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8月23,凌晨1:39,有感而发
自从我的父亲去世已经有6年了,我一直跟自己说应该释怀了,可现实是从未有过。这几年在梦里出现最多的也是父亲,有过他还未去世的情景;有过他正处于癌症晚期情景;也有过我不愿接受父亲离去而梦里虚构出来的,因为“某种医疗科技”能让父亲多活10年的“现实”。 从小因为父亲的酗酒,然后酒后找我麻烦,我就很害怕他甚至有点憎恨。找的麻烦大概是今天的作业拿出来重做一遍、对我讲毫无意义的道理、对我的某件错事的训斥。反正他总是能用各种理由训我,而这些大多是没有多大意义的事情。因为经历了太多这样的情形,我甚至能通过父亲的开门声音、停电车的声音、咳嗽的声音来判断他是否喝了酒,然后逃到床上假装睡觉,并且请求母亲跟父亲说我已经睡着了。——当然有的时候这招不管用,就是父亲半夜把我叫起来的时候,晚上12点、凌晨1点也是常有的。我知道逃不过于是坐在他面前一言不发,讲道理我就听着,问我事情我的回答只限于“是”“对”之类的。我以为同村的伙伴的父亲都是这样,后来我才发现没有一个跟我父亲一样,有的虽然喝醉了,也只是回家倒头就睡,发脾气的时候很少。每天父亲做工回来我盼望的就是他今天没有喝酒,至少是没喝醉。看到他没喝醉,我就会松一口气,这样他就不会找我麻烦了。这样的日子大概持续到从我上小学到初中7年级。 初中7年级那年,家里下雨会漏水的老瓦房扒了,盖了新的房子。此前父亲已经说要盖新房子好多年,但每次都是明年。明明是一个工场的老板,连工人家都盖了新房子,自己家里还是破瓦房。我会因为家里的房子破破烂烂而感到自卑,有的玩伴也会嘲笑我家的破房子。家里房子地基打好了,毛胚也有了,眼看着就要完工,这时候我向家里宣布了一件事:我要辍学了。父亲感到不可思议,并把我领到了新房子的大院中央,给我一把椅子让我坐在这想,至于想什么我当时也不知道。一直到吃晚饭我依然坐在那里什么也没有想只是更加坚定了辍学的心情,直到他叫我回去吃饭。(因为当时盖新房的缘故,住的是邻居家的空房子)吃饭的时候我看到母亲的眼圈很红,眼睑肿了一大圈,我生平第一次见她这样,我明白那一定是哭了很多次。他们没有改变什么,直到新的学期我的同乡都去上学,我自己住在毛胚房跟他们分居,只有吃饭和换衣服的时候才会回去。我记得特别清楚,有一次我换衣服回去,敲门,母亲走出来给我开门,我看到她的眼睑还是肿着,显然是刚哭过不久。后来新房子能入住了,父母要搬进来了,我当时心理是抵触的,因为又要每天跟他们一起生活了。 我辍学的原因有多个:网瘾大(曾经偷偷去网吧,让父亲抓住我,一脚把我踹翻扬言打断我一条腿。然而我还是去了,暴露后父亲从厨房里拿来菜刀要砍掉我的腿,幸亏有奶奶护着。) 校园霸凌(当时的初中有很多混混,而我就是他们看不顺眼的那种,挨过一两次打。一次是一个人打我,周围围一圈他认识的。后来我不服,招致他们群殴我,一人踹我一脚,上文提到过的那个人踹了好几次肚子、脸、肩膀,我被打的有点头蒙。而我当时看起来自大实际上很懦弱,不敢还手。直到现在我都还有心结,恨自己为什么那么懦弱。甚至幻想过找到当年霸凌过我的人,让他们付出代价。)成绩差(这跟前两个原因或多或少都有点关系,小学的我成绩不错班级名列前茅,初中7年级期末考试人生第一次不及格,政治好像只有40多分,英语只有20几分) 因为辍学在家,网瘾又大,多次去网吧。这时候父母是默许了我去网吧,只要不是包宿的那种。后来我央求父亲给我买一台电脑,等了好久终于实现。据父亲回忆说,那是他那段时间第一次看到我笑,就是电脑买回来装上网线的时候。 搬到新房子的一个晚上,父亲又喝醉了酒,还是跟以前一样,晚上叫我出来坐在客厅。他问我上学是为了什么。“赚钱”我想都没想,他笑了,沉默了下似乎是想用一些崇高的理论反驳我,随机又好似无奈的点了点头。后来他又说了些什么我记不太清了,只记得说到某个话题时,我发出了一股嘲笑声。父亲不敢相信,因为从小到大我都是那个“任他训斥不敢反抗”的角色。那个话题还在继续,我忍不住又对他发出一次嘲笑,这次他听得真真切切,顿时鼻翼大张,勃然大怒,吼着“你笑什么,再敢笑我拿巴掌扇死你”。就在他这句话刚落地,我控制不住自己大笑起来。跟上文提到的笑不一样,这次仿佛是对这么多年“任他训斥不敢反抗”的自己的嘲笑,又好像是对父亲“一事无成”的嘲笑。我起身径自返回我的房间反锁上门,留下他一脸不可置信。半夜里我听到他撞门的声音,扬言要砸开我的门,我不以为然。 辍学在家一年全是在没日没夜的打游戏,一到夜里就反锁上门,渐渐的白天也是这样。自从这以后,父亲就像换了个人似的,不再酒后找我麻烦,但是醉酒的次数变多,几乎每天都是这样。有天晚上我刚吃完饭,正准备打开游戏,这时候他突然走进来,身上散发着酒气,说着“让我看看怎么玩”“教教我怎么玩”之类的,我顿时感觉到一阵恶心,愤怒的关了电脑起身跑出去。大门锁着,我找钥匙要开门,他意识到我想“跑走”(因为之前就有过一次,我跟姐姐起了争执,一怒之下晚上离家出走,他们找了一夜也没找到我。)他拦着我不开门,叫我母亲跟奶奶起床,嘴里叫嚷着“这兔崽子又要跑”。奶奶过来劝我回去睡觉,我当时很倔谁也不听。一怒之下,去厨房拿开菜刀威胁说不开门我就自杀。他们都惊怕了,连忙给门开开,父亲说着“你想让我怎样啊”,“我想让你去死”。后来我跟他们在大门口争执,父亲找来了一个村里的长辈来劝我,并说这“你不是让我去死吗?我死过了,现在又复活了,就跟你打的游戏里一样”。后来这件事总算不了了之,他们把我劝了回去。自此以后他就再没找过我的麻烦。 也许是在家玩腻了,再加上家人亲戚的劝说,我终于答应重新去上学了。我的条件是不想回家,最好是半年回一次家的那种学校,就是因为不想看见父亲。他联系他的同学,把我安排市里一个书院制的学校。开学的当天,爸妈背着一个蛇皮布袋送我到学校里,当时正下课,我们就傻站在走廊边。身边经过的人都投来目光,向我的父母,向我,向那个装满我行李的蛇皮袋。我顿时感到羞耻,满身像有蚂蚁在爬。后来我们去见了我的班主任,一位30多岁的女性,跟我印象中的班主任形象如出一辙,就是那种令我讨厌至极的老师,一副高高在上的态度,对我和我的父母爱搭不理。当她说到我的头发不合格,要入学必须剪掉我的头发剃成平头的时候,我忍不住了,冲出去跟父母说不上了,并对父亲说“你现在肯定想打我吧!”父亲说到“怎么会呢,娃”。于是父母又提着那个巨大的蛇皮袋子下了楼梯,后面有父亲的同学在后面送,他是这个学校的校长。说“孩子,走这么急,我跟你爸爸多年不见,都不让我俩吃个饭?”“不用了,不吃了”我说。父亲尴尬的笑了笑,连说着麻烦了。直到现在我仍怀疑那位校长的话,是不是真的想跟我父亲叙旧吃饭,还是借着我的冲劲送我父亲早点离开。直到父亲去世,我也没听闻过这位校长来看过父亲,两地相距也不过40公里。 我终于是又重新上了学,去了县里的一家我小时候上的私立学校。从我小学我就被父母送去县里私立学校上学,那时候总是想家,身边也没有认识的朋友。到了现在,我却只想离开这个家!在学校的生活也很顺利,身边的同学大都很单纯。我还曾担心因为私立学校又是在县里的原因,身边的人会穿的比我名牌,用的比我好。可是现实是我却比他们大部分都吃穿的好,那时候我才是真正的意识到,原来我的父母一直在尽量满足我,让我过的比别的孩子好。 在新的初中,我第一次中考进了年级前50名,那时有奖学金前50下学期可以免缴500元学费,而我正好是第50。身边老师同学都很惊讶,觉得一个辍学又来上学的人,学习不会怎么好。而我只是觉得我本来就该这样,因为我从小就不是那种学习差的孩子。每次放假回家,父亲都会把他的钱包放在电车篓里,几十块、几百块,让我拿去花。他有事出差的时候,就给我50块或者100块,我也毫不客气,总要去街上吃好吃的甚至请客发小、冲QB。初中三年我都在年级前50名,最终考进了县里最好的高中。这三年,父亲已经得了肝癌。 初升高成绩出来的那个下午,我查到我的分数高出了县里最好的高中录取分20多分。心里很高兴,但是也没有那么高兴,是因为我觉得那个高中管的太严(当时称为“军事化”管理,模仿衡水模式),我其实想去另一个不太严的高中。接着我就接到了还在工场的父亲的电话,激动的问我知道自己考了多少分吗,我淡定的说知道,于是挂了电话。他是托县里的朋友及时通知他我的分数。这一年,父亲已经是肝癌晚期。 那一年秋天有两件喜事,一件是我考上了好高中,一件是我的姐姐就要结婚了。姐姐新婚前一天,我从高中被接回了家,满院子都是酒席,村里的男人们按照习俗晚上会在我家喝酒。总算能借着机会放松下了,我想着就去找母亲要手机玩,但是刚说出口就遭到了母亲的拒绝,她从来不会在这种事上拒绝我,并且一旁的姑姑也对我斥责说我刚回来就知道玩。我感到不解和一点生气。随后就去屋子里打开电脑玩游戏,并且疑惑为什么父亲的屋子里门是关着的,而且还开了空调,不时有亲人进出,就是不见父亲。第二一大早,大家都起的很早,我终于看到了父亲,而且吃了一惊:我不敢相信眼前瘦的不成样子、皮肤暗黄、眼睛混浊的是父亲,父亲外面套着一个新的大棉袄和他的瘦弱格格不入,这是我从小到大见过他穿的最暖和一件衣服。然而现在才是11月份。院子里慢慢挤满了人,父亲坐在人群一旁,这时我从他旁边经过看了他一眼,想说点什么却没有开口。父亲看我的眼神很平静,嘴角还带着一点微笑。 院子中间架了一台摄像机,我被告知是要拍全家福。从小到大都没有拍过一张全家福呢,我想着。姑姑们,表哥表弟表妹们,还有我们一家,奶奶坐在中间,父亲坐在奶奶一边。咔嚓,摄像师让我们喊“茄子”,内向质朴的家族从来没有面对过这样的合照情形,所以声音显得尤其小,只有我的“茄子”声稍微大了一点,却盖过他们。然后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开始响起,我看到了那个每次村里有红白喜事就被请来做饭的厨师正在厨房做胡辣汤。每次都是在别人家里面看到的,真到了自己家也是另一种感觉呢。紧接着婚车就来载着我们去市里参加婚宴,当看到姐夫家的父母出场致辞时,我搜遍台上台下,也没看到父母,直到婚礼结束我被送回学校,也没有。 其实他谁都没告诉他的肝癌,因为他知道,癌症没法治愈,即使是治疗也要花一大笔钱,这会压倒一个家庭。只是一瓶走私进口的抑制药就是2000多元,他不想让他成为我的拖累。 高一的期中考试是一次重要的考试,因为涉及到分班。就在我考试的时候,父亲已经在医院住了一个月了。父亲坚持不让我知道他的事情,是害怕影响我的考试。姐姐婚礼那天,我也才只见了父亲一面。后来我才知道,身边的亲戚都知道父亲是癌症晚期了,都瞒着我跟奶奶。甚至奶奶察觉到不对劲,催促我去市里看望父亲是怎么样,我心里还是不以为然,因为我觉得父亲癌症晚期这件事,是我想都想不到的。没想到电视上的剧情,却上演在我的家庭。 到了市里,我先去了四姨家里。进门的时候她竟然没有起身欢迎我,而是轻轻说了句“来了”。她让我坐下,说是要告诉我件事情。直到这时候,我才察觉到不对劲,回想到远在山东的姑姑突然没理由的回家、父亲变得混浊发黄的眼睛、四姨异常的态度,我隐隐约约猜到了什么。“你爸他得癌症了,肝癌晚期,快去看看他吧,没有几天了”四姨泣不成声。这时候我却异常冷静,只是觉得双腿有点使不上力气。我以为我能控制住情绪,甚至看到我母亲从医院回来接我去看父亲时也是如此。 去医院的路不是太近,我在前面走着母亲在后面跟着,不知怎么地,突然我就哭了起来,母亲也立马哭了起来,走上前来说“待会去医院别在你爸面前哭,怕他心脏承受不住”。我边点头边擦干眼泪。到了医院,到处充斥着药物的味道,我推开父亲的病房门,看到的是一个平躺在床上,双手交叉在胸口的父亲。他瘦的皮包骨,这时我才真正体会到这个词精准的形容。父亲在姑父的帮助下艰难的起身靠在床头,我靠在床尾手足无措。我还是哭了。父亲沙哑着说“娃,别哭,这病过几天就好了”。过了会父亲自己起身要去上厕所,并不要人陪着,似乎是在向我展示他的身体并无大碍。我在门口问母亲,父亲的病还能治好吗?,母亲说“看接下来的疗效,疗效好就能治好”。其实谁都明白,但谁都不愿意相信,只能抱着绝境里的一点光当做救命的炬火。我走之前,父亲一是交代我说要好好学习,用不了几天他就能回家了。二是让我写一个货单,那是工场需要的货,以及几千块工人工资让我一并带回。 回到学校,我看向窗外,觉得自己一个人是如此的寂寞,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深秋时节,外面竟下起了雪。一片一片的雪花,像是一只只飘落的幽灵,落在我的头发上,肩头,落得满地惨白。身上的雪偷去我的体温才能融化,身体感到寒冷,心里渐渐的结出了一层薄冰。 再次见到父亲,他已经回到了家。我被接了回去见父亲,这时的父亲已经是时而昏迷时而清醒的状态。手上输着的液是维持他身体机能唯一的营养。他已经一个多星期没吃过饭,最多只能喂喝几口鸡蛋汤。他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能做的只是睁眼看人,想要说话时发出的却是意义不明的哼哼声。我趴在父亲床头,双手握住他的右手,在他耳边慢慢呼唤他,他终于有了一刻的清醒。当父亲睁眼看到我的那一刻,他的眼神是亮起来的,虽然说不出话,却能看出他很激动。这时候同乡的长辈对他说“朋啊,你看看你能给娃说话的时候不给话好好说,憋在心里,这回想说了也说不出来了”。我需要一直叫着父亲,不让他昏迷过去,并保证说3天后就过星期了,我再回来看你,你好好的。 三天后的上午,我又回到了家,进屋看一眼父亲,姑姑正在喂着他喝鸡蛋汤。父亲看到我回来变得非常激动。夜里家里的小辈轮流守着父亲,表哥已经连续好多天没有睡好。我守在父亲旁边,听着父亲嘴里一直说个不停,还不时的侧过头看着我,对我笑,今晚的父亲意识特别清醒,我叫他他总是能回应。凌晨,旁边守着的或多或少有点困意,父亲还是睁着眼睛,我对父亲说,“爸,你休息一会吧,俺们都在一边呢”。他还是不愿意闭上。我拿起手机放起了《大悲咒》轻放在他耳边。父亲没能熬过清晨,他走的时候双眼突然瞪大,连话都没力气讲的父亲突然发出一声巨大的呵声,然后眼神逐渐涣散,留下我们离去了。终年56岁。 “别学恁爸,喝酒又熬夜还抽烟,他这坏生活习惯是他得癌症的主要原因” “恁都说叫朋娃少喝酒,可是有些话不喝酒说不出来” “恁爸当一辈子好人啊,村里从来没有一个说他坏话,唉,好人不长命啊” “这是欠朋娃的160,给”“不对吧,俺哥这账上写的清清楚楚是200” “娃,爸爸对不起你” “爸,我不想当个好人了,我以后想学的自私一点,冷血一点” “要不是因为恁姐结婚的事,恁爸操劳过多,说不定还能多活一段时间” “爸,我好害怕,我好像失去了爱和被爱的能力,不懂得去爱,不会接受爱了。” 全家福冲印出来了,摆在老家姐姐的婚房里。嗯?怎么只有我一个人在笑,大家都皱着眉头呢?