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特曼
「我,想變得跟ULTRA一樣。」 天台圍欄外,在邊緣的中年上班族對圍欄裏的拉麵檔老闆這樣說道。 ************************************* 連禪也停止嗚叫的酷熱日光,把柏油路面直射得無比灼熱。微風之弱連風鈴也吹不響,這真正是燠熱難當的日子裏,巨大紅足從大廈間跨步走過,雙腿主人極其小心地不在路面上留下任何痕跡。 整個都市也是他們的擂台,所有望出窗外的市民正是他們的觀眾。巨大怪獸與紅白相間的巨大英雄,為保護這世界的戰鬥只需要三分鐘。 那是67之夏。酷暑之夏。 ULTRA之夏。 ************************************* 大江純次跟所有人一樣,一直也非常崇拜ULTRA。 勇敢、威猛、善良。不斷從外星怪獸魔爪中保衛人類,即使再倒下多少次多少次,也會站起來取得最後勝利的無畏英雄。從高中開始,純次便一直把ULTRA視為偶像。即使在二十多年後的現在,那顆心還是沒有改變。 對純次來說,那是他唯一沒有改變的地方。 扁平的腹筋在公私酬酢間漸變作垂墮腰腩,頭頂也因繁重工作而毛髮稀疏。中學時熱血沸騰,天不怕地不怕,在瞭解社會的弱肉強食後也只落得為工作終日營營役役。 不知從何時起,ULTRA已不再於眾人眼前出現。形形色色的環境污染諷刺地成為了地球最好的防護罩。光之巨人的消失像是把某件事物也帶走般地,再沒有外來威脅的人類開始把目光集中在自身利益之上。ULTRA成為過去的傳說,而人類只能顧及眼前的現實。 如果ULTRA現在再度來訪地球的話,他所看到的該會是一個充滿著太空怪獸的惑星吧? 但那並不是純次危立在大厦邊緣的原因。他只是在被公司裁員後妻子又拿走所有積蓄跟人跑掉,所以才一時想不開而已。 實在是連他自己也覺得渺小得可以的想法,那令他的死意更强烈了。 朝眼前望去,原本能清楚看見東京灣的視野,現在也被隔在臨海公路和建築於填海土地上的豪華高厦後。下方除卻宓縮在公路穚下的流動拉麵檔外,深宵街道裏連半點人影也不存在。 要跳下去的話這是最好時機。純次開始彎身...... 「喂。」傭懶得可以的叫聲。 被嚇得差點掉下去的純次好不容易才穩住身子,在圍欄另一邊身被霉舊羽織,不修邊幅的拉麵檔老闆馬上把麵碗伸到他面前。「來。」 拉麵很熱,麵條也煮的太軟,湯底也只是隨便拿味精粉開的。站在大樓邊緣吃麵的純也禁不住邊吃邊抱怨,但讓他更訝異的是:他還是餓得能再吃下一碗 ——— 當然是在別處吃了,這拉麵就是死人也吃不下去。 「謝謝招待。」把連湯也喝得一滴不剩的麵碗還給老闆,純次再次準備跳下去...... 「一千円。」好半响後老闆才多加一句:「......盛惠。」 「一千円!這種拉麵五百円也嫌貴!」 「你不是要去死嗎?反正也帶不走。我今天還沒發市,你也別那麼計較了。」 「好好好!一千円便一千円!」純次也懶得和他計較,一手便從口袋掏出...... 空空如也的錢包。 看著純次臉色大變,拉麵檔老闆也嗤地一聲:「真倒楣。你去死好了!」他剛轉身要走,馬上卻又轉回來。「這樣不行。你在這裏跳下去我豈不是要搬?你給我死遠點!」 純次實在是沒料到臨死前還要跟黑店老闆抖纒。「我管你的!」 「要不你便還我一千円。」老闆可是老實不客氣地伸手。 「...... 算你狠。」結果純次還是不情不願地把腿搭上欄杆,足下一滑便要失足從後跌下去。 天上群星於眼前急速旋轉。腳下失去承托,整個人反倒好像變得輕飄飄的。這一生的情景並沒在眼前快速掠過,他腦筋只是卡在自己小學時內急得尿褲子的回憶中。 前胸傳來不怎麼樣的痛楚。這樣說來自殺倒也不是那麼痛,但感覺還是怪怪的。慢著...... 睜開緊閉雙眼,純次看到老闆是伸出象腿般粗的單手便把他整個人扯到欄杆上。「喂,老兄,你到底想怎樣了?」 「我,想變得跟ULTRA一樣。」不知為什麼,純次脫口而出。 拉麵檔老闆由上至下地仔細打量著他。「老兄,你不是有點兒超重嗎?」 那天晚上純次是自殺不成了。 便利店的新工作跟往日安坐辦工室相比可是天堂與地獄的分別,但不用再天天極度精神勞累的生活卻也足以彌補。反正是在舊區住,工資省著點用倒也足以糊口。 他成為了拉麵攤的常客之一。那不是為了報恩,而是正價二百円,認真來說並不太難吃的拉麵總比即食麵好。當他問老闆為什麼當初要收一千円時,套句對方不苛言笑的說法:「那是跳樓價了。」 拉麵檔老闆並不是一個好人。 貪心、小氣、而且暴燥得被瞄一眼也會罵翻天,什麼七宗罪八大戒的拿他當反面教材準沒錯。當初他也真的只是為了賣麵而找上純次。在這開始老化的新舊區交界,時常也有一些跟純次同樣想法的人在徘徊。老闆偶爾會拿著拉麵出去,托著空碗子回來。 跟老闆說過話的,大都不會用樓梯下樓。 但即使是這樣,純次還是蠻喜歡老闆。他這種正直的『邪惡』跟現代社會的奸險比起來是太簡單、直接又沒機心。這種直直從古老孩童卡通跑出來的壞蛋,對純次來說反倒有種心安理得的感覺。 只是老闆非常、非常不喜歡ULTRA。 「ULTRA算什麼!?毫不客氣的逕自忙跑來地球,話也不說半句便和說不定是宇宙親善大使的外星人開打,把四周踏得稀巴爛後馬上拍拍屁股離開。哼!那兩顆跟蛋黃差不多的眼球看了便令人作嘔!」 令他反應這麼大的是另一個常客,在附近以撿拾破爛為生的老露宿者。平常一直穿著鏽有『早田』的前地球防衛隊外套,自稱前防衛隊成員的他總會有意無意間便把話題扯到ULTRA上面。「可不是這樣說罷,老闆。你現在還能在這賣麵也是全靠ULTRA。」 「對!要不是ULTRA,我現在還需要窩在這裏賣麵?」惡狠狠,直要把對方生吞活剝的語氣。一直都是這種口氣的老闆所有人也早習以為常。「要不是他,我才不用這般落泊......」 沒人清楚這到底是什麼回事。看上去才三十開外的老闆在66年時頂多是剛進小學的年紀,在情在理也不可能和拯救世界的英雄有什麼深仇大恨才是。大伙在背後揣測時,從ULTRA把他家房子壓壞以至老闆是外星怪獸假扮,各式各樣的理由,真相還是誰也不知道。 老闆從沒提起過,大伙也沒問。畢竟二百円一碗的拉麵還可以填填肚子。 「沒喝醉不要發酒瘋!」早田今天撿到一整排過期啤酒,全部一下子喝光的他終於說出了不能說的一句:「ULTRA是你的誰了?好像你跟他很有過節似地。少來了!真是有夠嘔心!」 小小麵攤裏面的時間停止了。擠在裏面的所有人也看著,不,等待著老闆那即將如同山洪般暴發的壞脾氣降臨到早田身上。 只見老闆從手背開始紅暈一直往上爬昇,來到鎖骨經過頸側把耳珠染紅,只差那一線便會充滿變得煞白的臉孔...... 比眨眼更快的瞬間,仿若是剛才完全沒有發生般地,老闆把另一碗麵放到人客面前。「我還要在這裏賣麵咧,真是。要不是ULTRA......」 ************************************* 「太奇怪了!」 離開拉麵攤後,幾個熟客聚在轉角的空置大厦地下談論剛才的事。 最先說話的是岸口。雖是附近金鯉組老大的跟班,但從他六十多歲,一副雜貨店東主的模樣裏可是完全看不出來。「我們認識的老闆在這種情況下才不會縮回去。像是上次蒲生那件事還起得嗎?」 蒲生是金鯉組前陣子新收的小混混,也是副無賴相,但人除了比較輕挑外還算不錯。可是他卻因為在麵攤半開玩笑地悄聲說了句「難吃!」便被老闆用啤酒瓶敲破頭,現在還待在醫院裏面。 同樣的事已不是第一次發生。老闆那遠近馳名的臭脾氣,連金鯉組也不敢不讓他三分。 所有人聽著岸口說話也不禁點頭。連長駐在路口派出所,正等待後年退休的巡查長伊滕這次也不得不同意:「哼,當混混被敲破頭又不是些新鮮事!但是這樣的老闆這些年來我還是初次看到。」 「喂,你說話給我客氣點!」跟以前無數次一樣,岸口對伊滕的挑釁當然不會無視。 伊滕也理所當然地擺出强硬姿勢。「什麼!你這是想恐嚇警官是吧?看我把你們金鯉組全帶回去!」 「有種你便試試看!」 「豈有此理你這死幫派!」 岸口跟伊滕加起來就是有過百歲,傳统警察和傳统黑道之間的過節被挑起時還是與年輕人無異。大伙忙著令他們倆息怒,原本也只跟主婦閒話差不多的聚會也散開了。 被人遺忘的舊社區,無所事事的又一天。 往便利店的方向走著,對大江來說,其實老闆反應就是有多奇怪,反正到最後還是沒什麼事。早田也是、蒲生也是、岸口跟伊滕也是。一點也沒有變化地只是原地踏步,這裏正是這種地方。 「噯,大江。」 是『週間SHOCK!!!』的夏目漱石。就是被父親起了個與大文豪同樣的名字,他也只是個專揭名人隱私的小週刊裏的小記者而已;大江工作的便利店剛好就在它樓下,所以兩人關係也算不錯。「剛才的事你怎麼看?」 「還能怎樣看?老闆的事是他的個人私隱,而且說不定他今天是碰上什麼好事,心情特別好不可以嗎?我們也沒去管人家閒事的道理吧。」大江說『我們』的時侯可是特別加重了語氣。 夏目便是夏目,任何諸事流言也不會放過;現在他也鑽到大江身前,手插褲袋彎腰抬頭一副輕挑神色地死咬不放。「哦,真是個薄情的世界呢!你這副態度,真難為老闆還是你的救命恩人。」 「別開玩笑了。」 「開玩笑?當初要不是他的話,你現在只會是鄰街的其中一個粉筆圈。」夏目挺起身,若有所思地雙手輕彿腰際。「我不否認我本身也抱有某種好奇心:說實話,這群人裏面我唯一還弄不清楚背景的也只有他一個。但是,作為一個街坊,作為一個朋友,當看到朋友有需要幫助時,任何人也會義不容辭地伸出援手吧?老闆的態度轉變正代表著他心底裏有一個解不開的鬱結!我們想幫助他的話,始終也要先瞭解清楚這前因後果不對嗎?」 義正嚴詞的夏目,背後的太陽把他背影也染成不能直視的金黃色。大江被他一番高論驚訝得停下腳步,兩人也在行人路中心僵持不下。 但言論歸言論,夏目這人大江可是清楚得緊。「你....... 第一句才是重點吧?」 「作為一個記者,我對真實是有這份探求心沒錯。」夏目只能不好意思地笑起來。 「你想知道便自己去問好了!」 「等一等!我問的話他可不知道會幹什麼,是你的話就是他再怎樣也不要緊吧?喂!」 真是有夠他媽的不知所謂! 把夏目撇在後頭,回到小小的連鎖便利店,幹些雜活,等著偶爾才來一兩個的客人,殺時間,大江在換班前一直滿腦子怒氣無從發洩。夏目倒是說得好聽!什麼叫『再怎樣也不要緊』?他可是很努力地活著的啊! 很努力,很努力...... 很辛苦地活著、活著、活下去、存續下去。就是已沒有理由也好。 事業失敗、妻離子散、被所有人唾棄、只能幹些粗活、在這高效率社會裏面變成如同影子般的透明人。明知道未來的每天也只會跟這天一樣,當醒覺到這點時卻已失去再度走上天台的勇氣...... 老闆才不是他的救命恩人。他只是讓一副軀殼能繼續呼吸、走動罷了。 被自己的仰鬱所束縛,對腦海以外的現實只餘下模糊概念。飛也似的來到交班時間,離開便利店的深夜三時他也還是喝醉般似地在街上游蕩。當他看見老闆從前面不遠處的後巷跑出來時,被不帶酒精的醉意所填滿的他真想馬上高呼:「喂,老闆!你跟ULTRA是什麼關係了!」 然後,他看到老闆從街燈下跑過的時候,燈光照亮那沾滿鮮血的雙手與後背。 然後,他來到巷口,鼓起勇氣往內望去。 然後,他看見了。 閃光燈接連閃耀,為幽暗小巷帶來光明。兇案組警官熙來攘往,黃黑相間的膠帶把世界的一少部份變成禁足之境...... 這些情況完全沒有發生。舊區原本治安便不好,早上在兩三個警部把現場記錄完畢,仵作把屍體收集好後,伊滕也懶得繼續再呆在現場。結果『禁止進入』的膠帶也只能孤單的在空中飄蕩,不到半天便被附近的小孩抓在手上當彩帶玩。 說是把屍體收集,那是因為受害者死因是被某種巨力硬生生撕成兩半再四處亂丟,結果整個現場也是碎塊與血跡;警視廳的人對此倒是沒什麼反應。反正死者沒親屬沒遺產沒社會地位,只是個有嗑藥傾向的不成材毒品拆家。就是死因有什麼奇怪,沒先例的死法也頂多讓它跟無數其他積壓案例有同等重要度。 反正舊區原本治安便不好。 舊區居民本身也不怎麼著緊:這裏的通宵累茶室與娛樂場所從一開始便龍蛇混雜,隔晚喧譁動手亮刀子,出人命已不是什麼希奇事。也沒有人會喜歡有毒販在自己的街上長期遛連。現在發生了這麼一件事,至少有好一段時間也不會再有毒販來這一邊,居民們對此可是求之不得。 沒有任何人對這宗謀殺案有任何興趣 ——— 除了金鯉組的人以外。 「組長他很不爽。」那天晚上,岸口在麵攤對其他人這樣說。 「那他打算怎麼辦?」夏目滿有興趣地把頭湊過去。 「別忘記『週間SHOCK!!!』的辦公室是在我們地頭裏面。」岸口沒好氣地對他說道:「我們組長可不想上雜誌,就是沒人相信的路邊週刊也一樣。」 夏目只是笑著搖頭。「別擔心。金鯉組可是一點新聞價值也沒有的老舊幫派,碎屍殺人又不是新鮮事。就是我真的想寫,編輯也不會刊登了。」 面對夏目不知算安撫還是貶損的保證,岸口卻也只哼了一聲;這事件倒也對他有不少影響。「那,條子。你說呢?」 坐在麵攤另一角的伊滕悠然自得地把整碗麵吃光,連用味精沖成的湯底也喝得一滴不剩。施施然抹著嘴的他反問起一個問題:「那拆家不是別個幫派的人嗎?你們一直也那麼不喜歡他們來這邊販毒,現在為什麼又要替他們出頭了?」 「那是道義!」岸口可是回應得斬釘截鐵。「他們的人死在我們的地頭,我們就是再沒關係也不得不負上責任。如果連這丁點小事也做不來,那我們金鯉組的牌子也白扛了。再說,」這時他回望向兇案現場的所在,語氣也變得更深沉。「可以把人硬生生撕開的野獸,如果牠還留在這附近的話...... 不儘快找出來不行。」 伊滕沒馬上回應。他拿著啤酒,一口氣喝掉半瓶,然後仔細端詳著瓶底的微細渣滓。好一會後他才開口說話:「我也是住在這附近的。 「在公園旁邊那堆公寓,我就是住在那裏。沒辦法,二十多年來也是呆在這一處,如果現在要我到其他地方生活,我也不知要怎麼辦才好。子女也大了,跟他們住也只有礙事。 「現在我的小孫子每周總會來我這邊坐坐。我總說這兒治安不好,他就是不聽。」說到這裏他不禁微笑。「但其實我也是很高興的。」 他抬起頭直望向岸口。那是一個六旬老人,小孫子的爺爺的決意。「這件案子警視廳是不會多管了,但是我看過案發現場;如果......」他把餘下的啤酒一飲而盡。「可以把人弄成這樣子的,不論是人是獸,再怎麼說也不能讓他在外面閒逛。你們要怎麼辦?」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是早田。在所有人也在憂心忡忡的時侯,他那異常冗奮更顯得說不出的恐怖。「牠們回來了!怪物們回來了!把所有討厭的事踏呀踏呀全都一掃而空!接下來ULTRA......」 他沒有說完的機會。打在臉上的凌厲右勾拳把他整個人也凌空托起,連著麵攤的布簾一起飛出外面捲縮成一團。 就只有這些時間岸口看起來才像個黑道。「呸!有種你給我說下去,不然便滾回你的前地球防衛軍吧。」 早田用帶有指責的眼神望向伊滕,對方只是好以整暇地拉開另一瓶啤酒:「我什麼也沒看到。」 「那傢伙準是躺街躺壞腦了!那時侯的恐怖全忘了嗎?」看著早田撫著臉消失於夜色之中,岸口把布簾拾起放回原位。「老闆,不好意思。」 「算了吧......」 沒氣沒力的回應。今天老闆完全沒有平時的霸氣,只是一直埋首煮麵。 對此岸口也沒放在心上。反正如果是平常的老闆的話他現在已經上救護車了罷...... 「怪物...... 這一點也不好笑!才不會是這樣的,對吧?是這樣的吧?」 不論是誰,在那時侯如果是曾親眼目睹數百呎高的宇宙怪獸,抬起在陽光下顯得滑溜而閃礫的巨足從頭上跨過,踏出每一步也地動天搖的步伐,放出各式毁天滅地的死光...... 就是最瘋狂的人也不會想再次陷近那份無力的完全絕望之內。 「對喔。」 也是整天神不守舍的大江現在才終於說出第一句話:「因為 ULTRA 存在的時間已過去了。」 ************************************* 以前大江曾在電器店前看到過,為紀念 ULTRA 而攝製的電視節目。 簡單的 ULTRA 對宇宙怪獸,為了劇情和故事性卻在其內大量加插『適合各年齡層』和『充滿教育性、娛樂性』的旁支末節。在最後的最後,用超級爆彈連 ULTRA 也一起和宇宙怪獸炸得粉身碎骨的人類們,好像是想逃避內心斥責而去不斷美化整套劇集,一而再再而三地去拍攝續篇,直至那一年的回憶也變得像電視劇一樣含糊不清。 大江非常不喜歡那節目。 時鐘指向午夜。睡的睡、上班的上班,岸口交帶所有鄰里把最近看到的可疑人物告訴他後自己也忙著回家慰妻,現在麵攤只餘下大江與老闆。 「我要收爐了。你還不走?」老闆捬身進櫃枱下面把煤氣爐熄掉。「你不用當班也別待在這裏耗吧。」 「昨天晚上我在巷口看到你。」 櫃枱另一邊的動作突然停止。「你看錯了。」 「像老闆你的雄壯體魄可是很難會認錯的。對了,你的力氣可不是很出名嗎?昨晚......」 「你想說些什麼!?」白光閃過。明晁晁的的切肉刀深陷進大江面前的木桌,刀身兀自在微微顫動。「我沒殺人!我沒殺人!我只是...... 只是...... 」 「我知道。」老闆沒殺人。就是剛才他從下面抽出切肉刀直劈下來時,大江也絲毫感覺不到任何『死』的意念。看著老闆的發抖雙手與空洞眼神,大江終於明白是什麼一回事:「你是個癮君子對不對?」 只一句說話,老闆的臉孔馬上出現了眾多從沒看過的表情。數十年間的偽裝在瞬間崩潰,失落、驚恐、傍徨、絕望,面上眾多皺紋在電燈光下變得更加明顯,他雙手抱頭,垂垂地跪坐下去。「有這麼明顯嗎?」 「現在是看得出來。」 兩人也沒說話。時鐘指針一直走著,火爐的鐵架變得寒冷。時間過去。 「我的人生啊,走著走著便來到這一步了。」完全放鬆地往後躺倒,倚在垃圾箱旁的老闆開始自顧自說起來:「如果不是 ULTRA 的話......」 ************************************* ULTRA,和他的所屬國家,一直自命為宇宙保護者而不斷向其他異族灌輸他們自己一套價值觀。因為 ULTRA 一族與生俱來的優越力量,其他民族大都只敢怒不敢言。 就是觀念正確,行使方式也不一定可以完全恰當,廣大宇宙裏面擁有無數語言、傳统和文化的各式人種更是難以確立一個『絕對論斷』。完美的方式是所有人也坐下來平等討論,耗費無盡光陰去試圖找出一個所有人也能接受的規範。 那是沒可能的,所以宇宙的住民大都使用另一個辦法:令自己的價值觀變成人家的價值觀,或是只與擁有相容價值觀的民族交流。 ULTRA 一族便是當中的表表者,也因為他們實在是太過度干涉其他民族的生活,結果在某些星際團體中也存在著名為『 ULTRA 狩獵』的賞金制度。 地球之所以成為宇宙怪獸的目標並不是因為地球本身 ——— 說實話,這麼一個小地方,要住也住不了多少宇宙人,氣候和糧食也不怎麼樣,跟本不值得任何人去看上一眼。 他們在 66 年一直襲擊地球的原因就只是因為 ULTRA。 老闆和他的大哥也是其中一群賞金獵人。 馬烏馬烏馬星,被稱為『宇宙馬桶』的星球,住民也是出了名的貧窮、愚笨、沒文化、沒技術、沒種...... 任何貶詞要應用在那星球也能找到恰當地方。在這受人唾棄的星球裏面,住民們唯一寄望便是每日也受到最嚴苛訓練、備受注視的兩兄弟。 如果能打倒 ULTRA,其他宇宙人一定會對他們另眼相看。 如果能打倒 ULTRA,那些賞金一定能讓馬烏馬烏馬星變得更好。 如果能打倒 ULTRA...... 結果卻是比慘敗更不如。ULTRA 只輕蔑地用口隨便一吹,從出生起便一直努力的大哥馬上便變成劃破天空的流星,而老闆他當時卻只是躲得遠遠地,只是呼吸著與 ULTRA 相同的空氣便嚇得大小便失禁...... 馬桶星人只能做馬桶星人。 兩兄弟合力才能幾經苦難穿越的星海,只有他的話跟本沒有離開的方法。為了生存下去,老闆在當時的眾多死難者裏面挑了個特別精壯的肉體作置換,從那天起便在這小地方一直生活;不久後 ULTRA 也被自己所『監護』的人類炸得粉身碎骨,他更沒有回去的道理。 不是自己的真身所以不怕死亡,這肉體的天生神力和馬烏馬烏馬星人的力量相加也變得比常人更强壯,有這些優點的他卻還是不能找到好生活;不論是高是低是黑是白,他總會與人爭鬥,不停做錯重要事,不斷令身邊所有人離他遠去。 這麵攤,這碗難吃的麵,這被遺忘的異星舊區就是他的最終歸所。接下來的日子也將會一直、一直...... 毒品和憤怒成為了他的避風港。 直到昨天,竄進悉熟的橫巷,他走不數步便踏上拆家的上半身。把屍首拿起的他看到,還沒斷氣的對方雙眼還在不停轉動...... 他嗅到一股悉熟得令他心膽俱裂的味道。 把對方全力丟開,老闆飛也似的拔足逃走,要是繼續留在現場的話...... 「ULTRA 會出現的。」雙掌也掩不住那充滿畏懼的目光,老闆以幾不可聞的語聲輕說道。 便利店的新工作跟往日安坐辦工室相比可是天堂與地獄的分別,但不用再天天極度精神勞累的生活卻也足以彌補。反正是在舊區住,工資省著點用倒也足以糊口。 他成為了拉麵攤的常客之一。那不是為了報恩,而是正價二百円,認真來說並不太難吃的拉麵總比即食麵好。當他問老闆為什麼當初要收一千円時,套句對方不苛言笑的說法:「那是跳樓價了。」 拉麵檔老闆並不是一個好人。 貪心、小氣、而且暴燥得被瞄一眼也會罵翻天,什麼七宗罪八大戒的拿他當反面教材準沒錯。當初他也真的只是為了賣麵而找上純次。在這開始老化的新舊區交界,時常也有一些跟純次同樣想法的人在徘徊。老闆偶爾會拿著拉麵出去,托著空碗子回來。 跟老闆說過話的,大都不會用樓梯下樓。 但即使是這樣,純次還是蠻喜歡老闆。他這種正直的『邪惡』跟現代社會的奸險比起來是太簡單、直接又沒機心。這種直直從古老孩童卡通跑出來的壞蛋,對純次來說反倒有種心安理得的感覺。 只是老闆非常、非常不喜歡ULTRA。 「ULTRA算什麼!?毫不客氣的逕自忙跑來地球,話也不說半句便和說不定是宇宙親善大使的外星人開打,把四周踏得稀巴爛後馬上拍拍屁股離開。哼!那兩顆跟蛋黃差不多的眼球看了便令人作嘔!」 令他反應這麼大的是另一個常客,在附近以撿拾破爛為生的老露宿者。平常一直穿著鏽有『早田』的前地球防衛隊外套,自稱前防衛隊成員的他總會有意無意間便把話題扯到ULTRA上面。「可不是這樣說罷,老闆。你現在還能在這賣麵也是全靠ULTRA。」 「對!要不是ULTRA,我現在還需要窩在這裏賣麵?」惡狠狠,直要把對方生吞活剝的語氣。一直都是這種口氣的老闆所有人也早習以為常。「要不是他,我才不用這般落泊......」 沒人清楚這到底是什麼回事。看上去才三十開外的老闆在66年時頂多是剛進小學的年紀,在情在理也不可能和拯救世界的英雄有什麼深仇大恨才是。大伙在背後揣測時,從ULTRA把他家房子壓壞以至老闆是外星怪獸假扮,各式各樣的理由,真相還是誰也不知道。 老闆從沒提起過,大伙也沒問。畢竟二百円一碗的拉麵還可以填填肚子。 「沒喝醉不要發酒瘋!」早田今天撿到一整排過期啤酒,全部一下子喝光的他終於說出了不能說的一句:「ULTRA是你的誰了?好像你跟他很有過節似地。少來了!真是有夠嘔心!」 小小麵攤裏面的時間停止了。擠在裏面的所有人也看著,不,等待著老闆那即將如同山洪般暴發的壞脾氣降臨到早田身上。 只見老闆從手背開始紅暈一直往上爬昇,來到鎖骨經過頸側把耳珠染紅,只差那一線便會充滿變得煞白的臉孔...... 比眨眼更快的瞬間,仿若是剛才完全沒有發生般地,老闆把另一碗麵放到人客面前。「我還要在這裏賣麵咧,真是。要不是ULTRA......」 ************************************* 「太奇怪了!」 離開拉麵攤後,幾個熟客聚在轉角的空置大厦地下談論剛才的事。 最先說話的是岸口。雖是附近金鯉組老大的跟班,但從他六十多歲,一副雜貨店東主的模樣裏可是完全看不出來。「我們認識的老闆在這種情況下才不會縮回去。像是上次蒲生那件事還起得嗎?」 蒲生是金鯉組前陣子新收的小混混,也是副無賴相,但人除了比較輕挑外還算不錯。可是他卻因為在麵攤半開玩笑地悄聲說了句「難吃!」便被老闆用啤酒瓶敲破頭,現在還待在醫院裏面。 同樣的事已不是第一次發生。老闆那遠近馳名的臭脾氣,連金鯉組也不敢不讓他三分。 所有人聽著岸口說話也不禁點頭。連長駐在路口派出所,正等待後年退休的巡查長伊滕這次也不得不同意:「哼,當混混被敲破頭又不是些新鮮事!但是這樣的老闆這些年來我還是初次看到。」 「喂,你說話給我客氣點!」跟以前無數次一樣,岸口對伊滕的挑釁當然不會無視。 伊滕也理所當然地擺出强硬姿勢。「什麼!你這是想恐嚇警官是吧?看我把你們金鯉組全帶回去!」 「有種你便試試看!」 「豈有此理你這死幫派!」 岸口跟伊滕加起來就是有過百歲,傳统警察和傳统黑道之間的過節被挑起時還是與年輕人無異。大伙忙著令他們倆息怒,原本也只跟主婦閒話差不多的聚會也散開了。 被人遺忘的舊社區,無所事事的又一天。 往便利店的方向走著,對大江來說,其實老闆反應就是有多奇怪,反正到最後還是沒什麼事。早田也是、蒲生也是、岸口跟伊滕也是。一點也沒有變化地只是原地踏步,這裏正是這種地方。 「噯,大江。」 是『週間SHOCK!!!』的夏目漱石。就是被父親起了個與大文豪同樣的名字,他也只是個專揭名人隱私的小週刊裏的小記者而已;大江工作的便利店剛好就在它樓下,所以兩人關係也算不錯。「剛才的事你怎麼看?」 「還能怎樣看?老闆的事是他的個人私隱,而且說不定他今天是碰上什麼好事,心情特別好不可以嗎?我們也沒去管人家閒事的道理吧。」大江說『我們』的時侯可是特別加重了語氣。 夏目便是夏目,任何諸事流言也不會放過;現在他也鑽到大江身前,手插褲袋彎腰抬頭一副輕挑神色地死咬不放。「哦,真是個薄情的世界呢!你這副態度,真難為老闆還是你的救命恩人。」 「別開玩笑了。」 「開玩笑?當初要不是他的話,你現在只會是鄰街的其中一個粉筆圈。」夏目挺起身,若有所思地雙手輕彿腰際。「我不否認我本身也抱有某種好奇心:說實話,這群人裏面我唯一還弄不清楚背景的也只有他一個。但是,作為一個街坊,作為一個朋友,當看到朋友有需要幫助時,任何人也會義不容辭地伸出援手吧?老闆的態度轉變正代表著他心底裏有一個解不開的鬱結!我們想幫助他的話,始終也要先瞭解清楚這前因後果不對嗎?」 義正嚴詞的夏目,背後的太陽把他背影也染成不能直視的金黃色。大江被他一番高論驚訝得停下腳步,兩人也在行人路中心僵持不下。 但言論歸言論,夏目這人大江可是清楚得緊。「你....... 第一句才是重點吧?」 「作為一個記者,我對真實是有這份探求心沒錯。」夏目只能不好意思地笑起來。 「你想知道便自己去問好了!」 「等一等!我問的話他可不知道會幹什麼,是你的話就是他再怎樣也不要緊吧?喂!」 真是有夠他媽的不知所謂! 把夏目撇在後頭,回到小小的連鎖便利店,幹些雜活,等著偶爾才來一兩個的客人,殺時間,大江在換班前一直滿腦子怒氣無從發洩。夏目倒是說得好聽!什麼叫『再怎樣也不要緊』?他可是很努力地活著的啊! 很努力,很努力...... 很辛苦地活著、活著、活下去、存續下去。就是已沒有理由也好。 事業失敗、妻離子散、被所有人唾棄、只能幹些粗活、在這高效率社會裏面變成如同影子般的透明人。明知道未來的每天也只會跟這天一樣,當醒覺到這點時卻已失去再度走上天台的勇氣...... 老闆才不是他的救命恩人。他只是讓一副軀殼能繼續呼吸、走動罷了。 被自己的仰鬱所束縛,對腦海以外的現實只餘下模糊概念。飛也似的來到交班時間,離開便利店的深夜三時他也還是喝醉般似地在街上游蕩。當他看見老闆從前面不遠處的後巷跑出來時,被不帶酒精的醉意所填滿的他真想馬上高呼:「喂,老闆!你跟ULTRA是什麼關係了!」 然後,他看到老闆從街燈下跑過的時候,燈光照亮那沾滿鮮血的雙手與後背。 然後,他來到巷口,鼓起勇氣往內望去。 然後,他看見了。 不是劇集裏的片段,也不是過去回憶的幻覺。現在,伴隨閃耀紅光而不斷伸展,聳立眾人眼前的正是那久違的赤銀色巨人...... 這真的是他嗎?所有人也不禁從心底生出這疑問。 悉熟的身影卻伴隨蔓延全身的斑駁傷疤。暗啞下去的右半身膚色與掩蓋左半身的焦裂產生出强烈違和感,間或從肌腱間也能看到瓦白色骨胳,胸前水晶從一開始便不斷閃動。即便能看出是久遠以前的舊傷,眼前那如同死人的過去英雄只能令所有人產生恐懼之心。 ULTRA...... 如果那真的是 ULTRA 的話,只是充滿悲傷地呆然低首,站在樓宇之間動也不動。 最先到達的總是電視台的直昇機。像蚊子般在身邊旋繞,ULTRA抬起頭,依舊完好如昔的右臉...... 與糊成一團的左臉和空洞的左眼框毫無保留地攝進攝影機中,一瞬間便被轉播至全世界每個角落。 同樣的影像也在富士山地底出現。同是過去的遺物,從地球防衛軍所延伸的新生組職縱使已不再留有當年的領導者,他們並沒有忘記在二十多年前那天所做的遏錯。而他們也一直為這一刻而默默準備。 為了對抗 ULTRA 的復仇,三架最新銳黑鴉突擊機在富士山腰的隱藏機庫開始了最後倒數。 ************************************* 天台的所有人也被眼前景象嚇得張口結舌。時間被無限拉長,他們全部只在等待那雙眼睛轉過來,那隻巨掌猛地揮下...... 人總是犯錯以後才懂得反省。 突然省覺起什麼一般,ULTRA 只是搖晁地拖著身體,兀自跨進被填海工程削掉好一大半的東京灣裏;他連半眼也沒瞧向多年的老街坊。 「他...... 他是...... 是他......」蒲生徹底陷入慌亂的雙手緊抓著臉頰,已失去力氣的雙腿不禁沈到天台地磗上。 「鎮靜點!你還想出來混嗎!?」面色蒼白、雙手撐著膝蓋不停喘氣的岸口也不比他好多少。「我們要...... 嘠...... 對,我們要...... 組長。對!先找組長!然後...... 然後...... 叫所有人也離開這裏!就是這樣!伊滕!伊滕!!!你也來!是你出場的時侯了!」 伊滕這才從面對 ULTRA 的震撼中蘇醒過來。「呃?啊,對。但那是 ULTRA...... 算了,就算他想幹什麼,我想我們也是應有此報罷。」 只有大江現在還迷失於自己的昏亂思緒之內,無數片段不斷從他腦海中掠過: ...... 那一年的酷熱...... ...... 無畏的赤銀身影...... 『ULTRA算什麼!?毫不客氣的逕自忙跑來地球,話也不說半句便和說不定是宇宙親善大使的外星人開打,把四周踏得稀巴爛後馬上拍拍屁股離開。』 『可以把人硬生生撕開的野獸,如果牠還留在這附近的話...... 不儘快找出來不行。』 『那個毒販居然想賣給十歲小孩!我把小孩推開,那條毒蟲卻想搯死我!在我快死的時侯,ULTRA 出現了!』 『ULTRA,和他的所屬國家,一直自命為宇宙保護者而不斷向其他異族灌輸他們自己一套價值觀。也因為他們實在是太過度干涉其他民族的生活,結果在某些星際團體中也存在著名為「 ULTRA 狩獵」的賞金制度。』 『你的家庭問題外人是沒理由插手,但如果是由我說的話,至少你也該對她說句「對不起」吧。』 『我的人生啊,走著走著便來到這一步了。如果不是 ULTRA 的話......』 『作為一個街坊,作為一個朋友,當看到朋友有需要幫助時,任何人也會義不容辭地伸出援手吧?』 ......仿彿是伴隨著戰鬥而存在的,某種令人不由得肅然起敬的意志...... 『牠們回來了!怪物們回來了!把所有討厭的事踏呀踏呀全都一掃而空!接下來ULTRA......』 『ULTRA 還在!這世界還有存在的價值!』 『如果能打倒 ULTRA......』 『因為 ULTRA 存在的時間已過去了。』 ...... 當閉上眼睛時,還可以看到遙遠的ULTRA之夏。還可以把眼前的殘存影子與昔日的閃亮英雄完美重疊 ...... 『就算他所說的是「真實」,在我的經驗看來那也不一定是「事實」。』 ...... 太太在離去前的晚上,滿臉青紫瘀痕依舊抹不掉的她的溫柔眼神...... 什麼也沒有改變。 什麼也全改變了。 「全弄錯了!我們所有人也弄錯了!」 其他人還沒來得及反應,大江已急步衝下階梯。沒看清楚便跑出街外,他跑不數步便被腳下的軟物絆倒。馬上撐起身的他看到...... 是夏目...... ULTRA 住在地球時所用的身體。現在了無生氣地躺在早田遺體旁邊,手上仍握著的半截變身筆只是再普通不過的空洞膠管。 他沒想過要回來...... 才不該是這樣! 是滑稽?是憤怒?還是悲哀?大江也弄不清楚,不想去弄清楚現在驅動著他的到底是什麼情感。他只是很清楚一件事:他需要一個人。 不。他需要一隻宇宙怪獸。 手握麵盤站在麵攤前,老闆就像是石雕般全身僵直。目睹一切的他面對這輩子最害怕的對象,他連逃跑的意識也已飛到九霄雲外。 突如其來的從旁撞擊。撞倒他的瘋子騎在他身上,口中發出的聲音要形容為說話反倒更像在哮叫。唯有勉强自己把所有意識集中在眼前人身上,老闆這才能稍微定下心神擠出一句話:「你想死嗎,大江?」 平常對任何人也立即見效的這句大江卻沒半點反應。雙手揪緊老闆衣領,他接下來所說的比老闆還更驚人:「老闆,快點和 ULTRA 戰鬥吧!」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粗如樹幹的雙臂全力一推,近二百磅的大江也被推得飛出十米開外。連站立也忘了方法,老闆只能快速爬回麵攤躲到櫃枱下。 「老闆!」大江仍沒絲亳退縮,逕自跑進攤後向他當面大叫:「算是我一生的請求好了!請你幫助 ULTRA !拜託你了!」 「你要我幫助他還是跟他打了!兩件事我也沒辦法!反正,我只是個從宇宙馬桶來的馬桶星人...... 」 老闆緊縮在石油氣爐旁邊雙手抱頭,一貫的暴戾之氣早已煙消雲散。眼淚、口水、鼻涕也從五官洶湧而出,從雜亂鬚髮滴落在身下開始擴散的黃色水灘,口中不斷唸唸有詞的只是:「我不要死...... 我不要死...... 我不要死......」 老闆也是跟他們一樣。跟所有人一樣。跟 ULTRA 一樣。想到這一點,大江的心情像被一掃而空似地反倒變得沉靜下來。 「老闆,」不再帶有急迫,大江輕輕把雙手搭在老闆肩上。「對不起,但我只能請求你了。請聽我說。」 ************************************* 黑鴉於空中盤旋。 被下了不能首先攻擊的命令,三道流線型黑影只能於巨人身側不斷旋繞。而在巨人腳下,無數東京人正首次或再次親身經歷那股令自己覺得渺小的龐大,以及產生於心頭那異乎尋常的壓逼感。不論是對英雄的崇敬還是對復仇的恐懼,每人心裏也是百味紛陳。 滿身傷跡的英雄還是毫無反應,站在東京灣中央沒有任何動作。 突擊機上的駕駛員們焦燥地望向身邊的計時器。已來到四分三十秒,眼前的巨人卻仍沒開始消失。三分鐘的神話被徹底打破後,這微妙對峙看來會無止境地繼續下去,原本便沒想過會發生這情況的年輕駕駛員掠過 ULTRA 側臉時禁不住大意靠近...... 毫無預警的轉臉,駕駛員剛回過神來,眼前已被那金黃巨目所籠罩。再也壓不下去的尖叫從口中逃出同時,按住扳機的手指也不由得往內收緊...... 就在所有人眼前,ULTRA 的臉孔瞬即被糾纏交錯的青藍死光所蓋過。 爆煙,還有爆炸。趁 ULTRA 被逼得往後一踏,黑鴉隊馬上後退重組陣勢。短暫而急促的命令傳遍駕駛艙,ULTRA 臉孔也再度從爆煙冒出。 不可逾越的最後界限也被跨過的現在,等待所有人的只有那最後一步。 扳機被蓄意扳下,劃過空氣留下大氣燃燒的焦臭,三道死光直奔向眼前巨人。從 ULTRA 手中張開的光之障壁剛來得及解消,閃到身後的第二擊便已完全命中;想要射出光線,對關節的精準射擊卻讓 ULTRA 沒任何機會擺出姿勢。互相支援對方,不斷向 ULTRA 反應不能的死角作中距離射擊。以留下來的戰鬥數據一直改良戰術,運用針對 ULTRA 戰鬥方式而以機動性為主的消耗戰,光之英雄瞬間活活變成只能捱打的巨大標靶。 可惜的是,他們所知的 ULTRA 並不是全部。 連環攻擊下光之英雄開始屈膝跪倒,準備作最後射擊的黑鴉隊眼前卻看到 ULTRA 快速揮動右臂,趁從前臂延伸出的光朿刀輪還沒成形再回手一撥。碎散成千百道的小型光箭隨即鋒擁而至! 專為小型目標而設的散射攻擊。面對宇宙怪獸時跟本不會用上的招數變成致命死角。首當其衝的隊長機在無處可避下側翼、機腹、尾翼、機身...... 一道接一道光朿瞬即把機體削成碎塊。 僚機趕緊往兩旁散開。其中一台還沒來得及轉彎,ULTRA 已高速飛到它正上方舉起手刀。 5馬赫的瞬間速度下,沒有任何目標能從他手心逃脫。 最後的黑鴉以全力急速爬升,總部傳來的最後指令只比下方急趕而至的巨人快半拍。拉開安全鎖,按下禁忌的發射鍵,在 ULTRA 臉前出現的正是當天的超級爆彈。 即使是把該保護的城市一起破壞也不要緊,這便是人類的方式;ULTRA 更加肯定自己沒有看錯。 幾乎是隨便放出的反重力光線把爆彈連同機體一起拋出大氣層了。 原先竭力保衛人類,現在卻與人類戰鬥的巨人,在眾人環視中徐徐降回原位。 然後,一如眾人所料地,他開始轉身面向都市...... 「馬——— 烏馬——— 烏馬!!!」 響徹雲霄的高呼聲隨遂漸擴大的身影傳遍整個東京市。蹲在灣岸邊緣,擁有如岩石般龜裂的深啡皮膚的壯碩宇宙怪獸昂身而立,比 ULTRA 還要高一個頭、更寬半個身位的體格配上那對暗黃色無瞳雙眼,張滿尖牙的大嘴好像張開口便能把 ULTRA 整個吞下一般。 不理空氣瀰漫出的一股攻鼻異臭,所有人也把全神注視兩大巨人的對峙。 「ULTR...... 」新來者甬一開口, ULTRA 揮出的裏拳輕易便把他打得住旁飛開。海邊的豪華高厦在更大重壓撞擊下立時散為碎塊。 看到邪惡宇宙怪獸便要打倒,這便是 ULTRA 一族如同直覺的宿命。眼前的怪獸卻令他不其然生出悉熟感。 在瓦礫中痛得左右翻滾雙腳亂踢,怪獸用外星語哭號時聲線出現了怪異的重疊。「嗚!夏目你這傢伙......」 「是老闆?還有...... 大江!?」 合體的瞬間,老闆的記憶也毫無保留地湧進大江意識之內:從這一刻開始倒流,老闆這二十多年生活的記憶飛快地掠過。從賣麵到把麵攤在這穚下架起;幹什麼也不成,在這一點也不瞭解的星球糊塗摸索的日子;大哥馬卡被變成天空的可燃垃圾,與 ULTRA 不到十秒的首次碰面;兩兄弟歷盡千辛萬苦的宇宙旅程;兩兄弟每天在馬烏馬烏馬星的艱苦修行;被選擇的兩兄弟自少過著已比其他人更優渥的非人生活;一直到兩兄弟的出生的原點。就只是在那一剎那間,大江和老闆在精神和身體上完全便是單一個體。 那一秒飛快地過去,大江再次獲得自己的意識,只有那感覺卻是不能忘記:真正是什麼也沒有,如同虛殼般的一顆暗淡星體,在這馬烏馬烏馬星上卻還是能誕生出『生命』。不去宇宙便只有滅亡,這世界的外星人還是一直不斷地奮鬥、歷盡艱苦也要生存下去,即使結果只有失敗也絲亳不肯放手,生為人類的大江從沒遇過這樣的强大執念。 對於老闆來說,他所受的衝擊也是同樣深重。「人類真的是這個樣?」 在意識之海中,大江只能默默點頭。 「難怪 ULTRA 對你們是這麼重要了。」 ULTRA!省覺到現況的大江從老闆雙眼望出去,眼前便是那懷念的身影。身經百戰、堅毅不屈的人類守護者現在便對等地站在他們面前,大江不禁脫口而出:「ULTR...... 」 强大的衝擊!足以抹消一切的劇烈痛楚從面頰快速傳遍全身,就是背後撞到的硬物也比不上這痛楚的十分之一。無意識地躺在地上哀號翻滾,大江首次親身體驗到 ULTRA 被所有外星人畏懼的原因。 就是這狀態的 ULTRA 也能擊出這充滿爆炸性的拳頭,那全盛時期的 ULTRA...... 「嗚!夏目你這傢伙......」出乎意料之外,老闆對這一拳反倒沒多大反應。 「是老闆?還有...... 大江!?」 時間流逝變得停止。光芒照亮整個意識之海。讓人睜不開眼的强光正中央的人形光霞。即使只是精神體,ULTRA 還是同樣充滿震撼性。「原來老闆也是宇宙怪獸。回去吧,我暫時沒空去理會你。」 充滿終結語調的口吻。想到剛才機隊的下場,大江心頭不由得一緊。「你...... 打算怎樣?」 「我已浪費太多時間了。對宇宙怪獸的應付方式只有一種。身為光之國一員,我不能讓新品種有危害宇宙和平的機會。」 說話時並沒有悲哀或後悔,就像是再尋常不過的結論地說出這種話語。不存半點私心只按規則裁決的無私判官,這才是 ULTRA 的真面目。 「我便說過,只要是自己認定的事,他們才不會聽人家解釋。怎說都是一群死老頑固!」在 ULTRA 光芒映照下,老闆的精神體看來便是充滿虛無的黑暗。虛無,但卻一直堅持不被光明所驅散。 「在正義之光的照耀下,一切事非黑白也無從强辯。」對老闆的指責 ULTRA 完全是理所當然地回應。 「是這樣嗎?真的是這樣嗎?」對大江來說,面前的 ULTRA 終於把從小便是他心中唯一英雄的形像完全破碎同時,在另一方面也奇異地肯定了對方英雄的身份。面對現在心中的蒼夷與混亂,他...... 深呼吸一口氣,然後把一切也拋諸腦後。 他已不是二十多年前的中學生了。 「老闆,你的力量借我。」 「真的要來嗎?我說啊大江,這還是沒可能的......」 「老闆沒說錯。馬烏馬烏馬星人的能力被評定為宇宙怪獸的最末等。要用來戰鬥是太勉強了。」 ULTRA 並沒有絲毫看不起老闆的意思。跟他所說的一切一樣,他只是按照自己所知的真實,心平氣和地下結論而已。 「老闆。」 「好了好了。就憑你的那句話...... 放手去幹吧。」重疊的兩道精神於意識之海的波濤上開始矮身...... 時間重新流動,視界直衝至外在現實。宇宙怪獸的突然反撲一下子便衝進 ULTRA 懷內。ULTRA 也看準時機緊抓對方右手猛一轉腰挺身,凌厲的看家過肩摔在東京灣再度激起足以淹沒民宅的小型海嘯。 來不及喘息,踢擊從下而至,把趴著的老闆一腳踢得站起來,馬上便緊接密集如雨的連環拳腳交擊。想擋也沒辦法,想躲也躲不過,在經驗、技術、速度一切也不如人的條件下,光之巨人每拳每腳也完美地招呼在啡色怪獸身上,跟本便是單方面的虐打。 消滅一切的劇痛再度洶湧而至。要咬緊牙關才能勉强保持神智,在大江意識內不斷傳進老闆的想法:夾雜著恐懼、焦燥、緊張,被痛的巨濤所推動,就像是隻弱小動物一樣,老闆現在只是想找個地方永遠、永遠地躲起來。 真的是打不過...... 嗎?但還是有什麼覺得不對頭。 痛得模糊掉的視界裏再次出現拳影。正拳全力一擊完全命中馬烏馬烏馬星人鼻樑,那力度之大令大江/老闆也不由自主地一個後空翻,從東京灣岸邊墮落到民居之間。 「痛死了痛死了痛死了痛死我了!!!我要死了我要死了!」 不對,只是痛而已。共同分享一個身體的大江發現了一件事:從剛才開始老闆便沒怎麼受傷。 是 ULTRA 手下留情?不,他才不會這樣。 老闆只是在怕痛罷了!怕 ULTRA 怕得要死的老闆跟本沒發覺,有一個像馬烏馬烏馬星的地方作故鄉,能在那種荒廢星球上繁衍的生物耐力絕對不可小覬。 只是痛而已。 只是痛而已。 只是痛而已! ULTRA 的再一擊。時機與角度也分亳不差的右勾拳再次完全命中臉頰,對方卻只是重筆直站著不再有任何反應。 「是這樣嗎?唉,我呢.....」從馬烏馬烏馬星人的眼框裏面,浮現出的是老闆充滿自嘲的眼神。「吃我一記!」 突如其來的反擊上勾拳, 沒料到老闆有這種能耐的 ULTRA 一下子被打至浮上半空。 就連老闆自己也沒料到的一擊,在所有人眼前,ULTRA 巨大身軀劃過天際,遮蔽太陽的光輝在所有人的頭上佈下陰影。 陰影快速消逝,俐落的空中翻身,後仰的姿勢轉變為飛踢,無視慣性定律,只有懂得飛才能辦到的5馬赫衝踢正中老闆胸膛,直線下墮的軌跡在老闆所站之處一氣挖出百呎陷坑。 要打倒馬烏馬烏馬星人的話這還是不夠看。 緊抓胸前的腳,老闆開始拼命旋轉。像支活生生的鐵杆,ULTRA 撞上無數高樓大厦,碎屑與巨大混凝土塊開始落在正疏散的東京居民頭上,兩大巨人一下子便把整個東京灣區變成廢墟。 借剛撞上大樓的力度雙腳一縮再猛力撐直,好不容易踢飛老闆的 ULTRA 馬上便要應付對方擲來的大石塊。舉手砸飛來石,雙方距離再度漸漸拉近,想速戰速决的 ULTRA 右腕掌沿開始泛起藍光。 砸開的岩石落點就在疏散人潮正中央。 無聲,無息,只有不斷擴張的黑影。人們抬頭,無數意識與思念離終結僅有瞬間。 轟然巨響,紛飛煙塵掩過所有視線。唯一只聽到號哭、尖叫與咒罵此起彼落。 ...... 最後一刻趕到的紅色巨腕把岩塊在眾人頭上抓住了。 對方隨咆哮迅速掩至,來不及反應的 ULTRA 馬上便被對方騎在身下。 時間再度停頓。 再次進入意識之海,渾身傷痕的大江交叉雙臂輕輕點頭。「氣消了點嗎?現在跟你說話的話你該能聽進去了吧。」 ************************************* 「我們沒什麼要說的。有些事並不能只由談話解決。」依舊是同樣的語氣,對 ULTRA 來說什麼也沒有改變。 「真的是這樣嗎?我倒是沒遇過談話解決不了的事。而如果你不想談的話,要擺脫我們對你來說可是易如反掌,但你卻沒有......」說到這裏大江不由得跪下去。「咳咳咳!不好意思,剛才我好像是有點被打到了。共用一個身體果然不是那麼簡單。」 「我早說過了,是你自己不聽罷。活該。」坐在不遠處望向其他地方的老闆本身看來也是傷痕累累,沒什麼精神的樣子。 「知道了。好吧,說回正題。」大江飄到 ULTRA 身邊,即便被那光芒所包圍也仍能保有自己的輪廓。「喂,夏目。你弄錯了。」 「不,我沒有弄錯。如果你以為是與嵐...... 早田有關的話,那也不完全對。」感覺不到任何情感,ULTRA 好以整暇地說出他的結論。「在我身為夏目,於各式報章雜誌社游走的這二十多年間,人類可以作的壞事的程度我也看過了,相比起來你們把早田推下樓也只是一件小事。我所看到的卻是這二十年來你們只有每况愈下。你們本身便是好壞共生,沒有偏向任何一方,自我矛盾的灰色生物,我不能抹殺你們當中的好人好事,但這樣下去你們終有一天會變成新一代宇宙怪獸,所以我只有現在動手。」 大江什麼話也沒說,只是一直聽完 ULTRA 說話。在他說完也沒立即回應,過好半响還是不發一言。 在他終於說話的時侯,他只能無奈地說出一句:「果然你也只是跟我們一樣。」 「是嗎?為什麼這樣說?」 贊成也好,反對也好,就是憤怒也不要緊。 ULTRA 這副細心聆聽的態度卻是最令大江難以相信自己。深呼吸一口氣,他只能繼續說下去。「你太方便自己了。我們也想跟你一樣,能做的便拼命去做。但是你想好自己想想的,接下來你便自己劃下界線,擅自便把人家認定是宇宙怪獸。跟老闆說的一樣,只要是你們認定的事,你們一點也不會聽人家解釋! 「記得你半天前說過的話嗎?『真實不一定就是事實』。我們人類就是這樣的生物,對親眼看到的一角便認定是全部,所以我們並不瞭解,也常常犯錯。但是我們不會驕傲得認為自己就是絕對,自己一定是正確的。你可以說你從不犯錯,因為你是 ULTRA,又有誰敢反駁你了?可是,以你的智慧,你真的肯定自己一定是正確的嗎?所認定的事絕對會發生嗎? 「再告訴你一件事:早田是自己意外掉下去的。我想去救他,但是最後也辦不到...... 他到最後也一直在等你。」 思念化成實體,半截衣袖飄到 ULTRA 腳邊。看著衣袖的 ULTRA 考慮了好一會,最後還是搖搖頭。「我不得不承認你沒說錯。說不準我的確是沒看清自己的盲點。但問題還是沒有改變:我根據以前的經驗,『認為』人類只會走上宇宙怪獸的道路。你可以勸告我反思自己的觀念,但是我所考慮過的結論還是沒有改變。」 「對,所以我們需要你。」 聽到大江直截了當的回答,在 ULTRA 臉上終於出現愕然神色。「你說什麼?」 「你知道在二十多年前,我們人類當時是過著怎麼樣的生活嗎?」大江眼神開始變得遙遠。「那是充滿著恐怖的每一天。我們在害怕,害怕巨大怪獸,害怕死亡,害怕普通的日常生活被毀掉。然後你出現,拯救我們。在我們的眼裏面把你當成英雄......」......勇敢、威猛、善良。完美的正義化身......「...... 把所有的『好』也加緒在你身上。這便是我們的『真實』。」 「然後,你輸了。自從投下超級爆彈以後,一切也不對勁了。看著自己希望變成的對象被自己人殺死的滋味你能明白嗎?這二十多年,我在大企業裏面把所有人也當成是踏腳石,不擇手段只為了往上爬,連妻子也是為這目的而娶。可是我心裏面也是一直在想:『如果是你的話,你一定不會幹這些事。』 「在權力鬥爭中被鬥倒,還揹了黑鍋的我,把脾氣全都發洩在妻子身上。我知道這跟她一點關係也沒有,但我就是不能自已。她離開我的時侯我把她當成是捲款潛逃,但那也只是為了讓我自己心安理得。你的記憶一直是我心裏面的一根刺,一直令我知道自己有多壞、多脆弱。 「其實現實的你是怎麼樣,對我們來說跟本便不重要。我們所需要的只是心中的正義超人。」身體的傷痛開始令他緩緩倒下去,大江還是沒有停止說話。「所以我們不能失去你!如果你可以再一次以正義化身的身份降臨這大地的話,心裏面的這根刺便永遠也不會被消滅!就是像我這樣的人已變成了宇宙怪獸,更多的人還可以從他們所『看到』的你的『真實』中獲得維持心中正義的力量。所以,不論你再怎麼去否定我們,請你也再一次為我們而戰鬥吧!就只是為了去否定你已決定了的『未來』,給我們再一次的機會......」 隨著意識消失,大江的精神體開始分崩離析,在那之前老闆已來到他身邊,一股黑暗緊緊包裹著不光不暗的灰色靈影,出現在外頭的便是躺在馬烏馬烏馬星人腳邊的大江。 「真拚命的傢伙。他剛才可是用那地球人的身體盡力地吃掉你的一半攻擊呢......」黑的的精神體就在光之 ULTRA 眼前,絲毫沒有退縮的意思。「那,你打算怎樣?」 「這該是我問你才對吧。」馬烏馬烏馬星人,馬桶星的宇宙怪獸居然能不被自己懼意所擊倒而站在他面前,這令 ULTRA 不由得更覺訝然。「大江已不在的現在,你還打算為他而和我戰鬥?」 「噢!對對!這倒也是呢!」老闆像是驚醒起來般地大表贊同...... 重新回到外在世界,馬烏馬烏馬星人掄起拳頭,猛地便向 ULTRA 的半邊爛臉揮下! 逆轉的形勢,拳如雨下,宇宙怪獸的咆哮只有兩位巨人才能聽得明白:「那我便為自己而戰!該死的傢伙!地球被你毀了的話我要怎麼辦?」 乏力的拳頭。除了能捱外馬烏馬烏馬星人還是沒有長處。明知道這點的老闆還是繼續攻擊。「真是的!每個人還都是只看自己!你也好,我也好,混漲大江也好,都是一路子!」 擊出無數次的拳頭終於被 ULTRA 所抓住。什麼花巧也不用地只要輕輕一揮,老闆馬上被身下的 ULTRA 拋得老遠。再一次互相接近,巨人間的糾纏令都市災害不斷蔓延擴散。 「吃我這一腳!」拙劣的飛踢。老闆沒踢中 ULTRA ,反倒是向逃難車隊一直撲倒。赤銀色身影再度捨身迎上,在市民眼前再一次硬擋下對方的攻擊。 「認定了他們是宇宙怪獸的你還是一直在守護他們。你真的是個徹頭徹尾的 ULTRA。」不由得從心底佩服起對方,這對老闆來說這還是第二次。「可是我是馬桶星人馬烏馬烏馬!是正真正鉻的宇宙怪獸!來吧,ULTRA!」他飛撲上前,與 ULTRA 雙手互握,陷進了純椊的氣力比試。「把我打倒吧。」 「你!你是認真的嗎!?」 「難道你以為我能贏不成?還沒被打死已是奇跡了!我是無能的馬桶星人,這一點絕對不可能改變。但身為宇宙怪獸,我可以做到的便是被保衛人類的 ULTRA 打倒。」就只在這一刻,老闆擁有的氣力足以把 ULTRA 也壓倒。「跟混漲大江合體的時候我也感覺到了。這世上並沒有絕對會發生的事,你說的未來沒有人會否定,但至少現在他們還有改變的時間。別這麼死腦筋吧,ULTRA !!!」 頭鎚全力一擊,這次 ULTRA 真正是被確實擊飛了。倒在碎裂的柏油路上,他清楚看到了,岸口與伊滕死命地想把大江拖離現場的情景。 最後一次站立於大地的 ULTRA 雙手開始交叉,擺出了悉熟的姿勢。「沒有人會相信的。你只是在白費氣力。」 老闆露出這輩子唯一一次的勝利者笑容。「他們會相信他們想相信的事。這便是真實。」 怪獸向 ULTRA 作出最後的突擊。 ULTRA 元素光線.發射。 那之後經過了一星期,東京仍舊處於二十多年來未見的大壞滅狀態。 對當天所發生的一切,輿論始終還是不能肯定那到底是復仇未逐還是『ULTRA 的回歸』。支持與反對者,有關 ULTRA 的各種論題,在各種媒體被炒得沸沸揚揚,二十多年前的所作所為也被重新拿出來討論。 政府與新地球防衛組職的官員為撲滅民怨而四出奔走,對大部份市民而言,他們卻寧可相信 ULTRA 再一次為保衛他們而挺身作戰。 這便是他們所希望的事實。 ************************************* 填海地上的華厦、架空的公路穚全被一掃而空,拉麵檔也被埋沒在瓦礫之下。不過反正也只是幾塊破木板,挖出來再清一清,還是個老樣子。 只是顧客都不敢來了。自從知悉老闆的真正身份後,還有誰敢吃宇宙怪獸的宇宙怪麵?連街道也變得空蕩蕩地,老闆只能每天對著重新出現的東京灣海景發呆。 早田倒是繼續每天出現,但他也付不出多少錢;被 ULTRA 救回一命後,他倒是唯一一個什麼也不知道的傢伙。有夠好狗運的! 「還是結業算了!」第七天早上的老闆終於伸著腰,沒好氣地大聲叫道。 「喂喂,你也真懂得挑時間。那我吃什麼了?」布簾從外面被掀開。是夏目。 「你嗎?去吃西北風吧!」 對老闆的脾氣也習慣了,夏目就這樣坐下,老闆很快也遞上一碗只比即食麵好上一點的拉麵。直至吃完為止,麵攤內沒有人說過一句話。 「還是不一樣的難吃,在這方面你倒真是種天才。」吃完的夏目慢條斯理地抹著嘴,一開口便沒有好說話。 「想打架嗎?」老闆的臉色比手上拿的菜刀還要黑。 「不不,只是開個玩笑而已。和平主義萬歲!」 「真是的!你這身份倒是比另一個還更討人厭。」 「再怎樣說這好歹也是我的『便服形態』了。來。」他把一張千円鈔票推到老闆臉前。 「今天還沒發市,沒零錢。」 「不要緊。你平常捧上去的麵開的也是這價碼不是嗎?算我付全額罷。」 與夏目相互對望,老闆慢慢把鈔票收進褲袋。 拿起麵碗開始清潔,在時間流逝中兩人卻似靜止不動地從世界被分隔開。最後拿著碗布抹碗子時,老闆終於不為意地提起那問題。「那,接著要怎麼辦?」 「其實我還沒決定。」單手托腮的夏目拉起半邊淺笑。「說起來,如果我能把你帶回馬烏馬烏馬的話,你還會阻止我嗎?」 麵碗被摔破的聲音響起。 「他們可沒有我們這般長壽。二十年,對他們來說已是人生的三分一,但對我們卻連眨眼也不夠。」好一會後,才剛平靜下來的老闆才開始回答。「來找我幫忙的時候,大江他說了一句話:『夏目你也是我的老街坊了』,想起來我們也真的是二十年的老街坊,就是他們當中沒有誰有什麼出息,全都只是些半好不壞的混漲,他們也沒有讓其他高人一等的混漲無的放矢來被判死刑的道理,就是對方是高高在上的 ULTRA 也一樣。」他把雙手放上櫃檯,雙眼直視夏目。「這樣的答案你能明白嗎?」 「明白了。大江純次,真是敗給他了,你跟我也。」夏目的說話隨剛燃起的香烟煙霧在麵攤散開。「能製造出這種生命的星球也真不簡單。」 「誰知道。」但從老闆的神色看來他也是不得不同意這點。 布簾再度被掀開,探頭進來的伊滕在看到老闆跟夏目時不禁打了一個突。「呃...... 這個......」 「要吃便坐!別站在這裏囉嗦!」 「是!」 「唉,這幾天真是有夠忙的。我再差一點便退休了說......」岸口逕自找了個位子坐下。「老闆,拜托來個外星拉麵,時間快!」 「什麼鬼外星拉麵!賣什麼你便吃什麼!」 「今天吹什麼風了?人都在。」醉醺醺的早田半坐半跌的倒在夏目旁邊的椅子上打著酒嗝。「啊,夏目大師、大記者,請我吃麵吧。嗝!」 「也好。老闆!這邊再加一碗。」 「當我是八手章魚嗎!?一個一個來!」 什麼也能習慣,這便是人類的特性。旁觀的 ULTRA 看著再次熱鬧起來的麵攤,心裏只能暗暗失笑。 他並沒有接納大江與老闆的看法。對他,對 ULTRA 一族來說,人類總有一天會變成宇宙怪獸;總有一天,赤銀的身影將不會為保衛人類而降臨。 他是 ULTRA,所以他很清楚知道這便是真實。 但是,還有時間。再一兩千年對他來說並不是問題;大江的說話也給了他一個好主意。 從現在開始要忙碌起來了。 「說起來,有誰知道大江什麼時候退院?」岸口突然冒出了這一句。 「好像是十九...... 十九......」專心吃麵的伊滕驀地省覺道:「不就是今天!?」 「沒關係,」夏目拿著一張紙片輕鬆地揮手。「他今天有點私事要辦。」 ************************************* 上次坐在這公園時還是不久前的事。那時候的他還是住大屋坐驕車,身居要職呼風喚雨不可一世。現在,他只是個快變成糟老頭的窮光蛋。 不,他早已是個糟老頭了。在很久以前,從他開始不擇手段往上爬的時候,已經...... 來這公園的原因是因為妻子喜歡。她總是喜歡在這長椅上跟他肩靠肩,一起的看日落。 忙於鑽營的他從沒有好好地看過一次日落。在現在,她坐在這長椅另一端時,他才發覺自己有多懷念這份感覺。 公園一點也不清靜。不斷從頭上掠過的救緩直昇機,四處拆除危樓與開始重建的工作聲,擾攘不堪的各式公家廣播。在這種環境下,他把一切也告訴了她。並不止是他遇上老闆與 ULTRA,毁掉半個東京的事,還有在她離開後他的生活,他所看到的人和事,他的想法,他的一切一切。 「我實在是,很對不起你。」最後,只敢直視前方的他這樣說道。 跟以前一樣,她只是靜靜坐著,一言不發地聽完他的所有說話。 良久以後她才默然站起。「難道這樣我便要原諒你嗎,純次?」 大江沒說話,也沒望向她,只是輕輕搖頭。 一隻手被放上他的肩膀,從衣服的阻隔,他也能感覺出一輩子從沒幹過粗活的手被磨出硬痂的觸感。「下次再見面時我會告訴你的。」 大江他擡起頭,笑了。 ************************************* 地球。青青綠綠也帶點灰,宇宙裏面有點兒不起眼的小行星。上面住著一群不好也不壞,但就是能一直存續下去的人。近年在他們致力改造環境的成果下,地球天氣開始變得適合某些宇宙怪獸定居。 而現在,相隔二十多年後,第一隻宇宙怪獸終於從天上冉冉落下。 數十層高的巨體,類似史前猛獸的形貌,與人類沒有絲毫共通點的牠踏出了第一步...... 蓋過所有人視線的閃耀紅光,溫暖而强烈;不斷地伸展、擴大,光芒散去後面對怪獸的是赤銀色巨人身影。 然後,在東京灣岸邊,某個被遺忘舊區旁的大厦預定發展地,一群人正在舉行派對。 丈夫與妻子,黑道與警察,記者、露宿者、麵店老闆,ULTRA 與怪獸。人與人。 沒有人知道,就在巨人巨獸正互相戰鬥的腳邊,他們為什麼還在舉行派對,不過想加入的沒有被拒絕過。 新的宇宙怪獸。新的 ULTRA。新的夏天開始了。 ************************************* 英雄就在心中存在。 英雄也只能在心中存在。 但只要有心,誰也能成為英雄。 超越自己,超越束縛,那便是 ULTR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