秘撞击?”
...
我一边目视扫描一边拍照记录,白巢的轮廓逐渐清晰在显像界面,但我依旧无法找到任何奇异点,特殊点,所有位置都如同均匀的白色平面,仅有部分相位区别,也就是高度的区别,偶尔会闪过光强分布的波动,但都无关紧要。
也许没有信息就是最大的信息,我饶有兴趣,这种细节的有意丢失,比宇核的复杂构成更有意思,在统计学上,我们讲究正态分布,地貌特征的组成总是在一个预期方差内,但这一次,白巢全在方差之外,我唯一能得出的结论就是,这不愧为火凤休憩之地,它是宇宙中硕大平坦的温床。
在飞速的扫描过程中,一道细长黑影跃入眼帘,我喜出望外,连忙回调坐标,黑影微弱,却突兀地映在白巢地表,好像肚脐。
我放大倍率,在光学分辨率极限范围内,那道黑影飘忽摇曳,我眯着眼也无法看清它的样貌,我下意识地启动推进装置,朝黑影方向飞移。
“索勒伊,你干什么?”雷瑟夫见状跟了上来,“你还想肉身着落?”
“我就靠近一点点。”我看了眼头盔投影的参数,推进剂和氧气都还充足。
在我和白巢地表之间巨大的高度面前,这点小小的移进是微不足道,无关痛痒,但再靠近一点,说不定就能发现什么。
出乎意料的是,黑影的放缩速度比我预期大得多,就像在宇核,走向远处的高山,那山几乎不变,但走向近处的树,那树很快就大得比山还高。
黑影逐渐变大,就像一枚暗的种子生根发芽,茁壮成长,一棵黑色树苗,延展枝叶,朝着天空盘旋高升,又像一团黑色火花,点燃深空,火势缓缓蔓延,白色帷幕逐渐燃尽成烟。
一股不安夹杂着兴奋,涌进我的内心,血液加速流动,我呼吸紧促,眨巴双眼,努力保持清醒,确认这不是幻觉。
“父亲...?”
那是黑色的幽魂吗?我们来到了终点,灵魂墓场?
“索勒伊,你在嘟囔什么?”雷瑟夫伸出强有力的手,抓住我的胳膊。
我意识到我没有坠入虚无,灵魂依附在坚实的身躯。
...
我缓缓移动,每一秒都如一生那么漫长。
我看见,那树苗长成苍天大树,火花生成燎原野火,白巢的光亮勾勒出黑影的清晰轮廓。
...
我朝那黑影行去,黑影也朝我行来。
我朝那黑影示意,黑影也朝我示意。
我凝视着黑影,黑影也凝视着我。
...
我的心跳得通快,汗水浸透衣衫,那黑影终于来到身前,我们看着彼此,连呼吸也是同样的韵律。
我忍不住伸出手,那黑影心有灵犀,也将手伸出,很快,我们就碰到彼此的掌间。
光滑而冰冷。
...
“雷瑟夫,我想,不是探测器遭到了撞击。”
我长久地深呼吸,脑袋里嗡嗡作响,所有回忆都被抹去,世界陌生而空旷。
“他妈的...”雷瑟夫来回触碰着他的黑影,声色沙哑低沉。“这他妈是面镜子...”
“是的,”我闭上双眼,任由黑暗将我吞噬。“探测器撞上了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