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平的守卫者:瀚海狼烟(七十)

月满则亏(上)
沙特阿拉伯,地点未知
时间已近黄昏,公路的一旁停着一辆破旧的吉普。它的一个轮胎瘪了下去,油表也已经见红,然而车上却没有了司机和乘客。显然他的目的地并未到达,不知是什么重要的事情,竟使得二人抛下汽车,徒步穿行了沙漠。
太阳渐渐斜向远处的吉达市,一处隐藏在沙漠村镇中的前哨内,值守的警卫发现了两个狼狈不堪的逃亡者,在确认其身份后,警卫安排这两人登上一辆新车,风尘仆仆赶往更远的方向。汽车一路上经过的地点里随处可见严阵以待的武装人员,整座城都有种如临大敌的气氛,一些人正在加紧抢修和加固防御工事,另一些人在将弹药分发至士兵们的手中。
不多时,汽车停在一处建筑前,两个乘客下了车,领头的那个气恼地关上车门,不管周围人的敬礼,大步流星地闯了进去。
“阿齐兹!”这人一脚踹开虚掩着的房门,把屋里的几个仆人吓了一跳。他揪住一个人的衣领子,怒气冲冲道:“阿齐兹呢?他人呢?!”
“扎伊德,”阿齐兹的脸从一张摊开的报纸后面露出来,“我告诉过你多少次,不要在这里大呼小叫的!”
“阿齐兹,”扎伊德松开手里的衣领,整了整衣服道,“我来是有些事情找你谈。”
“今天早些时候的事情?”
“没错,我想进一步说明情况。”
“哦?”阿齐兹翻了一页报纸,从墨镜背后射出两道寒光,“讲吧。”
“艾哈迈德,这个人的能力不值得你信任。”扎伊德说道,“我差点被他害死。”
“我猜到了你会说出这种话,”阿齐兹皮笑肉不笑,他从椅子上站起来,叠起报纸丢进火炉里,“不过当你这么说的时候,我又凭什么去信任你的能力呢?”
“……阿齐兹?”
“告诉我,为什么。”阿齐兹看着那团报纸逐渐被烧成灰烬,“给我一个理由。”
“我这就给你理由……”扎伊德也拉了把椅子坐下,抓起小茶壶给自己倒了杯水,“重兵集结的艾沙拉夫没了,还连累了乌卡伊迪尔,几十辆坦克,装甲车,还有那么多兄弟,就连我都是拼了命才从一条羊肠小道逃回来……没了,全都没了。”
“有那么快?”阿齐兹说道,“今天上午你给我的最后一次报告还只说了艾沙拉夫失守,但乌卡伊迪尔怎么也步入了后尘?”
“这正是我要说的!”扎伊德重重地哼了一鼻子,“艾沙拉夫把敌人放过来切断了我的后路,甚至都没有通知我!”
“断了你的后路?可是乌卡伊迪尔东北方通往埃尔巴莫的补给线?”
“没错!”
“敌人为什么能切断它呢?”阿齐兹问道。
“我只能认为是艾哈迈德的无能放过来的!这种做法与叛徒无异!”扎伊德怒气冲冲道,“可惜现在没法找到他对质,他直到现在都没有音信,死了最好,麻烦的是这家伙已经叛变了!”
“不,我是说,敌人是怎么切断它的,如果你的部队就在那附近的话。”阿齐兹扭过头来,眼睛盯住了扎伊德。
“怎么切断,我……”扎伊德一下子愣住了。
“对,如果你的人就在那附近,敌人怎么会躲开你的观察哨,大摇大摆地占领它呢?”阿齐兹依旧缓缓地说,但他的语气开始严厉起来,“你想过这个问题没有!”
“我……”
“你是不是根本没有派人去支援艾哈迈德?”
“我……,是的,可是……”
“艾哈迈德被包围后,你宁肯坐视他被敌人消灭,也没伸出援手?”
“是这样,可是……”
“别可是了!”阿齐兹的脸色已经变得十分难看,“你哪怕派出一辆坦克往南走,都能提前发现敌人的车队!现在被抄了老家还要把责任往别人身上甩,你太让我失望了,扎伊德!”
“可是我已经设置了最高的观察哨,就在乌卡伊迪尔的信号塔顶上!”扎伊德愤怒地一锤桌子,高声反对道,“我即使按兵不动都能看清楚1号公路上的一举一动!”
“可你并没有守住乌卡伊迪尔,而且也没有去帮助艾哈迈德!我说的不错吧?”阿齐兹怒喝道,“之前你给我的理由是,敌人对艾沙拉夫是佯攻,可佯攻怎么会进展那么快!从艾沙拉夫到乌卡伊迪尔只有一条路,你告诉我美国人当初偷袭奥斯时走了另外一条,但就连你从那另外一条路逃跑都如此困难,敌人凭什么会从那里进攻?”
“我……”
“即使敌人真的走了那条路,你只需要不多的兵力便能迟滞他们的进攻!而你却把主力部队全压了上去,等人家绕过你的防线才反应过来?”
“……”
“你说艾哈迈德无能,可他最起码在尽自己的努力为你抵御敌人!现在他没了,你跑了,还大言不惭说他害惨了你,如果说他无能,那你就是无耻!”
“你……!阿齐兹……”
“难道我说的不对吗!”阿齐兹震声道,他走到扎伊德身边,蔑视着眼前这个曾经的亲密战友:“将近一个团的兵力,被对面三十多辆没有步兵掩护的坦克给冲垮了,就因为你们两个各自为战!”他擦着一根火柴,燃起烟斗里的烟丝,“我本以为比起奥斯,我们的人能更加明白团结的珍贵,没想到奥斯才死了没多久,我自己的人也开始搞窝里斗了!”
“阿齐兹,我……对不起……”
“……唉——”阿齐兹失落地抽了一口烟斗,“你应该庆幸这个糟糕的时局挽救了你,让我没有狠下心清理掉那些不称职的人。”
“什么?”扎伊德脸色一变,震惊道,“你打算……?”
“我会尽量避免这么做的,扎伊德,”阿齐兹盯着他道,“但只靠我自己心软可不够。”
“……”扎伊德惊愕着垂下了目光,他仿佛头一次认识阿齐兹。
见到扎伊德错愕的神情,阿齐兹道:“你还有一次机会,扎伊德。”
“什么……?”
“我要求你,告诉我战场上发生过的一切细节。”
海面上升起一道刺破天际的晨光,少顷,一片金色的光辉泛起。
房间里,美穗感到脸上有点火辣辣的,面前的光芒刺得她睁不开眼睛。昨晚睡得十分充实,她咕哝了一声,不愿意就这样醒过来,翻身用被子蒙住头,却顿时睡意全无。
“姐 姐 … … 走 了 吗 ?”
她从床上坐起来,从地上一件一件地捡起衣服穿好,收拾掉桌上东倒西歪的高脚杯和酒瓶,换上皮靴,飞快地将自己整理一番。洗漱完毕后,她捡起掉在地上的一粒领扣,推开门走了出去。
她想起来为什么自己的脸会发烫了。
美穗在走廊上遇到了熟人:华的胳膊上打着石膏,被麻子一边打哈欠一边搀扶着,白毫的头上缠着绷带,安丘比的脸上贴着一张特别大的创可贴。众人正打算去吃早餐,见到美穗后,安丘比招了招手,将她唤了过来。
“嗨。”美穗心不在焉地打着招呼。
“美穗!……你怎么了?不舒服吗?”安丘比注意到了某些异常,“美穗你的脸看起来就像宿醉过,不要紧吧?奇怪,你脖子上那是……唔!”
“没什么,昨天和姐姐一起喝了点酒。”美穗耸耸肩道,“各位,现在还好吗?”
“我?我还好,就是有点‘疼~’!”安丘比斜了一眼白毫道,“大家都伤得不严重,过几天就恢复了。”
“我们别在这里聊了,”白毫道,“闭餐前赶快去吃些早点吧。”
“白毫你掐我干什么!”
“Don't rub it in.(别哪壶不开提哪壶)”
几人来到餐厅,正欲坐下,美穗却端起自己的餐盘,沿着过道来到一张四人桌旁。此时桌前已经坐了两个人,先前落座的灰发女子抬头瞥了一眼美穗后,腾地站起身,抄起盘子,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姐姐。”美穗道。
“坐吧,美穗。”真穗表情自然地同美穗打着招呼。
美穗靠着真穗并排坐下:“你的扣子。”
“谢谢。”真穗接过纽扣,“待会儿我去找个裁缝缀上。”
“艾丽卡,她……”
“不用担心,一点小挫折。”
“……我很抱歉。”
“你有什么错?”
“我……”
真穗放下面包,温柔地看向身边的妹妹,此时美穗那因愧疚而无处安放的手正绞在一起,连目光都流露出些许局促。
“姐姐……”美穗恍惚地问道。
“美穗,不要因为对手没能胜出就心怀歉意,适当地收起怜悯心。别人不欠你的,你也不欠他们。”真穗收回眼神犹豫了一会儿,然后捡起勺子,继续吃饭。
“可是,为什么……”
“你是我妹妹。”
“……”
“别想掉眼泪,坚强一点。”真穗喝了口蘑菇汤,“待会儿有时间吗?”
“……有…。”
“我去处理一点事情,等你准备好了,去外边陪我散散心。”真穗起身离开。
看着那个坚毅中透着一丝孤独的背影渐行渐远,美穗下意识想跟上去,但最终还是克制住了欲望。
草草吃完早餐后,正在回去的路上时,忽然听见铝合金拐杖的声音。美穗回头一看,几个人影来到自己跟前:是魏晓娜在搀扶着脚部受伤的宋雪茹,身边还有另一个不认识的女生。
“早上好,美穗!”
“早上好,晓娜酱。”
“我介绍一下,这位是我和雪茹姐的大师姐糖bao……”
“咳嗯!”
“……呃,唐靖舒,中国陆军指挥学院装甲兵专业的高材生,”魏晓娜大手一指,眉飞色舞道,“少尉军衔,相信你们两个一定会有很多共同语言!”
“晓娜,注意点形象。”宋雪茹轻轻批评道。
美穗打量了一下斜前方的人:此人和自己差不多个头,身材结实,手上有些肉眼可见的老茧,容貌看上去比自己年龄要小,但眼神却成熟得很,留着和宋雪茹一样的发型,长年的军旅生涯已经融入了她的一举一动。
“你好,请多指教。”那人道。
“你好,我叫西住美穗,”美穗道,“ICPO的外勤警察。”
“小娟以前总提到你呢。”唐靖舒说道,“你和我们总指挥西住真穗是姐妹关系吗?”
“是的,她是我姐姐。”美穗说。
“这样啊……”唐靖舒打量着美穗,若有所思。“容我多问一句,‘西住流’便是美穗小姐家传的装甲作战流派吗?”
“是这样的,不过我并不希望继承名位,”美穗说,“我更愿意用自己的方式去开辟新的西住流,请唐前辈指点一二。”
唐靖舒哈哈一笑道:“‘指点’一词抬举我了,我只能做到浅薄地阐述我的观点。”
“还请赐教。”
“我们到外面去吧。雪茹,你先回去休息,好好养伤。”
“嗯。”
待二人走后,美穗和唐靖舒来到了门前的广场上。红海上吹来的徐徐清风,冻得美穗的脸颊微微有些凉。
“有些东西要保密,但其它的事说说也无妨。”唐靖舒说,“出国以前我就听说这位西住总指挥作风硬朗不太好相处,然而昨天的演习中,总指挥没有使用传统的西住流,而是采纳了我的建议,最终演习也胜利结束,虽说结果不是那么圆满。”
“前辈对西住流的评价如何?”
“美穗小姐,我想问一个问题,”唐靖舒边走边说道,“尊府的‘西住流’具体是指什么呢?”
“这个……如果是战车道的话,‘西住流’就是曾经黑森峰的比赛方式。”美穗思考着说,“‘铁之准则,钢之意志’。比赛中以优势单位组合为集群,充分发挥装备和队形优势,稳扎稳打,步步为营。自上而下能做到令行禁止,自下而上又能做到唯命是从,全军紧密配合,强调纪律,以大军压境的进攻碾压式击败对手。”
听到这些,唐靖舒会心地笑了一下:“还有吗?”
“这些是……在下能回忆起的所有内容,抱歉。”
“你认为,西住流的缺点,或者说容易展现出来的劣势,都有哪些呢?”
“……劣势?当然有!西住流并不让人喜欢它的气氛。”
“哦?这要如何说起?”
“虽然不论是黑森峰还是大洗,大家都对我很好,可黑森峰更像是……而大洗又是……黑森峰的生活远不如在大洗轻松,十分抱歉,我……我不能找到很好的描述。”
“你想说的是,黑森峰如上下级般严明,而大洗却如同袍一样兄友弟恭?”
“正是那样!”
“我懂了……”
“唐前辈还真是一语中的呢。”
“一点愚见罢了,这里有长椅。”唐靖舒邀美穗坐了下来,“个人之见,黑森峰的优势就在于能严格贯彻指挥员的命令,各单位之间能够像机器上的齿轮一样紧密配合,从而将军队变成密不透风的铁墙,但话又说回来,这也一样是黑森峰的劣势。”
“如何指教?”
“黑森峰从上到下都宛如磐石,要做到如此密切的配合,就需要森严的等级制度来执行纪律,而这样一来,对于属下的个人观点无疑是一种毁灭性的打击,指挥员只负责调兵遣将,战斗员只负责勇敢战斗,看似各司其职,但只要有一个环节出了问题,这台名为‘西住流’的战争机器就会罢工。美穗小姐是不是因为黑森峰不鼓励队员提出自己的意见,才觉得待在那里不轻松呢?”
“……是这样的。”
“压力不止会出现在基层,这对指挥员的个人水平也是极其严苛的考验。领袖若是庸才,就会一将无能,累死三军。即使坚强如西住总指挥,也时常面临着排山倒海的压力,这样的风格,完全是把人当齿轮在用啊——”唐靖舒抬头望了望幽蓝的天空,“你在大洗得来的胜利,是否让西住流的子弟们明白了些什么?”
“前辈这是说……”
“我们不是齿轮,我们是一个个的人。比起强悍到任何代价都可以承受的‘西住流’,我更愿意付出最少的代价,去赢得最大的胜利。”
“‘最少的代价’……‘最大的胜利’……”
“用兵就像用水,散如雾,聚如涛,潜如渊,攻如浪;兵无常势,水无常形。随机应变,避敌锋芒,以运动方式拉开敌军战线,强迫敌军跟随我方步伐,最终露出破绽,至此集中优势兵力,对敌形成破阵之势。美穗小姐是否对这些东西感到熟悉呢?”
“前辈是说……?”
“没错,我曾观摩过美穗小姐的战术战法,并且与我们自己的战术风格做了比较和学习。”
“前辈……”美穗对面前的人肃然起敬,“不知前辈的流派是?”
“我们没有‘流派’的说法,或者说,集百家之长,因地制宜,在战斗中总结新的经验,就是我们中国装甲兵的流派。嗯?”唐靖舒看了眼手机上刚刚发来的消息,“我靠,有人偷看装备被赶出来了……实在不好意思,美穗小姐,我要去处理一下公务,就先不打扰了,回见!”
与唐靖舒道别后,美穗在广场的另一边找到了真穗,而唐靖舒在半路上发现了那个被赶出来的蘑菇头女孩,她羞愧地低着头,攥着自己的帽子,正在接受着众人指责。
“优花里同学,这次记住教训了吗?”一个戴红框眼镜的文职姑娘批评道。
“记住了……”
“要不是真穗前辈网开一面,优花里可能已经被当成间谍了。”另一个头戴发卡的女孩也打着哈欠说。
“知道了啦……”
“没闹大就好……我去找真穗。”高个女孩说完就走。
“诶,华!等等我……”眼镜姑娘小步快跑,和发卡女孩跟了上去。
“晓娜,怎么没跟雪茹一起?”众人远去,唐靖舒看见了还留在原地的魏晓娜。
“哦,糖包……啊不是!”
“你再叫一遍试试!”
“别别别我错了!哎呀别掐我——”
几分钟后,宋雪茹床前。
“雪茹,我们回来了,”二人先后进门,“外边还有点小冷呢。”
“唐姐,和那姑娘聊得怎么样?”宋雪茹躺在床上,手中端着一小碗银耳羹。
“还好啊,”唐靖舒找了把椅子坐下,“交流了下专业心得。”
“你又逮着人家谈了一顿战术战法和兵棋推演,是吗?”
“还没到兵棋推演呢,这不,看见晓娜发的消息了,我就过来了。欸晓娜,那啥情况,谁去偷看了?”
“嗐,我和美穗的一个朋友,叫秋山优花里,这家伙很喜欢坦克那类东西,据说是看见糖……唐姐那15式了,很好奇,想近距离看看过把瘾,然后就溜进了唐姐他们的车库。”
“我靠,这人怎么溜进去的?啊?那么多看守,没一个人发现?”
“那谁知道……”
“唐姐,你也稍微注意一点形象,”宋雪茹道,“说实话我真担心你在美穗那孩子面前露出真面目。”
“放心好啦,我还是分得清什么场合说什么话的。”
“哦你还记得你为啥外号叫‘糖包’啊,对外人皮儿白,对自己人心儿黑的唐姐……”
“雪茹!闭嘴……”
“啊?意思不是北安一中最白最胖的那个吗……”
“闭嘴!!!”
月光下,沙漠中,一盏手提灯旁摆着几张照片,桌前的男人两手交叉,目不转睛地盯着照片上的人看。
“西住真穗……西住美穗……”他喃喃道,
“国 际 刑 警 …… 联 合 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