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俊】恶犬与乞丐 | 第五十章

        学考结束的周末, 夜里连着降了两场雨。洛陵气温稍降，不复上周的炎热，变成了阴天。

　　二十五六度的天气, 舒适凉爽。

　　傍晚，嘉南陪肖俊下楼散步。出门前，肖俊总是问她：“陪我出去走走吗？”

　　嘉南很少能够拒绝肖俊。

　　他们沿着打碗巷走出去, 在小街上漫无目的地闲逛, 车流和行人让嘉南觉得陌生, 她紧紧抓着肖俊的手。

　　有时嘉南会产生一种错觉, 像第一天认识这个世界。

　　迎面的风，街角的霓虹, 天桥上来往的人, 都让嘉南觉得陌生。

　　她看世界的眼睛蒙着漂浮的灰尘, 光是暗的。

　　她感觉自己不属于这里。

　　余静远建议她不要长时间待在封闭的环境里，多出去走走是对的。

　　最近晚饭后散步成了她与肖俊的日常。

　　如果嘉南同意出门，肖俊会给她奖励，她将得到一次开盲盒的机会。盒子里有肖俊准备的各种各样的礼物。

　　其实嘉南并没有很想要里面的东西, 她逐渐丧失了收获惊喜的能力，她愿意换鞋出门的唯一理由是为了配合肖俊。

　　对嘉南来说, 肖俊本身的感受比盒子里的礼物来得更加重要。

　　嘉南不想让肖俊的心思落空。

　　他们像在绞尽脑汁哄对方。

　　*

　　到了六月下旬，嘉南变得愈发抗拒出门, 不与人交流。

　　饭后散步活动被迫终止。

　　嘉南在学校教室与家之间往返, 不在其他任何地方逗留。如果肖俊经过超市和商场时停车, 嘉南也只愿意在车里等他。

　　她经常一言不发。

　　如无必要, 不跟任何人说话，像用针线把嘴巴缝了起来。

　　课堂上老师点名让她回答问题，她在满教室的寂静中呆呆站着, 迟迟没有开口的迹象，弄得气氛尴尬。

　　老师没办法，最后只能让她坐下。

　　同桌的话也经常落空，有时候嘉南是真的没有听见她说了什么，有时候是因为不想开口回答。

　　嘉南在班上变成了一个奇怪的存在。

　　尽管她以前也沉默寡言，跟同学之间交流不多，但现在她变得让人更加难以理解，被彻底贴上了“怪人”的标签。

　　不过嘉南不在意这些。

　　她觉得身边的人变成了一个个黯淡模糊而又遥远的光点，她接收不到他们表达同情或是怀疑的信息。

　　肖俊成了嘉南唯一能够清楚看见的星星。

　　如果某一天嘉南只说了十句话，那么其中可能有八句发生在她与肖俊之间。

　　肖俊会问她一些问题，给她一些选择，让她不得不开口。

　　打开窗户，或者关上窗户。

　　一档风，还是二档。

　　马克杯，还是玻璃杯。

　　绿豆粥，还是酸梅汤。

　　嘉南最终选择了打开窗户，一档慢风，用玻璃杯装酸梅汤。

　　肖俊把杯子递给她，他们碰了杯。嘉南喝完之后听了一首乐队的新歌，肖俊问她好不好听。

　　嘉南没有太大的感觉，也没有被音乐触动，许久，她才回答：“不怎么好听。”

　　接着便不说话了。

　　大部分时间里，嘉南安静地待着。

　　肖俊不强求她做什么，也不对她说无用的大道理，几乎寸步不离。

　　嘉南在某个瞬间突然抬头，如同死机的机器通电重启，她会发现肖俊一直在她身边。

　　如果嘉南陷入宕机状态太久，肖俊可能会将她强制重启，引导她交流，多说几句话。

　　肖俊把她抱到身上，如同抱着一个没有灵魂的木偶。

　　“南南，说话。”

　　嘉南非常自然地把脑袋搭在肖俊的肩窝里，寻找到着力点后，软绵绵地坍塌，像丛林中根系腐烂失去了生机的植物。

　　她没有第一时间回应肖俊。

　　肖俊会再次开口。将她稍微推开，让她自己支撑身体，不让她靠。

　　嘉南如果一直不说话，肖俊可能会变得铁面无私，一直不让她靠。

　　嘉南的脸上出现了比较明显的表情变化。

　　她露出小孩耍脾气的样子，看着肖俊，眼神中透着委屈。

　　“今天的天气。”肖俊提示她。

　　他们之前商量过，如果嘉南感到无话可说，没有任何交流的欲望，也可以跟肖俊分享自己的心情，还可以简单描述外面的天气，今天穿的衣服，正在做的事情，等等。

　　嘉南看了看手表，慢吞吞地说：“星期六，下午，四点一十六分。”

　　看了看外面的天空，“天气，多云。”

　　低头看了看自己，“我穿着短袖和短裤，没穿袜子。”

　　再看看肖俊，“在客厅……跟德俊，我们坐在客厅的凉席上，生气。”

　　肖俊纠正她的措辞：“是你单方面生气，我没有生气。”又夸奖她：“说得很好。”

　　面对面重新抱住她，拍拍她的背，说：“不气了。”

　　嘉南闭着眼哼哼了两声。

　　晚上睡觉前，肖俊问嘉南还生不生气，嘉南已经忘记了这回事，要肖俊陪自己看电影。

　　肖俊拉上窗帘，关掉灯光。

　　嘉南打开投影仪，挑选好片子，等肖俊坐到她身边后，才点击播放按钮。看了十来分钟，嘉南昏昏欲睡，歪着头倒在肖俊肩膀上。

　　肖俊侧头瞥她，手指从她眼角摸到下颚，用掌心托住她半边脸颊。“明天星期天，有时间接着看，今天不看了好不好，回房间睡觉。”

　　“那你明天要记得叫我。”嘉南迷迷糊糊蹭着他衣服说。

　　肖俊说：“好。”

　　投映在白墙上的电影画面卡在15：07，男主角刚办理完入学手续，住进宿舍，与新室友碰面。

　　肖俊记住了时间。

　　嘉南强调了第二次，“明天接着看。”

　　肖俊仍然耐心地说：“好，我明天会提醒你的。”

　　翌日是个大晴天，气温有所升高。

　　嘉南嫌树上的鸟叫和蝉鸣太聒噪，戴上了耳塞。

　　蝉鸣和鸟叫声消失了，耳朵里多了另外一种噪音，嗡嗡地持续不断，像调错了频的电台。

　　嘉南出神地想，这会不会是她身体发出的噪音，在向她表达抗议。

　　肖俊在外面叫她。

　　嘉南发现拖鞋不见了，在卧室里转了两圈，没找到，只好打赤脚走出去。

　　想扎头发，手腕上的头绳也不翼而飞。

　　嘉南满屋子找东西，有些错乱，感觉失去了某种秩序与平衡能力。

　　最后肖俊在床底下找到了她的拖鞋，在床尾发现了她的头绳。

　　不过嘉南还记得要把昨天没有看完的电影继续看完，她不想碰茶几上的书和试卷，用两张报纸盖住它们，假装它们不存在。

　　等肖俊从电脑房出来，她手掌拍拍凉席，示意他坐在她身边的位置。

　　肖俊站在两米之外，故意不动，等她开口相邀。

　　“德俊。”

　　“干什么？”他说。

　　“看电影。”嘉南耷拉着眼皮，声音失落：“你忘记了？”

　　“没忘。”肖俊不再多耽搁一秒，过来坐好，捧着她的脸看她，“逗你呢。”

　　电影开始了。

　　肖俊调到昨天的进度，嘉南眼睛里流露出疑惑：“从这里开始吗？”嘉南记得看电影这件事本身，然而忘记了电影的内容。

　　不记得前十几分钟讲了什么。

　　肖俊拖进度条的手顿住，说：“从头看吧，我昨天没认真看。”

　　嘉南微愣，然后说：“那好吧。”

　　坚持看完电影后，嘉南在本子上潦草地记下两笔，关于电影内容和自己的感受。

　　她怕又忘了。

　　阳台上的衣服把阳光切割成许多段，嘉南看着那些日光和地面上的影子，想一出是一出，对肖俊说：“德俊，我们把床单洗一下吧。”

　　肖俊说：“行动。”

　　两人拆了床单被套，浸在盆里，撒了一层洗衣粉，手洗一遍，再塞进洗衣机里。

　　洗完去天台晾晒。

　　天台上那棵长势不好的桂花树上挂了几幅绳索，底下的菜地翻新了，改种了几丛蔷薇。

　　肖俊支起竹竿，跟嘉南一起捏住床单四个角，荡一荡，往上抛，让它们落在竹竿上，起伏之间，像翻起的浪潮。

　　嘉南望着对面的肖俊，他的眉眼在阳光下清晰又模糊。

　　有那么一瞬间，嘉南心里升腾起绝望，她害怕自己忘记肖俊的样子。

　　她在医院遇到过一个刚做完电休克治疗的年轻男人。他身边站着他的爱人。

　　他问自己的爱人：“我们什么时候结婚的？”

　　“结婚那天下雨还是天晴？”

　　“对不起，我不太认识你了。”

　　他的爱人抱着他哭了起来。

　　嘉南害怕自己也变成那样，她可以接受自己生病，但她不要忘记肖俊的脸。

　　不要再度变成一个人。

　　回到501后，嘉南开始在客厅补这两天欠下的作业。她写了很久，在试卷上把自己知道的那些空都填满，然后把茶几上的课本和笔全部收拾好，装进书包里，拉上拉链。

　　随后嘉南拿起手机，组建了一个群，把嘉辉和沈素湘拖进来，跟他们宣告了自己近期糟糕的状态。

　　把多次就诊的病历和药单一一拍照，发送到群里。

　　无论他们态度如何，接受还是选择继续忽略，事实如此，她就是生病了。

　　“我暂时没办法继续念书了。”嘉南通知她的父母。

　　六月底，嘉辉跑完长途货车回来，有几天假期，带嘉南去学校办理了休学手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