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10年时间走出体制，我的人生不想被任何人定义
我当时就躺在病床上，我就想，我不能被任何人打倒，我要坚强，我自己的人生，要自己去搏出位。
——老H
100个离开体制的女孩人物采访
NO.6
大家好，我是阿奇，这里是100个离开体制的女孩人物采访。本期我们采访了老H，她今年36岁，曾在换了几份工作后，把进入体制看成心之所向，却又用了10年时间，最终辞掉了体制里的体面工作。
去年她顺利拿到国内TOP高校国际MBA项目的在职研究生学位，目前就职于一家国际NGO组织。
Q
大学毕业之后你都有哪些工作经历，又是什么让你最后选择去进入体制工作的？
老H：我是2009年毕业的，大家都知道2008年的时候是发生了全球性的金融次贷危机，这种经济上的衰退后果蔓延到了全球，包括咱们的国家。
当时我找工作的时候，发现之前一些可以作为保底的公司，现在你投了简历也一样石沉大海。所以这一年我就比较颠簸，再加上我学的专业比较适合进入到体制内，所以当时毕业就考了公务员。
大家也知道公务员是比较难考的，我在最后体检的环节被刷下来了。当时受到了非常大的冲击，很挫败，所以就随便找了一个工作。
第一份工作在一家民企，这家民企有一个特别让人窒息的操作，只要是有人的办公室里面都放了摄像头，老板还在总部的办公大楼设置了一面墙，上面是所有摄像头的监视器，会有专人监视大家都在干了什么。
我当时入职了一个多月，有一天中午午休看了一个几分钟的视频。结果我当时的一个小领导马上就接到了电话，说你们组新来的人，为什么在上班时间看视频。
我的小领导挂了电话之后，非常非常恐慌地说你怎么能干这种事，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就好像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当时就下定了决心一定要辞职。
因为我觉得这已经触碰到了我的底线，所以在那个地方干了3个月，他们让我转正的时候，我提出了辞职。
走了以后，又是屋漏偏逢连夜雨，爸妈又在老家病了，所以我又回到了东北老家。
想着在老家一边找工作，一边照顾生病的父母。结果我回到老家之后，我没有想到第一次感到了东北老工业基地的凋敝，我发现我可能只能找教英语这样的工作。
我是学英语的，找教英语这样的工作对我来说是更大的落差，至少我在北京是能进入到一个产业去工作的。我当时就想着爸妈康复了以后，我还是要回到北京。
一年以后，我父母他们两个非常幸运都康复了。
在2011年的年初，我就选择回到了北京。
因为一年多没在北京工作了，我就先找了一个财经公关的公司，又跳槽到了一个私营的杂志社、留学咨询中心。最后第四份工作才是进到了体制里面，那个时候觉得自己应该在一个体制里面风风光光的，这样的工作才受人尊敬。再加上我有一个刚毕业那会进体制没实现的遗憾，对体制的一种向往和幻想，总觉得确实会让自己的生活更加的稳定。
Q
刚进入体制后，你是怎样的感受，很满意吗？
老H：培训那段日子，可能大概有一两个礼拜这样的时间，会觉得非常欣喜。当时培训的时候，吃到了免费的盒饭，虽然这个盒饭其实现在看起来不好吃，但当时我就感觉，我竟然能吃到免费的午餐！因为我在外面赚的也很少，一直都是那种私营的小企业。我终于能够吃上一顿免费的大企业的午餐，我好开心，当时就是这样想的。
刚进体制了以后，虽然工资远远没有现在高，也比起我在外面要高很多，而且工作强度也没有那么大。就是传说中稳定的铁饭碗。
但所有的这一切，在我到了办公室，开始接触工作以后变了。
Q
哪里不太一样了？是有差距变化，让你不能适应，觉得跟自己想象中不一样吗？
老H：当头一棒的感觉，因为我们那个地方有工作的压力，整个工作节奏是比较紧张的，所以那种会听到此起彼伏地在骂人的声音，现在看起来有一点像职场霸凌。
对你进行高声的呵斥，对你进行一些人身攻击，什么比如你可能长得胖什么，或者你穿了高跟鞋都会被指指点点，所以就特别的让人难过。
我们从事的行业本身是没有什么着装要求，尤其是对我们工种来说。
但是因为有一些前辈在当时的办公室里面，如果你是新人进来，你想的是我刚开始一份工作，我是不是要打扮得好一点。但是在他们的眼里，你这样打扮是花枝招展的，是会被议论的。
我一开始特别难受，也不敢反抗，后来发现谁这样穿了都会被说，虽然不接受，但是也没有那么难受了，感觉自己其实并也并不是被针对的。
Q
所以从你感受到这种落差之后，你就开始想要离开了吗？
老H：是的。而且我当时了解了一下我们的那种职业发展的路径，想要再往上走，或者是有更多的拓展也是很难的。基本上你进来了，虽然是铁饭碗，但是实际上你想要再发展是一件很难很难的事情。
另外一点是，我的技能在这里可能也得不到特别大的锻炼。如果你在体制外到一个环境比较好的地方，你可能在很短的时间内会得到迅速的成长，你职业的路径会很清晰，你的工作的思维、工作方式就会很规范。但是我在当时的体制环境里面，没法得到特别专业的职业训练，专业技能得不到很大提升。
还有一点，我们常说你想要知道在单位里边，将来是一个什么样的发展，你就看你的前辈就行了。我看到我的前辈那种生活状态和他们的专业能力，我发现我不太想要变成他们那个样子。
所以当时我所有这些东西综合在一起，我就说我可能最终是要走的，让我在这过一辈子，可能我都会很窒息。所以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下定决心一定要走。
Q
但是你从想走到你真正离开体制，其实是花了 10 年的时间，为什么当初没有马上就走？在这 10 年当中，你都做了什么？
老H：按我自己的心理来讲，想要立即就飞走。但是你立即要飞走，你就得找一份新工作。
找工作之前，我跟自己的前辈和好朋友聊这件事，发现大家尤其同辈的人进来以后，大家都有走的心思，很多人也都着手在去做了。
找来找去就发现，因为自己工作技能比较初级，没有一个专业在身上，又错过了应届生的招聘，所以很多大企业是进不去的。
不断地寻找试错碰壁，内心煎熬以后，我发现当时最好的选择就是在这家体制内的单位，在现在的岗位上，去锻炼技能。无论参加岗位培训学习，还是向上管理，总之我要进行一个职业的升级。夯实职业领域的专业技能，我才能够离开这个体制。
但实际上，在那样的一个环境下坚持做这件事情是非常难的，因为其实体制把你当成一个螺丝钉。很多人进来就没打算出去，所以混一辈子。
身有反骨的人，会被人看成异类的，其他刚进来的人，虽然一下子受到很大的冲击，很想走，但是你会发现，慢慢的这种人会越变越少。更多的人是把自己掰弯了，揉碎了，去适应这样的一种环境。多年以后你会发现，这曾经跟你并肩作战，或者曾经去批判这种现象的人，他也会去PUA下一代的新人。
如果你坚持自我，坚持不对别人去PUA，你坚持不甩锅，你坚持对任何人都很友善，别人就会觉得你好欺负，这种情况你就会失去很多向上的机会，对你坚持的一些东西是有代价的。
这样的情况下你只能慢慢地去远离一些特别核心的事情。当然我也有一直在努力地工作，所以也没有特别的被边缘，但是确实并不是那些升迁最快的人。这样的情况下，你靠你自己不会特别差，也不会特别好，所以一直过得比较辛苦。
但我仍然有非常努力地得到我想要得到的那种职业经历。在我自己的职业上面，专业领域上面，我积极争取得到了很好的锻炼。
这样做的原因。是因为我想要去申请更高的学历。你需要这些职业方面成长的这种加持。没有这些职业成长的加持，你是没有办法申请到很好的学校，就没有办法进行下一步这种职业发展，比如跳槽或者是转行等等。
Q
所以积攒够了职业经验后，这10年里还去读了研究生是吗？可以讲讲你是怎么样考上研究生的吗？
老H：为了读书我做了职业上的准备和一些学术上的准备，这些都需要不少的时间。在体制里面，你要想升迁，其实受到的阻碍更多，尤其我又不是那种八面玲珑的人，有一点笨，有点轴。
这样的情况下，其实就没有能够更好更快地完成这个过程。但是我也有在努力，所以也不算特别的慢。
因为我学的英语，而英语是一个工具性的专业不像数据工程师这种学科，你学了它，你就会发现它其实蕴含着巨大的机会和利益，你这一辈子，如果你不是特别讨厌他，你的前途会非常光明。英语专业教给你的是一种思维方式，一种底层的能力，也很有用。
但是它确实像水一样，它可以被弄成各种各样的形状。这就意味着你后天的这种职业发展是非常重要的。在体制内恰相反，没有办法给你这样的一种职业的塑造。
我又不是那种最优秀的那一批人，当时我没有能够进到很好的行业，所以就只能在后天去补足。
我也想过去找其他工作，但人家要求的技能你都没有。毕业已经三四年了，是要求你有一些经验和资源的。
你会发现你有很多技能的不足，这些不足怎么填满？在工作当中没法填满时，我当时想到的只有去读书。
我需要一个比较好的研究生经历。我开始要想去国外读商科，也想去国外看一看。当时想学Marketing，或者Finance。但是因为我后来我完成我职业方面的积累和拓展了以后，我已经 31 岁了，再加上疫情的原因，所以我当时就选择申请国内TOP高校的国际MBA项目。
决定考MBA后才发现又面临更高的难度高峰，因为你还要考GRE。别人去玩，或者是陪家人、去谈恋爱的时候，我把时间都用来学习，没有时间去干别的。但是我想得很清楚，先把自己顾好，先把自己的职业转型给弄好，这是最重要的。
我几乎放弃了所有娱乐的时间，用了所有自己的假期去学习，去考试。但因为是在职要工作，耽误了一些时间精力，所以备考的过程也是用了一两年。
（老H备考研究生期间，利用下班后的时间学习）
（MBA项目有关数理方面的课程，对于英语专业出身的她非常困难且陌生）
（读MBA期间老H在单位和学校中奔波，学校的教室是承载她梦想的地方）
（老H读MBA的校园风景）
Q
我记得你说过，你在转型之前，有一段至暗低谷期可以聊聊吗？
老H：至暗低谷期恰恰是你没想清楚的时刻。那是我2013年的时候，那段时间我差不多27岁，正好是内外交织的剧烈时期。很多人说27该找男朋友，该结婚。可你会发现你每天内心里面想的其实是自己这摊事情，我的职业发展我还没有想清楚，我就要去结婚，其实你是不愿意的。一个人的问题没解决清楚，两个人在一块只能把事情变得更加的复杂。
当时找男朋友也遇到了好多很奇葩的人。工作上也遇到都是奇葩，职业上的这种发展也遥遥无期，我接下来该往哪走？我也不知道会觉得自己可能是世界上最倒霉的人了。
内外夹击当中，自己不断内耗，导致了我生了一场病。我的胃出了问题，喝水都很疼痛的状态，当时以为是胃出血，但后来很幸运发现只是一个急性的胃炎，比较严重。
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我想，我不能被任何人打倒，我要坚强，我自己的人生，我要自己去搏出位。
在25岁到30岁之间，很多人研究生刚毕业，或者是刚踏入社会不久，我们的父母因为现在时代剧烈的变化，其实没有办法再给你一些经验了。
很多的时候靠你自己去摸索，去打拼，去想明白，这是需要时间的。所以这段时间正好是你内外剧烈碰撞的时候，很容易在外界的压力之下做出一些很瞎的决定，或者至少是不适合自己的决定。
我觉得我很幸运，没有匆匆忙忙地跟错的人结婚，或者是过早的有了孩子。我没有做出这样的决定，我还挺开心的。
你要相信本能，很多事情你不愿意去做，你特别的抵触，其实它背后有原因。你的潜意识在告诉你，其实你不应该这么选。不论外界的声音有多么大，阻力有多么的巨大，你如果自己不认同这种声音，其实就要很认真地去聆听自己内心的声音。
Q
在这段至暗低谷期之后，在哪一刻你觉得你的可以离职了，是你研究生毕业之后吗？
老H：去年的上学期大概是2月开始找的工作，我当时只剩下两门必修课了，我觉得我可以走了。
我原本计划可能找工作要找个半年，因为我当时 35+了。但也算是挺幸运的，可能确实是能量守恒，倒了很多的霉以后，又积攒了一些人品运气，很快可能不到一个月就找到了。
当时是接到了 3个offer，有两个是著名的大厂，有一个是NGO。最后确定对于我来说，我现在来的地方是比较适合我的，所以就做了这个决定。
我现在回想起来，开始找工作之后，并没有按照我想要的走向走，稍微有点措手不及。我当时想我至少在原单位可以待到6月份，结果发现其实是造化弄人，并没有给你那么多时间。
也许就是命运使然。
Q
这么顺利的收到了几个很不错的offer，想问问你找工作的思路是怎样的？你简历中的什么内容最被看重？
老H：因为我这么多年一直有在关注职场。我一直有在关注作为个体，我的能力的倾向是什么，作为个体在市场上的价值是什么。
我在学习之余可能也去做了一些兼职，也有自己的发展项目，也学了很多的东西，考了一些证,也不光是备考学习。也有一直不停地跟人聊，在体制内工作里去进行能力的拓展，你要去关注你自身的市场价值。
你的新职业是要跟你旧的职业有一定的相关性，至少你的核心技能是可以平移过去的。这也确实是这些工作单位最后给我 offer 的一个很重要的原因。他们看中我在原来的工作单位上的一些核心技能。有了这些核心的技能，我才能往更深入的地方去发展。
多跟人交流，自己多思考，多积累。到了一个点，有一些努力就会得到回报，一些事情水到渠成。
Q
离开体制换了新工作，还适应吗？
老H：我觉得其实人生真的是一部连续剧，你不过到最后一刻，你没有办法下结论。之前我们看所有的童话故事，好像你长达 10 年的努力，如果写一部电视剧，写一个剧本，你会发现在这就可以结束了。
但是人生不是这个样子的，人生是一段长跑。在体制外也有很多问题。从一个央级的单位来到了现在这样的地方，虽然它也是一个很好的地方，但你会发现还是会有落差。
在原来的地方，出去所有的人都称你是老师，所有的人一听到你的工作单位都会对你敬三分，甚至我妈妈有的时候在自己的家乡，他们只是说了一句，说他女儿在哪工作。我妈连修水管这件事情都可以得到特权。
但是你到了新的地方，你会发现原来那些很虚幻的，因为实际上是组织加持在你身上的。这种虚幻的特权感，这种优越感突然之间不在了。你真的从此以后你要作为一个个体去打拼了。我尽管做了很长很长时间的这种心理建设，这种落差也是巨大。
所以就要自己调整心态，要记得你出来的原因是什么，记得你出来的原因，不忘初心，一直努力。这个时候你就会安定一些，然后慢慢会有一些成果，慢慢会适应，会好一些。我当时出来就是为了我要这份参与感，我要做成事情，我要接受这样的挑战。
你出来了就要承受这些。我去解决问题，不要去抱怨或后悔。
Q
如何看待现在的考编热的现象？
老H：我觉得进什么样的体制很重要。假如进了一个有业务的国企，你再接触一些实实在在的项目，是很好的。
假如你进去了之后，你会发现自己好轻松，似乎好像是我进来了之后就可以等着退休了。
这种可能就不太好，因为你在年轻的时候是要苦一点的，要锻炼自己的能力的。
任何的学习都是痛苦的，任何的锻炼都是艰难的。
所以如果你过得太舒服，你会发现其实它并不是一个好事。到了真正的有一天的时候，你想要离开，可能就很困难了。
因为你在该锻炼技能的年岁，你把大把的时间都浪费了。
有的人说我都进这么好的单位了，我一辈子挣钱也行，我可以不用走。
但是你知道，很多时候人生是无常的。你不知道哪一天，可能像我爸妈原来就是国企的，他们就觉得他们自己端起了铁饭碗，永远都不会倒闭。但实际上98年的时候国企改制，很多人都下岗了。所以从他们的经历，我就知道，我永远不可能因为安逸去放弃自己发展的机会。
其实这个系统里，大把这样的人很想走，但发现自己走不了了，就只能去把自己掰开了，揉碎了，然后去做一些自己不喜欢做的事情。
或者是关闭自己的感官，因为只有关闭自己的感官，才能不会不再会感到痛苦，美其名曰想开了。
我觉得我想作为一个有血有肉的人去活着，为自己活一次，人生在于体验。
当然，因为每个人的情况都不一样，要从人的性格，岗位的性质，家庭的状况，这综合起来考虑，你看看你自己是不是要进体制内，这是一个很系统性的思考。
Q
按照你的性格和状况，你对未来有怎样的计划或打算？
老H：首先我在现在的岗位上还有很多东西要学习，第一步是要干好自己的本职工作。下一步有一个创业的梦想，我也有在做这方面的调研。
我们这代人慢慢有一些自我意识的深刻的觉醒，大家都希望能够得到更多的尊重，能够在自己喜欢的领域做出更好的成绩。
在这样的一个情况下，很多人也会去发掘自身的一些特点，根据自身的特点去做一些副业的选择。大家都会觉得没有任何一份工作，没有任何一群人可以来定义我的价值，可以来框住我的人生。
后 记
和老H聊完后，我又想到之前采访过的几位和老H年龄相仿的嘉宾。
我发现已婚未婚、已育未育也许会影响一个女性的当下决定，但都不应该成为对女性的束缚，也不影响一个女性成为她想成为的人。
老H现在透露出的坚定和温柔，让我很难想象她在人生低谷时期的状态。也许时间真的是一剂良药，坚持下去，总会看到彩虹。
余华老师说“活着就要逢山开路，遇水架桥。”逃避从不能解决问题，跨过去才能有新生。
人生没有完美的生活，也没有完美的选择。无论体制内外，希望大家都能找到自己的理想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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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阿奇、一言
编辑：阿奇
图片：老H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