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锈铠&鬃毛沙砾】骑士三次越过雪山野林,一次他未徒步
▷未锈铠&鬃毛沙砾,一篇神奇的组合,一个萨满引路人和一个骑士旅人的三次会面。扯了15k字。
按照cb关系来写的,想看两个年上角色成为忘年交的好兄弟好朋友。(cb能叫拉郎吗?我不太懂。)
▷原作向,但可能是没有暴雨的神秘学世界观,所以古老的骑士一直畅通无阻走到了二十世纪。但发生重大事件的脉络是和游戏内一样的,比如沙尔玛家里着火。
总之所以我造谣了这篇,有很多想看的互动。
私设众多,ooc致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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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 山麓迷途
成为一个萨满从来不可能是件易事,年轻沉默的普什亚很清楚。这不是说拜师的难度,而是给予力量的【祂们】喜怒无常,就算是面对没有准备好的灵魂,也时不时就作些奇怪的预兆,或者毫无理由的拒绝。
普什亚不晓得自己这是第几次被山野"拒绝"了。以前是荆棘、巨石、落水、野兽,一不小心就会让他在路途落下一些血肉和温度;这次却更为奇怪且严重:他打完柴,却完全找不到回萨满老头那儿的路了。明明脚下踏的仍然是熟悉的山、放眼林下都是熟悉的溪河,他绕来绕去就是找不到林中小屋的归路,那涂了兽血的警示神像仿若从不存在一样无影无踪,他只能在进山出山的路上踌躇。初冬轻飘飘的雪花对他千锤百炼的健壮体格来说并不算太冷,他如今也习得了能在野外独自撑数月的技能,比起求学问道者更像成了个猎人;不过在这里住了也有数十个月了还会鬼打墙,始终是太玄乎了。他沉默地把木柴卸下来砸在脚边,闷头思索祂们把他从家里吐出去一样的行为难道是什么预兆,又如何理解祂们这次向他讨要的东西- -是呢,年轻的他此刻仍然会擅自傲慢地揣测祂们的意志。
这时他听到脚步声和金属的鸣响。
独臂立刻警觉地抄起柴刀,普什亚熟悉附近村民和大多数动物会有的动静,可没听到过这么陌生的金属声。
来者却没有脚,踏在雪地里是凭空出现的一步一个脚印,发出吱吱声响。金属声响来自那东西的手:一双银亮发光的艺术品般的、只包括指尖到小臂这段部位的金属手,不知如何悬浮在空中,挥舞着同样银光闪烁的西式长剑,利落斩开密林间不停生长挡住他的荆棘,悬空挂在大概是臂弯处的陈旧黑褐色布条在雪风里飞舞,让普什亚想起他自己的单薄斗篷和乱蓬蓬的长发。
自然的元素四处流淌的山野里,那东西带着明显的"人造物"气息,色彩融在雪景里而光泽又非常突兀。普什亚握紧了柴刀,试图判断那东西到底是什么恶灵魔精或者咒语产物,迅速评估实力。而下一秒他却看到那东西钻出密林的动作一滞,他明显从那什么都没有的半空中感受到了对方视线。
双方都意识到自己被看到了。
“哦!不要害怕!阁下只是- -只是看到了幻觉!呃。”
那东西开口了!说的是比魔精口齿清晰得多的英语,情绪与人无二,略显慌张,除了没脸没躯体以外完全就是人样。看那"人"提剑准备转身就躲,普什亚感到彻底的疑惑,对方的口音很奇怪但好像很得体,用词是不是像几百年前西方戏剧一样啊……普什亚眨眨眼,叫住他:“你是要穿过这片山野吗,朋友?迷路了?”
金属手重新从林间小心翼翼探出来,“……阁下是神秘学家?”
“是。”普什亚答。出身世家的神秘学家对各类怪异存在接受良好,他发觉对方没有敌意和恶意,于是放下工具冲对方举起独臂的手掌,“如果要穿过这里,你也许需要有人带路。”他又简短地说。年轻人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这么主动,也许是冥冥中他有直觉,祂们把他吐到这地方就是要让他送一送眼前这个没有身躯的、特别的旅人。
“那就请阁下为某人引路了,承蒙照顾,不胜感激。”
“所以……你是什么,朋友?”
“一介骑士(A Knight)。无名,正流浪。”那双手扶着剑行了个礼,向他伸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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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三天他俩几乎没说过话。骑士自述了他从哪里来,普什亚却没问他翻山越岭目的是到哪里去。
骑士是个失去了身躯的骑士,声音听起来不太老也不年轻,实际上古老得- -用东方话来说- -差不多都能成仙了,但还是拄着剑徘徊在大地上。他即便远离人烟也温和有礼,在初识之后再未展露过慌张的姿态,不过看着那单薄的布条,脏兮兮的颜色……普什亚觉得这人、或者说这灵,不像个敞亮的西方骑士,倒像个习惯于抛弃物欲的苦修者。
比他走过更多、修过更多的苦修者。
但普什亚对这位旅人兴趣无多,唯一觉得有意思的是这人身子都没了,却仍然比他多了只手。翻越整座山脉普通人需要断断续续熬个把月,他只需要十来天,而没有身躯的对方完全跟得上他的脚力,他也乐得早点从引路人的职务里解脱。无需进食的骑士却要常常给自己上油,雪屑飘进空洞洞的手甲不至于马上融化,又很难清理,普什亚为自己弄食物的时候骑士就在营地打理他自己,在篝火旁好好烘烤冰冷起霜的金属关节。年轻引路人一路避着大型的威胁走,也就用不着动刀动剑。入夜,他俩都在火旁作冥想姿势,谁也不入梦乡。
第四晚,骑士还是对这位沉默如巨岩的年轻人表达了些好奇。
“某人还是第一次见到完全不为某人没有身体这件事而困扰的年轻人。这是不是反而为赶路提供了很多便利?某人的身体情况恰可以万事从简。”
“……”普什亚盘着腿,没睁眼。
铠甲叹一口气,“阁下不睁眼时,看上去跟石头没两样。”
于是年轻人睁了眼。“您是喜欢聊天的人?”他受了对方口音的感染用起了敬语,怎么听怎么阴阳怪气,尽管他并没阴阳怪气的意思。
骑士笑笑,没打算接对方话,“而您却不是石头。您睁眼后,眼神总让人想起隐忍的困兽。”
“哦,你是喜欢听故事的人。”普什亚淡淡说,赭珀色的眼眸在火光下有如燃烧,“不过,朋友,我可能看起来有很多故事,但我没什么好故事可说。”他摸了摸扎起来的左袖管。他的故事……还未向外人分享过,包括那位老萨满,大自然一定也对那些故事不屑一顾。他不确定自己是否准备好了面对并讲述那些故事。
“故事吗?某人见过太多故事了,类似的眼神也见过不止一次。”
- -怪人。普什亚想。好奇了又没好奇,这难道是在表达一种并不想打听人隐私的矜持?西方人就算是上了年纪的神秘学家也够怪的。他晃晃头,头饰叮当让他醒了醒神,然后探身给火堆添了点柴。
“您的面孔不像雪山本地人。住在这里多久了?”骑士看着他熟练的动作问。
“一年有余。”
“唔。”骑士大概点了点头,然后抱着手就准备开始假寐。这下普什亚倒是有点忍不住想继续对话了,“那么这位骑士呢?千百年前到现在,才第一次路过这片山?”
“某人数次前往东方,但未曾走过眼下这条落雪的路径。”
此刻人类的世界正有些混乱,走一条避世的道路倒也有道理。“去东方做什么?”
“去看望一只鸟。”
- -怪人。普什亚又想,然后重新盘腿,闭了眼。不过,他对这位生人的态度放松了很多。
对话没有继续,一夜过去。只有火苗噼啪私语。
第二天翻越山路,普什亚看着身边被薄雪沾满布条的骑士,突然主动开口:“我住进山里并不是来逃难。”他觉得自己的独臂可能让人误会,于是以此起了话题。
“原来如此。那么是来求学?”
“哦!”年轻人瞪了瞪眼,“说的真准。你的直觉,还是你的神秘术?”
“经验。”金属的双手摊了摊,布条摆动,可能是在耸肩,“请原谅一副上了年纪的铠甲擅自揣测。某人说过您的眼神- -拥有那种眼神的人,停留在一个地方,必然是要带走些什么。人迹罕至的山中不太可能带走恩怨,那只能是带走关于生存和生活的学识。某人是这么以为的。”
“噢。”普什亚说。他默默想起一些曾在别处听来的话,比如"萨满本身不是关乎信仰,而是关乎经验"之类的。“停留和带走……唔,也可以是带走力量。”他小声嘀咕。
骑士发出轻轻的、不失礼貌的笑声,而后不再言语,因为他们迎面来了这个冬天的第一场暴风雪。普什亚于是带着那双占地不多的铁手避进了一个狭窄的岩窟,柴火一时搞不了太多,年轻人紧急剥了些树皮。骑士剑刃光芒闪烁,极度寒冷下剑击石壁,迸发的火星居然比火石还要更快地引燃了火堆,普什亚啧啧称奇,“你之前怎么不像这样帮我忙?”
篝火旁,骑士又在擦拭着手中的长剑。那金属薄片上血迹斑驳,明显是劈过荆棘和石块以外的东西;他总是擦拭它,尽管那些血迹纹丝不动,而其他污垢丝毫沾染不了血迹以外光辉的剑身。普什亚觉得休息还早,百无聊赖盯着剑看,锋利的它总让他有点发寒,又不觉得有敌意;他总能从金属反射里看到自己暗中深深燃烧的眼神,一边寻思这个不知道靠啥撑着一口气的无身骑士怕不是也有什么家国仇恨要寻- -尽管古董铠甲永远彬彬有礼,但谁知道是不是在擦剑的时候阴沉得好像要吃了谁呢,又看不到他的脸。
“您不是第一个想寻找某人表情的人,却是第一个试着从剑的倒影里找的人。”骑士笑着说。普什亚移开视线,瞟到了他擦剑的布料却是精细的绢帕。他看到上面绣着一只翠绿色的鸟。
“这就是你要找的鸟?”
“是。”骑士慷慨地把它递了过来。
普什亚为那鸟的绣工叹了一番,不过,“你确定这是东方的鸟?我从未见过、或者了解过这样的鸟,不管普通动物还是神秘生物。”
“与其形近的鸟,确实不在东方,某人去过大洋彼端的新大陆,那里是更多长尾翠绿鸟儿的家园。”
普什亚越来越觉得奇怪了,“那你干嘛往东边走,南辕北辙?不对,你找过这个物种族群了,而你之前说的是看望一只。”
骑士摊摊手,“某人喜欢听故事,也喜欢说故事……”
“朋友啊,你跟其他人说话是不是也故事来故事去的?”普什亚一时有点烦,他掐了自己的好奇心,因为不想让对方也对他好奇。“等雪小一点,咱们就继续赶路。”
“好吧。”只剩一双手的铠甲抚胸致意(就像他真的有胸膛一样),收好剑和手绢,“不过,作为引路的回报,如果这一路您还想要一些故事,某人随时恭候。”
普什亚嗯了两声,往外看看,外面的雪却是越下越大。他坐回来,撇开柴让火堆变小、但能燃烧得更久一点,然后侧靠下去,单臂拽住单薄的斗篷裹紧自己,连同纷乱的长发也紧紧覆盖着脊背。骑士看着他,像看着一只半大不大的熊崽蜷在那里。
“阁下生了一头浓密的好长发……看上去完全不会被秃头所困扰,不像一名骑士某任主君的孙……哎。”
普什亚被自己口水呛得噗了一声。这突兀的话题是怎么回事?他瞥了几眼对方,骑士以一个憨憨的动作挠了挠空气脑袋。……原来这家伙是这种性格?明明一把年纪了,比山里那个萨满老头还老头,却这么不着调?“长头发确实好,多暖和。”普什亚忍不住还是应了一句。他好久没这么应和别人的幽默了,于是他多说了几句,“要不是朋友你没身子,不然咱们挤一块儿还更暖和。”
“嗯?挤在一起未尝不可,某人想起了曾几何时热闹的军旅生活……”骑士念叨着突然就靠近了他,“失礼。”
“等一下!你别过- -”年轻人下意识想避开那肯定要多冰有多冰的金属手,但却是被什么厚重的布料盖住了。他瞪大眼睛,骑士是侧朝他躺了下来,黑布条消失了,从他的脊背上展开翅膀一样变出了漂亮华丽的厚斗篷,骑士仍然没有身躯,那湛蓝垂坠的布料却勾勒出了他跟普什亚差不了多少的宽阔肩膀。年轻人留意到那双手甲的纹路似乎变得也流光溢彩,放置在一旁的长剑也焕然一新,血迹不见踪影。
尽管还是看不到脑袋,普什亚忍不住想,原来真正的西方骑士是长这样的。
“这是你的神秘术?好方便。”普什亚搓了搓那蓝色布料,它拖得极长,盖了他一半,好像真的更保暖了一点;而他仍然摸不到骑士被布料勾勒出的身躯,这说明那布料虽然可视可感但并非真实有质。
“算是吧?基于正义、荣誉、信仰,还有些保养手段,某人就能帮上一些无需身躯也可以做到的小忙。”
“……”普什亚意识到对方这是在乎起了刚刚自己对于打火帮忙的小抱怨。嘿,这老骑士看似什么都不在乎、又处处在在乎,他觉得有意思起来了。“信仰的力量听上去跟我要学的东西还挺像的。”普什亚嘟哝,“啊,不晓得你信的是啥,我也无意冒犯哈,朋友。”
“如果您也在寻找您的虔诚所在,”骑士说,模样变得华丽以后他的声音好像也有了些教堂似的空灵,“也许可以稍微多停一停,听一下感召的声音。”
“你说让我停……暴风雪又不等人。”普什亚挪了挪身子,没有身体的骑士也没有触感,但他仍然下意识怕挤到人。
“因为有暴风雪,所以才要停一停。您不是有火堆的吗?您的眼睛一直在燃烧。”
“忍受暴风雪,还要忍受快熄的火堆?我不是什么时候都会有你这样的朋友一起取暖……哦,你甚至没有体温。”普什亚叹口气说,“而且虽然在你面前说可能不太恰当,但我想,我可能也快要不年轻了。我不知道停留需要多久,也不知道那老头儿要放着我多久,也许我这辈子就这样浑浑噩噩没有结果……”他一不留神就吐了很多话,也许是真的太久没好好跟别人交流过了。
“是吗,某人其实觉得,您是因为自己才让自己孑立在此。”骑士的手甲撑着他不可视的脑袋,他可能在看着别处,也可能在看年轻人,没人知道,“至于时间,你可以追着祂、也可以让祂追着你,不管对一个上了年纪的古董还是一个活跃的年轻人来说,关于如何对待时间的选择都从来不是问题。”
“呃,你有时候听上去比巫师或者僧侣还神叨。你真不是个修行者吗?”
“如果您说的修行,指不放弃誓言而永远前行的话,那也许确实是一回事。”
“噢,好吧,你要这么说的话,我服了。”
年轻人潦草结束了对话,又裹了裹自己的衣服,破布斗篷和蓝斗篷轻微摩擦。骑士也很有礼貌,没贴紧他,只充当着毯子的职责。岩窟里一时安静,他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远一点是火堆的燃烧,再远一些是风雪的呼啸……他突然感觉有点孤独涌上心头。
白象拿走了我的手臂。普什亚昏昏沉沉地想。要是我一直停留在火中,会被取走更多吗?会变成……像这个所谓骑士一样身躯什么都不剩下但仍然因为誓言而一口气撑着前行的模样吗?
不……我大概并没有像这家伙那样坚定的誓言。
那我会剩下什么呢。
我除了这副身体,还剩下什么呢。我的心为什么变得不再年轻?
他不想入梦,昏昏沉沉地估算了一下天放晴需要的时间,又抖抖脑袋清醒一下自己,“嘿,骑士朋友,”他说,“现在实在是挤着什么也做不了,不如讲个故事吧。”
于是骑士给了他一个关于女骑士和异教王子的奇幻爱情故事*,普什亚从觉得幼稚的憋笑变成津津有味听着,听到王子皈依、却没能逃脱英年早逝的预言时眼睛瞪得溜圆。时下外面的雪正好变小了,他却像个赖床的大孩子一样迟迟不想爬起来,直到骑士起身拨了一下火堆,普什亚才赶紧跟着翻身起来。
“抱歉,呃,但是……我想起我父亲,他从没给我讲过故事。都是我妈和仆人会讲……”青年有点支支吾吾,他意识到自己第一次向外谈起了他的家人,然后发现骑士正一动不动地听得认真。普什亚深色的脸颊开始发红,他装作淡然地咳了下,爬起来收拾东西,“哦雪小了。赶路赶路。”
“知道某人为什么喜欢笑话和故事吗。”正收起华丽斗篷、恢复布条模样的骑士带着笑意突然说。
“啊?”
“某人致力于替人分忧,舒展眉梢。您至少现在看上去不像石头或者困兽了。”
“……”
- -怪人。普什亚又想,不过这次,他想的时候很快乐。
暴风雪确实不等人,心灵的脚步却是可以往回走走。普什亚带着旅人攀过了山脉高处,他像个快乐的男孩一样对他说:多讲讲你存下的故事吧,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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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锈铠这里讲的故事是布拉达曼特和鲁杰罗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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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2: 荒野美德
行路一周多,普什亚和骑士的话也多了起来。年轻的引路人听了骑士一个又一个的故事,津津有味。故事让封闭的心思打开了一些,于是如今他看上去快活轻盈很多,像睡醒了的大型犬科,长发都显得蓬松了。
不过,骑士再没有提及他自己的故事、或那鸟的事情,只自述前行是为自由、为手无寸铁的弱者而战。年轻人一边带他小心跨过一条溪流,一边轻嘲骑士寻求自由却明明被困在了铠甲里千百年。“啊,其实想来,我大概至今也一直被困着。”普什亚嘲人也自嘲,说了句掏心窝的话,“我被困在我曾经的故事里。你是怎么学会对付这种心情的,朋友?”
“某人行走久了而已。神撒下时间的丝线,便是让故事能有和解、放下的机会,而这又要靠自己去编织,穿针引线。”铠甲摸了摸收在怀里的手绢,“常说生而有罪,生而受难,但困住困不住也许只是看法的问题……人们会说一只菲尼克斯会被困在她赖以飞翔的羽毛里吗,即便美丽的羽毛让她受到贪婪者的觊觎,或者重生火燎的羽毛令她疼痛?”
普什亚慢慢地、咯吱咯吱地用马靴在雪地里踩着脚印,摸着他新茂盛起来的胡茬,“有件事我也一直觉得有趣。根据我听你的故事、以及我所知道的历史,你们时代所信的、以及你们对于不信的,似乎远并没有你现在向我表现出来的那么宽容。”
“有时信仰会让人认为祂是为了征服,或者皈依是为了守护、为了救赎。某人曾经以此为标准来寻找可追随者,并为此而战。”苦修者一般的圣骑士说,“其实,祂只是在传达一种众生所需的谦卑。某人在身陨之后很久才明白了这点。”
普什亚嚼了嚼那个词,“谦卑吗……”
年轻人看着面前凸凹不平的积雪,看着身后脚印里流淌的泥水。鼠兔在深深的地下打洞躲避狐狸扑咬,荆棘在更远的深处捕获了落鸟,河流在另一个方向冻结着不够小心的魔精和鱼儿,悬崖底堆积着让植物大快朵颐的、骨血与粪便化作的腐殖质。他向学的那位老萨满在带他狩猎或观看自然时总是一言不发,他见过老人面对被群狼撕扯的羊羔无动于衷。一个生命从不属于另一个生命,他曾以为沉默和忍耐是生命之间应有的骄傲姿态,而他现在试着把它理解成那个词:谦卑。
他好像抓住了些什么。
“嘿……”他又像个年轻男孩一样用刻意的随性声音引起人注意、以此引出发问,“朋友,你再讲讲那个,你们骑士的几大美德来着?”
“谦卑(Humility)、诚实(Honesty)、怜悯(Compassion)、英勇(Valor)、公正(Justice)、牺牲(Sacrifice)、荣誉(Honor)、灵魂(Spirituality)。”
“♬呼咻~”普什亚轻快地打了个呼哨,不是呼唤野兽那种,而是表达他对自己发现的快乐。他本身一直是擅长学习的聪明人,“哈哈,无意冒犯,不过按这个标准,萨满可能也能算是种追随着大自然的骑士?哦,也许公正、怜悯和荣誉尚待商榷,毕竟自然的规则喜怒无常,而荣誉听上去太,呃,太‘有人味儿’了。”
“如果浅显广义地去理解的话,”骑士温和地说,“平衡循环的无情规则亦是自然的公正和怜悯,山野的荣誉也许正会在生灵最亲近的那刻降临授勋。”他摊开手,“某人漫步久了,信仰从不动摇,也因某人以为……各种所信与美德,殊途同归。”
“……”
……普什亚扭头盯住了骑士,这次却不是在剑的倒影里寻找表情了。他盯得他忍不住又挠头。
“嘿,骑士大哥……朋友。”他咂了咂嘴,“我感到了感激。我可能有些明白为什么这片山要把我吐出来给你-给您带路了。”
“嗯?如果帮上了您的忙,是某人的荣幸。”骑士还不知道普什亚此时回不了萨满的小屋,他持续摸不着头脑,但表示了礼貌。
“哎,怎么说好呢,你实在擅长说话,不像沉默的老萨满啥都要我自己去猜;毕竟荒野就压根不说话。但说话其实也是我擅长的事情。我憋太久啦,自言自语多了会一头雾水钻牛角尖,不遇到您,可能就闷坏了、学不来东西了。遇到您,我还能汲取回来一些人味儿。唔,我现在觉得人味儿和荒野也不冲突。”
普什亚一阵喋喋不休,然后眨眨眼,单臂触摸眉梢、低头稍稍行礼。“骑士朋友,也许我也该喊您为我的引路人。”
“阁下过誉,某人惶恐。”
骑士向他回礼。对方释出了他的谦卑吗,他笑笑,年轻人学得很快,但若不是年轻人自己先有所体悟和积累,怎会因他三言两语就找到方向?
这一定也是个被神宠爱的孩子,骑士轻轻地想。他并未去定义什么是神、是什么神,而继续跟上了普什亚的脚步。
年轻引路人拨开拦路荆棘的时候神态有了变化,那些利刺的退让似乎也变得更顺从乖巧。群狼传讯的低嗥飘荡在远处山麓,并不追逐他们,因为普什亚把路上遇到的、冻死的年迈山猪留给了它们,分毫未取,即便他可以为自己加一件更保暖结实的毛皮。终于把骑士送下另一面山脚的这一路上,普什亚看上去快活又平静。
“感谢您的引路,某人无以回报。”
“你的故事和语言已经是最好的报酬啦。”引路人笑着,“下次问路再来找我啊,骑士朋友!哦,我叫普什亚。但下次见面- -如果能再见面的话- -我可能会换个名字,叫个‘无名萨满’之类的,像你一样,哈哈。
骑士看着年轻人,他状态松弛了很多很多,赭珀色眼眸里的燃烧却还未完全平息。虽然还不知晓他身上的故事,骑士知道,他大概还需要像菲尼克斯一样的灰烬新生。于是骑士面向他站立,郑重地行礼,空灵悬浮的身形模糊在低处的雾气里,“一切会被时光磨削,亦为时光铭刻。愿神祝福你。”
普什亚挥着单边胳膊轻快地钻回了树林,他这次轻易就找到了回木屋的路标神像,于是摇头苦笑。哦,该死,他还得再打一捆柴才能回去。他想到骑士那把砍起柴来肯定很好使的锋利、结实的长剑……血迹不代表什么,如今他并不觉得骑士会是为了什么家国仇恨才前行的人了。
——旅人朋友,你定会再途径此处的,对吧?
——当然,年轻的朋友,只要某人不停止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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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3: 火旁的酣眠
骑士寻找着一个鸟巢,一只毛还没长好的亚成鸟裹在他的布条里可怜地吱吱叫。山麓里绵绵地飘着雪,他没办法暖它、顶多不让自己冰到它,找不到落下它的巢让他一时焦急得叹气。
“啊- -哈!看看我找见了谁。”
骑士心头一热,他从记忆里掏了掏几年前记住的那个名字:“哦!您是那高尚的引路人,普什亚先生!”
“果然能再次见面,不可视又无名的骑士朋友!”一个毛发茂盛凌乱如牦牛的脑袋从树木间探了出来,接着钻出来的是他高大如熊的身躯。
普什亚仍然像几年前初识那天,头饰叮当、蹬着马靴、背着柴火、围着和骑士身上布条一样单薄的斗篷,但身躯似乎练得更健硕了,独臂也不破坏他身材的协调感。时间好像没在他身上走动多少、可能还让他更年轻了,他叼着一根草笑得爽朗,看上去就是几年前离别时的那个打开了心房的大男孩,他的年龄生长可能只有从蓄得满脸都是的邋遢胡子里才能看出来。等等,这年轻人的成长不只有胡子……骑士留意了一下他的眼神,赭珀色里那种灰烬燃烧一样、隐忍又困苦的光已经荡然无存。
“朋友,你又要去东方?”普什亚打完招呼,昂起头看了看骑士的方向,“看来你上次回去的时候没走这边。没关系,怎么走都好,不管啥时候见个面都是缘分。”- -他好像比以前更话痨了。
“是的。这次某人又要拜托您来引路了。”骑士给他看了看怀里的小鸟,“先找到送它回家的路。”
“哦……你找的高度不对。你如果有身子应该跟我差不多高,但你好像还使劲抬着头找……这种鸟飞行力气可没那么大。”普什亚听闻,在附近及腰高的灌木扒拉一番,“喏,在这里。”
骑士的金属双手降低了高度,雪地里的印子表明他对着灌木丛单膝下跪,他小心地把半大的鸟儿放回那个壶状的鸟巢。小家伙卧进了垫窝的絮状物里,仍然瑟瑟发抖。普什亚咬着甜味的草杆,看骑士轻柔的动作,纠结要不要告诉他……“它家里看不到它的父母,你不觉得奇怪?”他还是忍不住说了。
“为什么呢?”骑士的语气并不像在询问。
“这样的深冬雪天里繁殖是要很有勇气的,而它的孵化已经比同期兄弟姐妹要晚得多。它的父母已经不会飞回……”普什亚垂着眼说,“你觉得这个模样的它,在你离开后不会再因饥饿与恐惧而挣扎出巢、又一次冻僵在路上?你不觉得这会是徒劳?”
“既然某人看到,那便要做某人觉得正确的事- -得送它回家。”骑士说,“片刻的庇护也足以令它多拥有几次呼吸。而它为了生存的挣扎也并不是一种错误,不是吗。”
“哈哈。您果然还是那个您。我们的所信仍然殊途同归,嗯?”普什亚笑着,骑士捧着鸟儿的样子令他想起了他在泪水里重获新生的那天,于是他手指轻触眉梢,念念有词给鸟儿留了一句祝福。“那么,你什么时候开始走呢?”
“随时。”骑士看着他平静的眼睛,“不过这次,应当不会走得那么匆匆了,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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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什亚扛着数量惊人的木柴,悠悠的又步履如飞好像没扛一样,一想到他要这么扛十几天就更吓人了。他一路用匕首刻痕和枯草树叶组合留下痕迹,主动地絮絮叨叨解释:“为朋友你引路,是我的擅自行动、不在常规修行里,我得随时跟我师父打招呼,免得他老人家误会了到处来找我收尸。这事儿不是没发生过。”
“某人留意到您称呼了一位老人为【师父】。”骑士稳稳跟着对方迈大步,“那么关于您入山求学一事,某人认为一句‘恭喜’是十分合适的。”
“哈哈哈哈!感激不尽。”普什亚大笑,这可是上次见面时他发不出来的笑声,“师父熬了我整整三年才真正收我,熬鹰似的……呃比喻不当,我师父没那么不道德……总而言之,我对交了骑士你这么个朋友一直非常心怀感激。尽管相处才区区十来天,没有那次引路的经历,我可能还得再熬上几载呢。”
“现在的您似乎也不会太在乎几载了。”骑士摊了摊手说,“也许某人的生涯长度会让这句话显得傲慢,但,在某人看来,您有了成长,而还是和当初一样年轻。”
“唔,我确实不太在乎了。我早先一直有种印象,男人上了年纪就会严肃,固执,板着一副威容,说着七拐八弯唬弄小孩和控制整个宗族的话。毕竟,我父亲就是那样;我早年顽劣天真轻信,一直长不大,也许部分是因为惧怕变成他那样。”普什亚学着骑士摊手,独臂做起这个动作来却更多了几分潇洒,他谈起他自己来也不再避让,“又或者,老男人会古怪寡言,却也严肃,比如我师父,于是我也寡言了很久。而- -而您可能是我见过的最不严肃的,呃,老家伙。”普什亚用了敬语,但斟酌半天只憋出来一个粗糙的词汇来形容。
骑士笑得有点勉强,“某人在您眼里这么不矜持?”
“哪能呢!礼貌矜持和刻板严肃又不是一回事。”萨满学徒整理着颈项上的彩色布条,它们在破斗篷下也显得非常活泼,“我可想死你的笑话和讲的故事了……那年在风雪里,你盖住我的时候,我意识到成熟可能并不意味着需要强迫自己变得多严肃。我想这份稚气和蒙昧怕是得跟着我一辈子了……特别是后来,我又找回了眼泪。”
天色正暗下去,普什亚暂停了喋喋不休,放下行李起了一堆火。骑士静坐,他知道年轻人在构思如何讲自己的故事- -迟来的故事换故事。不过,就算永远构思不出来,他也觉得是没关系的。
突然一旁林叶窸窣,骑士和普什亚同时警觉起来。骑士悄悄抚剑,他听得出来那是一匹狼,即便有以与自然之灵沟通著称的萨满学徒在旁,不怕火光的孤狼很可能本身是无法沟通的疯子。
那大块头的犬科扑了出来- -摇着尾巴。
“哦!梵格(Fang,獠牙),梵格!别闹我。”普什亚哈哈大笑,被糊了一脸口水。“介绍一下!这是我的好朋友骑士-无名;这是我的好朋友大狼崽子-梵格。嘶- -下次真的别闻到我就离群了好吗?你有你的族群。等你当了头狼,把他们一起找来再玩,好吗。”
骑士松了剑,无奈地看着萨满学徒龇牙咧嘴。他探身把正在烘烤的肉取下来,在手心里撕开、喂给那狼;梵格一边闹一边警惕瞪着他这一身金属造物的眼神这才软下去。而普什亚哀嚎:“啊呀!那是我偷偷奖励自己的山鸡……”
“好吧,这是我前些年救下的一匹狼。当时它才有我巴掌大。”闹了一会儿,普什亚靠在了狼身上,毛茸茸长发和毛茸茸的狼肚毛混为一体,他终于向骑士讲起了他的故事,“彼时,我从熊腹底下救出的只有它,又不只是它,我觉得……我第一次从火场里救下了我自己。梵格当时虚弱昏睡,我却知道它的心情:恐惧,痛苦……孤独。于是我呜咽,痛哭。我捧起它不多会儿,它却狠狠咬我;像白象图腾和命运让我活下来,我却以自毁的心情向祂们挥拳。”
骑士静静倾听,他想起当初年轻人有如燃灰的眼神。所以,这就是他成为菲尼克斯的故事了,骑士想。
“我也许曾经被护得太好了,所以在面对暴风雪时一把年纪了却还是个没长全羽毛的雏鸟。我也许曾经太傲慢地看轻自己了,所以丢下胳膊就觉得自己除了身子什么都不剩了。”萨满学徒垂着睫毛,抚摸身边狼的脑袋,“没人会来向我讨要代价,我只为了自己而献祭、并离群;但我对很多人有愧意,也对自己与他人抱有同等愤恨,可我像狼崽一样,不会说话、只会撕咬了。于是我只能……迟来地拥抱我自己,痛哭。”
火堆噼啪,二人间沉默良久,普什亚没有继续讲下去,眼神游离没有聚在眼前,毕竟救狼崽的故事本身简单到粗暴、他要讲却没办法法讲完的是另一个更遥远的故事。骑士也不言语,他静静体悟着年轻人的心情,探手,也摸了摸那个大大的狼脑袋,惹得它呜呜恐吓。天空飘雪如鹅毛,却落不到火堆的光芒所及。
“死是什么感觉?”
普什亚突然问。
“哦,呃,失礼,这个问题大概问不了朋友你以外的人,我师父也只是见得多但不是亲身经历过……啊,我只是……哎,万物生死如常,但我有时在思考,我那天经历火场,和我那天经历泪水,哪种更接近一次死亡。”支支吾吾,絮絮叨叨,而他沉思的眼神清澈无比。
铠甲温和地说:“困倦,沉重,包括痛感在内的感知和体温一起离开。平静睡去。然后惶惶地醒来。”
“这样吗?”
“之后是几乎没有尽头的前路。”圣骑士没有提审判日的问题。
“看来我哪一次都不曾接近死亡。”
“您确实没有。”骑士说,“您跨越了它。”
“这是新生?”
“这是自由。”
普什亚眨眼琢磨了半天。他的视线回到了眼前的火堆,他又开始抚摸狼的脊背,让梵格开心地呜呜。反倒是骑士,他不可视的眼神有了游离。
骑士叹了一下,掏了手绢,普什亚的视线果然被吸引过来了。
“某人想,您也准备好听某人的故事了。”
“太好了,上次听故事骑士有绸缎毯子,这次我有狼皮毯子……哎呀咬轻点。”
骑士以吟游诗人般的嗓音吟诵起他的故事。
“主君将骑士的勋带赐予了骑士。骑士单膝下跪,宣誓自己会为了荣耀而战。
天使将长剑与号角赐予了骑士。骑士单膝跪下,宣誓自己会为了信念而战。
那位友人并没有东西能够赐予骑士……
“在那场战斗后,巨人的鲜血不曾干涸,绿咬鹃也不曾……*
……
“……阁下?引路人先生?”
故事并未讲完,甚至还没到一半,普什亚却很不礼貌地发出了鼾声,胡茬和发梢的头饰一起抖啊抖。
几年前打坐冥思如磐石的年轻人,此刻竟然成了散开在狼毛里的沙石。但那并不是溃散,只是更加的松弛。
“……某人讲故事的功力退步了?变无聊了?”骑士沮丧地挠着脑袋,不过,对方能入眠,恰是真的有如新生、自由的证明。这位年轻人的放松和酣眠已经不需要他展翼护住,他突然觉得时间走得真快。
同样都是残缺的、又完整新生的存在。尽头到来之前,他们却是差不多地自由了吧。骑士注视着与年轻人同眠的狼"崽",摸了摸他的绿咬鹃,静静地也开始了他放松的休憩。
这次去往东方的赶路并非匆匆赶路,骑士想,彼此未尽的故事,路途中一定能分享完。时间对旅人总是很宽容;而这次,祂带上了一位年轻的萨满学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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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真的很喜欢与你同行。”山脚下,普什亚在道别时真挚而快乐地说,“就像我之前说过的……我在这里野久了,也总要去汲取一些人味儿。您是我见过最有人情味的人。”
“哪怕某人已经没了人的模样?”
“哪怕您已经没了人的模样。你的故事永远很棒,朋友!”
“您的也是。某人静待您谱写新的篇章。”
“……哦,我的新章大概要从被我师父臭骂一顿开始写了。好在,我这次没把柴火弄丢。”
两个身影再次反方向离去,分别隐于雾气和落雪的密林。
——下次再聚,会是什么时候?
——也许是您获得新名字之后。
-
*因为铠的剧情太少了我不敢太再给他编故事了,直接贴了一段文化和单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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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4: 天幕之下
“呜呼!不可视的朋友,咱们又见面了!”
无身的骑士行走在山麓,仲春的日光让构成他胳膊的金属熠熠生辉。陈旧布条飞舞,铠甲作为人造物的金属光芒显眼夺目,他以此呼唤和寻觅着这片山野的引路人。骑士很快就听到对方兴奋的呼喊,他放眼找去,却只看到一群乌云般的塔尔羊沿着岩壁往这边跑。
他正疑惑,前排有一只羊用两条后腿站了起来- -好吧,巨大的羊角来自于颅骨面具,那只一身铃铛哗哗作响的大家伙一直是个压低身形的人。这回是骑士啧啧称奇了。
“噢,某人与这片山林共同的朋友!感谢迎接,您比之前看上去更加学有所成了。”骑士抚掌祝贺。萨满学徒如今已经是经验丰富的萨满了,壮硕的身体缠绕着兽皮、彩绳和铃铛,颅骨面具让他站立后身形显得比以前任何时候都要庞大,头发胡子连成乱蓬蓬的大把鬃毛,兽一般的黑底金瞳、手爪和尖牙甚至让他看上去不那么像人。他从乌云一样的阴影里站起来,当圣骑士身上反射的阳光几乎要碰到他时,他摘了颅骨面具,顷刻间把一身可以称之为邪气满溢的野兽特征收了回去,赭珀色的眼眸微眯,眼神平静如水。
“骑士老朋友呀,这次你过来的方向让我吓了一跳。”男孩一样的高大男人像是昨天才道别一样热情地靠了过来,“这是第一次在不下雪的时候见面,也是第一次见你从东边过来。你要回西方去?”
“是的,亲爱的普什亚先生。不同的道路总能看到不同的风景,即便只是换了个方向;而某人从不以一成不变为喜欢的行事风格,不是吗?”
“说到变和不变,我好像以前就跟你说过萨满重新取名字的事情。现在也可以叫我新的名字了:Shamane。继续喊我普什亚也行,随你习惯!”
“Sha-mane?取自sharp mane(尖利的鬃毛),还是shaky mane(摇晃的鬃毛)?”骑士的目光被对方身后那一群鬃毛浓密发亮如狮子一般的塔尔羊吸引着。真有趣,他第一次见这位引路人时觉得遇到了一头闷闷的熊,之后又觉得他像驯化过的狼;如今十余年过去,猛兽倒长成了快乐温和的、身型硕大的高原羊了。
“是简单的shaman叠上mane而已,鬃毛的萨满-鬃毛沙砾!你脑回路是怎么回事……好吧,你没脑袋。”名为鬃毛沙砾的萨满笑着摇了摇头,浓密如鬃毛的纷乱长发跟叮当的头饰一起抖啊抖。“没发现我别的变化?”
“某人是发现- -您能多助人一臂之力了。”骑士笑着。
“你这双关怎么比冬天的克鲁庇河还让人发抖。”鬃毛沙砾夸张地哆嗦一下,抬起了他的左手- -和骑士的铠甲一样在阳光下闪着金属光泽。“我自己做的胳膊,好看不?这是第二个版本了,之前做的有点破烂,砸了一些石头和门以后老出故障……我正盼着你来,求教一下保养金属关节的方法,以及比比谁的胳膊更酷,还有掰手腕啥的。”
“某人这几天就给你写个保养秘方……这是某人荣幸。”骑士也抬起左手,两人像年轻人一样碰了碰拳,金属碰撞的声响和触感让他俩都笑出声。
“我确认一下,你这次越过山脉,应该也不着急、不赶路吧,朋友?”
“是的,某人的旅途并不常仓促。”
鬃毛沙砾从地上捡了根草叶,用呼哨与塔尔羊群交流一番。骑士看到一只和鬃毛沙砾差不多健壮、马驹似的公羊走了出来。他有点不好的预感。
鬃毛沙砾拍拍公羊那蓬松而威武的羊毛:“骑一骑?”
“……啊?”
“你不是骑士嘛!但我看你一直在当走地骑(Foot Knight)。骑士哪能没坐骑,特别是你还没有脚。来来来,骑一骑。”
古老的骑士瞠目结舌,虽然他对新东西接受良好但这原始坐骑却过于前卫……不过他还是小心翼翼抓住那狮子鬃毛似的羊毛,跨了上去。羊背的高度其实离地面没多远,鬃毛沙砾摸着胡子观赏着不可视的魂灵骑士把羊背的长毛压塌一片、印子显示他使劲缩着长腿才能不触地。萨满憋笑憋得咳嗽。
“……唔,好羊!比韦兰迪夫差不了多少!”骑士安慰自己,也夸了夸那大块头的生灵。公塔尔羊却好像不满意,低头就想甩人。
普什亚赶紧安抚:“好兄弟,他嘴里的韦兰迪夫可是世界上数一数二的好马!而且英勇壮烈!”他还记得骑士给讲的故事里的细节,“别见怪啊骑士朋友,我不是捉弄你,这兄弟是族群里的爬山好手,难得俯下他骄傲的脊背。抓住他的角吧,这不是常有的体验!”
骑士缩着腿,无人可见地无奈微笑,轻轻抓住羊角。他想了想,“既然您费心给某人准备了骑士的坐骑,某人也得以郑重的姿态回应……”他挥手释放出了那漂亮的、缀了金丝的湛蓝斗篷,布料闪着光飘扬- -时间仿佛为他慢动作了几秒。他这个行为也颇有孩子气的意味,不过- -“哦!你看上去是个骑着狮子的帅气骑士了。”- -在场有个更孩子气的鬃毛沙砾会为他真诚地啧啧称赞。
巨羊般的萨满普什亚- -鬃毛沙砾领着骑羊的骑士离开了羊群,这次的翻越山脉之旅有了坐骑和春天季节的加入,显得悠闲又广袤浪漫。
骑士三次越过雪山野林,这次他未徒步。他以死后不死的身躯,见证着一个心灵小于肉体年龄的孩子在几年内成为能在一些事情上能与他这个老古董平齐对话的人,斗篷不再为庇护而展开,甚至犯了稚气;如今名为鬃毛沙砾的萨满拥抱自然的智慧,也怀揣人情味的光辉。
某人有一个很好的朋友。他觉得,很欣慰。
-
高山上,春日的夜晚仍是冰凉的,但如今披了兽皮的萨满和没有体温的骑士都不为此苦恼,便未生火。公塔尔羊被牵去了不会被狼熊虎豹盯上的地方睡觉,而引路人领着旅人躺上了一片缓坡,虎耳草用圆溜溜的叶子挠着他们的金属胳膊,点点星辉从无月的穹顶撒下来。
远离人烟处,天幕澄澈。
“骑士朋友,你应该也会时常这样在晴夜里仰望吧?”
“会,但不算频繁,只做观看;某人听闻过观星研究,也想过这是否适合作为旅人的副业,但某人始终更喜欢看同为行走在大地上的人们。”
“嘿。真不知道,为啥我之前两次见面没带你这么一起看过星星。”
鬃毛沙砾眨眨眼,他其实知道得很清楚。恍惚间他产生了一种感觉,繁星中间那看不见的朔月好像要扑过来一样;他不为之恐惧,他很平静,但……
平静吗?
那些无法与雪山村民交谈的、无法向心善但严厉的师父阐述的、无法与广大山野分享的心情……也许可以与朋友说说?与这个见过无数星夜、见过众多人们,也交换过各自故事的朋友说一说。上次带路听骑士讲自身故事讲得波澜壮阔,他还没回礼呢。
“话说,”鬃毛沙砾又一次取下了他的面具和铃铛,“你们那边好像有忏悔的,呃,习惯吧?”
“嗯?那是坦白罪恶、因其内疚而得到宽恕的礼法……好吧,您要说习惯也行。”
“你听过别人的忏悔吗?”
“……据某人所知,帕拉丁并不提供这种服务,专门沟通要看神甫司铎……”骑士含糊着,察觉到对方情绪里一丝不对劲。
“那……就把我接下来说的话当故事听吧,好吗,朋友。”
骑士惊异到翻身坐起,发生过了什么,居然让一个异教的祭司想在他面前表达忏悔?并不是说这是亵渎或者坏什么规矩,但……他为接下来可能听到的事觉得自己身上的金属在发酸。早就见过人间百态、不忘悲悯,他却很久没有这样听故事时有了这般心情。
“……某人会悉心静听。”
鬃毛沙砾仍然躺着,悠悠开口:“凝望星空,你会想到什么?”
“鸟儿,圣灵的光辉,爱和慈悲。”
“整片星空让我想到,河流,沙砾,万物。看着某一片星空,又在想自己,家人。”鬃毛沙砾说。他游离的眼神似乎在闪烁天幕上寻找某颗星体,“我姐姐现在在上面了。”
“……很遗憾。”
“当时,我看着她,想起一张照片:小时候我牵过她的手,但我不记得那个四十多年前的小时候了……”
鬃毛沙砾讲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也许没那么长,毕竟他能翻找到的记忆中与姐姐只见过区区两面;他讲得很长,大概在于他在话语里审视着自己。
“……我是个愚人;她有一部分是狂人;我们都是痴人。
“我最后站在她疲惫灵魂旁边的时候,彼此怜悯,而都把彼此当做陌路。
“我只看着她,她千里迢迢把我叫进她最后的故事里,却几乎只让我就那么看着她;她的学生对她才更像试着让她回归一个家。
“我因她愧疚;又觉得没资格愧疚。我年轻时的天真刺激到她意识了差距,我最后放任了她选择解脱自己的终局。她的学生显得无力阻止,而我自认为没有阻止她的资格。啊……如果是你在旁,你一定是会阻止、也能阻止她那么做的吧?这不是后悔,我早已学会放手,偶尔才想想不会到来的可能性。”
骑士轻触自己的胸口,“如果某人看到,那便要做某人觉得正确的事。某人定会去阻止。但某人不会说您的选择不正确,或者有无资格。发生过的故事里,只有您同时是她的……血亲和家人。”
“我和她倒是扯平了,不过,彼此都不够格的家人,世界上不会只存在我们这一家,这让我忍不住思考。朋友啊……你会觉得,当一个受偏爱的孩子是错误吗?你会觉得,过早或过晚成熟,是个不正确的现象吗?你会觉得,得到优待的人,要对悲惨的他人愧悔,才是正确的吗?一个从久远的过去就已经僵硬的家……如何才不会成为一个错误的家?”
骑士听得心里苦涩,又不忍心唉声,“原谅某人,这些问题……古老的骑士脱离肉体血缘太久,若是要探讨这些正误,只会显得虚浮。”说是脱离,他其实想起了许久没有认真回想的生前经历,贵族伯爵的身份、背叛他的继父……傲慢等错误也令他失去了作为有机生命的一切*,若不是一些命运垂怜,又怎能有机会去思索和寻觅真正的尽头。
“啊,没关系没关系!你别苦恼,我就是讲一个故事给听!乱七八糟的问题得不到解答也正常,这里只有一个讲故事的人。呃,啰嗦这么多,我也不像我了,像个止不住鸣叫的蝈蝈……”
“在某人面前可不用觉得自己过于健谈。某人甚至想过再开一张嘴呢。”
鬃毛沙砾长吐一口气,努力咧咧嘴,“还记得我最开始开玩笑说忏悔吗,我大概会说我最大的罪行,自私。……如果说宗族是真正的错误根源,那么白象的宗族已经不存在了,尽管在做登记的时候我仍然要签名为‘沙尔玛’,我也是唯一从这个姓氏里幸存的解脱者或者逃离者。白象离开了,我现在只能在此刻尽自己的快乐去活着;我不会说我连带我姐姐的份活着,她的延续更应该存在于她的学生身上;我活着是因为自私,我选择山野为归宿、山野不会在乎自私,也仅此而已了。”
鬃毛沙砾活动了一下左手,机括绷紧转动、咔咔唧唧,像发条钟表放大了的咬合。他抹了一把脸- -右手手心滚烫、可以如野兽般伸出爪子,左手则是金属的冰凉。
“有句话叫天幕底下无新事,是吗?天空亘古难变,又千变万化。时光会磨平一切,又会铭刻一切,自然的智慧里,老树不会在乎第几年成熟结果是正确的,荒野不觉得自私是值得批判的,在山谷里勇气比悲悯更值得嘉奖。我总想在这样超然尺度的视角下自由些,但我毕竟……
“我毕竟,还是个人啊。”
智慧的道理对现在的他来说随手可取,想通一件事很容易,只是心情仍会滚烫。他在故地流星雨的故事里大概是从头至尾最稳定的一个人,毕竟他是那时“最有经验”的一个,萨满的优秀即在于经验;而他也需要一些时间,让泪水悄悄从眼角滑进浓密的胡须。
他又抹了一把脸。
“……哦老天爷……讲出来真痛快。”
缓坡上沉默了一阵。
“某人看来,您可离自私远着呢。”骑士轻声,指了指坐骑休眠的方向,“某人觉得您不会是对自己约束过于严苛的人,既然讲述了,那么多看看您从远至今对他人释出的慷慨,您应该会好受些。”
“哈……谢了。”鬃毛沙砾坐起来,“提醒我多注视眼前?那是我如今最擅长的事情。”
“您是自由的。”
“像你一样?”
“像这片山野的任何生灵一样。”
他又一次注视星空。
“骑士朋友,你想过抓住星星吗?”
“妄想抓住自由?”
鬃毛沙砾向上伸出手,骑士也伸出手,掌心朝上,视线穿过金属的指缝。
星辉点点,像沙砾撒在金属之间。
-
骑士看到鬃毛沙砾起了个早,生了堆火,架了陶泥的壶和杯子在捣鼓,掰着茶叶,拌着牛奶和盐。铠甲疑惑又好奇地抱着双臂:之前从未见他如此干过,好生悠闲;那些东西之前是藏在这位朋友身上的吗?这是怎么揣进毛皮里去的……
“早上好,朋友!”
“Bonjour,朋友。某人生前的年代,在每天的这个时候并不会取用茶点。您是在弄什么?”
“牦牛奶茶,御寒又饱腹,还防嘴唇干裂。尝尝?”
“某人无法进食- -即便在认识您之后过了数年,也没学会这个技能。”
“那给你闻闻味儿。”
骑士凑过来,然后被浓烈的膻味熏得退了步,远远看着茶上面的油花奶渣,也觉得不存在的嗓子眼在扎。鬃毛沙砾有点尴尬,但哈哈大笑,一点也不抱歉,自己揪了糌粑就着茶吃。“我在雪山之外给小孩子做过奶茶,他们的反应跟你一模一样。”
“某人不敢自比孩童。孩童让人羡慕,也许会因环境而侵扰,本质还是无罪的羔羊。”
“我可喜欢小孩子了!不管是动物的崽子还是人群中生出的小不点,都那么有活力。你说羔羊?狼崽子也很多。你不敢自比,但我至今觉得自己还是孩童的一员呢。万物之灵眼里谁都是小孩子,不过你活久了可能确实个头高那么一点。”
“如果当不了孩童,新生就只是幸存者的好听一点的说法。只有自己幸存的感觉,不好受。”骑士难得对自己的过去抱怨了几句,交换故事以后,共鸣的经历更容易让人谈及平时不会讲的事情。
“幸存和延续血脉是生灵的本能,血脉是生物之间最原始的纽带;当它全部断绝,就算我仍然能与其他人建立联系,我心里也有一片地方,彻底觉得自己是一座孤岛了。见到旅人,倒是觉得是见到了令人开心的游船。”
“血脉的纽带会给人安心,也容易引起悲剧。”
“神秘学家和人类的隔阂不也就是这么基础粗暴的东西?”鬃毛沙砾倒了倒壶,才发现不知不觉已经喝完了。“嘿,怎么一不留神又聊沉重了。”
“无妨,您记得擦一下嘴。”
鬃毛沙砾舔了一下嘴,用手背粗糙地抹掉胡子上的奶沫,笑笑。好吧,交换故事以后,共鸣的经历真的更容易让人谈及平时不会讲的事情。这时候那只塔尔羊也醒了,慢悠悠地蹭了过来,鬃毛沙砾翻过杯子,让它舔底上的盐和茶叶。
“我如今无牵无挂,你说,我要不要也像你一样,越过山岭,东南西北多走走,当个讲故事和听故事的人。”
“您的师父能同意?”
“噢,他巴不得把我赶出门多看看各处天地呢!说是这一片的动物都被我带坏了,心眼多了。”鬃毛沙砾说,“我回老家那一回,断了孽,回来后他觉得我有长进,于是要我去多践行一下他交给我的,呃,智慧。”
“那是很好的。”骑士笑着说,“您要与某人一起?”
“嗯- -这个我还得考虑,指不定神会打架……但我个人很乐意。”
“那,您要跟他一起?”骑士指指一会儿还得骑的那头公羊,“某人犹记得,那次您说- -”
“噢- -你别说出来!”
“您那次说骑士和萨满本来就差不多呢,亲爱的萨满骑士朋友。您骑上他,应当也能受封!”骑士少有地爽快哈哈大笑。
鬃毛沙砾捂脸,隔了多年,那听起来就像是中二黑历史发言了。
“哦天大亮了。赶路赶路。”
“某人给您讲讲这几年旅途的见闻吧。”
“好啊。说起来,你找到你哪只自由的鸟了吗?”
“找到过。而某人仍然会继续寻找。”
——下次再聚,会是什么时候?
——任何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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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说的未锈铠“生前的经历”完全根据《罗兰之歌》来的。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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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者瞎哔哔: 写的很爽,让自己喜欢的角色们互动实在太让人心情舒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