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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9-09 21:32 作者:南鹰白  | 我要投稿

不用说话,父亲的眼皮耷拉着,劳生就知道自己得走了。父亲抬眼看劳生,说,知道关外咋去?

劳生本以为父亲能留他,现在好,没回头路了。劳生说,骑马,坐车,实在不行用走的。

哼,哪来的马给你骑?

劳生不吭气。

路上吃啥?家里哪来的余钱给你路上花费?

劳生听着。

小小年纪,能冒出来出去闯闯这个念想,也算长成人了。咱们村里也不少扑奔关外去的,听说净是吃百家饭,端着饭碗挨门挨户讨的,你打小没吃过大苦,能掉下脸要饭吗?

我能,爹。

那出了关呢?你去哪儿?关外大着呢。

去找赵四爷爷,他告诉我他在通化。

嗯,看来心里有点谱,对了,赵四叔偏稀罕你,我看的出来。

劳生不言语。

嗯,去吧,家里倒不是容不下你,可你长大了,有主意了,这是好事儿。现在家里日子也紧巴,你走是为家好,爹知道。再一个,咱老魏家要是都在一个窝里蹲着,哪天一个炸雷子就给咱们全家端了。

听到一句,你是为家好,劳生的泪下来了,他低头,尽量不让旁人看到。

父亲不说话了,开始闭目养神。

妈说,老五啊,路上留神安全,兵荒马乱的,年纪还不大,多留神。


离家这一年劳生十四岁,包袱里装着十个苞米饼子,一个鸡蛋。干净点的衣服也包了起来,一身破棉袄就上了路。对了,里怀还藏着一个袁大头,没人知道他有一个袁大头,这是他好几年从零零碎碎的小钱里攒的。他是个仔细人。那时候十个里头有九个半都是仔细人。

那天正下雪,劳生穿着黑棉袄,走在一片白里,是一个移动的黑点。他从乐亭县走出去十多里,渐渐离开了熟悉的村庄。有时候路上一片荒芜开阔,有时候路上人忽而多起来,挑着装孩子的扁担的,赶牛车载着一家子人的,累的走不动的,路旁尖顶的草棚子里的人瑟瑟发抖,有人在路边生火,不时听见有人哀嚎,野狗阴郁的四处乱串。

雪一直不大不小,天一直阴,乐亭离海不远,刀子般的冷风割着脸,有点盐味儿。

晚上,乌鸦哑叫着,像抽多了烟土,从一个树枝跃上另一个树枝。月亮像一颗假水果安在树杈上,看得见吃不着。累了劳生就在路边找地方歇歇,冻得受不了起来再走。劳生也想钻进路边那排临时支起的草棚子,但只是想想。

远处传来人群的脚步声,还有晃眼睛的光柱。劳生本能的跳到路边的杂草里,尽量不出声的挪动着,离路越远越好。

果然是日本部队踩着不算整齐的脚步,尽量保持着整肃的气氛,一个长官模样的人还呵斥士兵们。两个开路士兵用步枪上的灯扫视前路和两旁。这个队伍并不长,很快就过去。

劳生在草丛里吃了一个饼子。饼子带着他的体温。他捧雪吃了两口。身上一阵激灵。看着日本兵走远,他也继续赶路。

天亮的时候劳生发现自己正在走进某个村庄,如果路没错,该是荒佃庄。劳生看见有些房子被炸掉了半边,里面的人早已不见,寒伧穷窘的家什露给路人瞧着。

中午,雪停,太阳爬上来,劳生寻了一处温暖的草丛,睡了一觉,醒来发现身边蜷着一只黑猫。劳生喜欢小动物,他正处于成人和孩子中间那个时期。他摸了摸猫瘦瘦的脊背,没想明白要不要带上它。猫瞄了他一眼,走开了。

又到了晚上,劳生感觉大腿像扎进无数钢针,只要迈步,针尖齐作,一阵麻痛,再迈步,又是一番同样密集的短痛。他坐在路旁一根烧黑的木头上,动心思要不要吃掉那个鸡蛋。他听到身后有动静,接着啪的一声,没了知觉。

等到他醒来,月亮一览无余的照耀着大地,星光满天。他不顾头疼摸了摸胸口。那个硬硬圆圆的东西没了,那是一个人的脸,一直贴在自己心口。袁大头,袁项城,它没了。鸡蛋,玉米饼子,稍新的衣裳,简单说,连包袱,连棉毡鞋,连棉帽子都被抢了去。

冻的哆哆嗦嗦,劳生想,这是第二天晚上,没走出多远,回头还来得及。劳生知道自己可以走回家门口,但也知道自己没法让自己进家门。门没人看守,但好像什么骇人的东西,想想都让劳生害怕。仔细想起来,以前的屈辱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有什么东西控制着劳生怯着胆千万要躲开不能再受辱。那些侮辱大都来自哥哥嫂子们。

前路一片黑暗,远不可及,他没大决心能走出关外。他只是麻木的往前走,不想动脑子。走几步,太冷了,他跑起来,引起路旁没睡着的人们的警觉,以为他发现了什么,可能是日本部队?可能是要轰炸?不管是什么,反正肯定发现了什么灾难。有人站起来热心跟他打招呼,小兄弟,咋回事儿?劳生觉得这些陌生人友善,亲切,心里充满感激,告诉他们没事,自己太冷了。有人压根儿不信。有人说这孩子疯了。路旁的牲口,野狗,也受到了他的打扰。

劳生赤脚跑在冰雪上,起初的冷感很快被麻取代,继而一股奇怪的热流从脚下传来。劳生奇怪,好像在自己身上发现了新器官一样。咋会这样?

他很快跑累了,不得不走。从身体榨出来的热气很快变冷。他打了个喷嚏。

路边一头牛拉出一团热气腾腾的屎。

想都没想,劳生把脚放进屎中。

牛摇了摇尾巴,往前走了两步。此刻劳生才看见原来牛拴在路下边一个临时搭的草帐子上。

草帐子走出一个男人,带着破帽子,打量着劳生,半天没说话。他走到帐子后面不远处撒尿,回来看到劳生还在站在牛屎里。他说,脚拔出来的时候咋办?

不知道。

那时候更难受。他说。

能舒服一会儿是一会儿。

也是这个理儿。帐子后面,你可以去瞅瞅,有个死孩子,身上有些东西能用。说完,他开始用树枝拨他帐子附近烧的差不多没有多少光亮的火堆,又加了枯枝,拿嘴吹,吹起很多灰,他也不顾,只管吹。

劳生拔脚出来,冻的呲牙咧嘴。男人瞅着他笑,说,你也没多大,自己出来的?

劳生轻轻点头。走的时候四哥告诉他别轻易跟人交底,劳生自己又不愿意随便撒谎。他直勾勾看着火堆。

过来吧,烤烤脚,俺不嫌你臭,你最好还是去看看那个死丫头的鞋你能穿不,烤完了火,你光脚,还冻脚不是?

劳生感到此人不恶,真的走到帐子后面,在月光下找到一个死人,从她脚上脱下一双红鞋。他当时到没想明白自己多需要鞋,他更清楚的是,他需要取悦这个男人。他需要伴儿。

劳生找到一处雪多的地方尽量把脚蹭干净,用树枝刮脚,再用雪蹭。脚差不多干净了,他坐火堆前烤脚,烤鞋。

男人看着这一切,说,出来没几天吧?害臊?还是怕扒死人衣服?

劳生老老实实点头。

虽然不明白劳生点头是什么意思,男人也不再言语。

劳生望向草帐子,帐子一头开向火堆,另一头用树杈、破布临时堆起来的东西堵死,这样能留点热气。

一直等到天亮,劳生想等男人从帐子出来,要点吃的。他觉得自己的头飘飘忽忽,世界好像一直在晃。他看天由黑转青再转蓝,有一阵子,非常像傍晚。他似乎不冷了,他似乎变成了旁人,觉不出自己的冷,他似乎跑到自己外边,略显陌生的看着自己。

一只大鸟在他头上盘旋。他一惊,起一身冷疙瘩。不知道从哪儿听过老鹰啄人的事,他捡起一根结实的烤黑的树杈,握紧了,挥舞着。大鸟飞走了,似乎明白了,这不是一个死人,去寻找真正的死人去了。

一个蓬头垢面的妇人从帐子里出来,没正眼看老生,朝帐子后走。

太静了。劳生听到声音,就算听不到声音他也知道她在解手。回来女人也没瞅劳生,又钻进帐子。

太阳终于跳出来,再残酷无情的场面被它一照,也泛着红,似乎暖了些,似乎没那么冷酷了,似乎在说,没事,是这样的,没事,一直都这样。

女人又从帐子出来,蹲下,挑干净的雪在脸上搓搓,从帐子后面拿出一个铁钵子,抓几把雪放钵子里,再放在火堆上烤。黑黢黢的火堆快烧尽了。

父亲领着仨孩子出来了,都是男孩,穿着鼓鼓囊囊的油亮亮的破棉裤棉袄。他们好奇地看着劳生。最小的男孩抱着一只鸡,任谁劝也不撒手。

一家人忙活了一阵子,准备吃饭。劳生一声不吭。全家人吃高梁煎饼,喝雪化成的水。大人小孩嘴里发出咕咕哝哝的声音。劳生不说话,悄悄咽吐沫。

鸡从孩子怀里逃出来。父亲说,它也饿了,让它自己刨食吧。他抬头扫了一眼劳生。

最小的小孩说,这个哥哥咋不饭饭?

没人答他。

他又说,这个哥哥咋不饭饭?

最大那个男孩说,咱自己还不够吃呢。

劳生羞烦,无处藏脸,想拔腿走。他没有。他自己也不知道为啥。自尊心让他走。他不走。

男人撕了半张煎饼给劳生,说,吃吧,小兄弟,别嫌少,吃吧。

劳生接过煎饼,边吃边淌眼泪。

算是吃过东西,两口子开始收草帐子,劳生也跟着帮忙,树枝干草破布毡子钵子一堆破烂都放到板车上,板车由牛拉着,一家人挤在车上。男人略有愧疚的说,小兄弟,后会有期。

劳生拱拱手,说,后会有期,您的恩情魏劳生铭记在心。

 

牛车在前面慢吞吞的走。劳生跟在后面,拖着步子往前走。

太阳升高,天空无云,一片晴澈,阳光好像撒下无数齑粉般的光粒,地面上的残雪也闪着白光,这是一个极光亮的世界,让人睁不开眼,让人奇怪的高兴,也有点失神。有那么一刻,劳生觉得自己正在死,而且死的怪舒服的。

不留神,牛车不见了,不知道在哪一个路口拐弯了。

想想以后有多少麻烦,吃啥?咋到山海关?走哪条道?到了通化咋找四爷爷?找到了以后自己能干啥?想想这些实在太烦。还是躺下舒服,地上白光光的,看着似乎有点温热,倒下去,晒晒太阳。就这么想着,想着,劳生的腿一软,倒在路上。

劳生看到成堆成堆白花花的纸马堆在自家院子里,四哥喊自己进屋吃饭。家里人都乐呵呵的,脸上泛着灿灿白光,粥饭也淌着白光,一切明亮,一切闪耀,就像村里洋和尚说的那个地方。


一辆马车疾驰在颠簸的华北平原上。车忽然停住,车上跳下一个老头和一个穿西装梳背头的男人。两人往回走了一段路,走到躺在地上的劳生跟前。老头摸了摸劳生的脑袋,探了探鼻息,冲男人摇摇头,说,没死。

俩人把劳生抬上车,给他往嘴里倒了点水。男人从公文包里找到两颗硬糖,塞一颗进劳生嘴里。

马夫说,这个人也要拉吗?

老头说,先走着。

那咋行?谁开销?

西装男人说,你先走着,人命关天,难道把他扔那儿等死。

你们都活菩萨,我这马得吃草吃料,谁开销?

西装男人把糖块扔给他,说,吃糖,吃糖,真要是在您车里呆久了,我付账。

马夫接过糖块,看着没见过的蓝色闪光塑料纸包装和外国字母,仔细揣怀里,说,有您这话,我先跑着,谁也不是没心肝的畜生,可家里多少张嘴等吃饭那。

得得,劳驾您,先走着,谢谢您。老头一边点烟袋锅,一边说。

西装男人又给劳生嘴里灌了点水。

劳生睁开眼睛的时候,老头正在晃动的车厢里打瞌睡,西装男人正在读报纸。劳生照着报纸缓缓念道,绥南赣北皆大捷。

老头未睁眼,先咧嘴微笑。男人也翻转报纸,看了看报纸背面,新闻标题果然是“绥南赣北皆大捷”。老头从包袱皮里拿出一块玉米窝窝头给劳生,一边看他吃,一边问他多大了?哪来哪去?怎会倒在路边。

劳生说完自己的情况。老头摇摇头喃喃道,关外,忒远,难啊。

西装男人说,小兄弟,你念过书?

先生,俺读过一年私塾,后来家里几个哥哥闲了又教我多认得几个字。

老头接着说,你卖力气没力气,要饭脸皮子薄,想到关外啊,费劲,忒费劲。

西装男人定睛看着劳生,说,小兄弟,要是乐意啊,可以跟我去北平做事,国家需要你这样的年轻人。

先生,您好意劳生心领了。俺不去北平,俺已经告诉俺爹去通化找俺赵四爷,一旦家里有事,家里也能找到俺不是?

小兄弟,我们到了北平可以给你家里报个平安,告诉他们你的情况。

那咋告诉呢?咱不得再走回来?

西装男人微笑,说,不必的,咱们自有咱们的法子。

啥法子?

电报,我发一个电报给你家附近的朋友,朋友会转告。

俺家附近咋一准儿有你的朋友?

老头又把烟袋锅点着,抽了一口,说,汉生。然后摇摇头。

男人领会,又拿起报纸随便翻起来。

老头说,后生,我有个法子,你可以试试。这一路上,看到不少人奔关外去,现在国家挨欺负,老百姓挨灾,咱们心里难受。我估摸着,这一路上,大多是目不识丁的乡亲,你可以凭你认字这个本事,给人写信啊,读信,看看能不能讨口吃的。

西装男子点点头,说,也算是个办法。

谢二位先生。劳生淡淡的说。很明显,他并不十分感激。


黄泉路上无老少,去关外的路上不断有人死去,死人往往就近草草埋了。每次在路上碰到这种情况,劳生就会一脸平静的凑上去,说些“逝者已登仙界,生者节哀顺变”一类的话。他默默的陪伴着死者家属,微露哀切,直到他们埋人。劳生曾在一处废墟里捡到一把日本短刀。他会用短刀把死者的名字刻在插坟头的那块木头上,诸如:显考某某胡公之墓。以此,劳生能得到一点吃的,或是某个小物件,或是一次借宿,或只是一种萍水相逢的穷人间的友爱。

他养成了收集木板的习惯,但又不能对外声张木板的用处。每当有人问他背着木板何用时,他总是笑而不答。他经常光顾废墟,炸毁的房子,被抢劫一空的院落。他不仅收集木板,还会趁便翻翻陌生人家的箱子柜子,有时看到一些日常物件,带着一股完全陌生的气息,令他恍惚,眼前似乎出现吵吵嚷嚷一家子老小,活生生的就在眼前,生火做饭,令劳生寒毛直立,总想拔腿而逃。

他捡到一本木刻的《千家诗》,这是他读私塾每天念诵的东西,现在翻起来感人亲切,让他五味杂集。《千家诗》他一直带在身上,有时候会拿出来吟咏。

他一般最多背三块木板,再多也背不动,实在遇到好材料就淘汰手里现有的。路上休息无事可做的时候,他会拿短刀修刻木板,顺着它们的大小形状修一个棱角或顺出一条曲线,以期在他拿出木板的一刻,让在路边埋葬死者的家属感到一点点尊严。

一路上劳生也没有变得健谈,世故。他总是悄悄的出现,平静的说话,如果口风不对劲,他马上默默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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