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盛夏,他自杀了…
第一章 仿佛又是一个稀松平常的紧张大考后温良盛夏的午后,日头慵懒地倚靠着江面的山影归于西半球的海岸线。腥臭的江风,就着机动车的尾气和校外死巷饮食街的馊味卷进幽闭的楼道。出租车和无数组家庭的轰鸣仿佛要震碎那半闭的斑驳——那是家长们在高考后的几天里在为他们的子女们整理搬运沉甸的杂物,门内有沉重的纯黑,刺鼻的焦躁。今晚终于无月,阴暗潮湿的荒芜小区,像一排排整齐的洞窟。微弱的暗黄照亮陪读和独居的謇语和嗔骂,几队流浪狗嗅到劣质油烟而争相狂吠。终究,无论是宽宽的迟暮,还是嘈嘈的欢呼,亦或是人群和车流散去后,夏夜的晚灯送来的平和惬意的空气。都未能钻进那密闭的窗沿,那重重虚掩着的——门。这一隅小小的死寂,仿佛具有了核裂变的毁天灭地的威力,整个宇宙或某个宇宙,无疑归于冥冥…… 这株对于自己如何扎入土中,又是为何汲取雨露,以及发芽生长都完全处于茫然的草。此时正陷入同样一种困惑:此时自己身上负载的,似乎不像雨水或唾液,这种液体,比雨水重,又比唾液轻。但它的气息却又有一种诡异的芳香,这是一种它从来没有体味过的液体。随着它熟悉的阳光的出现,它就如水一样被蒸干了,但这种液体内部的类似于溶解物的东西凝结在它的叶片上,这不禁让它感到恼火,不过一如往常一样,它只需要等待下一场暴雨就行了。 男人接到电话后,是震惊而又意料之中的。所以呈现在家人面前的那张脸,扭曲得就像一张揉皱了的废稿纸。这张与那微秃的头皮极不相称的脸,现在正做着比莫里哀还具有艺术难度的变幻。在这张红润、油亮又敦厚的的脸上,居然同时出现了惊愕、惋惜、怅然、失落、戏谑、狡黠、惨愧的表演。可以看到,他已经极力地在电话那头和家人面前压制和掩盖自己的情绪了:“在教学楼下吗?知道了……警察和医院的人都来了?!好好好,我现在就来。”但无论如何,男人的语气中还是被他的女儿听出了哭腔。“是你先前的学生吗?又休学的那个?”她就这样猜中了故事的主人公,“好好教你弟弟功课,这些事少管!”他竭力表现出少有的严厉的样子,随即丢下正在计算的式子,大步冲出,重重地把门摔上。 快步跑下黑暗的阶梯,跨上电动车,但扭动钥匙和把手仿佛就消耗尽了他的全力。冲上那条他的学生经常走的路,他又看到了2008年手握血淋淋藏刀的暴民组成的人墙,强大的阻力像一道灰暗的死亡将他笼罩,他终于恍然大悟一般地流出泪来。此时他已经不敢抬头一瞥坡顶绿荫下簇拥的惊慌失措的人群了,茫然失魂地远远呆立在一道道警戒线和车轨外,几片依然绿着的榕树叶子随风舞蹈,有时划在他已经不再有幽默的脸上。一团不知名的有强大力量的东西堵塞了他的所有器官,让他失掉了知觉和听力,正如他听不见手机的咆哮和来自护士和警察对他的招呼一样。 老刘今年六十来岁,干巴的个子却有着比整栋楼都旺盛的精力。他总说:“这些年轻人怎么搞的?我不相信他们一天天就这么累,我们在铁路上的时候一连几天都睡不到几个小时呢!这真是前三十年睡不醒哦!”从局里退下到学校当环卫工人以来,他每日照例4点扛上扫把,推着小斗车就去打扫教学楼了,常常顾不上吃饭,但也充实。那年,也是个夏天,他就因为隐匿在暗处逮到了个潜入学校的毛贼成了学校的“名人”。用他的话说:“这叫继续为集体发挥余热!”。寝室里的毛头小子常开玩笑戏谑同学起早复习便是:“起那么早,有咱们老刘早吗?”不过在今年夏天,老刘恐怕不会再愿意起早了。 又是一年高考季,作为文科考场的本校,这几天数千的人员流动属实给环卫工们带来了头疼的问题。现在老刘也要开始他的“大考”了,他带上工具,开始了忙碌的大工程。凌晨的教学楼在繁星下显出幽幽的绿色,紫荆花丛和低矮灌木的掩映下,西式的红廊檐与半圆窗格若隐若现。纵横交错的绿道中央,一渊玄潭因游龙的曳动而突然发出哨声。但夜依然如奇点爆炸之前一样,深邃,且沉默。老刘对夜没有恐惧,他早已熟悉这种诡异,伴着这道鬼魅的陆离,他继续清理着,直到,他如猫头鹰一样发现:底层大厅的顶上(也就是二楼的露台),有一袋被丢弃的漆黑废物,他自言自语地怒骂着走向这袋废物。晨光熹微,教室的窗棂以一种怪异的畸形被钉在走廊上,整个过道只有老刘粗粝的咳嗽声和不规律的脚步声。他小心翻过二楼阳台,跳在附着着纸浆和苔藓的平台上,打开手电,睁大眼睛去辨别这废物时,老刘的瞳仁和毛孔顿时大叫起来——那是一具尸体。 可慰的是,它至少不会再出冷汗了。 在手电筒的一缕清辉下,晨露伴着地衣,倒也死得其所了。有只卑微的蝼蚁,它向来是生活在这安全的空间中的,嬉闹的情侣不会注意到它;意气风发的学子不会怜悯到它;风度翩翩的教师亦不会留意到它。它通常靠着饮风嚼藓维持自己微小的生命,有时面临蚯蚓和蝈蝈的无心“闯入”它也如临大敌般东躲西藏。但总的来说,它依然在享受和煦的朝阳和温存的月影中过着不知今夕何夕的日子,在默默无闻的日子中迎接死亡,它茫然不知,也自得其乐。以往的时候,它虽然对高度和颜色没有概念,但它细微脆弱的感觉器官已明确告诉它,它生存的地方是“平”的,是“广”的,是“硬”的,或许还会让它感到是“湿”的。但这个寻常的仲夏之夜,它却愕然发现一个让它惶恐失措的迷题:这片“广”的“平原”上居然出现了一座庞大的高山?!当然,它没有所谓“山”的概念,它只觉得,较之于往常的爬行,当自己爬在这片地面上时,它感到疲累,缺氧,移动缓慢。 它继续攀缘在这柔软起伏的“山”上,有些齐腰高的小丘和杂草不规律地分布在它周围,忽然它仿佛感到前方有光明在召唤。如果它有更加强大的视觉,它会看到:在一圈高草丛的掩映下,一汪快要干涸的泉在静静荡漾,泉水中心似乎是一道深渊,渊底的光好像刚刚耗尽…… 一片不知名的群山幽壑之中,几处古老的黛瓦如恒星般痛苦地散落在山坳的下面和山梁的后面。如浪般起伏的地表,巨人的儿子打翻了的染料倾倒在原本那一片枯瘦上,让这一隅田川不至于完全显现出恐怖的面目,反倒更增添了几许雍容和锦绣。有时野禽和炊烟一齐袅袅而上,一直翻上远嶂,好似触到了不周山的绝壁又反弹回来,隐没于森森柏岭和河塘瀑涧中。就在无数溪谷和短塬地形组合的其中一处,照例栖息着一户黄垣玄顶。石板路,流水,篱笆,猪圈和狗叫牛嘶以一种浑然天成的状态同变幻不定的穹庐完成了绝妙的组合。不过分地讲,如果你不幸地在某个偶然的巧合下迷失在这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里,恰逢凄凄雨后,雾霭弥漫荒芜土坡和杂乱灌丛。沿着既似人为开辟又如自然侵蚀而成的芦花小径直上孤梁,俯瞰崖壁时,请注意脚下。当雾气和炊烟游出密林,直冲脑际,你会有这样的感受:宁毋说脚下瘫倒的一片,是重重雾盖下的村落和人群,还不如说是厚实泥墙里白蚁的洞穴。 就在这四壁厚实的蚁穴一角,一只比他的同类更衰老孱弱的白蚁正不知年岁地从事着他以为充实然实际上无意义的重复性工作。通常情况下,如果没有什么打扰,他会和他的同类一样一直无休止地工作,工作,工作。直到宇宙的终点。 一声突兀的流行歌曲在灰暗肮脏的牛棚巷里响起,佝偻的背影停下手里的活计,须臾过后,枯手放下电话。这尊古老的铜像无力蹲下来,好像绞痛一般捂着腹部,一声长长的叹息仿佛释出了他全身的精气神。过了许久,才从紧闭的齿缝里蹦出几个字来:“知道了。”这个历史的遗物——苍老的农民,正在经历超过十级的地震。他透过浑浊的视网膜惊恐地发现:原本湛蓝无云的天,此刻红日蔽空,黄云乱卷。四野苍山,已经在强烈的震动下被剐去肥美的皮肤,流出暗红杂乱的内脏和筋肉。无数的巨巉大石,纷至滚落,捶打田野,撞击房屋。有些不规则者,一直顺着溪流污渠,扎进谷底的大湖......而那大湖之水,并着山间的绿潭死洼都由于飓风的席卷而形成了千军万马般的死亡洪流。无序的风吟和水号,充斥着他的大脑,充斥着这隅狭小又旷大的丘陵。一瞬过后,这里已经不见了小桥流水,在昏黄的沙尘暴的裹挟里,他什么都难以辨明,几阵踉跄,只剩一团凝重的漆黑。突然一记重锤,打在他的后脑,他昏死了过去...... 对于刚刚离校的高三的男男女女们来说,这恐怕是难得的一次艳阳天了。暖阳透过轻薄如纱的云翳柔柔洒下,在天台的晾衣架和远处的河面上反射出金色的光芒。商场的音乐和车流的喧嚣卷起所谓“烟火气”,一直飘散在骑行伴侣的自行车尾和挥汗驰骋的篮球少年的脚尖。几点货船驶入画幅,一发汽笛,惊扰了休憩的游鱼和高栖的水鸟。大江两岸的混凝土森林,早就对什么突然响起的声音习以为常,在这难得的晴天,正是享受香风冷饮,电影花茶的好时候。尤其是那老叟斗棋,少年嬉闹,婴儿吮奶,猫狗相逐,街头揽客,巷尾饶舌。此番静谧,惬意静美。时节正好,天气与气味,颜色,声音都相得益彰,一如往常。那么,也应该如往常一样,无论环境有多明亮,总有与之程度相应的暗作为对比。江滩边,绿崖下,一栋孤独的小楼,隐匿着一处孤独的房间。那里就像为人尊长者吓唬孙辈所编造的无主之地,如黑洞一般吞噬着光和热。苍白冷寂的四壁包夹着冰面一样的地板。立在那一小片满是斑点污渍的地面上的,是比四周斑驳更加寒冷的床铺。此外,就只剩一步之外那堆满了课业和稿纸的小桌,紧靠桌边的墙壁上,贴着几张手写的励志便利贴。从潦草的字迹和发黄掉色的纸张来看,我们可以大致推测出这里曾经的主人的心思和他离开的时间。如果你耐心拨开桌面四散的文稿和笔芯,你会发现几张不全的或夹在书本里或被揉成团的纸张,那上面写满了不免中二幼稚的“思想随笔”,都是些不知所云的无病呻吟,我想你不会想知道上面到底写了什么。你只需要知道这里陈设简单,环境萧条又无聊,并与外部环境格格不入就行了。而此时,一位同时与这间屋子和它的外部环境都格格不入的人正茫然彷徨在它内部,不管怎么说,至少对他来说这种他让脊背发痒的感觉是他不能忍受的,不由分说,他一个箭步上前,以军人的决绝报复性地拉开窗帘,打开窗户。但让他再次惊恐的是,尽管阳光确实溜进屋来了,但他感到的莫名的寒意与恐怖却没有减少半分。 厅外铁门一阵敲门声,“你终于来了,我刚从医院那边回来!”油腻圆润的中年男人总算等到了他的观众和任务交接人。“我也没有想到他会这样,哎!上次他来我这里还好好的呢。”说着,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摸裤兜里的香烟,但马上意识到了不合时宜又住手了。随即又开始捏造起自己的脸来,当他看到眼前这个面如死灰,没有一丝血色的脸的主人时,他那正在经历复杂演绎变化的脸总算僵住了,因为那双嵌在古铜色粗糙面皮里的眼,那双一直以来被认为没有智慧和洞察力的眼,此时竟然始料未及地迸射出批判咒骂的力量,直插入对方的眼里,最后到达他的幽暗人格的深处。道义的炙烤让他没法仰头,甚至睁眼,此刻他第一次成为了倾听者和接受者。而那具瘦弱无神的躯干,只冷冷地说了一句话:“他留了遗书没有?” 当正确与错误,白与黑,意义与虚无,自得与失意在这种奇妙的,最接近混沌的真谛的时刻发生了另一种奇妙的颠倒的时候。我们说,这是真正的人的真正的回归,这才是道义的伸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