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伯是如何死的

张广天 著 "年轻人，你已经死了。现在全境的人都满意了。那些我的亲戚们，我的权臣们，还有那些与外国势力眉来眼去的人们，包括王后和她的兄弟们，甚至那些听信了你们游击队有思想瘟疫的百姓们，他们通统满意了。”哲塔王在哈姆萨御苑的兰馨殿中与辉恩说；他私下召见被他实际上赦免的死囚，然而，在王国中，法院的事情他不能干涉，他或者能按照宪法在规定的时日里大赦，却无权将一场革命中旨在推翻政权的叛乱首领释放；他，甘伯，在王室陪审团和最高法院按照宪法和刑法的审判中被处以极刑，报纸、杂志、电台和一切其他宣传机器都将审判细节、罪名和押赴绞刑室过程的新闻广泛传播了，他从法律意义上永远地、彻底地消失了；而国王的赦免令也颁发了，在报纸的一个角落里，内容是赦免一个叫辉恩的中学老师，他头脑糊涂，参加了甘伯的叛军，因悔恨而痛改前非，“但是，年轻人，你又活着，只是那个叫做甘伯的人死了。我能为你做的只有这些。我知道，你或许以为我是为了赎罪的缘故才这么做。其实你想错了，我与吉安相好，是亲人一般的，她的亲人就是我的亲人。哪有亲人杀害亲人的？你姐姐是叫王后的兄弟们害死的，就是现在要主张处决甘伯的人，他们是同一伙人。如果为了复仇，我的仇恨比你更深，该复仇的人还轮不到你！你们阵线的议员曾经提交《减少王室贵戚封地并试行全国土地改革案》，我是第一个响应的，我将北方的封地分给农民了，他们管我叫革命党人。我是革命党吗？怕是你们阵线嫌我不合格。我是顽固旧势力的总头目吗？你也看见了，我的话不管用，没有几个人听。他们需要我的面子，好管教百姓听话。我是一面旗帜，你们能用，他们也能用。你听过君命神授的话吗？我没有梦见过神，也没有面见神亲自降临，但是从我的祖父的祖父的先祖一直到我，万世一系，从来没有改变。我的先人也遭遇过叛逆、排挤和欺凌，但其他姓氏的人都消亡了，我们却存下来了。这不仅仅是个象征，这是命运。如果为了你的姐姐，你没有理由恨我，我是她一生中对她最好的人，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好，钟情于她，却不是一个国王宠爱舞娘，世人按照他们的想象来看王室，他们看到的实际上是他们自己早就写好的脚本，他们看不到事实，事实是我爱吉安，我们一起蒙难，一起遭遇不幸；如果为了拯救苍生，年轻人，这是不可以做的事情，如果你深信天神在你之上，你如何替天行道？神既造出你，还需要得你助力吗？连佛陀都没想过替代神去拯救这个世界。你看看宋人吧，他们至少贪生怕死，然而，其实连生命都是无意义的。宋人讲普度众生，是做做样子，不过是为了贪图破戒的方便，真正信进去的都没有好结果。然而天机自有妙算，所谓菩萨心在众人心中，那是佛陀也不敢言说却由至上主宰的秘事。是天神的作为，而不是人的徒劳。人借着良知，可于自由意志中选择这个方向迎凑上去。西方人强硬，要自寻真理，所以由教门管着；东方人因为软弱，得良知保惠。但救主的赦免全恩是前提，否则其中那些强硬的人也要走偏。救主的意义是赦免，是从欠债必然毁灭中赦免了全人类。而成就之道是另外一回事，或有不同。热爱生命的人是软弱的，自然也会坠入迷信的魔障。大乘发现慈悲心是有价值的，但先天之缺陷让他们以为慈悲心发乎人自己。” “你究竟是哪一门的呢？你信弥赛亚，还是信佛陀？”

“年轻人，佛门是修行的学校，不是崇拜的祭坛。这个世界只有一位神尊，全世界都在其下。”

这话令辉恩心服，他想到了造物主作为一只神鸟惊鸿一现的纪念。

国王又说：“所以，你去生活吧，不要管不是你的事情。你能抢一家公司的订单，你能抢上帝的订单吗？国王做好国王的事，臣民做好臣民的事。人各有命，在命中得其所得，就是幸福。而有人不归其位，有人在其位而不为，又有人强取黎民本该得到的，那么，革命才得到恩允。为此，我支持过你们，支持你们为归其位而努力。然而，但当你们要颠倒秩序，妄求天道之外的平等时，我就退场了。”

“这就是我失败的原因吗？”

“我不想讨论政治。我失去的，你不要再失去了。失去命中之福才是失败。那个小姑娘不比江山更美吗？她是你的，而江山不是你的。你为什么要舍掉你的福气去求不是你的苦难呢？”

“人是无所作为的吗？”

“年轻人，我已经说得够多的了。我今天不想再说话了。这里有两扇门，一扇是兰馨殿的正门，一扇是屏侧的窄门，它通向一道长廊，长廊是敞开的，受风受雨也受阳光。如果你从正门出去，那么，那些反对你我的人依然等在门外；如果你从窄门走，那么，甘伯已经死了，辉恩会活下去。”

国王说罢这些话，就由窄门退走了。辉恩站在殿中，长久没有动弹。这时候，有一只红鸟飞进殿来，在他头上盘旋，随后从窄门飞出。有云团从长廊那里涌进宫殿，那些木柱和雕花都被湿润了，四周的喷泉的水声沥沥不绝。

（选自《甘伯记》第五章“正门和窄门” 张广天 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