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白黑,三重难解的毒素
张广天 著 当你在出土的古玉上看见红白黑的沁色, 你知道它们的来历吗?
那通红的如霞光赤照,
据说扔进缸里,
可将一缸的水映红。
那白色的如云雾缥缈,
又像是奶渍浸淫,
更有甚者密不透风,
如厚絮团裹。
那黑色的油光锃亮,
如漆如美人云鬓,
也有浅晕未深的,
丝丝入扣,
如牛毛浮现。
在地狱的深处,
有三样难解的毒素,
日积月累,千年叠升,
居然也渗透到地上人间。
这第一层叫做爱情,
从地狱的东方钻出,
上升到人间的西方。
西方的诗人道,
生命诚可贵,
爱情价更高。
这爱情并非人本的性情爱好,
所谓非恩、非癖、非投缘,
乃是高出功名利禄、门第族类的纯情,
它至高无上,神圣不可侵犯,
据说它反了封建,反了资本,还反了低级趣味,
成为一种百毒不侵的金刚利器。
它不允许怜悯,不允许恩待,不允许玩赏,
它要在人为的平等基础上互尊,
它要求相爱的人忠贞无瑕,
哪怕海枯石烂也不移不渝。
那追求爱情的人声称,
这样东西得着了,
生命才有意义,
灵魂才能得救。
人间的女人极信这样东西,
宁可舍掉生命,
也不可没有爱情。
因此,那地狱中的女鬼,
多半是因爱情而屈死的。
那时候,人间西方的爱情刚刚传到东方,
男人女人亦步亦趋,
纵恩爱无限,亦不得要领。
“恩爱,那是主子对奴隶,
感恩,那是奴隶对主子。”
那些读了洋书、在爱情的路上前进又前进的前锐作家说。
于是,怜香惜玉受到了嗤鄙,
因为那是可怜,并不是真爱;
于是,钦慕恋羡也被讥笑,
因为那是崇拜,也并不是真爱;
于是,鱼水之欢也遭到抵制,
因为那是低俗的肉欲,也并不是高等级的真爱。
(【“你仅仅是因为我漂亮才要我吗?
你并不爱我,你是醉心于我的肉体。”
她头也不回,便遁入玫瑰花丛中远去。】
王胜的批注中如是写道,
“大凡那时前进的作家写小说都有这番情节。”)
仿佛不吃,不喝,不媾,不亵,才是爱情,
男女仅仅相拥,亲吻,抚摸,腿臀间蜻蜓点水才是高洁。
人们一时不知所措,
左也不是,右也出矩。
爱情成了一具水晶棺椁,
真空无尘,丝毫不可染上生活的泥浆。
凡给了好处的,乃至交换了所得的,
都必在爱情的门前仆毙。
爱情好似教规森严的法门,
非要断了六根方得正果。
然而,东方的民人是要托物言志的,
他们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
虽非为报,亦为相好。
相好是要有见证的,
你给我多少,那很重要,
是不是你的全部?
是不是你诚心所寄?
你舍了全部,
哪怕借来、偷来、抢来都是为了讨好我,
这才是喜欢,
才是对我真好。
东方的女子曾经是这样检验相好的。
(相好据说也不是爱情
——王胜进一步加注道。)
那什么是爱情呢?
究竟什么是爱情呢?
(倘真有爱情,
那是天给的礼物,
罪身之人是难以做成的,
也不配得到的。
即便相好,也并不能永久,
因你罪孽深重,
难以自持,难以自持啊!)
东方的民人是要油烟的,
没有柴火,没有膏油,
为什么要活在世上?
既无淫中欢快,亦去掉五谷口欲,
那些血肉之躯的女子,
她们拿什么续命呢?
(淫之一字,本义为过度。
你们在床上睡一睡,
肌肤轻触即分,
不过度如何到得高潮?)
这便到了地狱,
宁死不屈地到了地狱!
可怜那些入了爱教的善女子,
她们不进封建礼教之门,
却反身入了红尘滚滚之门。
这西来的红尘,
在她们眼中,
有红无尘。
红,就是这样,
层层,隆隆,滚滚来到地狱深处,
浸入到玉玦的肌理。
这第二层叫做脸面,
在人间的东方根深蒂固。
那最早的夏人崇尚忠,
所谓尽心,由着心引领,
但当心中充满圣灵时,
人与上帝同在。
那稍后来到的商人崇尚质,
传说他们是谋略经商的一族,
诸等事物都算出贵贱等级,
以至于算出天国的重价。
这之后的周人崇尚文,
文的本义是花纹,
那是天道的呈现,
曾经繁荣的结果,
他们丢了内里,迷恋表象,
偏离了天道却醉心于礼制,
这就好比认不得天神的真身,
只认得祂的外衣。
一件外衣,
缝缝补补几千年,
你贴一层,我加一道,
芳缛丽饰,名目繁多,
重重地遮蔽了真理,
也遮蔽了天性。
人活在人订的规矩里,
以人道覆盖天道,
宣称替天行道。
“饿死事小,失节事大。”
他们如是谆谆教导后代,
宁愿舍弃性命,
也要保全脸面。
然而,什么能够换来生命呢?
人若没了生命,还有别的什么呢?
他们是世上最聪明的百姓,
他们是人间最勤劳的黎民,
他们耕读于从昆仑山到东大海的广阔山林间,
他们创造的文明和财富几世几百世都用不尽,
然而他们将这一切去换一个名声,
功垂千秋,流芳万年,
这就是他们倾毕生精力要追求的目标,
只为听那死后听不到的美名传扬。
一个老人,
在垂暮之年的病榻上千叮咛万嘱咐,
要后代立碑,建祠,造牌坊,
将他如履薄冰精心呵护的脸面放大,放大……
可是,有谁会记得你呢?
记得你死的脸面又如何呢?
一张脸面,薄如蝉翼,
一阵风就把它戳破了,
更何况食五谷的血肉之躯塞满了糟粕!
每一点脏都会污损它,
一口痰,一滴脓,
嫉妒,偷窃,欺诈,贪婪,
难道你从来没有过吗?
或者正是这些罪过令你不安,
你织补这张单薄的脸面来盖一盖。
人不思悔过,妄想遮盖,
自欺欺人,以求心安理得吗?
呵!西方的坚船利炮来了,
哪里用得着这样的火力?
实在一根细细的针就可以戳破这张脸面!
当这张古老而悠久的脸面被戳破时,
他们又转而寻求西洋的脸面,
德先生的,赛先生的,
法逊先生的,费罗色菲先生的,
还是脸面,只是脸面,
始终并没有学来他人的本领。
这残破的旧的脸面和肤浅的新的脸面交织在一道,
成为不伦不类的花狸猫鬼脸。
鬼脸,
是白色的,
尽管改了样子,
终究须是白色的,白白净净,
为着四处叫人说光鲜,说好看。
脸面是没有生命的,
自然归属在地狱之界。
地狱啊,并不是活着的人们想象的恐怖样子,
地狱的恐怖,是尘埃不染的空净,
净得无远无近,
净得无往无来,
净得无声无息。
一生的罪过,
因饥渴,因成长而膨胀,
难道寄托这脸面可以得赎吗?
脸面是一张钞票,
你们将毕生的努力寄存其上,
天堂的银行竟然拒收拒兑!
你白白辛苦了,
反而还落得欠账。
你明明强盛非常,
怎就始终落后挨打?
你百思不得其解。
你不晓得这是冥府吃香的财富,
在那里你分秒间收兑现金。
看哪!多么美丽的地狱风景,
真的干净,
白皑皑完胜霜雪!
白,就是这样,
点点,滴滴,雨幕般下垂到地狱,
将玉玦的表面蒙裹。
这第三层叫做势利,
在人间的东方和西方,
人皆趋就,纷纷拜倒,
强者拥而骄纵,
弱者附而迷陷。
权势与财利,
紧紧交织在一道,
权以牟利,利以揽权。
人们崇势利为上帝,
以为得了这样东西便不可一世。
那强的,
不晓得其力、其智、其貌皆得自于上天,
硬着颈项,试与天公争高低;
那弱的,
看见强的恣意横行,为所欲为,
以为投了他便有不倒的靠山,得保无虞。
人在地上蓄势蓄利,
堆得比山还高,
藏得比海还深,
日积月累,
渐渐忘记凡世上的事物皆要毁坏,
三十年风水轮流转,
没有牢靠的势利可以长存。
那恺撒曾经势焰熏天,
他倒了;
那日不落帝国宣称大光明,
如今已然日薄西山。
那美貌的衰朽了,
那富可敌国的落魄了,
那誉满天下的红了、紫了又黑了,
那盈满的亏欠了,
那结果的坠落了。
祂在这里兴旺一族,
又在那里翦灭一群。
倘有势利的强盛,
哪一点哪一处不是来自于祂?
你看不见神天的高耸无际,
却要称人间的枭雄为父,
屈从有限的人有祸了!
人依力而存命,
乃是出自软弱,
既知软弱,
何不依靠那最大的势利?
那国度、权柄、荣耀,
都是出自哪里?
雨是你下的吗?
日光是你照的吗?
草木和禽兽是你生养的吗?
地腹中的煤和油是你先前蕴藏的吗?
人禀天赋而强出一头的,
强惯了竟不记源出,
全不想顺通畅达之境遇来自命定的恩典,
挥霍强势,得意忘形,
草菅人命,作威作福。
高出一头的,你高得过大山吗?
亮出身形的,你亮得过日月吗?
而那矮的和暗的,
又为什么看不见大山与日月呢?
只与眼前的高矮明暗论贵贱呢?
祂预备的世道本是公平的,
又是尊卑有序的,
在这处矮的,在那处必有高出的。
然而人,由着一时的有限自作主张,
此时此处短缺的丢了彼时彼处的富足,
舍己之贵而羡人之长,
求之不得于是甘伏人下。
势利啊,强者趁热,
而弱者怂恿,
推而趋附,
必令强者更强。
那至势至利的光明从天而下,
你曲折了,更改了,
不甘以祂的预算垂照,
从此人间便生出黑暗来。
因此,势利的颜色是黑的,
黑沉沉无底。
本是重重交互,错落有致,
此间如是起伏,彼处那样纵横,
你非要按着你的心意拉直了,
这样看去,
一山定比一山高,
万人之上,一人之下,
一人为王,更有万王之皇。
那顺从命运的有福了,
因为祂的安排中总藏着大福气,
你终将出头,乃至获得永生。
那抗拒命运的有祸了,
因为祂的安排中必有大惩罚,
你先就强出一头,不知后来要悲苦低头。
强的抗拒命运,
弱的将命运交给强的去铺排,
做着虚妄轻飘的美梦,
难道弱的不也是抗拒命运吗?
一切抗拒命运的都逆光而行,
逆光而黑,大黑暗!
黑,就是这样,
曲曲,折折,以至于全然悖逆着光照来到地狱,
丝缕成荫,沉淀进玉玦的骨髓。
红的,白的,黑的,
爱情,脸面,势利,
三重难解的毒素将玉玦闭塞。
(摘自《玉孤志》上篇《地狱行》第十四首 张广天 著 2019年四川文艺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