黯天黑
猎火阑珊 血,到处都是血,血红的天幕下阳光艰难地透过缝隙投洒下来。 “咳咳咳。。。” 尚有点知觉的手摸索身体,刀在哪里? 几只寒鸦的身影在半空盘旋,男人挥挥手,这些黑色食尸鸟谨慎地避开落于其他身体上,啄食并等待着他的死亡。 他勉强睁开眼晴,环视四周,被血蒙住的双眼看什么都是红色的。 荒野上,几杆焦旗忽地撩起一阵,扇起一股新鲜血液挥发的腥风。与空气中的铁锈味混在一起,这是战争的味道。 身上的铁甲遍布凹痕,甲胄下的红罩衣也破洞累累,健硕的肩背负着这副烂盔甲。肌肉一提,甲片叮当碰响。男人的头盔早已被打落在地,血泥污迹下,是一张端方周正的脸。 手中当拐的长刀约莫三尺,刀面上仍挂着血滴,透着盈盈一缕寒光。刀柄尾雕着一只蛇头,此时正好方便了抓握。 男人拄着长刀。土地因液体的浸泡已经松软如泥。一踩便是一个坑,血液从坑中涌出。他就这样,一步一个血坑,慢慢走着。 在这里,一切都是静悄悄的。 战役的末尾大多如此。天上飞的地上躺的,地上走的空中游的,活着的死着的,都是万万不敢发出什么声响的。 若有什么东西胆敢打破这个状态——瞧,那个男人和他叮当作响的烂甲——他就等着这片死寂的报复吧。 男人不知道这些,他只是叮叮当当地走着。 “那边有个活着的!” 哦,报复来了。 背后的呼喊使得男人清醒了一些。双手撑着长刀回身一瞧。 几个士兵。 花里胡哨的螺旋纹章印在蓝布袍上—— 还是克教的士兵。 敌人。 男人咬了咬牙,深吸一口气,侧过身子扎下马步,一系列动作如行云流水般在这具身躯上展现。 右手将刀平端在身侧,刀刃朝上刀尖指前,左臂沿着刀身平伸而出,手指轻轻托着刀尖下的一段刀背。 整个躯体如同绷紧的皮筋微微后倾,在后侧的右腿稳稳踏地,脚下似乎要将地面踩出一个凹坑。 那几名蓝袍兵越来越近,男人疲倦的双眼强打起精神,沿着刀刃的一条线瞄准了最前面一名长枪兵。 下一刻,随着右腿奋力一蹬,他连人带刀原地冲出! 右手在前平举刀身为突刺之势,整个身躯都仿佛被刀拖动向前,他的刀和他宛如破空而来的一支飞镖和镖尾的红缨,锋尖直奔那名长枪兵心窝! 铮然一声响,刀尖已经穿透铁甲,从他背后透将出来。 长长的刀身一瞬间竟没入了一半之多。 另外三人一惊,连忙拉开架势。男人左腿跨前一步,左手推开长枪兵的躯体,右手后拉上扬将长刀拔出。 刀尖高高扬起,在空中划过一道圆弧,挂于其上的血滴也被甩出,正正甩进他后面一名持刀牌的士兵眼睛里。 血滴后面,是刀刃。 那名士兵刚闭上眼睛,长刀就已经深深劈进了他的天灵盖。男人双手握住刀柄,从他脑壳上抽回刀,俯身躲过第三名士兵横扫而来的一刀同时,也将自己的长刀横在身前,随着一个上步,扑上来的士兵自己撞在刀刃上,一声铁刃切开肉体的摩擦声响过,他被开膛破肚,栽倒在地。 男人双手将刀高举,拼尽最后的一点力气,朝第四个铳枪兵劈去。 锋利的刀刃将他举起格挡的铳枪一劈两段,也连带在他面门上劈开一道深深的血沟。四个士兵尽数倒下。 男人再无力支撑自己,“当啷”一声,长刀落在地上。他躺倒在地——侧腹上的一道伤口再次迸裂。很快,他将死于失血过多。 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地平线上,两边山峦之间孤然耸立的燕州城一片漆黑。那两扇沉重的闸门早已死死关闭。城头上,一道孤烟直入云霄。 男人浑身发冷,眼皮也渐渐沉重。像这里的大部分死人一样,然后,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死寂总是赢家,因为这里已被抛弃。 这回呢?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青衣人站在男人旁边。 那青衣人身形不高不矮,背上一柄双头剑反射着昏暗的阳光。 他身上裹着一件几乎垂到地上的青色长袍,头上一顶饱经风霜的陈旧斗笠,斗笠之下,是一副青狐面具。 他低头看着躺在地上的长刀男子,蹲下身在他身上摸索几下,从他怀中摸出一块腰牌。 腰牌周边圆润,泛着微微的光泽,式样并非王朝边军的,而是旧燕州府林将军的私兵定燕铁骑的制式。 在牌面上,刻着三个字: 吕天邢。 青衣人抬眼望了望狼藉的战场,又远眺一下远处的燕州城楼,随后便弯下腰,一边拾起蛇柄长刀,将吕天邢扛了起来,转身离去。 燕州城的城楼上,站岗的士兵们拄着长枪伫立在城垛之后,如同一根根毫无生机的红色木桩。一片昏黄灰暗之中,一个身披金色战袍的身影格外显眼。亮闪闪的战袍下,是一具高挑又匀称的身躯。他面目白净俊朗,却有一道刀疤贯穿嘴角。他身上的战甲显然比一般士卒更加富丽堂皇,腰间悬着一柄三尺长剑,红漆木鞘光泽鲜明。在他右手上提着一柄朱红杆的方天画戟,戟头末端一条豹尾穗子随着步伐摇动着,末端的铃铛发出阵阵脆响。左手上,是他的金色兜鍪。虽然身上沾着点点血迹,却毫不影响他一身的鲜明光彩。金袍战将在城楼上看了看,便走下城楼,跨上马背,朝州府走去。 “高千云?”州府内室里传来一个中年官员的声音。 “在。”金袍战将拱手答应。 “进来吧。”门里回了一句。 高千云推门而入,朝门里的长官拱手躬身。里面的长官头戴乌纱帽,一身干净整齐的知府官服,细眼长髯,正叉手而立。 “虽然没什么进展,但是也击退了克教贼兵。辛苦了,千云。”他朝高千云摆摆手,示意他直起腰。 “大人,这一次我们折损了八百余人,大小将校军官也伤亡二十四名。”高千云说到。 “克教贼众呢?”知府看着高千云。 “他们损失在千人上下。贼首张虎有邪神庇佑,刀枪不入,勇不可挡。”高千云低下了头。 知府捻着胡须,沉吟着。 “还有,大人,”高千云补充一句,“骑兵校尉吕天邢被张虎击倒,下落不明,可能也死在了战场上。” “吕天邢?”知府干笑两声,“跟克教匪首拼个鱼死网破,也算是死得其所。” 此时,后面的门不知为何,“吱呀”一声缓缓打开。高千云猛地一步转身挡在知府前面,右手已经牢牢抓住腰间剑柄。“什么人!”高千云按着剑,厉声喝问。 “成红舟大人,麻烦让你麾下这位壮士让一让。”一个慵懒的声音从门口传来。门外,一名紫衣内卫抱着胳膊倚在门框上。他身形瘦高修长,一袭紫衣内卫的华服,头戴紫衣官帽,白皙的脸上戴着一面只有左半边的花旦面具。面具的粉白与他的肤色颇为相近,昏暗中仿佛他半边脸上化着妆容一样。他不紧不慢地走进屋子里,一边抬手搭了一下高千云的肩,一边越过他走到知府成红舟面前。 “我是紫衣内卫北镇抚司二档头,霍知恩。我想,我们应该互相见过。”紫衣内卫朝成红舟略一欠身。 “哦?是吗,霍大人?”成红舟微笑着反问。 “我是北镇抚司总旗官雨前川大人的手下。我应该跟雨大人一起见过成大人。”霍知恩露在外面的半边脸似笑非笑。 “啊。。。我记得。”成红舟沉吟片刻答到。“那么,是什么风,把霍大人吹过来了呢?” “燕州城,南有克教逆贼,北有蛮族窥伺,内忧外患,已在生死存亡之秋。而燕州乃是中原门户,一旦失守,则中原大地将受蛮族蹂躏。想必成大人现在也是焦头烂额。我特意奉雨大人之命,前来监督城防,并协助成大人。”霍知恩歪头看着成红舟,“至于我的行踪起居,则不劳烦大人费心。”说着,他一拂袍袖,飘然离去。 看着霍知恩的身影消失在门外,成红舟拍了拍有些不知所措的高千云。“那家伙,看着轻浮浪荡,其实很有本事。” “卑职听闻此人擅使偃月刀,袖中常藏铁扇一把,江湖号为武鬼。”高千云说到。 “不过,我觉得,你的画戟长剑,更胜一筹。不是吗?”成红舟颇为意味深长地看着高千云。 高千云低头拱手,低声答应,“卑职明白。” 一阵秋风从半掩的窗户吹进来,吹灭了油灯上几点微弱的火光。在烛火消失的前一刻,成红舟眉头紧锁的面容上,嘴角抽动了一下。 凛冽的秋风扫过一片狼藉的战场,吹过克教的营寨,扬起了一面面海神的旗帜。营寨门口,几名教众拄着长枪无精打采。营内,身披蓝袍的教众们三五成群,来来往往。营地的正当中,最为高大的主帐下,一个背负双斧,身材魁梧的身影缓步走来。越过门口两名躬身行礼的卫兵,他撩开门,弯腰钻了进去。 主帐里,正当中的位置摆着一把雕花华美的椅子。在章鱼浮雕的扶手和靠背之间,端坐着一位年轻女子。她体态匀称修长,隔着浅蓝的上下内衬也能看出她身体优美的曲线。女子外面披着天蓝色长袍,下摆一直垂到小腿处。长袍下摆里,干净整洁但有些陈旧发白的裤口之下,露着一双洁白秀气的赤脚。她面容精致,一头栗色微卷的披肩长发,而美丽的面孔上却是一双毫无神采、黯淡无光的眼睛。在她头顶,一顶章鱼和浪花雕花的金色冠冕被烛火映照,微弱的反光在上面微微晃动。椅子旁,倚着一柄长柄大镰刀。镰刀从头至尾有一人来长,漆成蓝色的杆子光滑而笔直,而那寒冷的刀刃则透着一层紫色的光芒。一片柔柔的紫光中间,刀面上镌刻的“海月”二字格外显眼。 见到那大汉进来,女子依然是面无表情,只是有些麻木地抬眼看着他。 “属下张虎,见过海神之女大人。”大汉轻轻一躬身。 “张舵主辛苦了。”海神之女点了点头。 “你们,退下!”张虎回头朝帐门口高声吆喝了一句。门外立即响起了两名卫兵的脚步声。宝座上,海神之女悄悄地低下了头。 “这一仗又一仗,打得是越来越窝囊。”张虎摘下海神图腾雕花的战盔,狠狠朝着海神之女座位下一丢。她浑身一颤,连忙把头抬起,却没有把脚缩回去,而是任由沉重而又棱角嶙峋的头盔砸在脚上。“咣啷”一声,头盔滚落到一旁,她洁白的脚背中间多了一点血迹。 “再这么下去,咱们就要被燕州府军一锅端了!”在帐中来回兜圈子的张虎回头冲着依然面无表情的海神之女吼了一声。海神之女美丽的面孔依然如冰封一般,但目光闪烁,眼睛里亮闪闪得,似乎蓄满了两汪泪水。 “明天,明天边军恐怕就要打上门来。”张虎对着立柱捶了一拳,震得整个主帐都一阵晃动,“我还是需要你为我降下海神的赐福。” 海神之女又低垂下头。在她眉宇间,微不可查地皱起了一道细纹。 “怎么,不愿意?”张虎抱着膀子走了过来。“要是不玩命,就得丢命!”他恶狠狠地瞪着海神之女,“我知道作法赐福,你很痛苦。但是,现在我们克教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地步了!” “张舵主,我们。。。退回东海郡吧。”海神之女的声音微弱而又颤抖。 “哎呦?你还命令起我来了?”张虎狞笑起来,伸出几根手指托住她的下巴,“你是海神之女,可开创克教基业的人,是我,小丫头!”言罢,张虎一把将她的下巴推开,推得她身子一歪几乎从椅子上摔下来。看着伏在扶手上的海神之女,他重重叹息一声,捡起头盔,转身钻出了帐门。 张虎的身影消失在门口,海神之女把着扶手重新坐稳。掀开门帘带起的风吹乱了灯火,那把海月之镰刀刃上的盈盈紫光也似乎闪动了几下。几秒后,烛火重新明亮起来时,椅子里传来了微弱的啜泣声,椅子也随之微微颤动。“当啷”一声,斜倚着的镰刀顺着椅边滑下来,跌落在地上。 离开主帐,张虎回到自己帐中,在椅子上重重地坐了下来,抬手取下背上那两把宽厚的板斧,放在面前桌上。他低头看了看身甲上一道道深深凹痕,伏在桌上,浓眉紧锁。他回想起白天在他身上留下这些痕迹的那个男人。 那人中等身材,面貌端方,骑在马上,手提一杆边军骑兵常见的狼牙棒,飞纵战马朝他冲来。他当时正得圣女作法海神庇佑,周身刀枪不入,两把板斧上下翻飞,所过之处无人能挡。但那个男人竟然敢单枪匹马迎战他。他才听见马蹄声近,抬眼时那个边军已经冲到眼前,沉重的狼牙棒在右手上转了几圈后借着马势一棍抡去,直奔张虎顶门。张虎连忙举斧拦挡,“铛”一声巨响,他高大魁梧的身躯竟被打得向后倒去,栽在地上。 张虎身为克教开基老将,自是绝非等闲。身子摔倒,他并未试图撑地,而是勾头闭气受身,脊背拍在地上的同时左手大斧迎着奔腾的马腿水平挥出,斧刃过处,马腿应手而断。那名边军跌落马背后迅速扎住身形,从背上拔出一柄蛇纹护手的长刀,虎步蹲踞摆出架势,大蛇吐信一般朝他飞身突刺。一刀刺在他格挡护身的斧面上,他抽回刀来,回转身又是一刀直劈。 仗着海神护体,刀枪不入,他硬吃下这劈在肩膀上的一刀,左手一斧便朝那边军拦腰横斩。那边军悍将右腿一撤,让开一个身位,又摆回那舍身突刺势,再次一刀直奔张虎心窝。刀尖刺处,火星飞溅,掩心镜竟然被一击戳穿,刀尖在他生遍鳞甲的身体上拼命试图往里钻。张虎丢下左手斧,左手抓住刀身,右手再次拦腰一斧挥出。那边军悍将一惊,躲闪不及只得勉强受身,随着斧刃挥过,整个人被击飞出去。 “喝啊啊啊!”吕天邢猛然惊醒,上半身弹簧一样挺起,却引得侧腹伤口一阵剧痛。吕天邢顿时“咝”地倒吸一口凉气。 “醒了?”一个沙哑不似人声,简直如同金石摩擦的声音响起。 吕天邢四周看看,又看向了那个声音的来源。他正躺在一间荒废的破庙里,天色昏暗,佛颜蒙尘,蛛网密布。发出声音的正是失去意识之前最后看到的那个青衣身影,此刻他面对着颓旧的佛像盘腿而坐,依然戴着青狐面具,双头剑横在膝前地上。 “你。。。你是什么人?”吕天邢扶着墙站了起来,抓起了倚在墙上的大蛇刀。 “叫我青衣客就好。”金属摩擦一样的声音答到。 “为什么救我?”吕天邢问。 “燕州府林将军的家丁,定燕铁骑。”青衣客缓缓站起身,双手背在青袍内,“林将军死后,定燕铁骑八百人一部分散去,一部分被打散编入了燕州府军。右副将吕天邢,是留下的人当中军职最高者。” “住口!”吕天邢爆喝一声,太阳穴上青筋凸起。“林将军的死,我,我。。。”吕天邢满面通红,话语却噎在喉中。 “吕副将,无需辩解,我了解你的为人,我知道这是你心里的一道疤。”青衣客缓缓踱步,“我也知道你的武艺和本事。我找你,也是希望你能帮我谋事。” “需要我帮你谋什么事?”吕天邢放下了大蛇刀。 “燕州知府成红舟。”青衣客弯腰捡起了双头剑。 “挑灯夜棋?成大人好兴致。”成红舟背后飘来了一道轻佻的声音。 成红舟独自坐在炉火前。面前的棋局被火苗照得忽明忽暗。 “霍大人,这么晚了。” 他摩挲着手里的白子。在不稳定的光源下,黑白之争在闪烁间幻成双龙会斗。白龙染黑,黑龙翻白,厮斗犹如战局的无常,无人知晓中个规律。 “探子有报,克教逆党如今十不存一,已如风中残烛。”霍知恩靠在府门边,“看来前日那一场是他们最后的挣扎。” 成红舟落下白子,面无表情。 “还请成大人趁此良机速速剿灭逆党。朝廷有命,关外蛮族如今躁动不已,看来是欠些敲打了。” 成红舟回过头来,朝霍知恩颔首。面具上的半脸似笑非笑的盯着他,霍知恩转身消失在了门后。 “传千云。”成红舟放下官衣,朝门外喊了一声。火苗忽闪几下后,被闯入者搅起的冷风吹得晃动不已。 “千云,可有良机?” “良机已至,明日为佳。” “务期一举讨平克教。”高千云拱手,转身离去。成红舟又捻起一枚黑子,思虑良久。 啪。 “一劫复一劫,了无止境。平局。” 漆黑的夜幕下,克教主帐前的两点火光仿佛挣扎着摆脱夜色的吞噬一般,明灭可见。主帐中间,随着一阵清脆的咳声,坐在宝座上的海神之女扶着扶手缓缓站起,另一只手按在胸口中间深深的玉壑之上,嘴唇有些发白,精致的脸颊上渗出丝丝冷汗。她感到身上正承受着某种重压——来自海神。她无力地又坐了下来,蛾眉紧蹙,弓着腰双手紧紧捂着心脏位置。她感觉海神的力量正从远在东海郡海底的某处直接传进她的胸膛,压在她的心脏上。 舵主营帐中,张虎坐在灯下,浓眉紧锁,正盯着手中一封密信。“张舵主,我准备在总坛召唤海神降世,即使以献祭自己为代价。大军皆随张舵主在燕州,总坛空虚,紫衣内卫可能很快攻来,我的行动事不宜迟。”密信的内容写道。末了,是“林净魂”的落款。 燕州城城门下,霍知恩朝城门卫兵亮了亮腰牌。沉闷的“吱呀”声中,城门缓缓开启,霍知恩催动胯下黑马,走出了燕州城。“噼啪”一声,响鞭一甩,一身紫袍的霍知恩连人带马被浓重的夜色吞没。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亮了东方地平线。随着阳光一起出现在地平线上的,是一片黑压压的燕州府军。克教大营中吹响了鲸歌般的号角,身披墨蓝的教众纷纷从营中涌出,在寨前摆开阵势,骑马者列于左右侧翼,持盾步卒在中央前锋,掩护着后面的弓箭火枪。教众人人皆批蓝袍,仿佛一片蓝色的海洋。阵势最前面,舵主张虎身披铁甲,臂生鳞片,手提双斧稳稳扎在地上,宛如一块泰山巨岩。 对面的燕州府军,金袍金甲的高千云在马上横着方天画戟,站在队伍最前方。在他身后,一片火红的燕州府军若一片燎原烈火,前面的骑兵手提狼牙棒或是骑枪虎视眈眈,后面的步卒手中长矛战刀弓箭火枪的锋刃反射着阳光,发出一道道刺眼的寒芒。 高远的天空之上,一只苍鹰划过的身影后响起的一声鹰啼,拉开了大战的序幕。 “布阵!”高千云画戟一招,一片火红的烈焰迅速伸出条条火舌,骑兵分往左右两翼,步卒朝前涌去,火枪手紧随其后。 “教众听命!”张虎爆发出一声不似人声,仿佛来自深海的咆哮。在他身后,克教教众一起“虎”地呐喊一声。 边军阵上,战鼓填然而响,朱红衣甲的燕州府军一步步朝克教军团压来。高千云骑着高头大马,明晃晃的方天画戟横在鞍前,凤翅鎏金兜鍪之下,冷峻的目光紧盯着克教阵前的张虎。凛冽的西北风中,赤红的锋线和墨蓝的锋线之间的空白地带越来越窄。 边军的前锋已经距离克教阵前不到四百步。张虎回头看了一眼紧握兵器蓄势待发的教众,一声怒涛般的巨吼,“冲!” 已经拉开架势的克教教众齐声呐喊,阵中的持盾步卒和弓手朝着边军前锋不要命地猛冲!步兵在前,弓手在后,一股蓝色的浪潮扑面向边军打去! “火枪,准备!”高千云画戟一指,步步前进的燕州府军“豁”地原地扎住,火枪手纷纷从阵中涌出,在阵前排成三排,第一排单膝跪地,第二排马步蹲踞,第三排挺身而立,三排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冲锋中的克教教众。 “放!”画戟一劈,高千云一声大喝,第一排火枪手的枪口上几乎同时绽放开明亮的火光!一阵枪响,一排弹药呼啸着迎头飞去,克教教众冲在最前的人顿时如被镰刀收割的麦子一样倒下去一排!但是,后面的人却丝毫没有放慢冲锋的步伐——临阵之前饮下的符水和祭司的神秘仪式赋予了他们舍生忘死的士气。 “放!”高千云再次下令。第二排火枪一齐轰响,对面的克教教众纷纷顶起盾牌,弹丸打在包铁包铜的盾面上劈啪作响,火星飞溅! “放!弓箭手准备!”高千云高举画戟。最后一排火枪手一齐扣动了扳机,再次将克教前锋扫得七零八落,而刚刚打开的缺口却立即被后面的人补上来。火枪手纷纷掏出工具装填弹药,后面的弓箭手则涌上阵前,挽弓搭箭。阵中的高千云从袖中拽出一张写着字的绢帛,飞快地扫了两眼之后塞回臂铠下,抬头望向阵前。此时,克教教众离边军前锋已经逼近百步,近在咫尺,持弓教众已经拉开弓箭,一支支箭矢朝阵前脆弱缺乏掩护的火枪手和弓箭手凌厉地飞出! “放箭!”高千云催马向前,画戟招动。随着一声令下,边军阵前一阵弓弦响,羽箭迎着克教的箭矢飞出,似乎在空中将克教零散射出的箭矢压倒!克教前面的步兵连忙举起盾牌,一片箭矢钉在盾牌上的铛铛脆响中,蹲伏在步兵身后的持弓教众拉开弓箭展开反击,正在射箭的边军弓箭手和正在后撤的边军火枪手接二连三中箭栽倒在地! “准备接敌!”高千云横向后挥动画戟,约住马头调转方向,沿着军阵前沿策马奔腾。弓箭手和火枪手退回阵后,步兵推上前来,无数白森森的刀枪“霍”地朝前指出,宛如一排排锋利的獠牙!克教步卒再次迈开冲锋的步伐,两边的锋线转眼已经没有了距离,深海的浪涛重重拍在了火山口涌动的熔岩上,填然有声! 激烈的碰撞后,两军前锋狼牙交错地互相缠绕撕咬在一起,刀光亮处带起蓬蓬血雾,燕州府军和克教教团开始了疯狂的血肉搏杀! 第一个撞进边军阵上的教众顶着盾牌没命地踊步向前,“嗵”地一声,盾面迎头撞上一支长枪的枪尖,双方同时向前的力道使得枪头深深剟进盾面之中,将整个盾牌洞穿才停止。 教众狂喊一声,拼尽全力朝左边将盾牌一甩,牢牢插在一起的两件兵器一起滚落在地。盾牌落地的同时,教众摆动回来的身子已经带着右臂将战刀横向反手挥出,一刀斩下了面前边军长枪手的下颌。 然而,他全力挥出的刀还未回到身体中轴,一面燕州府军的盾牌就狠狠朝他顶了过来,盾面“砰”地拍在他面门,震得头盔落地,那教众的面门几乎被整个拍扁,鼻梁骨都被打得陷了进去,保持着前进势头的下半身朝前踏了个空,整个人仰面朝天腾空摔在地上。还没挣扎一下,又一杆长枪就毒蛇一样探出,戳进了他的小腹。在他后面,更多的教众蜂拥而上,边军步兵也不甘示弱,两头猛兽互相挤压互相撕咬,牢牢将对方钳在了原地! “前进!”张虎提着大斧大步向前,克教的长枪教众和火枪教众跟着张虎朝着前面的一片肉搏泥潭走去。 “骑兵,上!”高千云眉头紧锁,朝着两侧的骑兵举起画戟。左右翼骑兵催动马蹄,像一把钳子一样张开钳嘴,朝克教步兵集团咬了过去。对面克教阵后的骑马教众也纵马向前,分成左右两翼分别迎上了边军的两股骑兵!滚滚烟尘中,身披红袍的骑手纷纷在马背上张开弓箭,而蓝袍的骑手则紧挺长枪高举单刀,无数只马蹄踏过枯黄的大地,整个战场仿佛都在颤抖!高千云扶正了头上的鎏金兜鍪,方天画戟在右手上转了一圈朝后挥开,左手控缰,靴跟一夹马腹,朝着阵前便冲了出去。 尘埃中,边军右路的骑兵朝着自己左侧密集的克教步兵团张开弓箭。 弓弦声中,一支支箭矢呼啸着划破空气钻向克教的侧翼,黑压压的教众中接二连三有人栽倒在地。而左路骑兵则将弓箭瞄准前方,迎头对准迎面冲上来的克教骑马教众狠狠射了一轮。 对面的骑马教众则在马上弯腰低头人马合一,将刀枪或盾牌横举在身前,箭矢的一波洗礼之后,少数教众翻身落马,而大多数教众则重新抬起头来,挺起了刀枪!边军的两路骑兵射过一轮后,也纷纷收起弓箭,或挟夹长枪,或横举狼牙棒,几乎贴着克教教众的队伍边上擦了过去。 两马错镫的瞬间,克教教众高举挥出的雁翎刀切过边军骑兵的咽喉,边军骑兵横扫抡去的狼牙棒也砸扁了克教教众的头颅!两红两蓝的四条鮫鱼互相擦身而过,彼此都被对方身上锋利的鳞甲刮去了一层血肉! 克教教众没有急着减速回头,而是继续向前冲锋,朝着边军步兵集群的侧面就扑了上去。边军阵后的弓箭手和火枪手立即迎击,在飞蝗般的箭矢和弹丸中,克教教众冒着火力冲到了边军阵后。教众从遮蔽掩护的盾牌和刀面后抬起头,举起战刀和长枪朝边军步兵劈砍戳刺,前排教众往往刚抬起头挥出兵器,就立即被一支羽箭或一颗弹丸毫不留情地从马背上打下来。跌落马背时,手中依然紧握着戳进边军步兵腔子里的长枪,枪杆横在鞍前,如跷跷板一般将已经被刺透的边军步兵高高挑起。交锋一合之后,骑马教众勒回马头,奔出边军射手的射击范围,转身朝本阵而去。 而边军的骑兵则两股合一,汇聚成一杆枪锋。锋尖的尖头,正是金袍金甲的高千云。两路骑兵已经汇合完,高千云放平了高举着的方天画戟,戟刃一指,战马抬起前蹄一声长嘶,边军骑兵一齐奔着张虎亲率的长枪和火枪队伍冲杀而去,前排骑兵挽弓搭箭,后排骑兵手执长枪钉棒,势如野火,便要将克教的长枪火枪队伍吞噬殆尽! “列队!”张虎站住脚步,双手高举起两柄巨斧。他身后的教众立即停下步伐,长枪在外火枪在里,如同一只钢铁为躯的豪猪,张开了浑身的尖刺。外面的长枪教众据枪蹲伏,里面的火枪教众枪弹上膛,密集的枪尖闪着点点寒光,令人望而生畏。 “杀!”高千云高举画戟,朝前凌空一劈。前排的骑兵拉开骑弓,一片箭矢穿透风沙,落在了克教教众的阵地上! 严整的长枪阵顿时被打得七零八落,但后排的教众紧接着又补了上来,这只深蓝色的豪猪继续竖着尖刺咆哮着。一轮射击过后,前排骑兵减速朝左右两侧散开,后排骑兵则加速冲出,挥舞着刀枪,盯着被弓箭打开的缺口便一头扎了上去! 最前面的教众直接被飞奔的战马撞飞,或是被马蹄踏翻在地,被踩得粉身碎骨。全速冲锋的长枪和狼牙棒在人丛中挥舞,一杆杆长枪无情地刺透铁甲钉穿血肉之躯,一条条狼牙棒挥过,砸向教众的脑壳,将一个个教众砸得腾空而起又重重摔在地上。 而克教教众也亳不示弱,随着炒豆般连绵不绝的火枪响,一丛丛长枪没命地扎上来,四五杆长枪一齐刺向一个马背上的骑手,恶狠狠地将骑手戳穿后从马上拽下来压到地上。中间的火枪也瞄准后面被迫减速的骑兵乱放冷枪,整支骑兵队伍在这只钢铁豪猪面前纷纷落马。 混战中间,张虎挥舞着两柄板斧,任凭骑枪羽箭落在身上,仍像礁石一般纹丝不动。一杆长枪居高临下地奔着张虎身上刺来,刺在他项根上却发出“铛”一声脆响,枪尖上溅起了火星。 张虎咆哮一声,抬起左手一斧从面前铡下,脆弱的枪杆在大斧之下一触即断。劈断枪杆后,张虎左手五指一动,将面前的板斧斧刃转至正前,左腿迈出一步的同时肩背舒展,一斧横扫而出,斧刃过处,马头齐齐而断! 断头的马尸扑腾着倒下,也背上才拔出佩刀的骑手压着一条腿动弹不得。那骑手才挣扎着要把腿从马尸身下抽出,张虎已经扭腰转背,高高举起的右手斧垂直劈下,骑手的头颅连同慌忙举起格挡的佩刀一起被劈成了两半。大斧的威势一直劈进骑手心窝,将他的整个头颅和胸腔一起劈开。在高扬的血泉之中,张虎拔出大斧挺身而立,双臂张开,举着两柄大斧仰天长啸。 金盔之下,高千云冷峻的目光盯紧了张虎。靴跟一踢,高千云催动战马,奔着张虎便去。弯腰闪过一发冷枪,高千云已经冲到张虎面前,他左手控住缰绳,身子朝右探出,方天画戟奔着张虎的左眼直刺而来! 张虎忙一偏头,画戟几乎贴着他耳边擦过。高千云一击落空,手中杆子一拧,戟头旋转,竟将张虎头上那章鱼浮雕的角盔挑落下来。张虎一惊,高千云却拨转马头朝右转身的同时抽回画戟,锋利的画戟小枝从张虎颅侧划过,张虎只觉耳边一凉,一只耳朵已经被画戟小枝从中间切断,血流如注! “铛铛”两声,高千云双手协力将画戟挥成一个圆圈挡开两颗弹丸后,举起画戟摇动着金钱豹尾穗,带着骑兵从这片泥潭里抽身而出,转身又迎着克教骑马教众而去。 张虎随手抹了一把侧脸的血,捡起角盔一把扣在头上,怒吼一声,“上!”他身后的长枪与火枪教众齐声呐喊,奔着肉搏正激烈的步兵阵冲去。前面的克教步卒纷纷让路,支援上来的这支生力军穿过军阵直奔交错在一起的锋线而去,一片墨蓝的海水中间卷起一层浪花,朝着岸边涌来。 而高千云麾下的骑兵,也与克教骑马教众再次对冲。这一次,双方没有再互相错开,而是直接正面对撞,互相从对方队伍中间梳了过去!两杆长枪互相对刺,两个骑手同时被对方刺透心窝,一起从马上摔下,只留两匹空马在原地徘徊。雁翎刀粗暴地砍向红色骑手肋下,带起淋漓鲜血;狼牙棒野蛮地砸向蓝色骑手面门,溅出一片脑浆! 边军队伍最前面,高千云斜横画戟,戟头朝下倾斜着,右手握尾左手执中段,肩背推拉挣劲间,画戟“呼”地横扫而出,干净利落地正切咽喉,把一名教众扫落马下。 一戟扫出,高千云两手随即滑把,双手齐握戟杆中间,高举在头顶把画戟呼呼旋转。随着沾在豹尾穗和戟刃上的血滴甩落飞出,高千云已然松开左手,右手将画戟反手挥出,戟刃在面前划过一条完美的半圆弧,将左侧一名教众上腹砍开之后甩至右侧,月牙小枝的两个尖头又凿进右侧一名教众的后颈。 面前又一名教众挺枪朝他刺来,高千云右手滑把握至戟尾,将画戟斜向下直直伸出,戟尖点在地上,身子则朝左侧一倾,探出的画戟如走索艺人手中的平衡杆将他倾斜的上身稳住。教众的枪尖贴着他的右肩滑过,而高千云伸出的画戟则正好绊倒了他的马腿。 收回画戟坐直上身,高千云右手朝前滑把一段,画戟平端,右脚从马镫里脱出,直接抬腿踩上了鞍中。紧接着,深吸一口气后,高千云将左脚也脱离马镫,右腿发力一撑,整个人单腿独立在马背上,左手外张左腿后伸,全身舒展开来,送出了右手的一记远刺! 在他面前,克教队伍最后面的教众应手落马。高千云右脚在马鞍上轻轻一弹,腾空数寸,两腿便在半空中恢复了坐马的姿势,随着左手一撑,又稳稳地落在马背上。此时,边军和克教的骑队也已对穿一遭。 肉搏的步兵集群中,张虎翻起的一层浪花已经拍到了岸边。半边脸上沾满鲜血的张虎怒吼一声,“前边的给我蹲下!”前排教众应声蹲伏,火枪教众一拥而上,乒乒乓乓一阵乱枪过处,边军最前排的步兵霎那间倒下了一排。紧接着,长枪教众从火枪教众身后冲出,直接从蹲伏的前排人头顶跨过,挺起长枪呼喊着朝边军冲出!密集的长枪如苇列,转眼骤至,前排边军措手不及,直接被穿成了串子!后面的边军稳住阵脚,火枪教众却又从后杀出,再次用一阵乱枪打散边军的盾牌阵。紧接着,又是长枪的一轮猪突! 克教锋线的最中间,高大魁梧的张虎宛如一尊守山大神。马步稳扎,双斧在面前“铛”地一碰,借着碰撞弹开之势,张虎把两柄大斧一齐高举过顶,身子一沉,双斧齐劈,面前左右两名边军便被劈开了头颅。一柄雁翎刀朝他心窝刺来,他却不躲不避,反而上前一步,双臂张开,挺身接住。刀尖刺透了战袍,却无法刺破他身上坚硬的鳞甲。边军步兵正惊骇时,张虎一步踏前,双臂里合,两条斧刃朝他肋下一夹,如同一把巨大的剪刀,将他连头带肩臂从身子上剪了下来!抬起后腿蹬开下半截还未倒下的尸体,张虎落步同时展肩舒背,双斧外张,又砍翻了左右两名边军。在张虎面前,已经开辟出了一块方圆几尺无人敢踏的空地。 阵外,高千云又一次将目光锁定在了张虎身上。他咬了咬牙,朝着边军骑兵喊了一句“消灭敌人骑兵!”便拨转马头,朝着步兵大阵纵马而去。 在互相撕咬的锋线旁,高千云提马抬蹄,居高临下一戟劈头,劈翻一名教众后马儿落下前蹄,又踏倒了一名教众。 左手拔剑轻盈地挑开身左一名教众脖颈之后,高千云再次把双足退出马镫,插回长剑同时又一次在马背上站起,蹲下身子奋力一跃,在马嘶声中凌空筋斗,画戟背在右臂之后像翅膀一样横着张开。一个空翻过后,高千云竟稳稳落在正在交锋的两名步兵头顶!在周围两军步兵惊讶的目光中,高千云竟一路踏着两军步兵的头顶朝着战场中间飞奔,一步步踏出宛如蜻蜓点水,远处看去仿佛是一个金色的身影在踏空飞行! 离张虎七步之时,高千云右手扬起,将画戟飞掷而出,画戟呼呼旋转着,“铮”地一声正好在张虎面前深深插进地上。紧随画戟而至的,是飞身跃起的高千云。他在空中拔剑出鞘,落在张虎面前便左手反手一剑斩出,剑锋直奔张虎双眼划去。张虎忙低头闪躲,松纹宝剑削过,张虎头盔上的浮雕竟被齐齐削去一角!张虎不由得一声怒骂,“小白脸别狂!”而高千云右手也已经反手握住画戟,随着身子左转面对张虎,右手的画戟也横向划出,戟刃进逼张虎咽喉。 “克教逆党,缴枪不杀!”横斩被张虎生着鳞甲的左臂挡下,高千云反握划过之后又是反手一凿,戟尖奔着张虎侧颈便凿了过去。张虎右手大斧缠头裹脑,戟尖凿在斧面上划过,一声尖锐的金属摩擦声过,一道明亮的火花在空气中绽放。 “受死吧,金袍子的小东西!”张虎稳住架势,刚刚曲臂护头的右斧一记纵劈,径奔高千云顶门。 高千云急将身形一晃,侧身向左的同时左手剑前刺,在后的右手里,画戟也转为正握。左脚一步踏住张虎右斧的同时,高千云一剑刺向张虎右眼,被张虎低头躲闪刺在了头盔上。 剑出落空,高千云随即左臂下挥借力,右脚蹬地转胯,右手画戟划过一道弧线,直朝张虎面门劈出!张虎抬起左斧架住势大力沉的一劈,高千云却将画戟一滑,从板斧刃头上滑至刃根,一探之间,便将画戟小枝与板斧刃根牢牢勾在一起。 “张虎,你完了!”高千云嘴角泛起一丝冷笑,左手的松纹宝剑轻盈又刁钻地再次向张虎双眼刺来。张虎偏头闪过,高千云手腕一抖,剑锋又奔着张虎喉头划去。 可谁知张虎一声怒吼,将头一低,竟然一口死死咬住剑尖!粗壮的脖颈一扬,张虎用嘴甩开长剑,猛一记头槌砸向高千云面门! 高千云措手不及,被一记头槌正中鼻梁,不由得劲头一松。张虎右手随即猛抬,斧柄翘开高千云的左脚,巨大健壮的身躯也朝前一冲,“砰”地一声与高千云当胸猛撞。高千云轻盈单薄得多的身躯顿时被撞开七八步,在地上支撑的戟尾划出一道深深的沟,才稳住身形。 “就凭你,小白脸,还想拿下我北海巨妖?”张虎朝地上啐了一口。 高千云擦了擦鼻血,将长剑收回鞘内,“垂死挣扎而已。” 此时,周围正在厮杀的双方步兵,也不自觉地让出一圈空场,屏息凝神看着圈子中对峙着的张虎和高千云。 片刻的对峙被张虎率先打破。伴随着隆隆的步伐,张虎一跃而起,双斧高举,巨大的身躯在空中舒张,两把大斧一齐劈下,似要将这战场大地一劈两半!高千云轻盈地向后跳步,画戟在身前一挥,斩开迎面袭来的滚滚气浪后右腿蹬踏转腰,一点寒光奔着张虎咽喉直刺而出。 张虎将头一低,“铛”地一声响,戟尖正正戳在前额,火花飞溅。高千云细眉紧皱,画戟暴雨梨花般接连刺出,戟尖所指,眼目、咽喉、面门,尽是要害。张虎左躲右闪却难以跟上高千云的节奏,干脆抬起双斧,交错以斧面挡在被划得遍布伤口的头面之前,一声如鲸长啸,闷着头朝高千云拼命冲了过来。 “还来这套!”高千云咬紧牙关,没有退避,而是将画戟在地上一插,抓着戟尾腾空一跃,撑着杆子飞身纵向张虎背后。 张虎蛮牛一样的冲撞扑了个空,只将立在地上的画戟撞倒。回身时,高千云松纹宝剑已然在手,左手轻飘飘一剑刺向对手双眼,张虎以斧遮护时,高千云一剑却未刺来,而是转向下路,剑锋轻盈地探入小枝挑起画戟。 随着左腿撤步,避开张虎右手上撩的一斧同时,他也将画戟拉至面前。右手随即接握戟杆,高千云顺着转身势头,右腿再次一步绕后,撤开一个身位,闪过张虎转过身左手下劈的一斧同时,右手将画戟迎击刺出! 张虎后仰堪堪躲过直指咽喉的一戟,身躯摇回立位时进步追击,双斧铡刀般里合并砍,紧接着又双斧外张划过一道半圆,对后仰闪躲的高千云继续追击。高千云侧身下潜,斧刃挥过,削断的盔缨纷纷飘落时,左手的长剑已经对准张虎脚面狠狠插下!张虎急吼一声,双斧交叉斜砍,将高千云从身前逼开。 “小白脸,我要剁了你!”张虎啐了一口,抬起左脚一踢,甩落了没能刺深的长剑,奔着高千云便是双斧齐劈。 已经退至场地边缘的高千云横起画戟格住,而张虎却将双斧一探,斧根勾住戟杆,双臂猛拉的同时抬腿蹬住高千云的护心镜,一拽之间便把画戟从他手中卸下! 而高千云上身后仰的同时却踢出右腿,勾起的脚尖接住空中正在下落的戟杆中段,竟又将画戟横着踢起。戟杆正好与张虎鼻梁平齐的刹那,高千云左脚一转,正踢的右腿一转而为侧踹,画戟被踹出,戟杆正好砸在张虎鼻梁上! 张虎被打得后仰之时,高千云已经接住画戟,举在头顶呼呼地转过一圈后从左上到右下一记斜斩,寒光过处,张虎侧颈的鳞甲上顿时崩开一条鲜红的口子! 踉跄着后退几步,张虎抹了一把脖子上的伤口,拼命狂吼一声。高千云探出画戟挑起长剑一把接住,恶狠狠地瞪着张虎。下一刻,两人同时高举兵器向前一招,“给我上!”观战的两军齐声呐喊,再次朝对方撞去。白刃碰撞的杀声中,燕州城外的苍天再次笼罩上一层昏黄。 魔巢倾覆 夜幕笼罩的北地官道上,一骑快马飞驰而过,留下身后一道烟尘。马背上,紫衣华服者手中一杆修长的偃月刀斜横,赫然是霍知恩。他马向南行,欲之所往,正是南边克教总坛的所在——东海郡。 前些天,他收到雨前川的书信,雨大人已经打探到克教总坛的位置,并带上了一百精锐紫衣连夜前往。霍知恩露在面具外的半张脸眉头紧锁——雨大人已经赶到数日,不知为何却再无一点音讯,不知是不是出了些什么意外。 咬了咬牙,他左手甩了一响鞭,皂靴一夹马腹,催动快马加紧沿着官道飞驰而去。 清晨的第一缕霞光射进燕州城外的破庙,在浮动的灰尘中划出道道轨迹。破庙门外,刀刃斩破空气的虎虎声中,伤已渐愈的吕天邢早已操练刀法多时。闪转腾挪,竖劈横砍,他的动作矫健又充满力量。健壮的双腿马步蹲踞,大蛇刀平举身旁,一步飞纵而出的舍身突刺势亮出,稳稳平伸的刀尖上,略微刺眼的阳光缓缓滚动。 “这么有精神?”沙哑的声音在吕天邢背后响起。 “我要回燕州府军。我必斩杀张虎。”吕天邢将大蛇刀在右手中转过一圈,“锵”地在地上一插。 “是出于什么呢?”青衣客负手而立。 “对燕州府军使命的忠诚。还有,我身为武者的自尊!”吕天邢一字一顿。 “没必要。”青衣客摇了摇头。“燕州府军现在在成红舟的控制下。而那成红舟,他怎么样你还不清楚吗?” 吕天邢默默拔起刀,甩到了肩上。 “而且,那张虎有邪法护身,刀枪不入。你败给他,也是自然。这根本不是公平的对决,你为了武者的自尊而再次挑战,也毫无意义。” “那要怎样?”吕天邢回过头看着青衣客。 “韬光养晦,静候时机。” 府邸的顶层,成红舟手抚阑干,俯瞰着一整座燕州城。城里街头行人稀少,一片萧瑟。秋风吹过,将片片枯黄的叶子从枝头扫落,落在地上,也落在阑干上。 成红舟信手拈起一片落叶,轻叹一声,“我再怎么殚精竭虑,千云的画戟再怎么高强精妙,也挡不住那滔滔洪流啊。” 袍袖一拂,成红舟转身离去。被碾碎的枯叶在他背后徐徐飞撒,在风中迅速散去,再不见踪影。 战鼓再一次在城外的原野擂响。随着阵阵喊杀声,燕州府军如滚滚涌来的红湖水般拥向克教营地。铳枪响,弓弦鸣,弹丸和箭矢铺天盖地宛若飞蝗,从营外飞向克教教众,也从营内飞向燕州府军。 在高千云的号令下,边军的步骑兵一次次对着辕门发起冲锋,然而,守在门口的张虎却如同一块巨大的黑礁石,任凭阵阵巨浪拍打,岿然不动。两柄上下翻飞的巨斧带起道道血光,门口已经铺满死尸,却没有一个边军能够突入门内。在双方士卒的战吼声中,营寨围墙被反复争夺、反复易主,鲜血染红了已经修整无数次的栅栏。秋风扫过混乱厮杀的战场,裹挟着几分腥气,夹带上了几分铁刃的寒霜。 “咱们教团是要活不长了。”一天的厮杀结束,疲惫的张虎回到主帐。 宝座上,面色苍白的海神之女看了看张虎,又怯怯地低下了头。 “我们教众只有一万多人。而那燕州府军,足足三万精锐。”张虎焦躁地来回踱步。“海神之女,你觉得,教团崩了之后,朝廷会把你怎么样?” 海神之女有些惊愕地抬起头,眼神闪烁,摇了摇头。 “你可是克教教团的领袖。克教可是朝廷的死对头。教团覆灭,你不可能活。”张虎阴森森地笑了几声,“他们抓到你,恐怕要把你千刀万剐吧。” 海神之女美丽的眼睛里涌起两点泪花。 “况且,你这么年轻漂亮,那些边军大老粗们,哼哼。。。”张虎凑近了海神之女的脸,直直盯着她的眼睛。 她连忙紧闭双眼,侧过脸去,紧紧贴在椅子背上。两颗泪滴不知何时从她纤长的睫毛下滑落出来,划过光滑的脸颊,落在她洁白的手背上。 “所以!为了你着想!”张虎的声音猛然提高,“教团一定要挺住!”张虎猛拍了一下宝座的扶手。 “知道该怎么办吧?”留下这粗野又冷冰冰的一句反问,张虎转身离去。 宝座上,海神之女抬手擦了擦泪水,扶着扶手缓缓站起。强忍着阵阵头晕目眩和心脏里的剧痛,她勉强走到桌边,端起茶碗喝下一小口。 就在一瞬间,她心脏的疼痛一下子加剧,仿佛被一只无形之手紧紧捏住一般。她顿时眼前一黑,“扑通”地跪倒在地,双手紧紧捂着胸口,细眉紧锁,咬着嘴唇,阵阵冷汗从脸上额头上渗出,连她的发梢都沾湿打绺。没多久,又是一下如同刀子刺穿的感觉袭来,她喉头一热,一股鲜血从嘴角流下,整个人几乎晕死过去。 但是,紧接着,她的痛感却忽然消失地无影无踪,连同身上一直以来的那种束缚感都消失不见。 海神之女抹了一把脸上的冷汗,大口喘息着。她另一只手按着左胸,疑惑地四下看着。身边依然是一样的营帐和烛火,依然是黄昏,手上摸索到的,是自己沉稳律动的心跳。 她轻轻站起,走回座位坐了下来。拈起手帕擦净嘴角血痕,她此时觉得身上是从未有过的轻松,仿佛卸下了镣铐一般。 “吕副将又在习武?”沙哑的声音在破庙门口响起。 “我还有那么多事要办。”吕天邢停下手中动作,提着大蛇刀转过身来。 “燕州城的局势要大变了。”青衣客翻身下马,娴熟地将马儿拴住,“紫衣内卫的雨前川和一个诨名黄蜂的郭姓游侠同时闯进了克教东海郡的总坛。” “所以如何?” “留守总坛的教团舵主,你知道是谁吗?”青衣客走进庙门。 “谁?”吕天邢跟了上来。 “林将军的独子,林净魂。”青衣客缓缓吐出一句。 吕天邢面色大变,半张着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手中的大蛇刀不觉“当啷”落地。 “而那个绰号黄蜂的郭姓游侠,是他这十几年间相依为命的兄弟。” “所以,那个黄蜂郭某,他。。。”吕天邢沉默半晌才终于噎出一句。 “放心吧,他也与克教是死敌。”青衣客摆了摆手,“克教教团,很快就要灰飞烟灭了。” 阵阵海风扫过东海郡悬崖上残破的城墙。风中,裹挟着海水的咸苦,也有鲜血的腥膻。海神的巨大腕足在城墙和地上留下的道道深沟如同大地上被利爪撕开的伤痕,边缘翻出的泥土宛若血迹。 悬崖边上,一柄插在地上的八棱秋水长剑将拂过的海风切开,随着阵阵尖锐的啸鸣声响,剑刃微微晃动,寒光在刃口上来回滚动。 长剑之后,是一座刚刚堆起的简陋冢丘。一个身披紫袍手提偃月刀的颀长身影伫立在冢丘之前,赫然是霍知恩。 他的右手紧紧握着偃月刀,食指中指之间夹着一片小小的绢帛。他紧握的手掌被刀柄压得发白,整条胳膊都在颤抖。左半边的花旦面具仍旧是那副嘴角上扬的表情,而右半边的面孔则牙关紧咬,脸上的肌肉都在抽搐不已。 “锵”,一柄精钢打造的折扇从他左手袖中闪出,落在手里。他将左手缓缓提至齐眉,手腕一抖,“刷啦”一声,铁扇张开,遮住了面庞。 一刹之间,他左手已然五指一抖,铁扇合拢。而扇面后的半边花旦白面,竟已经变成了一副青面獠牙。而露在面具外咬牙切齿的右半边脸,仿佛与左半边的青面獠牙融为一体,不似人面。 “报——”一名教众的声音打破了张虎营帐中的寂静。 “怎么了?”张虎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总坛来信。”教众双手呈上一份蜡封的书信。 接过信函打开扫了一眼,张虎面色大变。 “退下。”张虎一挥手,喝退了教众。 他仔仔细细又将信函看了一遍,两道粗重的眉毛几乎拧在一起。信函上,赫然写着: 林舵主已死,海神现世,为天雷所击。 将信纸揉成一团塞进嘴里狠狠咽下之后,张虎“腾”地站起身,走向了海神之女的主帐。 “哗啦”一下掀开帐门,张虎大步跨进帐中。宝座上,脸色红润了许多的海神之女有些惊讶地抬头,看清来者后不知所措地缩了缩身子。 “海神之女大人,你应该也知道我是来找你说什么的吧?”张虎直直走到海神之女面前。 “舵主大人,我,我什么都不会说的。。。”海神之女轻轻嗫嚅着。 “呦,看来你早就感受到了。”张虎点了点头,“与海神的联系被切断,你是什么感觉呢?” “回舵主大人,我当时忽然觉得胸口特别痛,心脏像被刀子扎了一样。”海神之女微微喘息,有些心有余悸。 “过后看来你还是很舒服?看你脸色都好了不少。”张虎拽过桌子坐在上面。 海神之女低下头来不敢说话。 “你知道为什么你会觉得舒服吗?”张虎并没有恶狠狠地瞪着她,而是看着前面的帐幕仿佛自说自话。“你与海神的联系断了,你就再不能替教众们化解罪孽和降下福泽了。” 海神之女眼神有些茫然。 “也就是说,现在你实际上,已经什么都做不了了。”张虎叹了口气。 “但是,你并不是完全没有用了。”张虎又转头向她,“你是教团的图腾,是教团的大旗。只要你还老老实实坐在上面,底下的教众们就还会相信海神的力量,还会凝聚成一个拳头。” 海神之女点了点头。 “如果你乱说话,人心散了,教众就该跑光了。”张虎站起来,“教团,是你唯一的依靠。没有教团,你会落入官军或者紫衣内卫手中,他们会让你生不如死!” “但是,我身为元老舵主,不可能让你遭受如此下场。”张虎的声音变低了几分。 海神之女略带不解地看着张虎。 “当我无法力挽狂澜,教团覆灭之时,我会先杀你,再自杀。我不会让堂堂教团海神之女落到他们手中被玷污。” 落日余晖下,吕天邢独自坐在破庙门口,呆呆地望着天边的火烧云。大蛇刀毫无生气地随便扔在一旁,刀鞘上已经沾上一层尘灰。 “吕副将,站起来。”不知何时,青衣客出现在他背后。 吕天邢却一动未动,甚至没有回一下头。 “吕副将,我问你,你当初为了什么从军?”青衣客高声喝问。 “年少轻狂,为了报国之志。但是,后来,这些都被磨平了。”吕天邢的眼睛依然毫无神采。 “你跟克教和蛮族都打过。林将军打的那些仗,你几乎都参加过。”青衣客摇头叹息,“林将军身死之时,你愧对于他。数年的醉生梦死浑浑噩噩之后,你想过把亏欠报给林公子。” “但是林公子却投了克教,青衣先生,我到底该怎么办?”吕天邢把头深埋进膝间,用拳头重重地捶打着地面。 “林将军守燕州,身先士卒,为的是什么?”青衣客蹲在吕天邢面前,“他为的是守住这王朝的门户,为的是天下万民免遭克教荼毒和蛮族铁蹄!” “把林将军的使命接下来。这,才是对林将军在天之灵最大的告慰;这,才是对林将军最高的效忠!”青衣客铁钳般的大手牢牢抓住吕天邢的双肩,一把将他从地上带起。 随后,青衣客捡起大蛇刀,塞到吕天邢手中,“林将军最爱看的,就是你拿着大蛇刀的样子!” 由于过多言语引起的一阵剧烈的咳嗽后,青衣客喘着粗气,重重拍了拍吕天邢的肩膀。 漆黑的夜幕中,月亮也隐没于黑暗,只露出一丝微光。克教营地里,一名巡逻的教众举着火把走过一座营帐边。那教众已然无精打采昏昏欲睡,全然没有察觉拐角后一个修长的身影。 就在他走过拐角的瞬间,一只手从他背后探出,死死捂住他的口鼻,将他一把拖入黑暗。教众还未挣扎,紧缩的瞳孔中,已然映照出一把寒光闪闪的铁扇。“嚓”地一声轻响,铁扇锋利如刀的边缘已经从他颈间一抹而过,血如涌泉。 挣扎着的教众已经发不出声音,手中火把也早已滚落。他最后看到的,是半幅花旦戏角的白面。 营帐内,张虎坐在桌前,摆弄着那顶被削去一角的头盔。放下头盔,他看了看眼前压在地图上代表两军的双色棋子,揉了揉布满血丝的双眼。 忽然,他仿佛听见头顶上方有什么撕裂的声音。 下一刻,一道寒光竟从头顶飞落,直指他的顶门! 张虎全身向后一倒,连人带椅仰倒在地。随后,巨大的身躯一个翻滚站了起来,背上双斧拔在手中。 而刚才他所在的位置,一柄刀面狭窄修长的偃月刀正插在地上,贯穿了前一刻他头颅所在之处。 紧随其后跳下来的,是一个一袭黑袍的身影。来者甩落夜行黑袍,露出一身紫色锦衣。抬起头时,半边脸上粉白的面具嘴角微勾,而双眼却目光冰冷,正是霍知恩! 右手轻慢地搭上刀杆,霍知恩将偃月刀拈起,在张虎面前挽了个花之后,腰马一紧,刀尖的一点寒芒凌厉地刺向了张虎咽喉! 张虎忙将头一偏,堪堪避开刀锋。而霍知恩却未曾收手,一刺落空后刀杆一转,刀刃朝着张虎侧颈便是一个横划。张虎弯腰潜身,刀刃几乎贴着发髻的边缘擦过。 “比姓高的差远了!”张虎嗤笑一声。 “少得意忘形!”霍知恩嘴角一撇,朝着张虎连上数步,偃月刀一步一划,奔着面门连连挑抹,逼得张虎步步后退。一刀自右向左的反手撩出后,霍知恩转刀右砍,偃月刀举过头顶转过几圈后人随刀势,右侧转身,反手一刀横扫而出! “铛”一声脆响,霍知恩自左向右的回身横扫被张虎右手大斧稳稳接住。一把推开刀刃,张虎顺势举起双斧,便要向霍知恩顶门劈去。 而霍知恩却并未因为刀势被架开而失去平衡。刀身被推出,他反而将身形顺着张虎推开的方向再次反向转回。左腿为轴稳扎,从前绕过的右腿踏稳的同时猛蹬地面,再次把偃月刀送出,直刺张虎项根! 面对这反击一刺,张虎举高欲劈的双斧不得不落下遮护。 一声金铁鸣响,刀尖戳在斧面上,霍知恩未及收回这全力一击,张虎却将双斧一错,两把斧刃将刀头交叉压住,按在了地上! “紫皮子,叫你尝尝北海巨妖的厉害!”张虎怒吼,一把斧插入地面将刀头困住,另一把斧则随着上步前冲,沿着刀杆就扫了出去!霍知恩握刀手被逼开,而张虎板斧扫过后,左手已经一记重拳朝霍知恩面门砸去。纵使他双臂交叉封挡,还是被整个人击飞出去。 一个鲤鱼打挺站稳身形,霍知恩将手探向腰间。张虎捡起另一把大斧正欲冲来时,却见一条勾索从霍知恩腰间袍下飞出,勾上了大帐顶梁。随着绳索的摩擦声,霍知恩转眼间腾上帐顶,消失在张虎视野中。 张虎提着双斧,警惕地四下打量。他推开帐门向外看时,却只见周围巡哨的教众早已尽数倒在血泊中多时。他喊了几声,也没有一个人回应。 一层冷汗悄然沁出他的额头。 他回到了帐中,站在中间,喘着粗气。 然而,粗重的呼吸声却掩盖了他背后的声响——霍知恩双脚勾着顶棚,已然悄悄在他背后倒悬下来。在他右手中,铁扇一页一页地慢慢展开,边缘的刃口静静地吐着寒光。 当张虎觉察到脑后的凉风时,霍知恩已经发难!锋利的铁扇奔着张虎喉咙便划,张虎忙一低头,铁扇划开了他的鼻梁。转过身时,铁扇又朝他面目划出,张虎措手不及,扇边划过,割破了他的眼眶! 倒挂着的霍知恩左手在张虎肩上一撑,一个空翻,稳稳跳下。才及落地,霍知恩铁扇不停,趁着张虎架势错乱,又是一扇直劈,张虎前些日被高千云画戟割破的耳朵竟被铁扇削掉了半边! 血流满面的张虎愤怒地咆哮着。眼眶流下的血遮蔽了他的视线,他只得没命地双斧齐挥,一斧一斧横斩出去。而霍知恩身姿轻盈地闪转腾挪,避开几下后沉下身子钻过张虎挥斧未收的腋下,铁扇带过,又划破了张虎的手臂。 两人互相回身时,霍知恩冷笑一声,干脆钻向张虎内圈。白光闪动,铁扇飞舞,扇边过处,或是带起血花,或是溅出火星。张虎挥出蟹钳一样内合的两斧,却被霍知恩蹲身躲过。自然,他不会放过时机在张虎腿上划出几道伤口。 “北海巨妖就这点能耐吗?”霍知恩直起身子,铁扇划在张虎护住整个上身的两个斧面上。一扇划过,他左手攀住在上的一斧,右手越过斧面,便欲朝张虎面门划去! “喝啊啊啊!”张虎一声大吼,粗壮的双腿猛力一蹬,罩着上身的双斧猛地一开,如两扇被洪水冲开的闸门,猛地将霍知恩撞开!霍知恩顿时倒飞出去,仰面朝天重重摔倒,喉头一热,他咬着牙硬是把顶到嗓子眼的血咽了回去。 张虎抬起手背擦去了眼睛上的血。 霍知恩起身,扇交左手,右手捡起了偃月刀。 下一刻,两人再次朝对方冲去! 张虎切齿咬牙,右斧举在左肩之前,胳膊上巨大的肌肉块块紧绷。 霍知恩细眉紧锁,右手偃月刀平端,左手前探准备拉回借力。 在双方冲到对方圈内的瞬间,大斧和偃月刀同时挥出!张虎右步在前,大斧朝右下一记猛砍;霍知恩也同样是右侧架势,左臂回收,右手偃月刀直突,径奔对手心窝。一声金铁交击的巨响,刀头与斧刃碰撞,火花四射! 而轻盈的偃月刀敌不过沉重的大斧。碰撞过后,偃月刀被大斧拨开,刀尖落在了左边地上。而霍知恩却故技重演,再次借着张虎威势的方向转身,左手铁扇反手挥出,划向了张虎咽喉。 后仰避开一扇,张虎左手的大斧也顺势上撩而出。一斧扑空,张虎又举起右斧,双斧在面前交错,在空中画出一个叉号,压上全身重量,再次朝霍知恩斩了过去! 霍知恩忙将刀杆横拦,右手握后段,铁扇合拢顶住前半截,勉强格住一击。虽挡下了这一记交叉斩,他却还是被震退数步。 张虎一击得手,双斧并举,一跃而起,追着霍知恩劈去。然而,霍知恩却并未迎击,而是拖着刀转身便逃。 张虎正值气血上涌,吼了一声便追了上去。 然而,霍知恩跑出数步,忽然扎住身形,身子转回的同时左手往后一抛,展开的铁扇旋转着朝身后飞出! 张虎一惊,但那铁扇并未飞向他的面门或是咽喉,而是从他左边飞了过去。正欲继续追击,霍知恩已经回过身来,偃月刀再次奔着他刺出。张虎格开刀头,抬眼却见霍知恩的嘴角微微扬起。 紧接着,只听背后一阵金刃刺风,铁扇在空中飞过一圈竟转而飞回,锋利的扇边精准地砍进了他右侧颈肩之间的肌肉! 张虎痛呼一声,右臂顿时无力地垂落下来。 而霍知恩并未挥刀刺向他,而是冲上两步,左手按着他右肩一跃而起,飞身纵到他身后。将铁扇硬生生拔出,霍知恩回身,扬起了右手的偃月刀。 张虎的右臂已经抬不起来,“当啷”一声,沉重的大斧落在了地上。 霍知恩扬起的刀,画了一圈之后横斩而来,与左手同时划出的铁扇交错夹向了张虎两侧。张虎左手斧勉强格开一边,另一侧却被割开一道鲜红的口子。紧接着,两般兵器向外齐出,又是交错两刀斩出,此时张虎已是无力招架。只得将斧面掩住身前,挡下这一击。 刀尖和扇刃划过斧面,霍知恩左手把铁扇一撩,在张虎下颌底留下一道刀口之后手腕一转,又是自右向左一记横划。 张虎后仰避开这致命一击,身子才回正位,霍知恩的一记右腿高扫就已凌厉袭来!“噼啪”一声,修长的右腿如一条鞭绳,重重抽在了张虎侧颈!随着右腿落步,霍知恩展肩舒背,偃月刀一记反手横扫,硬是把张虎巨大的身躯逼退数步。 “北海巨妖,你的海神护体呢?怎么不亮出来?”霍知恩合拢铁扇,轻佻地一笑。 “你个小花旦,别以为拿把春秋刀就能唱武圣爷了!”张虎气喘吁吁地横起左手斧,摆出困兽犹斗的架势。 “我只会唱花旦?”霍知恩挑了挑眉毛,“那现在呢?”说着,他举起了铁扇,缓步走来。 张虎紧紧盯着他,握着大斧的左手青筋凸起。 “哗啦”一声,铁扇张开遮住半脸后又立即合拢。寒光一闪而过后,扇面后的旦妆半脸竟然一变而成一副青面獠牙!烛火昏暗,映照之下显得面具之外的半边脸也不似人形! 张虎惊讶地不觉张开了嘴,身上的动作也僵住了一瞬。 对霍知恩而言,这一瞬已经够了。 他的身影在这一瞬之中化作一道黑影,连人带刀扑了上来。一声血肉与刀刃摩擦的声响过后,偃月刀已经从张虎大斧之下钻入,刺穿了他的心窝! “扑通”一声,张虎重重地跪倒在地。 “你的首级,就由紫衣内卫北镇抚司二档头、武鬼,霍知恩,收下了!” 铁扇再次展开,轻飘飘地抹过张虎的咽喉。 一骑快马载着身披紫袍的身影离开克教营地,朝燕州城奔去。然而,才走出不远,又是两骑马就迎面而来。 霍知恩勒住马头,看向对面的来者。一人是一袭青衣,面戴青狐面具,提着双头剑。而另一个,则穿着燕州府军骑兵的战袍,手中大蛇刀斜横。 “看这位兄弟穿着燕州府军的衣甲,想必,就是前些日失踪的那个骑兵校尉吕天邢吧?”霍知恩看着吕天邢手中的大蛇刀。 “不错,正是。”吕天邢将刀扛在肩上。 “之前听说你生死不明,看来,现在活得还不错。”霍知恩似笑非笑。 “紫衣内卫半夜来这,是何贵干?”吕天邢紧盯着霍知恩手中兵器。 “例行公事,恕不奉告。那么,您二位三更半夜,又是为何出现在这?” “我们来拿克教张虎的项上人头。”吕天邢将大蛇刀一举。 “那可惜了,二位来晚了一步。” “紫皮子,我记得你。十五年前押走林将军的,有你一个吧?” “不错。那又如何?” “那,我现在要你给林将军偿命!”吕天邢“呼”地将大蛇刀平端,左手托住刀身前段,青衣客还未及拦阻,吕天邢已一磕马腹冲了出去,长刀突出,奔着霍知恩就刺了过去! 人借马势,这一刀突刺势大力沉,霍知恩不敢硬接。偃月刀斜斜探出,刀面贴上吕天邢的刀尖向侧一偏,一声钢铁摩擦的尖锐声响后,两马错镫。霍知恩勒回马,也将手中偃月刀指向了吕天邢。 而吕天邢则直接猛地一拽缰绳,在错镫之后直接硬生生停住步伐。马儿抬起前蹄一声长嘶,吕天邢竟直接在马上回身,毫不留情一刀朝霍知恩劈了过去!霍知恩抬起刀杆横拦,吕天邢则转回马身,双手下压,硬生生把偃月刀的刀杆压低了一尺,刀刃几乎要压到霍知恩的面门! “受死吧!”吕天邢一声怒喝,左手沿着刀背滑到前端,右手则把刀身向下一拉,只以左手按着的刀尖压着霍知恩的刀杆。下一刻,吕天邢右手转为反握猛地一抬,顺着刀杆猛地刺向霍知恩内围! 霍知恩身子一偏避开刀尖,而吕天邢则一催坐骑,反握的大蛇刀绕进内围之后又斜横推出,刀刃奔着霍知恩上身就压了过去。 猛地一个马上后仰,霍知恩堪堪避开压来的刀刃。再次两马错镫,霍知恩回头看了吕天邢一眼,“本大爷还有要事要办,没功夫陪你胡闹!”言罢,拨马便走。 吕天邢正欲催马去追,一旁的青衣客拉住了他的缰绳,“别为了他乱了大计。” 而霍知恩摸了一下袖中雨前川所留的遗命,回头狠狠瞪了一眼。那绢帛之上,写着的,是: 盯紧成红舟。 清晨的霞光照亮克教营地的时候,营中已然一片大乱。慌张的教众四散奔逃,辕门口早已飘落地上的纹章大旗也在无数人的践踏之中残破不已。 辕门之后,旗杆上挑着的,赫然是张虎的首级。地上,用鲜血画出四个大字: 海神已死。 主帐之中,海神之女不知所措地看着门外慌乱逃散的教众。 当最后一人离开营地,寨中归于寂静之时,她从宝座上站起,提起座位旁的海月之镰,缓缓走出了主帐。茫然地望着苍黄的天空,她轻叹一声,抬手摘下头顶的海神冠冕,随手丢在了地上。赤裸的双足轻轻走过,只留下已经黯然失色的王冠静静地躺在尘土中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