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面骑士缘何为自由而战?(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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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假面骑士的时代空气
1971年4月3日『假面骑士』开播时,「伊弉诺景气」已然结束,日本经济开始冷却。1970年大阪世博会展现的美好愿景并没有如期到来,尽管工业和经济飞速膨胀,日本政府对环境治理的态度却并不积极,使得公害问题日益恶化。
得益于经济成长,汽车走进了千家万户,然而政府在交通规则普及与排气量限制上毫无作为。当时的东京公路上交通事故层出迭见,使这一时期被冠上了「交通战争」的恶名。
水俣病、哮喘、皮肤炎、砷污染、噪音困扰着一般居民的生活;白色的洗涤剂泡沫和死去的海草覆盖了水面;光化学烟雾从工厂源源不断地排出,「浓雾警报」的通知连续数天萦绕在都市上空,甚至恶化成「浓烟雾警报」,使小学生、初中生们窝在教室里,无法去操场活动;垃圾与粪便不加处理便被直接倾倒在东京湾的梦之岛,恶臭、垃圾起火和漫天的苍蝇,成为附近居民长年的困扰。
在石森的漫画中,假面骑士初登场时如此称呼自己:

石森表示,漫画『假面骑士』描绘的是「文明社会VS自然」的构造。前文我们提到,「风力能源」这个关键词在第三稿的时点就存在了,石森选定蝗虫一稿时,猛地意识到昆虫意象与「大自然的象征」不谋而合,比一开始的骷髅面具要更加合适,强调「无污染」的风力能源、令人联想到蝗虫之体力与跳跃力的种种必杀技也就应运而生了。
可以说,「假面骑士」的形象创造与公害问题是无法分割的吧。
在那个时代,不仅仅是『假面骑士』,特摄方面诞生了许多以公害问题为主题的作品,最具代表性的是『哥吉拉对黑多拉』『宇宙猿人哥利』(即『电子分光人』)。且不说贯穿整部作品的主题,就往大家熟悉的作品单集来看,『归来的奥特曼』第1话那个被特贡打败的怪兽叫什么?污泥怪兽扎赞。伊吹队长初登场的第22话是在哪儿打的怪兽?梦之岛。梅茨星人为何无法适应地球的大气?还是因为公害问题。

60年代末70年代初的第二个关键词。是新左翼运动与过激派。
我们明天就要飞离羽田。 在此前的任何一次斗争中,我们的信心、勇气和信念都未曾有像现在这般高涨。 ......我们会下定一切决心,完成交托给我们的历史任务。日本的同志们啊!无产阶级的广大人民啊!夺回所有的政治犯吧!掀起前阶段武装起义吧!前阶段武装起义万岁!世界革命万岁!共产主义者同盟赤军派万岁!最后再一次声明。 我们就是明日之丈!
——1970年淀号劫机事件中,「共产主义者同盟赤军派」武装成员劫机后的声明

梶原一骑的漫画『明日之丈』连载开始于1967年12月15日,大体上讲了这么一个故事:贫民出身的孤儿矢吹丈天生好勇斗狠,在落魄拳师丹下段平和好对手力石彻的影响下走向拳击的擂台,他将在那里燃尽自己的生命与青春……
作为「根性风潮」暴风眼的本作,在当时的社会上爆发出了绝大的影响力。不仅仅是一无所有、叛逆野性的主人公矢吹丈,背靠财团、外冷内热的对手力石彻,同样在读者中拥有着惊人人气。
1970年2月22日,梶原一骑为力石彻的生命划上了一个戏剧性的句号:在与丈的宿命对决中,经历过地狱减重的力石用一记上勾拳击败了丈。然而,成为完全胜利者的力石却在赛后与丈握手时,因减重和重伤发作而死。这一安排引发了读者群体的激烈争议,一如因为失去对手而沉沦于丧失、迷茫之中的的矢吹丈,爱好者们也陷入复杂的思绪中。
1970年3月24日,在文学家寺山修司的推动下,讲谈社在自家讲堂里举行了给虚构角色力石彻的葬礼。小学生、初中生、高中生、大学生甚至公务员……葬礼的现场可以见到各个年龄段的人。动画版下个月就要开播了,歌手尾藤功男为大家提前献上了片头曲(作词者正是寺山修司)。歌声结束之后,是10秒的寂静。在黑暗中,寺山修司走向舞台中心,他为力石彻亲笔撰写了悼词——
力石彻啊
你是明日之丈的明日
天桥下的少年们的明日
独眼教练丹下段平的明日
你是所有读者们的明日
力石彻啊
丈为了打倒你而忍受贫穷
从满是断木和垃圾的街道中爬出
走向鲜血与饥饿的拳击手生涯
力石彻啊
若问明日之丈里的你
究竟代表着什么
你便是体制社会下的权力投影
你的面庞是美国漫画里的超人
背靠资本家支援的你用技术与判断君临赛场
力石彻啊
所有的读者都在期待
丈在擂台上击败你的那一天
同时也在日常中深切地体悟到
丈绝无战胜你的可能
力石彻啊
正因如此你才是明日
是洒在河岸的日光
是挺立在擂台中央的巨大樫木
力石彻啊
你并不是英雄
你是贫民窟混混矢吹丈
脑中幻想的权力先锋军
你只是虚空中的假想敌
丈在风来桥下的犯罪
贫困与叛乱的河流
一切的一切只为向你冲来
力石彻啊
杀死你的人究竟是谁 是谁
是少管所优等生 那一帆风顺的青春吗
杀死你的人究竟是谁 是谁
是生着资本家样貌的沙袋吗
杀死你的人究竟是谁 是谁
你说我们没有明天
却抢在我们之前离去
我们梦想着机关枪大盗 邦妮和克莱德
梦想着明日奏起的凯歌
杀死你的人究竟是谁 是谁
一束微光照进暗黑航路
以明日为赌注权衡生与死
这样的时间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吗
别再回头去怀恋梦想
直到我们找到杀死你的人为止
力石彻啊
杀死你的人究竟是谁 是谁!?
杀死你的人究竟是谁 是谁!?
杀死你的人究竟是谁 是谁!?
杀死你的人究竟是谁 是谁!?
杀死你的人究竟是谁 是谁!?
力石!
——寺山修司「力石彻啊」
朗诵至最后,激昂不已的寺山将稿纸撕得粉碎。

在寺山的眼中,『明日之丈』是对70年代时代情绪的精准隐喻。幻想的肉体死去从来不是真正的胜利,现实中的空气无情宣告着败北,青年们看不见远方,看不见未来。
就在这场葬礼的6天之后,以田宫高麿为首的9名「共产主义者同盟赤军派」成员,在福冈机场劫持了波音727-89「淀号」客机,以122名乘客和7名机务组成员为人质,怀揣着「世界革命」的幻梦,准备向朝鲜飞去……
在那个时代,人气作品具有引动社会风潮的力量。无论效果还是戏剧性,恐怕都不会有比「明日之丈」更具说服力的作品了吧。乍一看,『明日之丈』应当是一部与时代或政治并无关联的作品,可是,那个时代的许多青年都将矢吹丈的身影与自己重合——拒绝融入主流社会、拒绝平庸的生活、拒绝亲情爱情、不惜一切代价贯彻自身的信念……
那么,在那个时代究竟发生了什么?

1960年,日本政府与美国签署「新日美安全保障条约」(客观上来说,相比1951年的「日美旧安保条约」,新条约的内容给予了日本更平等的待遇),岸信介内阁强行通过该条约的举动引发大规模群众抗议,包括学生、在野党、工会在内的数十万余反对者围得日本国会水泄不通,并与警察、右翼分子爆发冲突。尽管群众斗争的压力迫使岸信介下台,却没能够阻止「安保条约」的签订。日本民众围绕「日美安保条约」展开的一系列反战/反体制运动,即所谓「60年安保斗争」,而在这之后,日本的社会运动一度陷入低潮。
这是为什么呢?

岸信介下台后,原内阁通商产业大臣池田勇人继任首相,他打出「国民所得倍增计划」,弱化此前自民党「回归战前」的方针,将重心放在了推动经济增长上。继任池田的岸信介之弟佐藤荣作也延续了相同的理政思路。在组阁时,佐藤荣作便宣言「新宪法会成为现在国民们的血与肉」,明确表达了自己否定改宪的意志。一心推动改宪的岸信介闻言后还大怒不已:池田这家伙反正不是自民党出身,做做样子也就罢了,怎么亲兄弟上台了还背刺我?
但是,与经济增长计划同时进行的,还有修复对在野党关系的「迂回战略」。「60年安保」中,社会党议员们的百般阻挠,着实没少让自民党头疼。池田就任以后对在野党表示,既然我上台了,就不会再搞岸信介那一套强行通过的做法了。有什么议题我们可以私下一起沟通,咱们商量好了再上国会直接通过,避免冲突,一起来维护议会制民主主义,既有名又有实,岂不美哉?
作为当时最大的在野党,社会党的票仓是「日本劳动总评议会」(简称「总评」)旗下的各种工会,工会原本总是和无良企业搞对抗的,可经济发展的东风一刮,许多企业就借势开始完善住房、奖金制度,成功避免了与工会直接冲突;也有更加直接的企业,通过笼络工会代表人完成了工会的收编。1964年「总评」大会批评了工会运动的职场斗争第一主义:搞对抗这一套,我们领导不支持。在自民党的绥靖政策下,社会党上下都逐渐失去了此前的高战斗性,变为了维持一定议席数的「体制内在野党」。
日本共产党呢?早在50年代便因为武装革命路线失去民心,宣布放弃武装斗争的路线。而因为经济发展涌进大城市的农民工,则被公民党针对性地收割了票数。
在这个尴尬的背景下,尽管自民党在1960年大选中取得了294席的高席位,往后10年间其综合得票率却是不断下跌,而社会党也并未因此吃到红利。随之出现的,是大量否定议会、对任何政党都无法信任的民众。
在这些民众中失望与愤怒最为强烈的,便是在战后出生的青年学生们。

60年代末的日本青年学生们是在「战后民主主义」的熏陶下长大的。在二战刚刚结束时出生的这一代日本人,后来被称为「团块世代」。二战之后,许多体验过战争的教师都对自己的工作怀有强烈的责任感,他们组成工会「日本教职员组合」,希望将「民主主义」「反对战争」「人本主义」等思想传达给青少年,并且鼓励学生脱离当时不及修改的教材,自由地思考与学习。
然而,各大高校却在自民党的政策下发生了变质。在围绕「60年安保」展开的一系列冲突中,岸信介施展强化学校管理、压制「日教组」的强硬手段,日教组的失势使所谓「战后民主主义教育」基本止于团块世代的初中阶段。而经济的飞黄腾达带动了城市入学率,考试内卷也就变得极其激烈。国家发展所需要的理科人才、理科教师资源出现了巨大空缺,理工科的学费随之飞速上涨。社会上流传着「好孩子就读理科」的口号,「教育妈妈」成为热词。许多学生在经过激烈的竞争后,背着沉重学贷走进大学,却发现那里并非「追求真理的学府」,滥竽充数、毫无责任感的教师占了多数,教材的内容也让人提不起兴趣;也有的高校教师嘴上虽然仍然高喊着「友情」「民主主义」,实际行为却依旧是鼓励和煽动同学们内卷,争取成为人上人。即便自己承认现实,老老实实地完成学业,未来也是如此地单调且显而易见——「自己只能作为齿轮被安装进大小企业」。高昂的学费、教育的低质化、巨大的学习压力、大学管理层的独裁方针、对未来的迷茫与不安……共同构成了各大高校内闭塞的空气。
同一时期,卫星通讯和彩色电视的普及让日本大众目睹了越南战争的惨状。美军轰炸北越与东京空袭的光景是如此相似,那一架架轰炸机中,正有着自冲绳美军基地起飞的B-25的机影。同是黄皮肤的越南人流下鲜红血液,让许多日本兴悲——甚至包括某些保守派和右翼。越战的残酷光景促使学生群体觉醒了强烈的反战和加害者意识:在母国高速经济增长的背后,正有无数的军火被送往远方的土地。同为亚洲小国的越南正在拼死抵抗,而日本却在「安保条约」的名下饱食暖衣!社会学家日高六郎于1968年进行的舆论调查显示,63.7%的民众明确反对政府对美、越的外交政策。许多学生活动家在日后采访中都表示,越南战争是那个时代日本学生运动爆发的核心契机,而学运之所以能获得大众的支持,也与越战带来的压倒性反战情绪离不开关系。
而且,60年代末的世界正是政治的季节。切·格瓦拉在玻利维亚被CIA协助的军队处决,卡斯特罗宣布1968年将成为「英雄的游击队年」,古巴四处可见他的余韵「直到胜利,永远」;捷克斯洛伐克的学生们高喊「杜布切克!自由!」,表达对亚历山大・杜布切克推动党内改革的支持;西德的新左派学生聚集在媒体大亨阿克塞尔·施普林格的办公楼下,抗议他对遇刺学运领袖达兹克的污名化;美国左翼学生组织「学生争取民主社会」的主席卡尔·奥格尔斯比在华盛顿的反越战示威中批评美帝国主义政策,并呼吁立即实行军事停火,他的演讲获得了热烈的掌声,并受到了来自全国的支持;奥运会开幕的十天前的墨西哥,总统古斯塔沃下令军队屠杀对革命制度党体制不满的学生;法国巴黎的学生们团结一千万工人发起总罢工,戴高乐仓皇逃窜,使国民政府一度瘫痪;而在中国……
与战争的联系、与世界的联系,绝不是仅仅存在于电视、报纸之中。1966年的三里塚斗争、1967年的佐藤荣作南越/美国出访计划(羽田斗争)……政府无视民意、滥用权力的猖獗与支持战争的立场,正在身边的社会事件中一次次地被证明。
而在不远处的1970年,便是「安保条约」的续约。
团块世代既是在小学、中学的战后民主主义教育中长大的一代,也是直面教育改革的第一代。因此,青年学生对于日本政府营造的所谓「民主环境」怀有极大的痛恨与背叛感。
前文我们提及,日本共产党在50年代中放弃了武装斗争的路线,而在这一决议中因为坚持斗争而被除名的成员(多为战中出生的青年人),便是后来「新左翼」的主体。在「60年安保」、三里塚斗争、阻止佐藤荣作访美等一系列冲突中,以正面对抗权力、与自己年龄相近的新左翼,无疑对愤懑无处宣泄的学生们有着魔笛般的诱惑力;而「新左翼」在武装斗争路线上与「既成左翼」(日本共产党)分道扬镳的决绝,也无形中回应了学生们在「民主主义」问题上的苦恼。
针对大学高层的严酷管理,许多高校学生在校园发动罢工,掀起「如何确立自身主体性」「学问与研究到底是什么」的大讨论,并希望通过直接民主的形式实现自身诉求。而其中就有不少学生自诩「战后民主主义的真正继承人」,加入新左翼党派。新左翼方面也利用这一形势与学生积极接触,以期实现作为先锋党指导大众的目的。在这种「双向奔赴」中,原本意识形态并不明显的学生运动,开始朝着马克思主义革命运动的方向发展,「公害问题」「70年安保」「冲绳问题」也与大学内部问题相接续,成为了学生们新诉求;新左翼的木棍、铁管、路障与钢盔,也自然而然地变成了学生们的斗争范式。

1968年1月,东京大学医学部的学生们为了反对登记医师制度代替现行的实习制度,进入无限期罢课,并占领安田讲堂以期阻止毕业典礼。对此,校长大河内一男请求机动队进入校园驱逐学生。此举虽然一时间收束了事态,但却在校内引起了极大反弹。不仅是学生,不少教职员都表达了反对意向。7月,在与校方多次谈判无果后,各学部的激进派学生与新左翼学生合流,再度占领安田讲堂,宣布结成「东大全共斗」。
此处值得注意的,是「东大全共斗」内部的思想流变。在东大讨论中脱颖而出、获得广泛认同的,是道德主义的「自我否定」思想。作为高等学府中的佼佼者,东大学生对自身应许获得的社会地位怀有强烈的罪恶感:跨越残酷的高考战争终于进入名校,将来理应成为对社会作出贡献的精英,然而当下的现实却昭示着自己只会变成体制的肥料,成为压榨无产阶级、制造污染、推动战争的加害者。那么,为了寻求改变这一结构的可能性,就必须拒绝获得优越的社会地位,拒绝提供这种地位的体制,追求伦理上的诚实,毫不妥协希冀纯净理想。「自我否定」思想强化了学生群体对外斗争的意志决心,却也为日后的内讧埋下了祸根。对布尔乔亚的拒绝、对体制的拒绝应该做到何种地步?对待无可奈何退出运动、走向体制的同伴应该表示什么样的态度?「自我否定」原本是理论手段和学生们纯粹品性的象征,却在日后逐渐变成了目的与控制组织的借口,并往暴力化、过激化的方向发展。
东大斗争受到了大众媒体的高度关注,原本集中在东京圈的「全共斗」以「东大斗争」为契机,爆发并扩散到了日本全国各大高校,也有许多大学的全共斗组织学生上京,与「东大全共斗」并肩作战。
佐藤荣作当然不会对学生们的抗议置若罔闻。相较岸的激进改宪,此前的佐藤已经算做出了极大让步;当下正是日本从发展中国家迈向发达国家的关键时期,作为池田的接班人,佐藤绝不能砸掉打好的底子;同时,认同学生们的诉求,也就意味着是对「民主日本」政治建设的巨大破坏。佐藤内阁通过了「大学运营临时措置法」,规定在最坏的情况下,可以透过文部省的命令,停止整个大学的运作。随着「临时法」的出台,留给校方的选择只有尽快引入机动队进入校园镇压学生。
面对机动队与法律措施的介入,学生们的斗争无一不以失败告终。同时,学生们自身也在运动中展露出无比的稚拙。
很多学生加入「全共斗」并非有明确的思想,仅仅是想在运动中以暴力的形式宣泄自己的愤懑,对于嘴上喊着的口号并没有实际自觉;一些思想先锐的学生在实践中明确地感受到术语与现实的乖离,却又苦恼找不到「属于自己的语言」;性别歧视现象严重,女性学生在活动中的主体性经常得不到尊重,甚至出现了被强奸而不能发声的情况;有的学生组织内部官僚之气盛行,管理模式荒腔走板,缺乏明确的诉求;因为「全共斗」性质为跨党派、跨学校联合体,各组织在思想、目标上没能达成统一,新左翼不同党派的介入,使「全共斗」内部屡见主导权争夺的乱象……
学生们在据守安田讲堂以后,在讲堂天台设立了「时钟广播放送台」,用来让学生表达自己的想法。在沦陷前昔的1月19日下午1点半,「时钟广播放送台」断断续续地传来这样的呐喊:
「我想人民大众都把……你们的镇压看在眼里了。我希望你们好好想想,我们至今为止接受的教育……幼儿园、小学、初中、高中、大学接受的教育究竟是些什么?我们究竟是为了谁……为了什么……」
1969年1月,安田讲堂被机动队攻陷。9月,东大全共斗议长山本义隆、日大全共斗议长秋田明大再次联合两万余大学生结成「全国全共斗」。然而「全国全共斗」很快受困于内讧的漩涡中,不久后,山本义隆就被突入运动现场的警察逮捕。

作为与「60年安保」并列的「70年安保」,实际上在1969年的时间点就被认为已经日薄西山。安田讲堂被攻陷以后,虽然全国的斗争之火依然没有止息,但是这些运动都没能展现出任何突破性成果。随着一次次学园、街头斗争的败北,警察一方由衰转盛、士气大涨,「70年安保」迎来自动续约,许多失去了目标的学生黯然离去,接受了曾经极度抗拒的命运,脱下钢盔、打上领带,成为普通的工薪族。
而在剩余学生的内部,「强化武装斗争论」的共识逐渐形成……

对于日本人而言,长久以来「1968年的叛乱」都存在着难以被定论的部分,不同亲历者的眼中呈现出的景象完全不同。不可否认所谓「1968年的叛乱」存在着纯粹与美好的部分,但其绝非「团结一致的学生/新左翼群体在与国家权力的斗争中败北」这样的悲剧英雄谭。
革命马克思主义同盟、中核派、社会主义青年同盟……实际上,新左翼早在1960年代便已呈现出派别(sect)分裂、山头林立的乱象,不同派别为了争取资源、话语权和支持者而展开「内部暴力」(内ゲバ),陷入强烈的宗派主义困境。
在「全共斗」早期,不同派别间的冲突就屡见不鲜,但在这时,不同派别之间仍有着「同为左派」的认同感。然而随着运动的连败、「强化武装斗争论」的发足、朝向失控发展的「自我否定」,「内部暴力」终于在1970年末出现了死者,而发难目的也上升到了「杀人/报复杀人」「互除左籍」的层面。1970年到1971年间,大量学生因无法忍受「内部暴力」而退出运动。1994年出版的『全共斗白皮书』中,有一项面向全共斗参加者的调查显示,「内部暴力」正是让活动家们远离运动的第一要因。
日趋过激的暴力行为不止是对运动的自我戕害,也让民众和知识分子逐渐丧失了对学生运动的支持。在处于运动早期的1967年=「羽田斗争」~1968年初=「佐世保斗争(阻止美军航母入港)」,民众对于学生群体的好感一度高腾,甚至新闻报纸也曾对暴力运动给予过正面评价。民众与学生的共斗,甚至让部分警察产生了孤立无援的心理。
可以这么说,大学的前两年,我几乎没有上课,全是在密集的游行中度过。我们时常为了学运去募款,比如在新宿站和御茶水站,经过的上班族都愿意给我们零钱。
记得有一次在新宿站为了躲藏,刚好对面走来一位年轻白领,我把头盔扔了,抓住他的手问:“能不能装作情侣”混过去,他很好心地配合我。还有一次在御茶水站,也有店家把卷闸门拉下来,让我们可以先躲机动队,之后再逃走。
其实一般市民就算没参加学运,也在用自己的方式支持学生。
——学运经历者远山真琴(化名)
1968年10月的「新宿骚乱」事件,是新左翼学生群体在群众支持上由盛转衰的拐点。10月21日国际反战日,不同反战团体在各地举行反越战集会,新左翼则以1967年8月8日新宿站发生美军航空煤油罐车爆炸事故为由,计划在新宿站发起暴动,定名「新宿美罐斗争」。2000余名新左翼学生与机动队爆发冲突,乱斗使周围聚集了大量的凑热闹者,他们也(以一种非政治性的态度)加入了攻击警察的洪流,使骚乱进一步扩大,车站遭到破坏,连接新宿站的国铁等交通瘫痪,约150万乘客受影响。
第二天,各大新闻晨报一致激烈谴责「新宿骚乱」的当事学生与群众。例如『朝日新闻』打出了「手持木材的狂暴学生失控」「夜晚的新宿站化作废墟」「无责任的群众」的标题,立场偏右/保守主义的『读卖新闻』的标题更加直接:「为何纵容非法游行」「令人恐惧的狂躁症暴徒」「这是对公众的滋扰!」。
此前对学生运动表示同情的左派知识分子们,也大多以否定的态度评价新宿事件,主要理由有二:①「新宿骚乱」仅仅促发了围观者的破坏行为,与团结劳动者共同斗争的目标相去甚远。②新左翼动机中所述的「美军煤油罐车」,当天实际上并没有经过新宿站。

在暴力行为不断升级的激流中诞生的,便是「联合赤军」。它由两支过激派团体——森恒夫、坂东国男为首的「共产主义者同盟赤军派」,永田洋子、坂口弘为首的「京浜安保共斗」——汇合后形成。他们的合流并非偶然:「共产主义者同盟赤军派」因为成员出走海外(淀号劫机事件)、高层干部被捕、内部暴力致死,面临人手不足的问题;「京浜安保共斗」打劫过枪械商店,而「赤军派」则袭击过金融机关,两者联合可以弥补彼此的短板。
「联合赤军」的指导方针受到文蛤、越战、黑人运动、巴黎五月革命等世界各地运动新闻的强烈刺激,他们认为当下的世界革命正从防御阶段转向对峙与进攻,为此自身也应响应世界革命,展开「攻击型阶级斗争」,作为人民的先锋军发动「前阶段武装起义」。
1971年12月,发生了「山岳基地事件」。联合赤军迁至曾归赤军派使用的山间训练营地,在准备开展下一步行动的同时,在内部发动了「总括(自我批评)」运动。自我批评的初始目的本应是强化组织成员的革命觉悟,但赤军领导的激进方针却使自我批评变成了一场暴力批斗,他们用暴力来考察成员的献身精神,赤军「总括」的实质是各种惨无人道的惩戒:捆绑、围殴、禁食、禁止大小便、在冰天雪地中罚站……「总括」发生的动机更是可笑又可怖:可能仅仅是因为看向窗外,就会在森或永田的一声令下被围殴。在持续不断的「总括」过后,共有12名「不够革命的」联合赤军成员死于非命。
「山岳基地事件」削弱了联合赤军的战斗力,剩余成员在得知被警方发觉后逃离训练营地。1972年2月,其中一支队伍在山中迷失方向,偶然误入长野县的浅间山庄后,胁持山庄管理人的妻子作人质固守于山庄之内,此即「浅间山庄事件」。28日,警方在与联合赤军成员僵持10天后,使用铁球摧毁山庄墙壁,攻入山庄。「浅间山庄事件」吸引全日本的高度关注,在人质被救出的一刻,民间放送各台及NHK合共的收视率接近90%。

即便在浅间山庄事件收束直后,世间仍然存在着部分对过激派表达同情的声音。例如2月25日的『朝日新闻』就登载了这样的评论:「无论是何等非人道的、反社会的、践踏常识的凶恶犯罪者,也不该将他们擅自定义成疯子。」
然而在3月7日以后,警方接连挖掘出了「山岳基地事件」中遭私刑者的尸体。自此,世间对学生运动群体的同情与理解终于彻底丧失了。前文提及的『全共斗白皮书』问卷调查,活动家远离运动的第二大要因便是「联合赤军」。
『每日新闻』3月11日的记载中这样写道:「虽说革命总是伴随着鲜血与肃清,但他们的所作所为已然和革命完全无关,绝不能同一而论。」
『朝日新闻』同日的专栏中,登载了新一代年轻人的声音:「他们在浅间山庄被捕时没有选择自杀,这让我感觉到他们确实有着忍辱负重的革命精神。大人们给他们贴上了疯子的标签时,我还颇为反感。但是,他们对自己人动用私刑的逻辑,我实在是无法理解,也不想再替他们说话了。」(二十岁大学生)「他们已经和我们身处不同的世界里了。」(十九岁自由人)「这种做法怎么可能世界变得更美好?」(十九岁自由人)
舆论的变化正中警方的下怀。
早在包围浅间山庄前,警察厅长官后藤田正晴就吩咐现场指挥佐佐淳行做好充足准备:「一旦射杀山庄里的五人,他们就会变成殉道者,站在警方的立场很难处理。」警方包围浅间山庄的时间之所以是10天,也是因为采取了局内警备心理学专家的意见:10天是最适合留给舆论的时间。在成功逮捕山庄里的五人后,佐佐如此命令部下:「走到记者们面前的时候一定要慢。给那些记者留够拍照的时间。」
警察挖掘出「山岳基地事件」的尸体后,也没有立刻传唤媒体,而是伪装成了「警方连续数天挖掘出新的遗体/证物」的形式,使私刑尸体成为了连续数天霸占电视头条的新闻,最大程度地吸引了国民的关注度。
警方最大化利用事件证物的「演出」或许欠妥,但对比赤军的非人道行为,似乎完全算不上什么。换一个角度来说,这种做法恰恰能体现警方维护秩序、扑灭暴力运动的坚定决心。

无论如何,联合赤军所引起的一系列事件,给日本新左翼运动带来了毁灭性的打击,为60年代末开始的「青年们的叛乱」划上了休止符。
市民们的眼中,「新左翼」已经与恐怖分子无异。2个月之后,又传来了飞往海外的「日本赤军」(前身之一即是前文提及的「赤军派」)在特拉维夫国际机场扫射杀人的事件。3名赤军成员使用冲锋枪与手榴弹对机场内的平民进行了无差别攻击,造成100多人死伤。
日本国内剩余的各大新左翼宗派依旧没有停止相互攻讦,自相残杀更有愈演愈烈之势。72年年底,派别间内部暴力终于将与社会运动无关的无辜学生也卷入进来:川口大三郎本是早稻田大学一名并不关心政治的文学专业学生,却被革马派误认为中核派支持者,革马派新左翼遂将他活活打死。当时媒体从业者中的早大毕业生众多,无辜学弟因新左翼内讧而枉死,给他们带来的冲击尤其巨大。
「联合赤军事件」成为了新一代年轻人——后来被称为「冷漠世代」——的心理阴影,使他们对公共议题产生了巨大的挫败感,对政治的「无气力、无感动、无关心」,成为了这一代人的集体精神。
……日本的新左翼运动因为联合赤军结束了。不,不止是新左翼运动,左翼的一切都被毁了。「看吧,革命干到最后就是互相残杀」「革命原来就是这种东西啊」,沐浴着批判的他们被人民所抛弃了。不,不止是左翼。右翼也好宗教也罢,一切怀揣『理想』的社会运动都会被大众看作是可疑的东西。心中怀有正义的人,只会被认为是危险分子。
——右翼政治活动家・铃木邦男

问题在于,为什么是1972年的「联合赤军事件」?此前对于新左翼运动的内讧与活动的暴力性,大众媒体并非没有持续报道,群众的支持感情也确实因此不断跌落,但「联合赤军事件」为什么成为了对新左翼的定音一锤?
实际上,当时大多数报道对待「联合赤军事件」,并非是以「政治事件」(也就意味着与以往对「内部暴力」的报道相区分),而是以「猎奇事件」的态度去处理的,警方最大化利用物证进行「演出」的手段也许是促成这一点的主要原因。在这种方向性下,对「联合赤军事件」的报道主要呈现出三个方向性:
第一,将私刑的发生归因于首脑永田洋子的外貌自卑。一些周刊杂志使用了歧视性的词语描述永田的外貌。时任法务综合研究所(法务省的下属机关)第二部长的樋口幸吉在给杂志的寄稿中说:「永田自卑于自己眼睛鼓胀,所以对其他成员(主要为女性)展开私刑,从犯罪心理学的角度说,这种判断并无不妥。」而与永田相对的另一首脑森恒夫则被形容为「胆小鬼」「二流男」,原因是森在审讯中表达「我怕被处以死刑」。(注:从事后追踪纪实观之,森的人格更倾向于是一种「控制狂」)
第二,将联合赤军描述为男女关系混乱的团体。在这种报道中,赤军的内部分裂被描述成基于男女关系的分歧所致的现象,有的周刊杂志甚至画了「联合赤军通奸图」。
第三,将此次事件视为一种现代社会乃至战后社会的癔症,暗示一种「普通的年轻人(受危险思想的影响)突变为杀人犯/加入杀人集团」的危险性。前两点姑且还属于「满足大众猎奇心理」的范畴,但这第三个方向极大地煽动了普通家庭——尤其是那些苦恼于与孩子交流的家长们——的不安感。以下是对当时周刊杂志内容的一些摘录。
任何对联合赤军私刑事件的文字形容,都是显得如此空虚,国民受到的冲击可谓不言而喻。但是,我们决不能简单地把它置之度外。实际上,我们的儿子、女儿、友人、甚至我们自己,可能都会与他们藕断丝连。……联合赤军的所有成员都诞生于中流以上的都市家庭,他们不知辛劳,也不理解这个世界的运作方式。(注:实际上这一报道没有任何事实依据,赤军中的学生大多来自地方区县)
——『周刊朝日』
『因冲击性事件而动摇的教育妈妈们』
「因为我家孩子也要到差不多的年龄了啊,那个联合赤军事件真的特别让我害怕。」「联合赤军那些人啊,一进了大学就开始动真格了吧?我也非常担心自己的孩子会这样。」「我的孩子会不会有一天也变成活动家呢……」
——『周刊言论』
可以看见,在这种猎奇的报道目光下,联合赤军(所代表的新左翼)被塑造成了一种必须被彻底排除出市民社会之外的怪异存在、一种必须被通过排除来解决的问题,而不再是带有政治性意味的「过激派活动家」。这种「非人化」的深入民心,也许就是「联合赤军事件」社会冲击力的源头吧。
1974年,无政府主义思想色彩强烈的「东亚反日武装战线」用炸弹袭击了(被认为是日本最大的军需企业的)三菱重工。8月30日中午12点43分,三菱重工业东京本社大楼的一侧在巨大的爆炸声中轰然碎裂,玻璃碎片如银色的刀雨,扎进了路过楼下的无辜行人身体里。即便在这个社会运动近乎绝迹的时期,这些过激派分子的想法竟也依旧如故——
我们是侵略过亚洲的日本帝国主义的子孙。我自觉自己是无比丑恶的存在并否定那样的自己。为了赎罪,我们必须要有所行动。
——前「东亚反日武装战线」成员・加藤三郎

纵观日本「68年叛乱」走向堕落的过程,运动本身的过激化固然是主要原因,但大众媒体同样是一个不可忽视的因素。
在「东大全共斗」之前,东京圈内就已经发生过数次大学罢工事件,「东大全共斗」之所以能扩散到全国,正是由于大众媒体对东大的集中性关注,而「东大全共斗」的斗争形式与「自我否决」的思想也通过媒体的广泛报导传染给了地方大学。地方全共斗之所以没能取得突破性进展,很大程度上是出于对「东大全共斗」的生搬硬套。
再例如「新宿骚乱」事件中,各大媒体单方面地强调了运动的暴力性,忽视了暴动之前学生曾与群众进行的公共讨论、温和派学生对暴动的制止,对运动本身的背景更是少有报纸涉及。而那些加入暴动的凑热闹者——他们其实大都是从地方农村上京的农民工,当时日本虽处在经济高速发展阶段,但政府轻视娱乐与文化建设,而住房资源也极度紧张,「朝警察丢石头」竟就这样成为了那些农民工唯一能够拥有的免费娱乐。
同样在72年「联合赤军事件」中,大众媒体亦对舆论发挥着不可忽视的作用。
那么,如果当初不是东大的运动在媒体上高度曝光,「68年叛乱」的情况会不会产生变化?例如在庆应义塾大学的学生运动中,庆大学生们最终通过全体投票解决了纷争,这种形式与学运主流的暴力反体制显然是迥异的。
我们当然可以对此自由想象,但无论如何,历史都没有如果。
在一个实际经济增长率超过10%的社会根本不可能爆发革命。人们相信「好日子就在后头」,不会要求体制改革。
——野口悠纪雄『日本战后经济史』
(五)在沙漠的太阳下
「热潮」一词,在意味着人气、激情的同时,也蕴藏着寂寞与无奈——所谓热潮,来得也快,去得也快。
对于现在的观众来说,可能很难想象当时原作的完结就意味着IP的完结。电视上的英雄们的登场只不过是一期一会,一旦完结,就意味着他们的永远消失。在那个Media-Mix并不多样的时代,观众们是如此孤独。在那个在日本政府疏于文化建设的时代,观众们又是如此热情。
在『假面骑士』播出时,『テレビマガジン』(注:讲谈社旗下儿童杂志)的记载中将假面骑士和修卡彻底地视为「现实里的存在」,而非仅仅存在于电视中的形象,这给未成年读者带来了一种真实感:「成年人不知道他们,但只有阅读杂志的我们才知道修卡的暗黑行径」。我认为这是节目和杂志当时能收获巨大人气的原因之一。
——特摄评论家・秋田英夫
巨大的奥特曼是让人仰视和崇拜的英雄,而假面骑士则是一种「潜伏在身边的恐怖」的感觉,他们同样是英雄,但给人的感觉也不一样。以前和现在不同,一到晚上,出了家门口就伸手不见五指了,而在那片黑暗中也许真的存在怪人。所以格外能让人产生真实感。挺身而出对抗邪恶的假面骑士也是一副诡异的模样,这点尤其让人印象深刻。
脚本家市川森一先生曾说过「不想轻易地使用“正义的伙伴”这样的话」,我认为石森先生当时也抱着相同的想法。『假面骑士』某种意义上是「自相残杀」的故事,越是打倒敌人,悲哀便愈发沉重,这是『假面骑士』有趣的地方呢。
——石森章太郎漫画助手・早濑マサト
『假面骑士』中对修卡秘密基地的称呼是「アジト」。这个词取自英语「agitating point」,指的是「秘密领导和煽动劳动纠纷等活动的总部。 延伸后亦指地下活动分子的藏身处」,再往上推语源是俄语「агитпункт」,意思是「宣传局」「煽动司令部」。而在当时的大众媒体中,「アジト」也被用来形容极左暴力集团的基地。

在潜藏着未知的不安与恐怖的社会空气中,『假面骑士』便承担起了这样一种想象力:在现代社会高举着正义的旗帜,却在制造恐怖与暴力的精英新左翼,与「修卡」有什么区别?或者其实他们就是「修卡」的成员?看似和平的公寓,其实隔壁房间正住着制造炸弹的「(修卡)学生」?屋外的黑暗中也许就有一双双非人之眼盯上自己,不知何时自己生存的权利就会被夺走……
而与修卡对抗的假面骑士,则在这种想象力下必然地背负了「内部暴力(内ゲバ)」的命题。本乡猛的身份是什么?平民出身、IQ600、体能过人的城南大学学生。「被有毒思想毒害的精英大学生们制造的反社会暴乱」——在如今日本的SNS上并不难找到这般对于「68年叛乱」的刻板印象。
实际上,新左翼运动与孩子们间的距离也许并不那么遥远——他们为了对抗警察制造的路障,经常逼得校车绕道甚至无法通行。
需要强调的是,请不要认为笔者在表达「假面骑士隐喻学生运动」这样的观点。从伊上胜与平山亨的作风观之,也很难能想象出他们有在作品中承载这一命题的强烈追求,而且不管怎么看假面骑士的企划过程,更加明显的都是对公害问题的意识。
那么市川森一又如何?身为基督徒的市川一直在关注社会问题,并保有着自己的见解。例如市川将农马尔特的故事解读为金城哲夫对越战的影射(实际上『赛文』时期的金城并不是那么关心时事),1993年市川执笔的『我爱的奥特赛文』中,他将赛文之名与美军第七舰队关联,并在片中加入了大量反越战内容。1972年,警方攻入浅间山庄时,市川森一也是那90%收视中的一人。宣弘社特摄『银假面』中有个使用流星锤的敌人,灵感来源正是浅间山庄时保安队使用的铁球;同一年的『艾斯奥特曼』中,市川提出基督教世界观的奥特曼,也让人不禁联想是否为市川对善恶价值观遭到冲击之社会的回应……
于是,便有这样的解读:
在学生运动开始走向低潮的1969年,全共斗安田讲堂事件的回响犹在耳畔。当局和学生都声称他们是正义之士。但对市川来说,任何一方都不是正义。「正义」这个词实在是太过空洞。正如片中旁白所说,假面骑士是「人类自由的捍卫者」。而「假面骑士」中的邪恶组织「修卡」则被设定为「侵犯人类自由的人」。修卡之所以邪恶,是因为他们侵犯了对人类而言最为重要的自由。这就是他们邪恶之源。 然而,这种沉重的设定并没有被广泛接受,节目在第13话后改变了方向。
——仓山满『ウルトラマンの伝言 日本人の守るべき神話』

不,我们还是停止臆测吧,这些没能实现的可能性都只能是幻想。『假面骑士』在摄制初期就撞上了重重阻难:东映大泉摄影所因职工「春斗」而无法使用、MBS对感伤路线的否定、演员藤冈弘的事故……在种种要素影响下呈现在我们面前的,就是一部恐怖与感伤被无效化了的痛快冒险动作片。而市川森一呢?他在1974年参加了大热剧『傷だらけの天使(伤痕累累的天使)』,据市川说,本作是自己聚焦后安保时代青年生存状态的实验作品。在『艾斯奥特曼』时与子供向番组诀别的市川森一开辟了新天地,我们试图在『假面骑士』里为他挖掘的注脚,也势必只能是蛇足吧。
(题外吐槽:「春斗」原本是指职工与企业以和平协议的形式讨工资,能闹到罢工该说不愧是东映么……)
但是,市川森一留在『假面骑士』中的,真的只有那句口号了吗?主创们对『假面骑士』的追求,真的仅仅只是呈现在我们面前的这样一部作品吗?笔者也并不这样认为。还记得企划第二稿『假面天使』中,番组企划意图的第一句话吗?
从猛烈到美丽————
「企业战士」「猛烈社员」。那个时代的日本社会对工薪族给予了这样的称呼。为了企业利益粉身碎骨在所不辞、就算抛妻弃子也要听从上司指挥、在职场燃烧生命、支撑起战后日本的工薪族们,仿佛就是在名为「现代社会」的战场上行军的士兵。
然而,走向职场的团块世代,后来也并未得到与这种赞辞相应的待遇。90年代泡沫经济时期,成为社会中核的团块世代工薪族中出现了大量的过劳致死者,泡沫破裂后,大量的团块世代工薪族因为年龄原因遭到裁员。电视广告里高唱的「你能奋战24小时吗?」「猛烈服务・超猛烈!」「Oh!猛烈」,个个在「市民CM好感度排行榜」上名列前茅,但那究竟是不是一种无责任的期待呢?
『假面骑士』曾有过对于那份「猛烈」的否定。所谓「美丽」,即是解放,即是尊严,即是变革,即是希望,即是人类,即是新的价值……对劳动者最淳朴的关怀,难道不也是属于那个时代的想象力与感性吗?
(六)人们至今仍在奔跑
让我们把目光转回开头的那个问题吧。会川升在『假面骑士WIZARD』大结局中所写的「那个人」究竟是谁?相信对于看到这里的读者来说,答案已经昭然若揭了吧。
市川森一是会川升少年时期便极为喜爱的脚本家之一,同时也是会川升的老师长坂秀佳的盟友。市川森一在『奥特赛文』中执笔的『被盗的奥特眼镜』一回,至今仍然是会川升的心头好。对于年少时憧憬着脚本家、年长后成为脚本家的会川升来说,『被盗的奥特眼镜』对自己有着特殊的意义:恰恰是在困难环境中诞生的作品,才更有机会流露脚本家的心声。
当然,观众也可以有自己的答案。可以是漫画作者石森章太郎,可以是念出这句话的旁白中江真司,可以是假面骑士其人本乡猛、一文字隼人……作品是共同创作的产物,那么模糊化具体的人名,把答案交给观众才更正确吧。

1995年的日本社会,正受到奥姆真理教事件的冲击,在得知许多奥姆真理教信者都喜欢过『奥特赛文』『假面骑士』后,市川森一在报纸采访中如此痛切地反思道:
……我读了报纸上登载的被告井上嘉浩(注:奥姆真理教干部)中学时代的文章,他在文中自述有着「想要从剥夺自己时间与金钱的管理社会中逃出去」的想法。那正是70年代前后,身为电视剧脚本家的我们在子供向番组中提出的现代社会之缩影。我担忧年幼的观众是否不加辨别地将那些内容全部接受,致使他们形成了短路的正义感与使命感。
……
青年时期的我们在子供向番组中过于直率地表达了对于社会不平等的不满。……我们『赛文』『假面骑士』作家是身处『父权丧失世代』的一代人,战败之后,GHQ(联合国军总司令部)教导我们双亲的所作所为是错误的,而GHQ才是正义。所以我们在剧中写下的正义与和平,全部都是胜利者的施与。……赛文就是我们这一代人的GHQ,奥特警备队从未凭借自己的力量获得正义与自由,那正是当时的我们所怀抱的空虚感。
……
奥特曼是天外未来文明的象征,奥特系列就是最强的科学兵器奥特曼将敌人屠杀殆尽的故事。……我们之中的一些作家警惕到这一科学文明礼赞的构造,所以作为反命题开始在怪兽和宇宙人身上寄托自己的内心。于是便出现了性格温和的怪兽或是怀抱和平目的的宇宙人,而英雄一方的正义也随之被动摇。孩子们在这些哀愁的故事中收获到的,难道不该是「正义不过只是假面」的教训吗?无论是什么人,只要戴上假面就能变成正义者。重要的不是内在,而是假面啊。……而在戴上假面的那一刻,就会变成无情行使正义的杀戮机器。在那之前,可曾有过杀戮场景如此之多的子供向番组?然而就是这样杀戮的轮回,竟然每周都不断在电视上重复着。
——市川森一『オウム事件に「ウルトラセブン」の影 脚本家市川森一氏に聞く』
市川个人对奥特系列的价值判断姑且不论,从市川的自白观之,平山亨对市川之于『假面骑士』的赞誉大概并非奢谈。
「哀愁的故事」——假面骑士或许也本该如此。本乡猛成为假面骑士,不过是因为它碰巧地逃过了脑改造。假面骑士手刃的一个个修卡怪人,也许和过去的自己一样,有着安稳幸福的生活,有着自己的梦想与希望。即便如此,只要还有修卡的怪人在侵犯人类的自由与和平的话,假面骑士就会继续忍耐这份孤独与悲伤战斗。而在战斗的终点,最后的敌人便是身为异质者的自己。
只是,『假面骑士』终不是如此了。某种意义上,不如说『假面骑士』是敏锐地嗅取到时代气息的作品。市民们曾经共感、同情、声援过的人们,正一步步地堕落为恐怖分子,不安与动荡压倒了哀愁的空气,在正义与邪恶变得模糊的时代,至少让电视上的英雄以劝善惩恶的明快构图,为孩子们带去一些快乐吧。而事实也确实如此,『假面骑士』在路线变更之后的收视率大获成功。
会川升在回顾自己的童年时,依然记得幼时的自己对电视中的新左翼们有着模糊却挥之不去的恐惧感。同时,他还对自己童年产生了疑问:为什么那个时期有那么多英雄诞生?为什么那个时期的电视上曾有过那么多哀愁的故事?以及——
为什么1971~1975年间的电视上,出现了那么多的法外者(outlaw)?为什么1975年以后,他们又消失了?
心怀正义目的却不得不踏上逃亡之路的『银假面』、在黑色幽默背后隐藏着自相残杀之命题的『恶魔人』、被乱世洪流扭曲人生的『风云狮子丸』、被人类不断伤害却依旧坚持帮助人类的『妖怪人贝姆』、『电子分光人』中讲述天才怪兽悲剧命运的「诺曼篇」和宇宙刑警在追捕逃犯时殉职的「帕尔游星人篇」、『归曼』11月杰作群中的「在天使与恶魔之间」「不可饶恕的生命」……
不,不只是电视上的特摄与动画。文学、电视剧、电影,在其他领域的媒体中也飘荡法外者的气息。寺山修司要『抛下书本上街去』、『必殺仕掛人』于法外之道惩戒恶徒、『木枯纹次郎』在人心沦丧的饥荒年代艰辛渡世、肆意违抗体制命令的七曲署警探们『向太阳怒吼!』……
会川升将自己的思考与对那个时代的反思结合后,用作品给出了答案。那就是2015年10月开始放送、由硬派公司BONES制作的动画——『Concrete Revolutio 超人幻想』。

作为「假面骑士诞生50周年计划」一环的『假面骑士BLACK SUN』,将其中一条故事线的背景设定在了1972年的平行世界日本,对那个时代风景的还原使之甚至被冠上了「纪录片」的过誉,但另一方面——
「我是来看帅气的皮套人打架的,而不是来让你给我科普历史的」
相信类似这般对『BLACK SUN』的批评,大家并没有少见过。对作品价值判断、对评论的价值判断,笔者姑且假装按下。结合『假面骑士』诞生之时间及其时代空气考虑,这一设计倒不如说甚为妥帖。(当然,从白石和弥的源流出发,其本人也许未必有这种意识)

哀愁的断绝——无独有偶地,同为「假面骑士诞生50周年计划」一环,庵野秀明企划的『新・假面骑士』,在结构上似乎也在和52年前原作的方向性遥相呼应。
在山田胡瓜脚本、藤村绯二作画的前传漫画『真の安らぎはこの世になく -シン・仮面ライダー SHOCKER SIDE-』中,揭露了SHOCKER AUGMENT们悲哀的过去:蜘蛛AUG是恋人被霸凌后自杀的同性恋者、蝎AUG则是被破碎的原生家庭扭曲感官的受虐狂,他们因对人类绝望而加入SHOCKER。
在漫画最新话中,蜘蛛AUG在被死神博士二次改造后彻底丧失了人性,蝎AUG在制止其时失去了左手,连接电影本篇的情节正开始浮出水面。而身为『新・假面骑士』大BOSS的绿川一郎,也即将在漫画中迎来自己的悲剧命运。究竟是什么让他变成了电影中的那副邪教首魁般的模样?他在剧中的追求究竟从何而来?笔者对漫画未来的展开充满期待。
LGBT、破碎的原生家庭、宗教二世……这些不正是属于我们这个时代的想象力吗?
『新・假面骑士』中的本乡猛畏惧着无法控制暴力的自己,但是怪人们同样有着无法被调和的绝望,然而他们的绝望又绝对不会在「电影本篇」中揭露出来。如果要侵害人类生而为人的自由的话,假面骑士就必须克服自己的恐惧,挺身而出将他们排除。

会川升翻看历史教科书时,曾产生过这样的疑问:「60年安保」「70年安保」是影响力大到足以登载在教科书上的社会事件,然而对于「60年安保」「70年安保」的遗产,教科书却没有任何的表述。会川自己在阅读各种文献后,也认为安保斗争在社会层面上没能够留下值得自豪的遗产。可以说在马克思主义的语境下,安保斗争是彻底失败、化为齑粉了的吧。
但是,安保斗争、全共斗、日本新左翼运动真的什么也没能够留下吗?
在东日本大地震与福岛核事故带来巨大社会冲击之后……继承68年经验的日本青年文化也并没有被无力化。从2006年的『凉宫春日的忧郁』『CODE GEASS 叛逆的鲁路修』到2009年的『东之伊甸』、2011年被地震中断的『魔法少女小圆』、提示了68年与奥姆真理教地铁沙林事件的『回转企鹅罐』、正面描写世界内战之真实感的『UN-GO』、SF的『我们曾爱过都市』『尸者的帝国』……以动画为代表的亚文化,积极地、批评性地介入了新自由主义世界的「世界内战」与「例外状态(注:指泡沫经济崩坏后的就业冰河期世代、非正规/临时劳务等劳动环境的劣化等问题)」。……在文化领域展开斗争或激发了抵抗,而这些都是来自1968年的记忆。这些代表性的青年文化,在有意或无意中继承了1968年反体制运动的感性和经验。
——笠井洁『テロルの現象学 観念批判論序説』
离开弘前大学的安彦良和在漫画中继续追寻着自己的理想、因参加学运被禁足家中的押井守下决心走向电影的世界、几原邦彦在后安保时代的闭塞感中思考着属于自己的革命、樋口真嗣将『日本沉没』与三菱重工爆破案重合时惊出一身冷汗、菅野文在复唱花之24年组的擅长的心理创伤叙事……创作者们的68年还没有结束,他们的感性仍在被一代代地继承,在亚文化领域继续被述说。
战斗仍然在继续。

金城哲夫的理想主义闪光,并不会因为对越战的无关心而褪色。
市川森一痛切地反思特摄对暴力的表现,但正因如此,他曾写下的直率才值得我们去真诚地探求。
因为笔者是如此相信的。
创作者曾经用真挚书写下的悲伤、喜悦、愤怒——
从来不是用来争论作品高低、
为作品打上标签名牌的筹码。
最后,请容笔者用『Concrete Revolutio 超人幻想 THE LAST SONG』完结时,会川升的推特发言结束本文。
相信与我同世代的人都能深切感受到,当时奥特曼、假面骑士、妖怪、魔法少女真的就随着作品在电视上完结而与我们永别,不像现在理所当然地怀着「完结了又会有新作诞生」的想法。是所谓的「热潮」让他们复活,这并不是自然发生的,而是长大成人后的观众们依靠这热烈地支持而获取的结果。当然,也有一些如今没能出现电视上的存在,比如东映&DYNAMIC的超级系机器人、根性风潮、诡异的妖怪。正因为失去了,才会懂得珍惜,才有继续追求下去的意义。这不是作品的主题,是我现在的心情。
我所深爱过的作品们,绝对不是「产业(content)」。

尾声:在国际形势变动不居、日本右翼政党试图培养御宅族票仓的当下,日本青年文化的发展值得我们用更审慎的态度去看待。
————全文完————
参考/引用文献:
Anitama/煌言《东映超级英雄年代记》系列专栏
维基百科
推特
小熊英二 著/王俊之 译《改变社会》
马克·科兰斯基 著/洪兵 译《1968:撞击世界之年》
徐靖《青春燃烧:日本动漫与战后左翼运动》
小熊英二『1968』
白石和弥『「ウルトラマンA」の葛藤』
笠井洁『テロルの現象学 観念批判論序説』
洋泉社『特摄秘宝vol.3』
洋泉社『特摄秘宝vol.7』
『ANIMAGE 2016年5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