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 存留纪元(2) 灵与肉体
(东历公元2035年 人类命运存续共同体会议第六次生命科学论坛 新津港城)
养小孩好难。
这就是所谓的“不为人母不知父母恩”吧。
先是要操心小孩能否吃饱,何时吃,吃什么;然后是小孩的学习,课业之外的时间怎样安排,课后辅导还是公园、图书馆?游戏厅和网吧门口一定要严防死守,毕竟在现实生活中,虽然存在小孩感受不到大人的信任而产生的逆反情绪,但相较于小小年纪就沉迷游戏和网络的风险,作为监护人还是要履行确保小孩走在正确轨道上的责任。小孩考试考砸了,尽管你也心知肚明,他已经尽了他的全力,你又该如何教他面对个体的平凡,帮他建立热爱生活的自信,平和而温暖地拥抱他人。
等小孩成年,该如何应对他的叛逆,该怎样向他解释群体无意识的恶行,他人是如何区别于他的个体,该如何真诚地回应他人的善意,如何审慎地判断他人的恶,是否相信,利用,结交与全心全意地融合,他该怎样找一个他爱的人,他可以为所爱让渡几分空间,他可以在爱人面前表现出怎样程度的恃宠而骄;相爱的人如何看爱意被时间磨损,怎么修补理想与现实冲突的缺口,如何妥协,委身于缝缝补补而非建功立业;再到小孩有了小孩,自以为是体会了所有的人生,开始感觉到诱惑的空虚,所谓“追求”和“热爱”的不可理喻,平乏的日子里建立起游丝般细小的,而意外固执的信念:“维护家庭”,“夫妻和睦”,“子女成器”,执拗的信念面临冲击的人生该怎么渡过,一直到担忧生死疾病,患得患失,仿佛曾经空虚的日子突然珍贵起来,焦躁而苦恼,反复点算一声的成绩,或者自封的优越感。一直到小孩老死,或者病死,最后一口气,也是魂魄在这个世界消散,所有怀念他的人只有他年老时的慈祥,或者为老不尊,窝窝囊囊,连最后一点青年时的好奇,热爱,皮肤与面容的美丽回忆不再,小孩似乎才真的算作“完璧归赵”,原原本本地交回给送他出生来的地方。
哥哥那天在家族群里发下一段话就彻底消失,大概是说“小梅身缠疾病,夫妻二人准备遍历山水,为小梅求医问药,在这期间,家中留守的小梅就求人代为照料。无需碍于亲戚情分,一定要尽地主之谊款待,只要小姑娘能确保人形,等二人归来,必会重谢。”
太狡猾了,小梅的医疗费却从没有只字提及。
小梅伯字辈的流浪之旅就此进行了三个周,之后又经过三个周的舅字辈轮转,等被交到姑姑手里时,小梅已经完全失去右侧的视野了。见小梅的健康状况每况愈下,食欲几乎消退,可这怎么能行,没有良好的营养供应将严重影响肿瘤预后。姑姑几乎试着购买过附近几家农贸市场所有种类的蔬菜和肉,乳,豆制品,列出一个“小梅扒饭的:番茄,洋芋”,“小梅礼节性吃光的:芹菜杆,冬瓜,青椒”,“小梅抵触的:绿色叶子的蔬菜”,“小梅恐惧的:香菜,胡萝卜”,还有“吃完必定倒沫子:生姜与折耳根”的清单,以烧穿三口蒸锅,捅坏两只铁锅的代价精通厨艺,终于收获了小梅对自己身体的珍惜和爱。
既然凭借这副躯体无法获得其他人的爱,那一定要自爱,衍生出对于自己躯体的沉迷和陶醉,信任它,雕刻它,利用它,取悦自主的灵。
会场沉郁的气氛叫梅洛川教授忍不住胡想些乱七八糟的,连打了几个呵欠,越来越难抑制趴倒入眠的渴望。
世界正处大疫灾难,人类消损超九成,文明已经来到灭亡边缘。
整个世界都正在遭受名为“鼠咬菌”的腺鼠疫变种病菌威胁,经由人为设计,病菌在确保其传播效率与绝对致死率的同时,获得恐怖的变异能力,获得了恐怖的突变能力,从最开始的一年一株新变种,进化到如今以月来计算,突破人类抗生素库只用了五年时间。
2020年,由于粮食贸易危机影响持续恶化,利昂国发动对昇国侵略计划“夏季攻势”,同年侵占后者西北部环岛部分海岸线,冬季两军形成相持之势。2025年,利昂国国内经济体系显现疲态,海外侵略的军事投入难以维系,签署协定退兵,昇国进入重建。可当世界都以为两国的争端平息,地球躲过又一次世界战争的威胁时,已经被债务危机逼至悬崖边缘的利昂国,于次年启动“安全盾计划”,向全球范围大规模投放细菌武器,改造烈性腺鼠疫杆菌,代号“鼠咬”,病菌最初通过血液和皮肤接触传播,患者病毒潜伏期为1周左右,期间感染者同样具有传染能力,病发后,患者将进入包括皮肤在内,全身内脏器官的溃烂循环,溃处引发的小型炎症反应释放炎性因子将被鼠咬菌利用,并增强其扩增能力,激活的病菌将形成瘿核,募集三至五个周围的普通病菌组成菌瘿,菌瘿成熟后,病菌胞膜融合,将进行大规模的染色体重组,并大量分裂,一周潜伏期后,菌瘿爆裂,极大量高异质性的鼠咬菌释放,并沿血管,淋巴扩散。机体免疫系统应对高变性的感染根本束手无措,感染者的幸存率为零。
“安全盾计划”五年后,地球上人类总数减少80%,平均病毒变异水平已超过400%,而作为始作俑者的利昂国,从未设想过鼠咬菌的突变失控,预制疫苗在灾难后一年半内全部宣布失去预防和治疗能力,三年后,作为病菌起源,利昂总人口消失99.6%,成为第二十五个被病菌消灭的国家,付出了操弄自然的代价。
2030年,残存的人类走向联合,“灭鼠板”联合政府成立。联合政府投入近四分之三的资源,推动以新疫苗研发为主的被动防御研究,并每年由各理事国轮流主持人类命运存续共同体会议,讨论医疗、经济、人权关怀、灾后重建等多方面议题,为挽救全体人类的命运。
“梅女士,您是否身体有某些不适,需要医护人员帮助吗?”
“梅小姐,梅小姐。”林德博格·丹从梅洛川斜后面探出多半个身子打探她的情况,一颗浑圆光亮的头顶就展示给从对方递过询问眼神的众人。但梅教授好像没察觉到众人的反应,按照某种诡异地节奏,一顿一顿地点头。
“嘿!小梅。”
联想到就在会议前发生在梅身上的袭击,丹也顾不得礼节,左右张望只有空空两手,索性抓起她的肩膀猛摇了几下,“需要医生吗?梅!”
“啊。”
梅医生被突然从背后袭来的摇晃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惊叫一声,然后马上意识到自己正身处一场关乎人类命运的会议会场,台下的自己却突然成了会场注视的中心,瞬得羞红了脸,随手抚了下右耳,然后立刻转过身,要向这个令她出糗的人兴师问罪。
“丹!”
虽然搞不清楚原因,但一看到丹那张心事重重的脸,梅姑姑就认定自己的老师,兼往年的好友绝对是有不得不这么做的理由。
“老丹,老丹!轮值主席!”洛川姑妈自诩善于聊天,朋友的难言之隐不应该让朋友自己暴露,而是要作为朋友的自己加以引导。
看来不是会议方面的困扰。洛川姑妈通过察言观色,见丹教授残念的脸上除了担忧,反而更多的是释怀的眉毛和表示无可奈何而松懈的腮帮爬了上来。
“你……没事吗。”
“没事嘛?我能有什么事?这不是活灵活现的大小梅就在你面前嘛。”
出于神经医学的背景,林德伯格还是没办法全放下心,在他看来,梅教授尚有罹患某种类似癫痫的神经疾病的可能,患上这种疾病,患者往往会表现出忘记所有发病过程的症候。所以他把询问的目光投向梅教授一旁的男人,他们两人从进会场以后就一直在一起,应该是同行的朋友。
但令他有种说不出奇怪,那个细瘦的男人从小骚动的一开始,就一直缩在他的位子角落,一话不说,半个身体都要卡进靠梅教授一边的椅缝中。两人交谈的时候,他也只是忧虑地用眼睛,在自己面前的桌面上扫来扫去,却始终不敢将目光上移,从而注视自己的眼睛。
“她没事吗?”
丹向男人挑了挑眉毛,率直地抛出问题。
“没事没事!”梅洛川向前倾倾身子,恰好挡住林德伯格半带挑战意味的目光。“林德伯格·丹,我老师”,接着她转向丹,继续介绍自己身后的男人,
“李鑫医生,我老头儿。”
“您好,我是梅女士的丈夫,很高兴认识您。”
让林德伯格有些诧异,是男人率先开口。
“老丹,忘请你吃酒,抱歉抱歉,嘿嘿。”
梅教授一歪头,一副蛮不好意思的样子,却没注意到一个小东西正从耳朵里滑落。
“糟了!”
等她伸手去捉滑落的另一只蓝牙耳机,为时已晚,那支耳机不规则地在地面上弹起几下,滚到会讲台靠墙的角落。而更糟糕的是,刚刚回头时梅洛川随手揽下的耳机此刻正握在她手心,而她的手机音乐软件设置过蓝牙脱机后自动播放的操作习惯。
金色的大厅响起欢快的音乐。
“波兰语?”
错愕的人群中的一位斯拉夫科学家不解地嘀咕,而他旁边刚好坐着一位波兰语母语的科学家。
“摇滚奶牛!”
那个波兰人兴奋地叫起来,“好品味,女士!”
不知道他有没有注意到,作为始作俑者的梅教授,在骚乱之中,不忘给自己这边回了一个表达感谢的致意。
“梅,请原谅我想跟你最后再做一次确认,毕竟在你所处的位置,我要担心的不仅仅有你的健康和权益,我也必须提醒你,你身上所担负着的为全人类的未来做抉择的责任,尤其在现在,人类几乎已经全面陷入生死存亡的局面。刚刚你只是在听歌,并且确认不是因为察觉到身体上的异样,对吧。”
“没错没错。”
“刚才的袭击没伤害到你,包括你的身体和精神状况。”
“没错没错。”
“那枚生物制剂被你格挡出窗外以后,是在你们车后方破碎的。”
“没错没错。”
“袭击发生当时的鼓楼前大街,在吹背离河岸的风,而你们的车队是在逆风中穿行,因此,那管未知的制剂中,释放出潜在的致病因子不可能感染你们。”
“没错没错……
诶?袭击?我们被袭击了?被谁袭击了?”
梅教授睁大了眼睛,仿佛真的凭侥幸才从致命的威胁中脱身似的,满脸不可思议地转向李医生。
“您记不记得在鼓楼前大街,驶过鼓楼后,车队有一段15公里减速行驶的街区。街区的老居民楼废墟构成了一个隐蔽的至高点,一颗用来保存病毒的玻璃胶囊被从那里抛出来,虽然我们还没搞清楚那支胶囊其中溶液的成分,但其利昂军方的形制暗示其极度危险,如果在我们的车中碎裂,恐怕一定会造成高威胁性地感染事件。
但当时您奋勇而出,挺身振臂将胶囊格挡于行车以外,这才保护了我们的性命。”
“奥!我想起来了!我说怎么手指尖痛,原来是病毒罐啊,还以为撞上了街角的窗户围栏呢。”
“哟!就像这样。”梅姑妈在众人震撼的注目下弹跳起身,极尽释怀地向上伸展双臂,“那时耳机正在放一首非常酷的摇滚,它唱‘让生命摇曳!哟,让生命摇曳!’”
“哟!”姑姑,也是梅教授,又向众人演示了一次,迎着整个会场惊为天人的肃穆,又饱含敬意的景仰,并且一揽子照单全收。
“像这样。”
二十年后一个平凡的温暖的午后,当林德伯格回忆起这场奇妙的会议,他的头皮依旧泛起一阵久违的酥麻,这位混进神经生物学多年的教授至此也没想明白,自己曾经最得意的门生,为什么会在未见的几年中性情大变,并且在那之后不久,对本已陷入衰微境地的人类做出了那件绝对无法被原谅的事情。
“终于轮到我们了,终于轮到我们了。”
小林熊三教授刚做完报告,他的团队于今年春天,从莫干达人类联盟“草原阵线”感染隔离区中采集,并分离“鼠咬菌”的第28种变种,该变种病毒在去年冬天的集中爆发中,半个月内即屠戮了近九成的“草原阵线”幸存者。实验室分析数据表明,相较于之前的病菌亚种,虽然正常接触的感染效率维持在80%左右,但亚种28在防控环境中的传染效率又发生了令人不安的提升,新的突变赋予变种28新的识别肺和支气管表面抗原,并且侵入感染的能力,这意味着变种28获得空气-飞沫传播的能力,也因此,“草原联盟”遭受重创。
鼠咬菌的突变活跃性如同一支笼住文明的黑罩子,让全世界的科学家瞠目结舌,从未留意的科学假设仅仅流露出小小一角,人类发展至今才好不容易建立起,对于自然科学的尺度模棱两可的描摹即溃之千里。难以想象的突变频率,无法解释的机制原理,曾经被人类称作“好奇”的美好品德,驱使探索世界运行的规则,如今却化作一道残忍的谜题横亘在人类文明通向未来的面前。
梅交叉手指,抵在桌沿上抻了个懒腰,她的视线还不肯从面前笔记本的屏幕上移开,上面正播放着一会儿演讲其中一页幻灯片。终于,小林教授回答完三个提问者的问题,四处再没寻到示意提问的身影,遂后撤半步,向着人群,庄重地最后一鞠躬。
会场中只响起寥寥掌声,人群今天已经听了太多的坏消息。
但是小林教授收到了梅满心的敬意,后者上台时,迎面给了这位老者一个大大的“惊喜拥抱”。
“在我从小生活的村庄后面,有一片面海的土丘,它就横在我们的村子和海的中间,如果要爬到山顶看海,你得沿着一条交叉着爬升的土路,路两旁只有野草丛,没有树木的庇荫,所以路上的黄土留不住水分,被来往的村人和游览的驴友碾成极其细小的微尘,风一刮,会掀起很大的沙尘。”
梅没从台下收到太多只眼睛的关注,全天会议的结尾嘉宾难免精神涣散。
“山上的环境虽算不上恶劣,但绝非生物生存的绝佳选择,因此我从小没见过太多野生的哺乳类动物,鸟类也很少光顾,反倒是有很多蝗虫,居然长到巴掌大小,是成人的巴掌大小哦。虽说某些蝗虫的生长速度很快,但它们惊人的生存能力是我们村子里的共识。
幼年的我好奇于它们种群究竟如何存续,直到我初二的夏天,我认为我从后山上找到了问题的答案。后来,在一节主题为‘母爱’的作文课上,我就写下了那个故事,那是一只大腹便便的母蝗虫,被捕获后,我亲眼看到她用尖利的后腿,蹬开腹部,拼命地挣扎着把腹中的卵块甩出体外,哪怕它们还完全没有成熟,即使落地,也必然无法完成孵化。
母爱真伟大!作为初中生的我们如此歌颂道,那天晚上,我们各自回家给妈妈洗脚,作为伟大母爱的报答。
但虫子拥有人类世界观中的美德吗?
本科毕业时,我才意识到昆虫的脑无法产生如此高度抽象和复杂的情感——舐犊的温情,以及未来幼崽的回报。新生的蝗虫是从卵带中孵化,它根本无法见到那只生养它,甚至为它残损自己的‘母亲’,即使偶然遇见,以它们的神经系统,也必然无法产生任何情愫。蝗虫们并不会回报他们的‘母亲’,而是作为新的‘母亲’,将它们作为‘回报’的部分,转变为负担额外觅食与牺牲的隐患,毫无保留地传递给后代。蝗虫的无私,所谓‘爱’的东西,是单向传递的,或者说,是背负‘种群存续的责任’,被刻进每一只蝗虫行为天性中的印记,被我们人类概括成了微小的‘爱’。
那明明是伟大的‘文明’!为了寻求感动的精神满足,我们围绕‘个人体验’创造出一个个美德,却逐渐忘记对于‘文明’最本质的背负。”
大宝贝,亮个相吧!
幕布揭开,台子上赫然出现一座简易的防护舱,四周透明软塑胶帘幕密封,一根管子外接净化系统通风,李鑫医生正站在其中。他手边还有一张圆桌,一台荧光扫描追踪仪。
写在最后:每周二 正稿将更新于微信公众号“奇帕谜想国”喔~(暗示,暗示,暗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